〈回歸〉
現在我們坐在南山口
看見我們的小山村
安好如初
這便是我親愛的家鄉
親愛的
這也將成為你的家鄉
因為我們很快就要結婚
從前我們的紅磚大屋後
長著兩棵參天古柏
帶給我說不盡的幻想
現在不見了
大門口孩子們在玩耍
奔跑的身影很陌生
他們突然站住不動
向我們這邊指指點點
親愛的,你為甚麼
睜大眼睛望著我
你看
這山風真大
刮起一大片飛鳥
在空谷中旋轉
久久不能平靜
1985
〈命運〉
無須驚奇
農民在田野裡
工人在廠房裡
學生在校園裡
犯人在監獄裡
思想在頭腦裡
言論在心裡
愛情在小說電影裡
幸福在不幸裡
1985
〈避雨〉
清爽的秋夜
突然遍地噼啪響
來不及趕回家的孩子
站在屋簷下避雨
對面二樓
燈光搖晃不定
窗裡
兩個身影靠得緊緊的
地面水泡閃閃爍爍
孩子再次抬頭望去的時候
一個披長髮的少女
正把淺藍色的窗簾
輕輕拉上
1985
〈泉州〉
泉州是一個小城
四條潔淨的街道
東西南北
從鐘樓交叉而過
此外,很多曲折的小巷
我都沒走過
因為我住在這兒的時間不長
每年來兩次,看我的情人
請你來泉州玩玩
請沿著九一路走一陣子
你會望見一塊招牌
黑底白字寫著地區計量所
你就進去
對著三樓大喊兩聲
首先會是我的情人
跟著是我
出現在陽台
等你上來
1986
〈鏡與杯〉
你的右腳翹上桌面
撫弄一隻杯子
反映在鏡子裡
腳底的脈絡彷彿溝紋
彷彿無數條東奔的細流
杯子時隱時現
變幻著姿態
如果你想像鏡面是
一片海
一塊天空
一個世界
你很難想像
你的右腳會是甚麼
杯子會是甚麼
你不斷吸煙
吐出一股股濃霧
淹沒鏡裡的杯子
淹沒你的右腳
你的右腳和杯子在桌面上
在鏡外的世界裡
1986
〈外在的力量〉
某種外在的力量
時常把我們包圍
我們審視過去寫的詩
善良、純潔
但不真實,離我們太遠
而我們卻曾經深為感動
我們歌唱過平靜的生活
那也是些虛假的東西
我們沒能及時發現
以致浪費多年時光
這都是因為某種外在的力量
操縱著我們,並影響了我們
我們已經無法擺脫它
它已經形成某種宿命
重新把我們包圍
1987
〈長久緘默之後〉
我經常在某件事情
和另一件事情之間
感到無所適從。
但就在我猶豫的瞬間
這方別過憂傷的面孔
那方也已隨風飄去。
我再也掌握不了自己。
我單純的心靈畢竟脆弱
禁不起對自己稍微的懷疑
這使我深感生命的艱難
並使我寫的詩日趨緊張。
1987
〈日漸衰落〉
我的靈魂太純淨。
它站在高處
洞察四方
穿透事物
因而給我帶來災難
使我喪盡一切。
我在日漸衰落
兩眼深陷。
如果有希望的光輝
自群山的背面升起
我定會及時擁抱
好好珍惜。
但我的前途一片暗淡
不祥的風雨就要降臨
我即將失掉棲身的地方。
1987
〈傾訴〉
此刻我客居外鄉,坐在窗前
夜已來臨,寧靜如它的顏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許從夢中歸來了
感到外界的干擾,和你母親的呼吸
風吹拂我的臉龐,它也將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親的臉龐,你將聽出它的聲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艱難的年頭形成的
你父親備受命運的捉弄,逃至你母親那裡
尋求庇護,因而有了你;現在他又出來了
要作最後的鬥爭。你是愛情偶然的種籽
我們不是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這雖然很殘酷,卻也無可奈何
如果你將來開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謝
如果你將來遭受了風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為你是自然的賜予,必須接受自然的規律
無論你是男是女,我們都會養育你
願你有母親的美麗,但不要有父親的智慧
智慧是災難,你父親為此付出很大代價
美麗隨處可以抽芽,自會有人爭相守護
智慧不可跟美麗相伴,否則會給後者招惹麻煩
你父親不容於世俗,你母親不懂得世故
結果他們走投無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願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單純
孩子啊,願你一生平庸
切勿寫詩,這是父親唯一的忠告
壞詩糟蹋藝術,好詩為詩所誤
好或壞,一旦染上,就無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狽,正是一個例子
這是我作為父親,贈送你的第一首詩
以後還要寫很多,告訴你人間的險惡
願你平平穩穩,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獸心,或者行屍走肉
我們都不會譴責,也永不會遺憾
1987
〈收穫的季節〉
我們的時代
產生一些優秀詩篇
但沒有出現偉大詩人
葉芝終生憂鬱,大器晚成
弗羅斯特簡單透徹,大智若愚
他們的作品後代還在閱讀
我們很早便寫詩
偏愛精巧
且醉心名利
大半才華用於遣詞造句
剩下來的用於互相吹捧
對清貧過於執著
對煙酒過於豪爽
收穫的季節
仍然聽不見鳥聲
偉大
並非表面的一派莊嚴
而是背後的莫大痛楚
1987
〈重讀《水滸》〉
天罡地煞皆耿直
唯宋江欺世盜名
手無寸鐵,卻殺人如麻
想像我活在那個朝代
頂多是他手下小卒一名
出生入死,卻無家可歸
十年前我初看此書
夢想外面的世界
終於如願以償
得以涉足江湖
現在我明白了
英雄已逝
我也目睹了
那些做不成英雄的傢伙
竭力偽裝成凡人
稍微不慎
就會著了他們的道兒
1987
〈外出歸來〉
她是我的同班同學
她和我都其貌不揚
所以幾乎從不互打招呼
剛才我外出歸來
遠遠跟她打照面
她沒有停下來
也沒有點頭微笑
就逕自轉身
走進宿舍大門
我隨後而至
突然發現自己走的太快
但收步已來不及
她的鞋跟在我眼前晃動
步上樓梯
我小心翼翼
怕她冷不防回頭向我說話
如果一聲不響超過她
又會顯得有點灰溜溜
但我還是鼓足勇氣
三步作兩步
趕在她的面前
逃出她的視線
1987
〈報復〉
我走的時候
你來車站送行
我並不感激你
我變得多麼冷酷
視人情如人生
我合上眼睛
追蹤鐵軌的節奏
忽略一路的風景
等待我的是一座
比我更冷酷的城市
它會把我凍結
安置在它的空隙裡
但我坦然走進去
因我知道
這是一種報復
並且無法回避
1987
〈彭斯〉
我在日落時分讀你純樸的詩篇
純樸的蘇格蘭人,我多羡慕你
你在人間種植了青枝綠葉
愛情的河流環繞你的家鄉
而我已經喪失了故鄉的優秀品格
絕望的肉體再也開不出美麗花朵
1987
〈暗示〉
我的身體和周圍的環境
有某種默契
它能感應我無法解釋的現象
它的變化影響我的情緒
譬如此刻我鬱悶難排
便是身體傳來了暗示:
轉瞬就會有傾盆大雨
1987
〈深夜訪友〉
夜很深了,我去探訪一位朋友
途中我就預感會碰壁
因為清早我去找另一位朋友
他房門緊鎖,人已外出
經驗教會我未卜先知
不愉快的事情總是接踵而至
遠遠望見他住處一片漆黑
鄰近窗口則燈光如晝
不禁暗自吃驚
但我安慰自己
也許是我記錯他的單元
就懷著僥倖心理
逕直走上樓去
但事實默默站在我面前
拒絕我的一廂情願
我很不甘心
敲了幾次門,喊他的名字
我坐在門口等待
相信他會回來
他的左鄰右里打我跟前走過
免不了向我投來奇異的目光
終於有一位停步與我搭話
問我為何來得這麼遲
說我來的真不是時候
因為我朋友黃昏時外出
明天晚上才會回來
我心想這如何是好
我路途遙遠
身上又沒錢
今夜去哪裡投宿?
這時我發現
門頂有一個風窗開著
於是攀上去,鑽進去
滾下地,先開了門
回頭開了燈
現在我可以進進出出
洗澡睡覺,無拘無束
門閉門開
反客為主 一板之隔
千差萬別
等明天晚上他歸來
遠遠望見他窗口一片光明
當會暗自吃驚
他將敲響自己的房門
高聲喝問裡面可有人
1987,深圳
〈無端憂鬱〉
我無端憂鬱起來
你願意陪我到處逛逛
外面是寒冷的下午
春雨綿綿,寒冷的空氣裡
我們的身體在縮小
你挽我的手,我挽著你的
結婚不久,我們是幸福的
我們的生活是平靜的
太平靜了
以致我的心底翻起無端的憂鬱
你願意陪我出去走走
我們穿過彎曲的小巷
泥濘的路,破爛的路
騎車也要擔心濺到污水
這樣很好
我們需要這種小小的不幸
可惜我忘了戴眼鏡
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
一切彷彿是假的
彷彿在看電影
1988,泉州
〈窗前小路〉
我家是全幢樓最高的
為了遮擋冬天的冷風
向北的涼台安了玻璃窗
窗前有一條水泥小路
客人拐上這條小路
一眼就能望見我家
每天我總要出來涼台好幾次
洗臉,倒水,或下意識地踱踱步
每次我總要瞧瞧窗前的小路
捕捉我所熟悉的身影
偶爾還真能如願
這時我便轉身回到客廳,收拾一下
耐心的等待輕輕的敲門聲
然而我想,也許我真正喜歡的
不是等待意料中的敲門聲
而是隔著窗玻璃
望著我所熟悉的身影
騎車或步行,悄然地
出現在窗前小路上
1988,泉州
〈危機四伏〉
有一樣神秘的東西
時刻都在捉弄我
我無法確定
它到底藏在哪裡
有時覺得它在天上
有時覺得它在我周圍
有時覺得它就在我體內
也許它就是命運或上帝
它並不傷害我
我也不在乎受傷害
但它使我感到危機四伏
使我疑神疑鬼
它似乎永不疲憊,永不衰老
也永不放鬆
叫我永不得安寧
1988,廣州
〈何妨〉
我沒有放棄抽煙
並非不為健康著想,
我拿不出充足的理由
來支持或反對自己,
只是覺得
既然人生如此短暫
早些結束那又何妨。
〈沉默〉
關於時代生活
我有很多話要說,
又總覺得,即使說了
那又如何,
難道我能因此
結束它的腐蝕,遏止
它的創傷?
我也不能因此
有所收穫,或過上
稍微安逸的日子:
一棵樹,它的枝葉
注定要擔當風雨;
一塊泥,它的命運
就是承受蹂躪。
倒不如保持
我一貫的沉默,
如體內的血,
身上的汗,
如多年來始終
一言不發的我們
門前寂寞的柵欄。
1990
〈夢〉
我回來了。好像是從戰亂
或流放地回來的。那環境
和那心境是暗淡的。
我,年過四十,衣衫不整,
終於回來了,在一間掛滿
暗淡外衣的屋子裡
找到你,我的妻子,
我在漫長歲月裡堅持和等待
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面。
我們緊緊擁抱。沒有聲音。
沒有光線。屋子沒有門窗,
我們也不知道屋外
有沒有道路或人生。
1990
〈詩人回家〉
是重新習慣回家的感覺的時候了,詩人,
這是你的臥室,這是你的家具,
這窗外的景物並非一場不可即的夢,
這周圍大理石般清冷的氣氛
正是你在異鄉有時候
突然洋溢在胸間的暖流的真實體現。
這是你的水底的石頭般一動不動的妻子,
而這是你的女兒,在你離開之後
每天以你的名字練習說話
以原始的色彩構造你的形象的
你的有著金色的髮絲和小巧的嘴唇的女兒
此刻像一尾膽怯的小魚
無聲無息地繞到母親背後
以碩大而烏黑的眼睛靜靜觀察你。
這是你客居故鄉的日子,詩人,
這是你以勞動換來的悠閒
以疲憊換來的休息
以安寧的生活代替孤獨的漂泊的意味深長的日子,
短暫的日子,
光線一樣均勻而脆弱的日子。
這有待熟悉的生疏,
這躲在歲月背後的神秘,
這顆懸在高空般不敢降落的心
像枝頭上隨時飛走的鳥兒
那樣跳動,那樣驚恐,
那樣為遠方的預感所牽引。
這是你一年一度的現實生活,詩人,
肌膚般可以觸摸的生活,
枯萎的愛情艱難地獲得發芽的生活,
拖垮你的身體
加速你的衰老
用你的雙手一磚一瓦建築起來的
你的跪在地上捧著自己的臉龐哭泣的生活。
是誰在歌唱?是誰的腳步聲擦著地板?
是誰的芬芳像春天的藤蔓在各個角落繁衍?
是誰的來自前生般的目光時間般凝視你?
是重新習慣回家的感覺的時候了,詩人,
即便你有流淚的辛酸和不能流淚的悲哀。
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