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樂園我們的兒童樂園》出生記
不相干的人與不相干的話
負責書展的好友源永文兄1月底時向我表示,今年書展「文藝廊」展覽落實以《兒童樂園》做主題,並想商借《兒童樂園》台柱畫家羅冠樵的手稿。如此珍貴的文物,我當然沒有。不過,香港文化博物館曾於2008-09年間舉辦羅冠樵展覽,我原想透過任職博物館的朋友看看是否能夠提供人脈找到畫稿,但還沒開口,就發現當年負責展覽的人都已經調任或離職,線索斷了。我轉而救教於楊維邦先生。維邦兄是香港當今漫畫研究「界」的泰山北斗,我尊敬的前輩。得他相助,找到《兒童樂園》最後一任社長張浚華女士。後來我才知道,當年博物館為羅冠樵辦展覽時,《兒童樂園》手稿都由張社長借出,羅老自己並沒有保留。
透過維邦兄,終於成功邀得張社長出來一聚。2月5日,大家相約於寶琳茶樓一見。席間五人,除了社長、維邦兄、永文兄和我,還有初相識的胡廣煊兄。廣煊兄是《兒童樂園》迷,現已移民加拿大,每次回港都會與社長見面。這個時候,香港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搞得人心惶惶,張社長本不希望飯聚,但敵不過廣煊兄堅持,只好勇敢赴約。我與永文兄也因此搭上便車,於疫症臨城之際與社長成為「生死」之交。
席間五人,展覽既與我無關,手稿更非我所有,我是最沒有功能的閒人,只是由於維邦兄沒有見過永文兄,我權充引薦人,出席只為湊熱鬧。只是,沒想到我無心快言的一句話,讓事情橫生「枝節」。我隨口問了一句:「難得有展覽,未來十年應該不會再有。除了展覽,會不會出一些紀念品來留念呢?」我這句話沒有對象,回答的可以是社長,也可以席間其他人。結果社長接了招,反問我出甚麼紀念品?我回答:「哪怕是一本書,如封面大全集。」不待社長反應,廣煊兄已連聲表示贊成。社長聽後簡單地回覆:「不會有人想買的。」這時候,我忽然化身伯明翰學派的當代傳人,文化研究者上身,說了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大意是《兒童樂園》對香港文化功不可沒,不能悄無聲息消失於時代洪流之中……然後是一片靜默,大家都沒有任何反應,我的提議最終不了了之。
沒想到兩個星期後,手機忽然收到社長傳來的訊息:「如果出書,要想個好書名,叫《兒童樂園的1006面》或《千面樂園》,哪個較好?」之後通了電話,彼此就書名、內容、出版社交換意見,而最重要的問題是:由誰來做這件事?為了成事,我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協助」。最後,社長請我探路,看看有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我即時聯絡了中華書局,當天便收到回覆,對方欣然答應。
一個多星期後,我們又再做生死之交:到香港中華書局開會。由於不想浪費大家時間,我希望能一次敲定所有事情,於是毛遂自薦,就出版細節預備了一份建議,讓雙方有個底稿互相討論。很幸運地,建議的內容得到雙方認同,中華同意出版,而社長同意讓中華出版。這些建議,後來就成了本書的基本架構。說是封面大全集,其實不只是收錄封面,還有四十二年來的內容回顧,以及「兒童樂園半月刊社」的烽火歲月。
會後,社長忽然跟我說,這本書由我來做作者。有點受寵若驚。我原意只想當個助手,之前通電話時,我表示可以整理資料,執筆寫內容回顧,至於歷史部分,必須由社長口述,我筆錄整理。由於東西屬於社長,我自然不敢以作者自居。畢竟,能夠參與這個工作,已經是莫大的光榮,有沒有名,有沒有利,根本不重要。現在,社長讓我當本書作者,除了喜,更多的是驚。
我去年寫《漫筆金心》,雖然只有兩個月時間,但一點也不緊張,很有信心把事情做好。畢竟,這個題材已經在腦袋千迴百轉。《兒童樂園》卻不同,那是每個人的童年回憶。讀者如果看到本書,第一時間就會聯想到自己的童年歲月,那段有《兒童樂園》相伴的童年舊事。要是翻開書後,找不到他們的回憶,就會產生落差,失望而回。有了這個想法,我更感不妙。
整理與快速瀏覽海量資料
我實際整理資料時,感受更深。《兒童樂園》有四十二年歷史一千零六期,加起來超過35,000頁。我都看過嗎?自然沒有。既然沒有全看過,又如何介紹內容呢?於是,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整理資料,邊看邊分類,把不同類型的故事與專欄分門別類(結果是分了25大類,136小類,210種子類)。可以想想,我只有一個月時間,但要把35,000多頁的資料分類與歸類,同一類中有大類與小類,每一小類少則只有一到兩條內容,多的數以百計(如西遊記、叮噹、動物故事、童話、播音台)。分完類後,我已經筋疲力盡。
分類後便打算動筆,選了人人都認識的「小圓圓」來試筆。可是,任何看過《兒童樂園》的人,都知道「小圓圓」故事。我要怎樣寫,才能勾起他們的興趣?對於不曾接觸《兒童樂園》與「小圓圓」故事的人,我又想告訴他們甚麼?想了一下,沒有概念,只好重看「小圓圓」故事,邊看邊找靈感。「小圓圓」在《兒童樂園》連載了七百二十多期,每期至少兩頁,重看一次等於至少要看1,440頁。我釐定方向,用最快速的閱讀方式瀏覽這個連載了整整三十年的故事。最後花了半天時間寫了三千多字,連重看的一天時間,光是寫「小圓圓」一節就花了一天半,可謂嘔心瀝血。我終於認識到,這本擁有四十二年歷史的《兒童樂園》,實在碰不得。我太天真了:哪怕是小小的課題,要翻看的資料都數以百頁計,想要在短時間內釐清脈絡,勾選合適的重點,回顧內容,其實只是痴人說夢。然而,船已起錨,除了向前,沒有退路。
我們都是瞎子
在思考選取何種觀點介紹內容時,我體會到,在《兒童樂園》這隻大象跟前,我們每個人都是瞎子。可不是嗎?我們童年時看到的《兒童樂園》都只是它漫長出版歷史中的一小段,每人都只摸到大象的某個部位,還沒有摸到其他的,《兒童樂園》與童年歲月就已經從生命中悄悄離去。幾十年後的今天,有人記得故鄉情濃的封面,有人記得那滿天神仙與法寶的中國神話,更有人畢生難忘的只是叮噹與大雄的幻想故事與烏龍生活。所謂「集體回憶」,其實是「集體回憶拼圖」,而整理浩瀚資料、快速瀏覽、博聞強記,等於讓我收集了全部拼圖,我要做的,只是告訴每個瞎子讀者他們還沒有摸到的其他部位到底是何模樣。唯有這樣,眾人腦袋中的《兒童樂園》才會變得整全,而我們才算真正認識這位童年朋友。
從不信任到信任
上中下三篇中,上篇〈樂園內外〉最是難搞,難在年湮代遠,文獻不足,也難在只有一家之言。「兒童樂園半月刊社」成立四十二年,有四個靈魂人物:第一任社長楊望江、創辦人兼唯一主編羅冠樵、最後一任社長張浚華、與社長留守到最後的李成法。這四人中,楊望江失聯,羅冠樵、李成法師徒已經辭世,只剩張浚華斯人獨憔悴。張社長1963年開始擔任執行編輯,《兒童樂園》這時已經出版十年多了。十年前的人和事,張社長不曾接觸與經歷,只能從模糊記憶中找尋前輩閒談中的隻言片語。沒有了第一代社長與主編的口述歷史,我只能從「播音台」的記錄中勾勒出部分歷史痕跡。(幸好後來找到楊望江的訪問稿,詳見下文。)
不過,即使是張社長「盤踞」《兒童樂園》那三十二年的人和事,也不代表容易寫得真確與精彩。原因有二,第一、盧瑋鑾與熊志琴曾在2006年替張社長做了一次詳細的口述歷史,那個時候,社長才六十八歲,距離《兒童樂園》停刊才十二年,很多事情仍算記憶猶新。這篇訪問稿後來收錄在《香港文化眾聲道2》一書中,內容架構完備,珠玉在前,難有突破。第二、即使同是第一手文獻資料,也會互相抵觸,讓人難以弄清真相。舉例來說,社長提供了一張黑白照片,相中人有當時還是童星的馮寶寶擔任抽獎嘉賓,也有社長與羅冠樵的弟子郭禮明合照,那是兒童樂園的周年聯歡聚會。問題是,這是第幾周年的聯歡會呢?社長說是第十一周年。然而,從「播音台」的記錄可以看到第十一周年並沒有周年慶祝會,第十二周年倒是在荔園舉辦了活動。一個活生生的記憶庫與1964年時那一段記錄對不上來,怎麽辦?開始時,我選擇相信當年的記錄,因為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今天的記憶容或出錯,也合情合理。但社長不服氣,提出兩個反證:「播音台」沒有提及的不等於沒有(因為播音台的內容都由社長撰文),而更有力的證明是,相中人馮寶寶與社長身處的那個「台」,是在樂宮戲院而不是在荔園。許多問題,我問得仔細,也時常提出反駁,初時還讓社長誤以為我不信任她。不過,我依然故我,每天晩上,都會草擬問題,或提出可疑之處,再加上每天寫完的稿件,以訊息發送給社長。翌日早上,社長就會錄音回覆,或解答問題,或評價稿件。上篇,也就是在「提問à求證à回覆à撰寫à評價à提問à……」的無限個循環中慢慢完成。
重建我們的樂園
1972年年底,我剛滿七歲不久,才第一次看《兒童樂園》,「中國神話」連載到第一百七十回,寫三仙子的雲霄仙子祭出混元金斗,收了太乙真人的神火罩與姜子牙的打神鞭,從此着了迷,被深深吸引住。為了尋找「失落」的故事,我把所有零用錢都拿來買舊書,斷斷續續追回部分以前的期數。除了「中國神話」,我還看了不少歷史故事,腦袋中累積了一點點文化印象,也為日後修讀中國文學埋下種子。幾十年過去了,二手市場上《兒童樂園》愈賣愈貴,我喜歡看的「中國神話」卻始終未能一窺全豹。直到2013年,胡惟忠博士在社長授意下展開「重建我們的樂園」工程,把一千零六期的《兒童樂園》全部掃描,放到互聯網上。那是無私的奉獻,偉大的功業,也遂了我早已遺忘的心願。
謝謝再謝謝
能夠參與記錄《兒童樂園》,是從天而降的福分。《兒童樂園》讀者數以萬計,只有我能中選。如果與當年獲贈「哈哈俱樂部」獎品相比,現在的喜悅必然是百倍千倍。撰寫本書期間,得到許多朋友幫助,張浚華社長把家裏翻來覆去,找到許多半月刊社早已失傳的刊物(如兒童圖畫故事叢書、兒童文藝叢書),又提供羅冠樵的手稿畫作(收錄在本書特別版中)。遠在加拿大的廣煊兄藏有《開天闢地》,那是「中國神話」唯一的單行本,也是珍稀之物。黃潔貞博士研究《兒童文藝叢書》多年,曾訪問第一任社長楊望江。黃博士給了我很多資料(包括訪問稿),讓我得以填補半月刊社前十年發展的空白「記憶」。還有維邦兄替我解答畫壇舊事的疑問,永文兄為我拍攝實物與掃描圖片。交稿以後,我為一直找不到羅冠樵《水滸傳》單行本而引以為憾,卻無意中在臉書看到,那是遠在馬來西亞的曾繁偉兄珍藏舊本。我原不認識對方,硬着頭皮聯絡,他答應為我掃描封面與部分內頁。看到掃描後,我才發現當年半月刊社竟然罕有地以鏡射方式製作《水滸傳》單行本。還有李志清先生,我去年出版《漫筆金心》,曾厚顏請他繪製封面。今年知道我要寫《千面樂園》,卻主動畫了兩張線描畫讓我放在書中。我想,志清兄與我一樣,都是《兒童樂園》的讀者,能夠在《兒童樂園》歷史中留下自己的身影,實在是人間美事。
最後,我得感謝家母。常言道,「棒下出孝子,嚴師出高徒」,我媽是我幼稚園的老師,既是嚴母(當然,也是慈母),也是嚴師。不過,她不用棍棒,只用雙手,多次撕掉我收藏的武打漫畫(撕了後我再買回來),唯獨《兒童樂園》能倖免於難。從小學到中學,我反覆多次翻看虎口餘生的《兒童樂園》,記下樂園每個故事。今年2月與社長見面時,如數家珍,順口而出,或許正因為這點記憶,我獲得信任,寫成本書。
是為記。
邱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