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慶預見了我們的時代,他讓時間成為他的媒材。
── Hans-Ulrich Obrist
一整年孤獨禁閉、無任何交流溝通
一整年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個小時準點在打卡鐘上打卡
一整年在沒有庇護、遮罩的街頭上生活
一整年與藝術家蒙塔諾(Linda Montano)近身束縛在一起卻不相觸碰
一整年不做藝術及不參與任何藝術活動
十三年創作藝術但不公開展示
1970年代晚期與1980年代早期,曼哈頓下城區生氣蓬勃的藝術場景中,台美藝術家謝德慶(Tehching Hsieh)創造了一系列罕見的藝術作品。謝德慶執行了五件不同的一年期行為表演,這些作品運用的身體難度歷經極端時延,將藝術與生活作為同時過程的絕對概念,均屬史無前例。
在這些展開的系列計畫中,謝德慶從一年的孤獨禁閉、無任何交流溝通,到持續一年每個小時準點時在他工作室的工人打卡鐘上打卡,到一整年在沒有庇護遮罩的街頭上生活,到一整年與藝術家琳達.蒙塔諾(Linda Montano)近身束縛在一起卻不相碰觸,以及最後,一整年不參與任何藝術活動與相關影響。1986年,謝德慶宣告他要花十三年來創作藝術,但不公開展示。這件最後的生命作品——自我肯認與自我抹消的龐大行為——在千禧年的轉折點宣告結束。
對許多人來說,謝德慶是他們崇拜的人物。其藝術的嚴格與奉獻精神激發熱情,同時,其行為表演的難以捉摸與史詩般特質也引人深思、蔚為神話。經過了多年近乎隱遁的狀態,謝德慶現在與身為作家和策展人的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合作創作了這一冊細緻而令人注目的全紀錄,收錄了1978至1999年他的所有藝術作品。
《現在之外》也是對於這些特異作品首見的全面批評。希斯菲爾德機敏的沈思,輔以與這位藝術家的密集交流對話,以及來自最優秀的藝術理論家佩姬.菲蘭(Peggy Phelan)與卡蘿.貝克(Carol Becker),和廣受讚許的藝術家瑪瑞娜.阿布拉莫維琪(Marina Abramović)、桑提亞哥.席耶拉(Santiago Sierra)、提姆.艾切爾斯(Tim Etchells)的一系列信件。中文版亦收錄台灣藝術理論家龔卓軍(Jow Jiun Gong)的專文。
這本經過精心編纂的集冊,對所有傾心於新近藝術史、概念藝術、視覺文化與行為表演實踐的讀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讀物。
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是行為表演與視覺藝術的作家與策展人,以及倫敦羅伊漢普頓大學(Roehampton University)行為表演與視覺文化教授。
作者簡介:
謝德慶(Tehching Hsieh),1950 年生於台灣南州鄉。父親謝情,是一位地方鄉紳、無神論者,母親謝洪素瓊,是虔誠的基督徒。謝德慶在1967年從高中輟學,開始學習繪畫。服完義務兵役(1970-1973)之後,他在台灣的美國新聞處畫廊舉辦了第一次個展,之後停止繪畫。他做了第一件行為表演「跳」,並摔碎了雙踝。後來他受訓成為海員,循此途徑進入了美國。1974 年7 月,謝德慶抵達費城特拉華河附近一個小鎮的港口。他在美國當了十四年非法移民,直到1988 年受到大赦。從1970年代末期開始,謝德慶在他位於紐約的工作室內外,創作了五件「一年行為表演」和一個「十三年計畫」,在其中他運用長時延,讓藝術與生活同步。早先的四件一年行為表演,讓他成為紐約藝術圈一個常見的名號;後來的兩件作品,有意自藝術世界隱退,設定了一個持續不可見的基調。自新的千禧年以來,免除了十三年不展示作品的限制,他在北美洲、南美洲、亞洲與歐洲展覽作品及出席講座。他的作品由紐約西恩.凱利畫廊(Sean Kelly Gallery, New York)代理。謝德慶和他的妻子,李芹芹,現居紐約布魯克林。
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作家與策展人。他寫了許多討論當代行為表演、藝術、戲劇與舞蹈的文章。他編輯了《現場:藝術與行為表演》(Live: Art and Performance. Tate Publishing and Routledge, 2004);《小行動》(Small Acts. Black Dog Publication, 2000);《碎片解剖:行為表演中的身體蹤跡》(Shattered Anatomies: Traces of the Body in Performance. Arnolfini Live, 1997)。他策展過許多行為藝術表演的事件,是2003 年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的展覽「現場文化」(Live Culture)的協同策展人,也是與其他作家與藝術家系列對話行為表演的共同作者。他經常在國際性的行為表演工作坊進行演講與教學,目前於倫敦羅伊漢普頓大學(Roehampton University)擔任行為表演與視覺文化部門的教授。
譯者簡介:
龔卓軍,哲學美學、藝術理論與評論工作者、文化翻譯者,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副教授。1990 年代中期曾任《張老師月刊》雜誌主編與採訪編輯,目前為《藝術觀點ACT》雜誌的主編暨召集人,持續進行台灣現當代藝術理論與評論觀點的批評與探索。2003年,以《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的翻譯,獲得「第二十五屆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2007 年,以《身體部署:梅洛龐蒂與現象學之後》獲得中央研究院年輕學者研究著作獎。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現在之外》描繪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的實踐。秉持著無比勇氣,謝德慶造成行為表演藝術的革命:當許多人搞短跑的時候,他做的卻是馬拉松。謝德慶預見了我們的時代,他讓時間成為他的媒材。這本讓人印象深刻、行文優美的書,提供了對傑出整體作品的全盤研究。一次非凡的演出!
——漢斯–烏利希.歐布利斯特(Hans-Ulrich Obrist)
蛇形畫廊(Serpentine Gallery)國際計畫總監、展覽與計畫協同總監
謝德慶創造了深刻的整體「生命作品」,整合了生活與美學,產生了諸多混合的體驗,質疑著我們稱之為「藝術」的原本性質。這本傑出耀眼的書,包含了紀錄文圖和希斯菲爾德高妙、詩意與具有歷史轉折的書寫,為謝德慶的作品留下了無比珍貴的紀錄。針對藝術史與行為表演的書寫,這是一本獨特的評論之作。
——亞美利雅.瓊斯(Amelia Jones)
曼徹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Manchester)藝術史與視覺研究;
皮金頓講座教授(Pikington Chair)
名人推薦:《現在之外》描繪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的實踐。秉持著無比勇氣,謝德慶造成行為表演藝術的革命:當許多人搞短跑的時候,他做的卻是馬拉松。謝德慶預見了我們的時代,他讓時間成為他的媒材。這本讓人印象深刻、行文優美的書,提供了對傑出整體作品的全盤研究。一次非凡的演出!
——漢斯–烏利希.歐布利斯特(Hans-Ulrich Obrist)
蛇形畫廊(Serpentine Gallery)國際計畫總監、展覽與計畫協同總監
謝德慶創造了深刻的整體「生命作品」,整合了生活與美學,產生了諸多混合的體驗,質疑著我們稱之為「藝術」的原本性...
章節試閱
服刑時間
文|提姆.艾切爾斯
(Tim Etchells)
為何藝術再也無法在西方繼續存在?答案很簡單。西方的藝術家並不懶惰⋯⋯懶惰就是缺乏動作和思考,發呆時間——完全健忘。同時它也是冷淡、無所注目、無活動、無能。它是絕對愚蠢,疼痛時刻,枉然的專注⋯⋯知道懶惰還不夠;它必須被實踐,並臻於完善。西方的藝術家並不懶惰,因此根本沒有藝術家,只能說他們是某種東西的生產者⋯⋯他們專搞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諸如生產、推廣、畫廊體系、美術館體系、競賽體系(誰得第一),他們執迷於物件,所有一切都讓他們遠離懶惰,遠離藝術。就像鈔票不過是紙張一樣,畫廊不過是一個房間。
——姆雷登.史提利諾維琪(Mladen Stilinović),
〈懶惰頌〉(The Praise Of Laziness)
親愛的德慶,
長久以來我就一直希望寫信給你,或者跟你談一談。但是時間總是不對頭,而且只要我一開始思考,那些語詞就怎麼也兜不上眼前要說的種種。我的意思是說,在面對事件的時候,有誰能說或寫出什麼東西呢?你的所作所為,比我能夠想到的任何藝術都更加激發這個問題。
我想我看過你作品的一兩張照片。「繩子」,以及或許是「打卡」。在藝術領域的某個地方,漂流在某些書籍或雜誌裡。但是,我並沒有用實際註記的方式來看待它們。彷彿它們有被看,但並沒有進入意識,我是後來才知道我曾經巧遇它們,也就是說,我在往後再看見它們時才意識到它們。一種觀看的口吃,感受上的延遲。
因此,明確地說,第一次與你真實遭逢、並與作品遭逢(難以分開)是發生在雪菲爾德(Sheffield)這裡。應該是在2000 年以後的某一天。你在一個藝術節上介紹了DVD 上「一年行為表演」系列的文件檔案。你展示了影像,並且談論與這些計畫有關的事情。那是在一間電影院裡。
眼前所見,讓我啞口無言。我想我是被嚇著了。
那時,我有一個印象,在你後面有某種不可知的東西、無以界定的重量、一種空無,匯聚在你與你的作品間的某處。我現在沒辦法為它找到適切的語詞,但那個下午聆聽你說話,我感到眼前像是打開了個洞。或者更明確的說,我感到彷彿有個洞老早就存在眼前,當下變得觸目可及、活靈活現。
你在展示照片,「打卡」的照片,一天一張。「這是第53 天。」你說。「這是第54 天,這是第55 天拍的。」然後,你又展示了「戶外」這件作品的地圖。「這是第100 天。」你說。「這是第101 天,這是第102 天。」眼前是地圖,你所經之處標示了紅線,有一些交叉線顯示你停留的地方,手寫的註記表明你每天做了什麼,每個晚上你睡在哪裡。
整個報告持續到很晚。晚過頭了。但是你似乎不太在意,或根本沒注意到。「這是第212天。」你說。「這是213 天。」每次你展示一張以後,似乎展示下一張又變得重要。畢竟,每一天都很要緊。而每個小時,每一分鐘也很緊要,每一個時刻在它們的序列中,它們的獨特無可取代。沒有哪一個時刻的重要性會超過另一個時刻。
我記得我思考過,一旦你從第一個影像開始進入每一個作品,你就變成了一個受縛於整個序列的人,完全籠罩在你多年以前寫下的時間線中。我們在電影院暗淡的光線中看到的,是重走一條老早已知的路徑,重新為一段時間計時。你說:「這是第317 天。」
當然,每一張地圖、每一張打卡用卡、每一格「打卡」影片的影格,每一個從那些作品中呈現的證據序列中的片斷,對你而言,都是重寫的手稿。一個記憶術的物件。一條從現在拋出去的線,回到當時的某些事態。一條追溯著已活過的世界、已發生的某些事態的線。種種事件的索引。
但對我而言,注視著證據,當時在電影院裡,現在坐在我的廚房桌邊,並沒有什麼回到當時,透過你呈現的外在事物,沒有什麼內在世界等待被召喚前來。沒有真實的事物有待回溯或憶起。沒有人在發抖或閃現味道的回憶,沒有思想圖像,沒有空間的迴聲。對我來說,當齒輪與傳動裝置以某種特定方式校準啟動的時候,沒有什麼鮮活的細節會突然迸現出來。事實上,除了那些我能夠在心裡編織著的細節以外,根本不存在任何細節。
我在電影院裡感受到的是,如果你可以做得到的話,你會靜靜地展示每個序列中的每件單一影像,把「一年行為表演」的每一天的所有影像與物件全部展示出來。而且,我很確信,如果你這樣做,我就會一直看到結束,如果有必要用掉整個晚上的話,從某種角度來說,不免令人不耐煩、感到無聊,但同時又覺得驚駭與迷人,無法動身離開。然而這並沒有發生。或許,是整個介紹進行了太久之後,某人做出了研討會上主持人經常出現的手部與臉部侷促不安的姿態。無論如何,你看到了感覺,你採取了適切的捷徑,你按鍵的速度加快,通過了以當前數位技術處理的過去殘餘物,擺脫「曾經之物」的影格,順從當下的經濟秩序。
我曾經思考過你的作品有多麼系統化、多麼的一絲不苟——計劃、執行、文件檔案化。在設定規則時,它是多麼的遵從律法,從某個方面來說,將其體系應用於生命、應用於時間上,是如此地殘酷化。它的絕對束縛是如此完美。它的薩德式抑制(Sadean containment)。
我被嚇壞了。
在電影院的暗黑中,我腦海裡不斷縈繞著一個我剛剛提到的字眼——殘酷化。
還有另一個字眼──機器。
然後是另一個──系統。
然後是一再出現的另一個字眼──時間。
作品似乎在兩端之間的某處懸盪平衡,一方面是工業革命之後時間的機器化,另一方面是肆無忌憚的監控,這成為數位化革命以來的特徵 。整個重點在於時鐘、例行工作與屈從。在於資本主義殘酷的驅力,進行著時間、地點、空間、行為、互動、非行為的排序與標定。你的作品創作於1980 年代,實際上是前數位時代,但即便如此,它對於擷取、存在與浮現中的科技和流行模式,表明了尖銳的感性。透過作品,你以類比的形式,排演了對控制與監控的文化偏執,這種文化偏執將在新科技中開花結果,並且在2001 年之後,轉向地緣政治。你的十六釐米影片,把一整年的時間加以壓縮,也預先排演了十億個街角攝影機、百萬網路攝影機的狀態。你每天手繪的地圖,記錄你穿越紐約城市的移動路徑,預見了三十年後GPS 定位、手機追蹤和電子標籤的無所不在。
當然,這些作品也是關於延伸且自願的從屬狀態的不尋常行為,是關於往往只能強制忍受的活著的生命,就像處於監禁中,或可以說是無所不至的社會、經濟、文化貶抑的結果。它是關於限制自由、舒適、機會與體驗的自願受強制,創造出在效應上身心強迫、隔離或苦難至無以想像的處境。只要想一下修道院、宗教秩序、災難性的儀式、勞改營和駭人的監獄,它們靜靜地實施,帶著愛,為了藝術。
在每一個計畫中,你都活在自訂規則最單純、最艱難的內部中。
透過文件檔案面對你的作品,我發現自己想了很多關於浪費,關於大剌剌耗費的時間、耗費的潛能、耗費的生命。我也思考著否認(自我否認、社會否認)作為一種藝術運作的核心模式。如果資本主義的結構在你的作品中重複作用,它們的鏡射狀態中卻少了生產性的關鍵要素。當然,在每個作品中各有千秋,但是在「打卡」的行為表演中,在缺乏任何的產品(或任何真實的勞動)時,特別能夠立即感受到這種暴力。只有身體、時間、空間的屈從或控制,無止無盡對(人力)資源的規約與追索。這件作品是服刑期間。晚期資本主義的完美模型,就在它的一種無產物的純粹性。所有的規訓沒有任何物件的回報。貝克特組織起來的監獄勞動。無指向性的非手工業。荒謬。存在的行為在這裡成了一種極端規約的形式,但是,此行為受到規訓去生產空無。
我也在思考每個計畫內核所示現的否認。你為每件作品所設定的規則或架構出來的聲明,幾乎一貫都是否定句。你創造了一種否認的經濟秩序,將自身直接置於和資本主義的正統作法對反的位置,這種正統作法裡,為了成長,要求(並製造出)無止境與擴張性的微觀與宏觀改變,冗長沈悶而無限的新要求、需求、消費、社會互動與生活方式的選項,為了要讓所有的選項都先配備著,就需要更多的動作、設備、產品、人力勞動和空間建設。
這件作品是直接面對常識的四重之塔:生產性與有用性、自我表達與消費。一個系統性的達達空無,三百六十五天一年。就一個不。就一個,不,謝了。或者是巴托比(Bartleby)更明顯直白的「我寧可不要。」但是,(說得清楚些)它總是透過宰制體制來架構、組構起一聲拒絕── 一種物化的物化──此極端而深沉的否定,我猜只能藉由過度的順從創造出來。
這是第19 天。這是第23 天。
聽了你的演講後,我不斷浮現一些關於文件檔案的想法,就某種角度而言,這些文件檔案展示了所有的東西,卻沒有說明任何事物。我的意思是,這些文件檔案證明、紀錄,並且無止境地標記著時刻──藉由註記出一個標記,把此刻轉變為一個時刻。「打卡」影片把一整年都收錄在內。「戶外」的地圖把一整年都收錄在內。「繩子」作品期間,你與琳達.蒙塔諾的日常對話被錄音、標記、封裝與保存起來。但到最後,注視著一張張的照片、一頁頁的地圖、一套套簽署的規則,就像我在準備寫信給你之前幾周所做的事情,我必須承認,從這些證據裡,我沒辦法知道任何一點事情。我的意思是,那些痕跡、紀錄是存在的,但是,它們卻根本拒絕任何敘說的企圖。至少,從一般意義的理解來說,它們不講話。它們拒絕。
我搞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也弄不清楚你經歷了什麼,不清楚你在想些什麼,更摸不清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些檔案文件──地圖、文本、照片、影格──堅持著發生了某些事;你某一天在這裡,另一天在那裡。你的頭髮在某一天變長了些,比它在另一天早先的時候長。你看起來比較老,或看起來年輕些,看起來憂傷些,或比較沒那麼憂傷。你在某個日期的某個時間,打卡遲到了。但是它真的告訴了我什麼,所有的所有,總的來說,一切的一切,等於什麼都沒說。
這個作品花費(並占據)空間與時間,事實上,創造了一堆這種事物。它創作了一件空無的雕塑,有巨大的拱形、經過計算、測量好的對稱的虛空。
在我敘說的此刻,正是2008 年的第66 天。不是你的。我一大早醒來。我在你的城市,紐約。我離雪菲爾德的住家很遠,我是幾周前在那兒開始寫這封信的。我還在時差。陽光普照。天乾氣爽。我正坐在豪斯頓街(Houston Street)的一間無線網路咖啡吧裡。當年你在這裡做行為表演時,這種咖啡吧還未存在。豪斯頓街存在,但這間咖啡店不存在,無線網路也不存在。環視我的周遭,坐著各自孤獨同時工作與進食的人們,我們可以說,空間與時間的資本化,走得比你想像的可能狀況還要遠。
我正在寫信給你。
我想我們多年以前的遭逢,讓我嚇著了,或許「對質」是更適切的字眼,因為,雖然面對所有的證據,我卻無法說清楚到底在你行為表演的那些年,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然,是因為那些未解之事使我返回。事實上,我甚至不知從何開始猜測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你已經經歷了什麼。在當時,你想了什麼、感受到什麼、白日夢裡出現什麼。多年下來,我不知道你對自己做了什麼,不知道那些漫長的一年曾經造成什麼衝擊,或在接下來的歲月,這些衝擊仍然存在。
空白當然引發問題。
德慶,我實在沒有辦法分辨你是否、是否可能、或是否可能曾經沒事。
假設我是誠實的,我猜我的反應是緣於這樣的事實,剛開始,我無法確定在籠子裡或戶外渡過一年是否全然算是藝術。有任何人能確定嗎?我關切的是你的行為有可能有某種病理問題,它們作為溝通交流時,呈現了許多徵兆與病癥。我就不那麼友善地說吧,我當然曾在某一刻突然想到,你是不是根本瘋掉了。我認為你的作品周邊明確縈繞著這樣的想法,因為它在時延上的極端性,你讓你自己屈從於那每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行為表演所造成的褫奪狀態,也因為作品以如此根本的方式蓄意跨越生活與藝術的界限。
接下來的狀況呢?感覺怎麼樣,第322 天?你是如何活過來的?究竟什麼是「活過來」(getting by)?
彷彿要替代那充滿了各種的奇聞軼事、好玩故事與對抗機器的監獄自傳,你選擇只呈現刮痕,在牆上刻著「服刑時間」,日復一日。只有很規律的標記與刮痕,單純是每天的手刻凹痕。時間,時間的本然外殼。時間經過漂白後的骨架。說故事成了純粹空間,或許可以透過骨架的證據留給人來猜。
硬要面對此種不確定性、此種我所談到的無人知道,至少,我知道你活過了那些計畫,從那些漫長而嚴厲的時空考驗中倖存下來。在2000 年結束的「十三年計畫」末尾,你做了如此的宣布;無論如何,我確知你曾經在北英格蘭的一個城市裡展示著照片,在電影院中與證據站在一起,那應該是在2001 年。你就在那兒,挺過一切,繼續活著,說著故事。
當然,從某方面來看,你根本沒有說出故事。
在我的工作中,我經常被捲入時延:由劇場延展出來,呈現各式各樣合作的計畫與行為表演,常常要延長各種事情到六至二十四小時不等。當然,這些時間總量,用來與你的一年為期的作品相比較,顯得可憐而微不足道(幾乎是可笑),但當然是有某些事情在時間中延展,它的能量與它衰敗的內在暗流,對我而言,持續地讓行為表演的空間得到活力。在更具有戲劇吸引力的框架中,我到後來更看重延展後的長時間行為表演帶來發明新作、原初目標的失落。有某種扣人心弦的東西在語言中發生,在我們對空間的感受中發生,在我們行為表演互動中形成的鬆脫感與本能衝動再創造中發生。所有這一切的核心,有某種東西是我後來無比珍惜的,就是藉由任務與時間,使行為表演者大幅展現的開放性、脆弱感與敏感弱點。
以我自己的角度來說,我也經常被拒絕的與單調的戲劇結構所吸引。喜愛這個同時會拒絕與吸引觀眾的空無空間,透過這樣的空間,我們被強迫(被邀請是一種較友善的說法)去想像、去沈思。相反於大多數劇場行為的無謂喧囂,我喜愛看到舞台上的人進入一種狀態,接近存在、做事、等待、發明或思考。我愛看到空無,或者(更明確地說)我愛看那被人們視為是空無之事,當然,這種空無總是,總是很有意思。我愛看無法確認其存在狀態的事物。或者,那拒絕我們的凝視的事物 。鴻溝、空間、失落的事物。
但是,德慶,在你曾經做過的,在你已完成的事情中,空間的意味變得更加宏大。你在作品所呈現的表面變得更加單調。事實上,有那麼多的空間,形成那麼多的空洞寂寥,讓我害怕迷失於其中。再一次,我猜,是我所談到的空洞,當多年前我看著你展示檔案文件時,那不可知者的壓縮重量在空氣中或在它的後面形成漩渦。即使是現在我再度遇上你的作品,對於它們我仍然沒有什麼方向感。我往前跨一步;攀附著一年的時間表所築起的重重高牆,手扶著你在每件作品中習慣採用的規則所提供的導引軌道。然而,抓不穩那些東西,我變成自由落體,快速迷失。
從你七年前在雪菲爾德的演講,我真的記得的有兩件事。由遺忘的過程自動選擇,這兩件事是唯一留在我心裡的細節,在此,我相信這些片斷是走近你的路徑。
第一個記憶是某人問了你一個關於宗教的問題,將你在行為表演中的順服與某種自我犧牲做了比較,像是某些期待其信徒會採取或忍受的宗教實踐。這種說法似乎是可以證成的一個參照點,但你堅持你的作品與這種束縛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說,毫無關聯,理由很簡單,你的作品是為藝術而做的。就我記憶所及,你的說法有點像是這樣:「不。因為,我做這個是為了藝術。不是宗教。我做這個只為了藝術。」
另一個我記得的片斷,是你說了些關於「籠子」作品的事情。你說在你的心裡,已經劃分了整個囚室,所以坐在床上花的時間是在「裡面」,而站起來或在床外所花的時間是在「外面」。你讓這個囚室變成世界的模型,所以對你而言日子有些許的變化。有些時光在裡面,有些在外面。這樣你就可以組織你的時間,有間有斷,在房間中創造出差異的隱喻結構,以放大房間裡諸多小小的環境可能性。裡面,外面。床舖與地板。(當你總是有不同的地方可以去的時候,就很難陷在一個地方。)
你對宗教的回應,阻隔掉某種可能框限作品的論述,就像作品在別處展演了一種與其他框架或觀念不同區位的關係,資本主義與勞動,監禁與無家可歸,同時,透過作品對關鍵動力的拒絕(在「打卡」作品中完全無關勞動),或藉由它選擇性的特質,堅定不移地在暗中破壞這些可能的關係。
遠遠避開這些關係,或讓它們片面化,你的作品僅堅持它與藝術的關係和它在藝術中的位置。但是,這些行為表演是如此巨大、單調和怪異的事蹟,它們徹底挑戰了原本範疇中的種種邊界,即使它們也為此範疇說話,成為其一部分。你走進了一幢建築中,卻在你進入的時候拉倒了它的高牆。
當然,在藝術中有其他行為可以用來與「一年行為表演」系列比較。我們可以看看過去數千年來的民俗藝術與儀式實踐,我們可以檢視1960、70、80 年代的行為表演場域。但雖然如此,你的作品計畫所發動的綿密、系統、重複性襲擊,立基於你自己的生命時間與實體,立基於直接存在,併合著藝術觀念與其邊界,讓「一年行為表演」 系列被推逼至編納與理解的邊緣地帶,威脅到原本範疇的邊界與觀念,直指行為與閱讀/理解實踐自身
的邊緣。
德慶。此刻紐約即將入夜,外面大雨滂沱。
雨持續下著。
「一年行為表演」 系列提出挑戰,不願被納編到任何更大的系統中去(甚至是這些作品所宣稱有一席之地的藝術中去),它們堅持與強調有一件事要放在所有其他事之上。它們把我們無止境地拉回到與我所提到的空無的對峙之局,把我們引領到見證卻根本無從了解另一個人類內在的局面中。行為表演中,每一件其實都包含了一個框架,在其中,你的主體性與私密心靈空間首先成為龐大的前景,然後,分為複數,然後是斷然無所再現。我談論的是關於思考、沈思與自我敘事的深層展開過程,是年復一年禁閉的私密時間經驗與歷時倖存狀態,以及所有在你反覆創造的環境之中,這種體驗被拒絕轉化成語言或再現表象。
你的作品避開了內在鞏固成為語言的時刻。這個時刻──意識開始物化的點──存在的過程得到了暫時的固著點,被你的作品和你呈現的文件檔案堅決拒斥。
我最近在某個地方讀到一篇訪談,你強調你不再是藝術家,你不再做藝術了。我猜想這也可以說是好事,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計畫持續在展演,但無論如何不再有你了,它們在引發這封信的書裡;在無數關於你所作所為的講述與再傳述裡;在圍繞著多年前你標記下來的空間、你在這個城市眾多的時間雕塑而啟動的痕跡、謠言與沈思裡。
從我所看到的證據,有一幅照片特別讓我難以忘懷。當我想到你的時候,我看見的是這張照片。
在籠子裡,你坐在床上。你的腳翹起來,你看起來非常年輕。非常漂亮。非常悲傷。非常無聊。或者非常有耐性。我不知道。
過去幾天,我經常回頭看那張照片。
我把它釘在弗拉卡(Vlatka)位在東村的公寓的組合架上,我曾經試著為它寫了一篇文字,與這篇文字平行,在描述你在想些什麼。寫的時候我覺得還蠻有趣的,把你的置身處境想透一遍,那些非常非常冗長的日日夜夜。那份安靜。你自己的呼吸。城市的種種聲音在外面經過,或許有某些聲音滲漏進來。
我那時試著思考在你腦海可能經歷的種種事物。試著猜想你可能會不知不覺想到些什麼,或從什麼念頭飄移出去。思考為自身展開了什麼樣的結構,那些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持續展現的思考結構,那些前一秒在這裡,下一秒倏忽不見的思考結構。一整年心靈上的潮起潮落。而你卻絕口不提,沒有寫下隻字片語。這要如何解釋得通呢?
昨晚,當我寫完給你的這封信,我想我會把我在此進行沈思的書寫一併收錄進去,成為一部分,基於那張照片和我對你的想法,把我虛構的某些片斷散布在這整個文本裡面。
德慶。現在是早上,沐浴在白日的淒冷光線中,我已決定刪除所有那些書寫,讓空間留白。
雨變小了,現在是2008 年3 月9 日星期天的早上。
我希望你一切安好。我寄出的是力量、愛與尊敬。
提姆.艾切爾斯
服刑時間文|提姆.艾切爾斯(Tim Etchells)為何藝術再也無法在西方繼續存在?答案很簡單。西方的藝術家並不懶惰⋯⋯懶惰就是缺乏動作和思考,發呆時間——完全健忘。同時它也是冷淡、無所注目、無活動、無能。它是絕對愚蠢,疼痛時刻,枉然的專注⋯⋯知道懶惰還不夠;它必須被實踐,並臻於完善。西方的藝術家並不懶惰,因此根本沒有藝術家,只能說他們是某種東西的生產者⋯⋯他們專搞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諸如生產、推廣、畫廊體系、美術館體系、競賽體系(誰得第一),他們執迷於物件,所有一切都讓他們遠...
目錄
10
時間印記
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
一、時延思想
二、保持孤獨
三、解消時間
四、走出生活
五、持續的紐帶
六、存在藝術
68
謝德慶的生命作品
一年行為表演 1978-1979
一年行為表演 1980-1981
一年行為表演 1981-1982
藝術/生活 一年行為表演 1983-1984
一年行為表演 1985-1986
謝德慶 1986-1999
324
我只是走入生活
與謝德慶對談
348
書信
棲居|佩姬.菲蘭(Peggy Phelan)
當時間變成形式|瑪瑞娜.阿布拉莫維琪(Marina Abramović)
服刑時間|提姆.艾切爾斯(Tim Etchells)
一年作品|桑提亞哥.席耶拉(Santiago Sierra)
378
事後思考
讓世界靜止|卡蘿.貝克(Carol Becker)
雙重流放|龔卓軍(Jow Jiun Gong)
392
參考書目
展覽經歷
作者簡介
圖片版權
誌謝
10
時間印記
亞德里安.希斯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
一、時延思想
二、保持孤獨
三、解消時間
四、走出生活
五、持續的紐帶
六、存在藝術
68
謝德慶的生命作品
一年行為表演 1978-1979
一年行為表演 1980-1981
一年行為表演 1981-1982
藝術/生活 一年行為表演 1983-1984
一年行為表演 1985-1986
謝德慶 1986-1999
324
我只是走入生活
與謝德慶對談
348
書信
棲居|佩姬.菲蘭(Peggy Phelan)
當時間變成形式|瑪瑞娜.阿布拉莫維琪(Marina Abramović)
服刑時間|提姆.艾切爾斯(Tim Etchel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