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叛
一頭沙金色頭髮的女孩迅速跑下山坡,開始小心翼翼地穿過樹林。樹枝刮傷了她的手臂,汗濕的頭髮貼在她前額上。她不顧一切地逃跑著,但不知自己逃往何方。
前方的樹木向兩旁分開,露出一個鹹水小池塘,她移向左側,試著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繞過它。突然間,遠處傳來一陣喧囂,她僵立在原地,耳中充斥著自己響亮的呼吸聲。她緩緩地跪了下來,盡可能保持靜默。他們發現她了嗎?
喧囂聲再度響起。起初,她以為那是某種稀有鳥類的叫聲,但最後認出是人類的口哨聲。她全身僵硬,將自己平貼在池塘邊兩塊大岩石間的陰影中。
也許他們看不見我,她想。但是,噢,上帝,如果他們看見了呢?
口哨聲雖遙遠但清晰可聞,就在池塘另一側某個地方。她意識到岩石無法提供足夠的掩蔽,於是將身體放低,開始緩緩地後退。
口哨聲乍然止住。
「安娜?」她聽見一聲大喊,嚇得心驚膽顫。「我知道妳在這裡。」她聽見樹枝斷裂的劈啪聲,那名男子愈來愈接近了。她的肌肉緊繃,準備一躍而起。她只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繼續逃跑。
「蠢斃了,」那個聲音說。她痛恨那種語氣,彷佛正在嘲笑她似的。「妳在這裡很容易受傷。」他停頓了一下。「天哪,天氣還真熱。」她聽見一陣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她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彷佛即將跳出她的胸腔;她眨眨眼,甩開一滴汗水。
你看不見我,她想,期盼自己能融入周遭的環境中。我是隱形的。
「安娜?」現在他更接近了。
拜託千萬別看見我,她祈禱。拜託讓他直接從我身邊走過。
「在那裡!就在岩石邊!」那名男子突然發出一聲勝利的大喊。「她在那裡!」
安娜猛然直起身子,陷在泥地裡的四肢無助地掙扎著,彷彿一隻走投無路的動物般轉向他。是那名矮小的男子;因為他的歪鼻子,她為他取了「拳擊手」的綽號。他離她只有十碼遠,低著頭朝她疾衝而來。
對自由不顧一切的渴望驅使安娜回頭鑽進樹林中。她奮力撥開茂密的樹枝,強迫身體前進。她能聽見拳擊手緊追在後的聲音,當樹枝反彈到他臉上時,他發出一陣喃喃咒罵。靠著一雙如賽跑選手般修長的雙腿,她勢如破竹地在草叢中迅速前進,有一段美妙的時刻,她逐漸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直到她猛然撞上某樣東西,眼前一黑,下巴發出格格聲響,重重地摔在泥濘的地面上。
安娜感到一雙強壯的手臂圈住她的胸部,將她從地上拉起,令她喘不過氣來。她猛然回過頭,扭動身體,試圖逃離那名男子的掌控。他的氣味令人作嘔,彷佛由酸臭的汗水與汽油混合而成。那不是拳擊手,而是另一名男子,那個脖子跟頭圍一樣粗的光頭大個子。至少有六呎三吋高、兩百五十磅重。
他的呼吸灼熱,手臂彷佛鋼圈般地緊箍著她。安娜憤怒而痛苦地掙扎著,箍在她胸部的手臂愈束愈緊了。
「好極了!」拳擊手興奮地對大個子喊道。他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後一塊岩石上爬下。「你真該當橄欖球後衛的!也許能把她撞得理智些。好傢伙,她還真能跑。」
大個子哼了一聲表示回應。
安娜口中泛起一股血腥味。她用舌頭在唇上舔了舔,發現自己在掙扎中咬傷了嘴唇。大個子緊抓的身側部位開始隱隱作痛。她痛恨他胸部在她背後摩擦的感覺。
拳擊手來到他們面前。「妳沒事吧?」他問她。
安娜皺起眉頭,怒氣彷彿蒸汽般向四周擴散。她氣到甚至想不出該說什麼。
拳擊手只是自顧自地笑著。「她跟我們冷戰呢。」大個子的手臂逐漸收緊,安娜開始感到頭重腳輕,彷彿就要暈倒了。拳擊手注意到她的不適,對他的同伴皺起眉頭。「嘿,老兄,放鬆點。我們可不想殺死她,對嗎?」
「夠鬆了。」他回答,但安娜感到他的手臂放鬆了些,讓她能再次順暢地呼吸。
拳擊手四下環視了一圈。「我們得將她拖上山坡,再一路走回廂型車那裡。我實在累壞了。」他搔了搔棕髮稀疏的頭頂。他的身材結實,有一身古銅色皮膚和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若不是歪掉的鼻子和後退的髮線,他算得上是個英俊小夥子。「安娜,如果我們放開妳,妳會乖乖聽話嗎?不再逃跑?我們可沒時間整天追著妳。反正妳也無處可逃。這裡只有一路延伸到邁阿密的沼澤和樹林而已。」
安娜對上他的藍眼睛。「我不會逃跑。」她啞著嗓子說。
他笑了起來。「算妳聰明。妳自己走會比我們拖著妳省事得多。」
大個子放開她,後退一步。「別做傻事,」他低聲說,「否則妳可能讓自己斷上一隻手。」
拳擊手皺起眉頭,裝作沒聽見。安娜不確定自己比較痛恨哪一名男子。「回程的路是這個方向。」
身後尾隨著兩名男子的安娜開始徒步穿過森林,回到廂型車那個囚禁她的牢籠,眼中盈滿憤怒的淚水。她實在是笨透了才會試圖逃跑。她該死的到底在想什麼?現在她只想縮起身子哭泣,但她不打算讓那些混蛋惹哭她。當她跌跌撞撞地穿過樹林時,她向自己承諾,當一切結束後,她要讓他們為對她所做的事付出代價。她要讓每個人都付出代價——如果有機會的話。
灰色的雪佛蘭廂型車裡熱得像烤箱。拳擊手將她關在後座,她頹然倒在一張鏽跡斑斑、極不舒適的狹窄金屬長椅上。她再次像動物般被囚禁,這個念頭令她痛苦不堪。
引擎啟動的聲響。廂型車駛上高速公路。除了後門上兩個圓形舷窗外,車廂裡沒有任何窗戶。他們在舷窗上塗了油漆,讓人無法看見外面的景物。窗上還裝了鐵絲網,當她試圖打破玻璃時,割傷了自己的手。她也曾試著踢開裝在後車廂和駕駛座之間的金屬隔板,卻徒勞無功。當她將耳朵貼在隔板上時,能聽見拳擊手和大個子在聊天,但無法聽清楚談話的內容。
安娜向後靠在搖晃的車廂上。車廂裡陰暗嘈雜,炎熱而不通風,聞起來就像穿過的運動襪。她懷疑在她之前,他們不知曾帶走過多少女孩。除了逃跑時藏匿在樹林裡那三個小時,她從今早六點開始就一直被關在廂型車裡,猜測現在應該是下午幾點。那些男人只讓她出來兩次,兩次都是蹲在公路旁小便。他們甚至不在乎這對她來說有多尷尬,嘲笑著叫她小公主。她在第二次時趁機逃跑,衝出路堤,躲進茂密的樹林中。她知道這無濟於事,但無論如何都得嘗試一下,因為她絕不會不戰而降。
安娜不記得自己曾如此疲倦過,而且她餓壞了。這一整天,他們只給了她一包營養口糧和一瓶水。她感到全身污穢不堪、精神恍惚,彷彿身體不再是自己的。
當那些男人在一座加油站停下來,安娜聽見他們打開車門、走出車外的聲音。她躍起身來,猛敲著車廂壁。「救命!」她尖叫,心想或許會有人聽見。「放我出去!」
某個人在其中一扇塗滿油漆的窗口拍了拍,但只是那個拳擊手。他刺耳的嘲笑聲令她全身豎起雞皮疙瘩。「繼續努力吧,寶貝,」他喊道。「沒人會來救妳這個可憐蟲的。」
她沮喪地再次搥打車廂,只聽見外面響起更多笑聲。她坐回長椅上,憤怒地將水瓶往車廂一踢,發出喀嗒的聲響。水瓶靜靜地滾回她腳邊,她再次壓下想哭的衝動。終於,引擎開始啟動,他們繼續未完的旅程。
安娜揉著眼睛,回想在漆黑的凌晨時分,這兩名男子來抓她時那段噩夢般的過程。
如果我昨晚根本不回家就好了,她沮喪地想。這一切就不會發生。男友雷恩在凌晨三點左右載她回家後,她從窗口爬進臥室。他們之前一直在派對裡,雷恩為他們弄到了一些大麻。她輕手輕腳地溜進臥室,相當滿意父母對她在搞什麼一無所知。她還記得躺在柔軟的床上、裹在冰涼被單裡的感覺,頭髮仍殘留著令人安心的菸味。她依然昏昏沉沉地,全身疲憊不堪,立刻陷入沉睡。
接下來,她只知道臥室的燈突然亮起,一個沒聽過的聲音在對她咆哮。她嚇壞了,從床上坐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一名陌生男子站在床邊。
是那個拳擊手。第二名男子——那個大個子——擋在門口。
「這見鬼的是在搞什麼!」她尖叫,感到血液彷彿瞬間凍結。「爸!媽!」她伸手在牆上亂抓著,打算從窗口爬出,但就像陷入噩夢般,周遭的一切都以慢動作呈現,她嚇得動彈不得。
「下床,」陌生人命令。「還有別再鬼叫了。妳父母不會幫妳的。」
「爸!」她試著再次尖叫,但喉頭因恐懼而收縮,發出的聲音幾不可聞,腦海裡浮現各種可怕的景象。這些人是誰?他們想對她做什麼?她們家被搶劫了嗎?她會被綁架或怎麼樣嗎?這是她心中一直深藏的恐懼。
「我說,給我下床!還是要我幫妳一把?」拳擊手粗暴地抓住她的左臂,將她從床上拉起。只穿著淡藍色睡衣和內褲的她狼狽地趴在地板上。
「你想做什麼?」她試著遮掩身體。她能聽出自己顫抖的聲音裡透出的恐懼。
「穿上這個,」那名男子說,扔給她一條牛仔褲,那是她幾個小時前才脫下的。站在門邊的大個子文風不動,只是冷眼看著安娜站起身來,掙扎著套上牛仔褲。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我得看看我爸媽。」她發現自己歇斯底里地質問著,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她感到喘不過氣來,似乎恐慌症就要發作了,雖然她根本不曾有過這些症狀。
拳擊手沒有回應,大個子也一語不發地站在門邊,彷彿一道駭人的陰影。
「找雙舒適的鞋穿上,」拳擊手命令。「快點,別逼我動手。」
安娜乖乖聽從指示。當她穿上心愛的粉紅色愛迪達運動鞋時,千百種念頭在腦海裡不停打轉。她感到自己彷彿仍在夢中,懷疑這兩名男子是否出自於她的想像。
「走到門口。我會緊跟在妳身後。」
安娜在極度震驚的狀態下照辦。她被拳擊手緊抓著從床上扯下的那隻手臂仍隱隱作痛,但跟她的恐懼相比,這根本算不了什麼。大個子站在她前方,她就像三明治似地被夾在兩名陌生人中間,在他們的挾持下走出房間。
「這是怎麼回事?」安娜問道,試著再次找回說話的能力。「我爸媽在哪裡?他們平安無事嗎?你傷害了他們嗎?」
「現在妳倒是開始擔心起爸媽來了,」拳擊手說。「老套。」他的聲音就像連環殺手般冷酷無情。「快走。」
安娜隨著兩名男子在她父母的郊區豪宅裡前進,穿過裝設了拱形天花板的空曠餐廳,然後是放置著豪華白色皮沙發的客廳。奇怪的是,所有的燈都亮著,屋內出奇地寂靜,就像平日空無一人的午后教堂。這一列隊伍進入前廳,朝嵌著橡木鑲板的前門前進。安娜想,當她踏出屋外後,只要立刻逃跑就行了。如果她能跑到鄰居家敲門,就有機會逃離這悲慘的命運。
大個子打開大門,拳擊手將安娜推到前廊上。這時她才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情彷彿石塊般沉重。
她的父母穿戴整齊,正在屋外等著她。從她母親紅腫的雙眼和無法掩飾的浮腫臉龐看來,她似乎剛剛哭過。她父親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彷彿他仍是軍隊裡的將軍。安娜的父親曾在軍中任職二十年,退休後開始他第二個職業生涯——撰寫一系列暢銷宗教叢書,內容多半是預言世界末日及對所有罪人的懲罰。他看著拳擊手,點了個頭。
他終究還是這麼做了,安娜苦澀地想,他背叛了她。過去幾個月來,他一直威脅要將她送去野外訓練營,這一天似乎終於來到。她的心一路沉到胃底。她沒想到她父親竟敢這麼做。安娜感到這不可饒恕的背叛簡直像有人從她背後捅了她一刀。
「你該死的竟敢這麼對我?」她向父親質問。她知道這是他的決定,因為媽絕不會把她送走,無論她多麼不守規矩。事實上,安娜和媽媽的關係非常融洽,尤其是當母親不干涉她的時候。
「我警告過妳,安娜。」她父親的聲音冷酷而嚴厲,彷彿以為自己正在講道。「別說妳沒聽過我的警告。我們給了妳無數次機會改變妳的生活態度,但妳不肯記取教訓,不是嗎?即使妳知道會有什麼懲罰,依然我行我素。」
「但是,爸,」她急切地喊道,但想不出該說什麼。她感到口乾舌燥。如果有任何機會能說服他饒了她這一次,她可不想毀了它。她之前僥倖逃脫過幾次困境,但坦白說,沒有一次像這回這麼嚴重。「爸,你不需要這麼做。你把我送走也不會有任何幫助。我知道我最近表現得很糟,但我可以改變。你只需要給我機會來證明這一點。只要你肯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證明我能表現得更好!」
她的話根本毫無作用,她心知肚明。「妳已經用完了妳的機會,安娜。其實妳很早以前就用完了。我是妳父親,我有責任扶妳一把,免得妳毀掉自己的前途。我這麼做是因為愛妳,而不是討厭妳或生氣。」
「求求你!」安娜喊道。這句話似乎沒什麼力道,起不了任何作用。她的困境似乎正逐漸成為現實,她的胃緊揪成一團。
她轉向母親;即使在這個時候,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依然完美無瑕。她一向痛恨她母親看起來就像典型的五○年代家庭主婦,跟她所有朋友的母親都不同。「我不該有第二次機會嗎?我保證會乖乖的。拜託別讓他這麼做。」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安娜的父親說。他總是這樣,從不讓她母親表達自己的意見。安娜知道她父親認為女性既情緒化又沒大腦,多年的軍旅生涯和沉浸在《聖經》當中,對改變他的思考模式並沒有幫助。「這是我們一致的決定。」
「但這不公平!」安娜喊道,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嘶啞。她感到一股怒氣湧上心頭,努力控制著不讓怒氣爆發,因為她知道這只會增加他們對她的誤解。「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生活!這十六年來,你從不肯聽我的想法、不曾信任過我一次!你這該死的混蛋!我恨你——」
這些話才剛脫口而出,她就知道到自己犯了大錯。她的治療師曾警告過,她太容易受父親的影響而發怒,顯然她並沒有從治療中學到多少。就在她打算盡情宣洩心中的感受時,一隻手突然抓向她的後頸,手指緊掐著她的皮膚,讓她說不出話來。是那個躲在她身後伺機而動的拳擊手。
「妳不能再用這種口氣對妳父母說話。」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平靜。「即使他們允許,我們也不准,明白嗎?這個家不是由妳做主。妳必須表現出適當的尊重。」
大個子來勢洶洶地朝她走來,彷彿也想伸手掐她。
「現在為妳口出穢言的行為道歉。」拳擊手命令。
「不,」安娜喊道,在他的掌握下掙扎著。「我不要!你憑什麼命令我?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他的手指收緊,她發現自己被壓在地上,嘴唇幾乎碰到門廊上污漬斑斑的木質地板。「這不是正確的回答,」拳擊手說。「我們再試一次。重複我的話:很抱歉我是這麼一個不知感恩、被寵壞的小鬼。」他抓得更緊了些。「說,安娜。在妳開口前我是不會放手的。」
安娜吞吞吐吐地重複拳擊手的話,口裡彷彿塞滿了彈珠。他緩緩地鬆開她,她站起身,臉頰因憤怒及羞慚而漲得通紅。
「看吧,一點也不難,」拳擊手說。大個子退回原處,倚在牆上冷眼旁觀。他看起來似乎頗享受這一幕,讓安娜想狠狠甩他一巴掌。
「你說過不會傷害她的。」她聽見母親突然開口對那名男子說。
「別擔心,這沒什麼,」拳擊手解釋,彷彿安娜不在場似的。「這不會造成真正的傷害。這是我們在女孩們太胡鬧時使用的一個約束技巧。就像柔道或摔角一樣。」
安娜警惕地注視著她的父母。「所以,你們到底要送我去哪裡?」
她父親堅定地對上她的目光。「為期十二週的野外訓練營,地點在佛羅里達外海的安德羅斯島。」從他的語氣,她可以聽出他很早以前就打算這麼做了。「它的名稱是拱石訓練營。這是為了陷入危機的少女所舉辦的營隊,矯正像妳一樣的問題少女。妳要去那裡學習紀律和尊重,以及如何表現得像個淑女,而非性飢渴的浪女。」
十二週,安娜沮喪地想。去他的!比她想像得還糟,糟多了。肯定有什麼方法可以逃離那個地方。「感化院,」她恨恨地咕噥著。「我見鬼的要去那裡學什麼?」
「那不是感化院,」她父親糾正。「是野外訓練營。」
「那我的高中呢?第一學期才過了一半。兩星期後就要舉辦十年級舞會了!我朋友怎麼辦?我有我的生活!」
「妳不是去那裡度假,」她父親繼續,彷彿根本沒聽見她說話。「不管對身體或精神來說,這都是一項艱苦的磨練。有行為矯正課程,也有體能挑戰訓練。我跟管理人員詳談過,他們非常希望能協助妳。我對妳有信心,安娜,儘管我們的想法有所衝突,但我知道妳內心深處依然是我記憶中那個令人疼愛的小女孩。我希望能找回那個小女孩,妳母親也是。」
「你不會稱心如意的,」安娜威脅,心想她父親根本是自欺欺人。「我回來後會比以前更糟。」
「不,妳不會。此外,妳不可能再帶給我們家更多恥辱了。我相信,經過拱石訓練營的磨練後,妳必定會改頭換面。」
安娜冷冷地看著四周那群人。她不認為父母是因為愛她才這麼做。她認為他們只是想擺脫她這個問題少年罷了。「我得打電話跟雷恩說一聲。」她說。
聽見她男友的名字時,安娜的父親顫抖了一下。「想都別想。那個小混蛋已經帶給妳太多麻煩。如果他打來這裡,妳母親會告訴他我們的決定。我們已經跟學校談過了,他們百分之百支持我們的決定。妳光是上個月就翹了九天課,所以他們知道妳需要幫助。妳從拱石訓練營回來後,他們會讓妳重唸這學期課程。妳會落後一個學期,但只要多用功加上暑修,就能補回這些進度。」
「但雷恩是我男朋友,」安娜懇求。她認為他們這麼做是違法的,或至少違反她的人權,她可以要雷恩報警。「我得跟他說再見。」
「雷恩‧哈洛威是妳過去的一部分,妳的未來不會再有這個人。妳想跟他說話?等我死了再說。」
安娜對她父親皺起眉頭。他痛恨雷恩,因為他仍認為雷恩是讓她懷孕的罪魁禍首。三個多月前,有史以來最糟的情況發生了——安娜必須墮胎。這件事激怒了她父親,於是他開始威脅將她送到感化院。從那時起,父女倆的關係開始每況愈下。
「拜託別這麼做,」安娜懇求,最後一次試著改變他的心意。「你說什麼我都會照辦。我不該就這麼被送去那裡。我不是壞人。」
「安娜,我說過了。在妳跟雷恩捅出的簍子之後,我警告過妳,如果妳再跟男孩鬼混,我不會再給妳任何機會。我禁止妳跟雷恩見面,但今晚妳還是跟他出去了,三天前也是。妳媽和我並不蠢,雖然我知道妳這麼認為。我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再次承受這種痛苦。妳的罪也讓我們成為罪人。反過來為我們想想,不要只顧著自己和妳的朋友。我們知道妳抽菸酗酒。我確定妳也有吸毒,所以別否認。妳已經毀了整個家。」
那我呢!安娜想放聲尖叫。她爸爸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樣的痛苦嗎?每個人都說墮胎是最好的做法,但受苦的人是她。如果她父親是真正的基督徒,為什麼他一開始就送她去墮胎?多偽善。
這是為了面子,她知道,因為她的墮胎是祕密進行的。身為一位備受尊崇的基督教作家,她父親很難解釋自己十幾歲的女兒未婚生子這件事。這個醜聞會毀了他的事業。他的讀者大多是宗教狂熱份子,也是一群很難原諒這種事的人。
「我們最好快一點,」拳擊手說,似乎厭倦了這場鬧劇。「之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那我的東西呢?我的衣服?」
「它們會原封不動地在家等妳。妳父親已經將妳的護照和進入那座島的文件交給我們。妳待在拱石訓練營期間,我們會提供所需的一切。」
「但我得帶我的手機和筆電。」
他笑了起來。「別作夢了。從現在起,妳必須開始過簡單生活。上車吧,廂型車在等著呢。」他指著那輛安娜將會待上好一陣子的灰色雪佛蘭,她感到一股恐懼湧上心頭。拳擊手必定注意到她的反應,因為他說:「妳可以選擇用困難或容易的方式上車。容易的方式比較不會有什麼痛苦。」
「這是為了妳好。」安娜的母親怯怯地喊道,彷彿是在安慰自己而不是安娜。安娜知道除了坐進那輛廂型車之外,她別無選擇。她瞪了父親最後一眼。
「我會恨你一輩子,爸。」她尖刻地說出這句話,儘管心中的感覺複雜得多。滿懷恨意地看著她曾經如此敬愛的父親,讓她感到自己的心彷彿被撕成兩半。
「十二個星期後,妳會感謝我的,」她父親回答。「事實上,這或許會是妳一生中最棒的體驗。願上帝保佑妳、指引妳。我們會為妳禱告,安娜。記住我們這麼做是因為愛妳……」
廂型車撞上突起的路面,打斷了她對今早事件的沉思。她閉上雙眼。除了身體的疲憊外,車廂裡的噪音和熱氣也令她昏昏欲睡。她幾次陷入惱人的噩夢中,然後被廂型車的猛然減速驚醒。
幾小時後,廂型車終於停下,安娜立刻抬起頭來。她聽見拳擊手和大個子在前座交談,然後駕駛座的車門開啟;她聽見腳步聲逐漸接近廂型車後門。如果拳擊手沒那麼壯,當他開門時,她會試著迎面踢他一腳,然後從他身邊溜走。但她害怕他可能給她的懲罰。逃走時被另一名男子箍住的胸口仍隱隱作痛。
後門打開來,耀眼的陽光灑進車內。安娜眨了眨眼。
「妳可以出來了。」
她站起身來,按摩僵硬而疼痛的雙腿,蹣跚地走向門口。拳擊手伸出一隻手,協助她離開車廂,但她沒理會。「我們在哪裡?」她問道,感到全身無力。
「佛羅里達州最南端的戴德郡機場。」
安娜向四周環視了一圈。這裡甚至比她位於喬治亞州的家還熱。一排小型噴射機和螺旋槳飛機在陽光燦爛的停機坪上閃閃發光。
「要去安德羅斯島只能坐飛機或乘船,」拳擊手繼續說:「無法開車到那座島上,所以我們會將妳留在這裡。」他指著其中一架飛機。「看見那架飛機了嗎?等妳登機後,我們的工作就完成了。」他咳了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如果妳認為今天很難熬的話,還有個大驚喜在等著妳呢。」他笑了起來。真是混蛋透頂,安娜想。「天哪,我真希望看看三個月後的妳。到時妳會徹底改頭換面。我親眼見過這種轉變,我知道妳也不會例外。」
安娜並不希望有任何改變。「去你的。」她咕噥著。
「是啊,保持這種態度。妳現在愈頑固,出來時就會愈順從。」
安娜沒做出任何回應,因為她想不出適當的話語來吐槽對方。她知道拳擊手只是嘲弄她,這讓她一肚子氣。飢餓和恐懼在她胃中翻攪著。她希望能找具電話打給雷恩,因為他知道該怎麼處理,但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她思考著有什麼辦法可以脫身,卻發現根本無計可施。她找不到機會來做這件事,因為大個子正從廂型車裡監視她;如果她試圖逃跑,他會立刻開車追在她身後。她被困得死死的,無力反抗,心中充滿了憤怒;氣她父親送她到拱石訓練營、氣她母親太軟弱而無法阻止他。她也氣自己。她懷疑過父母最後會嘗試某些激烈手段,她卻沒有採取任何預防措施。她知道自己最近的思緒不太清楚。
「我什麼時候才能吃東西?」她問拳擊手。「你讓我餓了一整天,而且我很渴,我覺得快吐了;我再也受不了這些鳥事了。」
他一臉遺憾地搖搖頭。「鳥事還沒開始呢。相信我,少吃幾餐餓不死妳的。此外,上了那座島之後,他們會給妳東西吃。或許不是妳吃過最美味的食物,但當妳知道人們餓壞時會吃下什麼東西,肯定會大吃一驚。」
安娜知道,不讓她吃東西是一種心理戰術。這是為了瓦解她的防禦,讓她抵達訓練營時更容易控制。她父親就經常玩類似的心理遊戲,而她通常的反應是大發脾氣,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她父親引出了她內心最黑暗的一面。事實上,她跟治療師談過很多關於她與父親之間的關係。現在她腦海裡浮現科克倫醫生的身影:一位頂著一頭稀疏的白髮,脖子上掛了一條銀十字架項鍊的乾癟老女人,總是勸她多花一點時間在課業上。她暗暗懷疑,科克倫醫生是否就是慫恿她父母將她送到拱石訓練營的罪魁禍首。
「嘿,看,妳的交通工具來了,」拳擊手說。他瞇著眼看向遠處,安娜追隨他的目光。一名男子正越過停機坪朝他們走來。拳擊手揮手致意。「我把你的貨帶到了!」他喊道。「你最好多注意一下這個小鬼。她差點在半路上逃走。」
「砸了你的招牌?」當飛行員來到他們身邊時,開口問道。
「希望沒有。」拳擊手跟那名男子握手。
安娜將拇指插進牛仔褲口袋裡,怒氣沖沖地站著。她懷疑是否還有很多像拳擊手那樣的人,基本上算是賞金獵人,專門對付不聽話的少女,將她們像戰俘似地丟進訓練營中。毫無疑問地,這些人根本不在乎是否會毀了她的生活。他們只是拿錢辦事而已。
「天氣還不錯,應該能在一小時內抵達,然後及時趕回來吃晚餐。一頓遲來的晚餐。」飛行員越過安娜的頭頂對拳擊手說。當他的目光掠過她時,眼中盈滿不屑的神情,彷彿她不過是堆垃圾罷了。
「是啊,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拳擊手說。「她逃跑了,我能說什麼?總會有鳥事發生。感謝你多跑一趟。」
飛行員聳聳肩。「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有加班費可領。」
「哦,我差點忘了。她老爸要我們抵達機場時給他個電話,告訴他她就要上路了。」
飛行員咧嘴一笑,露出被菸熏黃的牙齒。「她確實就要上路了。」
拳擊手掏出手機,開始撥號。一會兒後,他問道:「惠勒先生嗎?」然後是短暫的停頓。「是的,先生。我們已將她安然無恙地帶來這裡。」他又停頓了一會兒。「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在途中遇上了一些麻煩,但現在都解決了。她平安無事,毫髮無傷。她試圖逃跑,就像某些女孩一樣。不,不。沒關係。」拳擊手將手機遞給安娜。「妳父親想跟妳說話。」
安娜搖搖頭,低頭看著停機坪,一臉漠然。去他的,她想。在家時他都不肯聽她的想法,現在還會有什麼不同?
「她不肯聽電話,」拳擊手對著手機說。「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想辦法讓她聽。」他沉默了一會兒。「好的,當然,不。我們馬上就會讓她上飛機了。」他掛上電話,將手機塞回口袋裡,露出嘲諷的笑容。「走吧。」
安娜尾隨飛行員,走向那架即將載她前往安德羅斯島的小型雙螺旋槳飛機,拳擊手緊跟在她身後。飛行員爬上機翼,打開艙門,放下一道金屬梯。安娜感到自己就像某種正被送往屠宰場的可憐動物,但她不知該如何逃脫。拳擊手尾隨她進入狹窄的機艙,確保她牢牢繫上安全帶。
他站在走道上,用充滿威脅的眼神俯視著她。「抵達安德羅斯島後,別試著逃跑,」他警告。「那座島是整個西半球面積最大的未開發區域。如果妳在安德羅斯島逃跑,沒有人能找到妳,至少不是在妳活著的時候。島上有三百萬英畝的森林,一年到頭都有人在那裡迷路。」
安娜看向窗外,故意忽視他的存在,心想,如果她真打算逃跑,不論是他或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她。
拳擊手嘆了口氣,搖搖頭。「妳的態度糟透了。幸運的是,妳不再是我的問題。拱石訓練營很快就會讓妳乖乖就範。」接著他諷刺地加上一句:「祝妳好運。」然後轉身沿著走道離開,甚至沒回頭看一眼。他走下飛機,安娜可以看見他穿過停機坪,朝廂型車走去。她注視著他爬進車內,羨慕他擁有的自由。
飛行員啟動螺旋槳,飛機開始滑出停機坪,沿著狹窄的跑道前進。她懷疑這架飛機是否安全,以及是否該有個副駕駛。安娜閉上眼睛。如果我因為飛機失事而喪命,就算老爸活該,她想。她痛恨像這樣的小飛機,這讓她想起艾莉雅的遭遇:前一秒還活著,下一秒就從這個世界消失。獨自一人坐在客艙裡的感覺很怪,螺旋槳發出的噪音震耳欲聾。飛機升空時晃了一下,安娜感到耳中升起一股壓力。她空無一物的胃猛烈地翻攪。當她看向窗外時,只見下方的地面以極傾斜的角度不斷後退。
不久後,飛機低掠過海面,深綠色海水濺起朵朵白色浪花,在夕陽下閃耀,偶爾有一艘帆船經過。四周是綿延數英里的海水,看不見任何陸地的蹤跡。雖然航程只需一個小時,但對安娜來說似乎永無止境。她緊張到不覺得無聊,思緒在對她父親的痛恨和對未來的擔憂間來回游移著。她想知道自己該如何撐過接下來的三個月,好奇其他女孩會是什麼模樣。也許是那種會毆打自己祖母的賤人,她想。或許她們也會打她。安娜有時跟其他女孩處得不是很好,她一向不擅長處理女性朋友間的勾心鬥角。她擔心在那座島上,自己無法堅強地抵抗一群凶狠的問題少女。
還有家中會令她思念的一切,雷恩是名單上的第一個。然後是跟朋友鬼混、去商場購物、參加派對,還有看《玩酷世代》,更別提所有她想看的電影。即使是抓著一支冰淇淋甜筒這麼簡單的快樂都將不復存在。
看著窗外的雲朵和海洋,她真希望他們允許她帶相機來。它正靜靜地躺在她床底下一個棕色紙盒裡,未來三個月它只能待在那裡積灰塵。攝影是她的專長之一。她想到學校的攝影老師史派特先生,想知道他正在做什麼。對她來說,史派特先生是個複雜的問題,因為間接來說,他算是導致她被送走的原因。她決定不再像過去幾個月那樣迷戀他,因為太痛苦了。
飛機猛然下降,安娜的胃上升到胸口。她想她就要吐了,但飛機隨即恢復平穩。她終於可以看見遠處的陸地,地平線上那一大塊黑影令她的肩膀緊繃起來。它看起來陰暗且不祥。飛機向左側傾斜,朝島嶼中心飛去。
所以,這必定就是安德羅斯島了,她想,試著壓下心中的恐懼。他們愈接近島嶼,飛行員飛得愈低,她開始看見海上的小船。不像佛羅里達海岸外閃閃發亮的遊艇,這些船隻皆破舊不堪。她可以看見甲板上的人群,像螞蟻一樣小、皮膚黝黑的島民正將漁網拖過水面。
她聽見電波的噪音,飛行員正用無線電和塔台通話。窗外的海面已被陸地取代,安娜感到愈來愈絕望。飛機飛過綿延數哩、沒有任何文明跡象的茂密樹林。它看起來比《我要活下去》和《Lost檔案》中的荒島還糟,真是該死的糟透了。偶爾出現一片建著幾間簡陋小屋的空地,但島上大部分區域似乎都杳無人煙,就像拳擊手說的那樣。
飛機終於開始降落,安娜緊張地縮在座位上,確定自己繫緊了安全帶。她受不了著陸時的恐懼感。三年前夏天,她與父母坐飛機前往聖地牙哥,當她開始嚇得六神無主時,母親握著她的手,直到飛機平安著陸。那趟旅程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從那時起,發生了太多變化,令安娜感到悲傷。她不明白為何每件事都變得如此失控、錯得如此離譜。
飛機著陸後,安娜睜開眼睛,看著跑道兩旁的樹木迅速後退。她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於是放鬆地大呼一口氣。飛機開始減速,然後在一陣晃動中猛然停下。安娜望向窗外,看見幾座低矮的紅磚建築和三架損壞程度不一的生鏽飛機。她意識到這就是島上的機場。建築物旁的碎石路上停著一輛黑色貨車,一名男子倚在引擎蓋上。
飛行員打開通往駕駛艙的門,幾乎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想,如果她攻擊他並試著劫機,不知道他會怎麼反應。她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然後甩開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她不想受傷,而且或許之後還有更佳的逃跑機會。她解開安全帶,慢慢站起身來;飛行員打開機艙門,放下延伸到地面的梯子,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
「女士優先。」他嘲弄地說。
安娜沿著走道前進,踏上通往跑道的階梯。她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高溫。炎熱而潮濕的空氣彷彿活生生的實體,她感到自己像是身處在某個離美國數千英里的熱帶叢林國家,而不是海岸外數百英里的島嶼。
「那麼,現在我要做什麼?」她困惑而疲憊地問道。
飛行員指向前方。之前倚在貨車引擎蓋上的男子正朝他們走來。「妳遲到,錯過了巴士,」飛行員解釋。「其他人已經在幾小時前抵達目的地。亨利會用他的貨車載妳到拱石訓練營。」
太好了,安娜想。還得坐車,好像今天坐得還不夠似的。她沮喪、憤怒又害怕地僵立在原地。
「安娜‧惠勒?」那名男子來到他們面前,開口問道。他還真老,安娜想,也許有六十好幾了。他有著一頭花白的頭髮,留了一把斑白的鬍子。
「是啊,」安娜不客氣地說。「你哪位?」剛經歷過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她可沒心情擺出什麼好臉色。如果每個人都認為她是個該死的婊子,那就讓他們稱心如意好了。
「妳還好吧?」老人對她露出微笑,伸出手來。
她想將他的手甩開,但最後只是不屑跟他握手。那名男子將手放回身側。
「糟透了,」安娜對他說。「我氣壞了,還累得要死。」她用力揮開一隻蚊子。
「嗯,妳也餓了吧?」
「是啊。」她無法否認這一點,儘管她很想這麼做。
「那麼妳最好吃點東西。如果妳有興趣的話,我車上有幾個花生果醬三明治,也有蘋果。如果妳渴了,我還有一罐可樂,但或許已經退冰了。」
安娜感到垂涎欲滴,但即使那名男子給她食物,她還是不後悔拒絕跟他握手。這不符合她的原則。因為在她看來,任何跟拱石訓練營有關的人都是她的敵人。
「我叫亨利‧歐康諾,」那名男子說。「我會載妳到訓練營去。」
安娜點點頭。忍不住想著這些三明治不知有多美味。
「我們可以上車聊天,好嗎?」他領著安娜穿過停機坪,走向他的貨車。他打開乘客座的門,讓安娜坐進雖破舊卻還算舒適的座椅,然後繞到另一側,進入駕駛座,啟動貨車,準備上路。
老舊的貨車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緩緩前進。當他們在沉默中駛向目的地時,安娜狼吞虎嚥地吃著三明治,心想這是她吃過最美味的食物。天色迅速暗了下來,但安娜仍辨認得出沿著泥巴路兩旁生長的樹林和茂密的植物。頭頂上方不時出現彷彿電纜般懸掛著的深色藤蔓。她在某處看見幾輛廢棄的汽車,還有森林邊緣用廢木材搭成的小屋中有人影晃動。儘管天氣炎熱,她仍感到一股寒意,希望她和老人在貨車裡能平安無事。
他不知怎的注意到她的反應,解釋說:「安德羅斯島上有很多窮人。」然後冒出一句:「嘿,妳介意我抽菸嗎?」
她搖搖頭。她考慮向他討根菸,但隨即打消了念頭。她不想欠這位老人任何東西。雖然她已經吃飽了,但確實很想哈根菸。她想,反正如果向他討菸,也很可能會被拒絕。
亨利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萬寶路,抽出一根點燃。貨車駛過另一處木屋區,亮著微弱燈光的小屋很快失去了蹤影。這讓安娜清楚地知道,這座島並不是什麼熱帶樂園。
「吃飽後感覺好些了嗎?」
「是的。」安娜回答,試著讓語氣顯得冷漠、疏離而成熟些。她決定盡可能少開口。
「嗯,那很好。」老人深吸了一口菸。「我會是這段期間最後一個好好跟妳說話的人。妳大概不太想理我,但或許可以在這段路程中聽我說話。就算是讓我這個老頭開心一下。」
安娜累到什麼也不想做,所以只是茫然地點點頭。「好吧。」
「我曾經是個軍人,就像妳父親一樣。是的,我很清楚妳的事,安娜。訓練營收集了所有參加者的資料。我在軍中待了三十年,現在退休了,住在這座島上,主要是為了釣梭魚。我在尼科爾鎮外有間屋子。那是安德羅斯島上最大的居住區,總共有六百個居民。」逐漸瀰漫在炎熱車廂裡的菸味令安娜放鬆下來。經過一整天的壓力之後,她的手臂和雙腿彷彿鉛塊般沉重。
「我會為我的孩子做任何事,」亨利繼續。「還有我的孫子。」他瞥了安娜一眼。「任何能避免他們毀掉前途的事,即使這個決定會令我痛苦,明白嗎?」
安娜點點頭。這些話聽起來很可疑——在拳擊手和他的同伴將她帶走之前,她爸也說了類似的話。
「歸根究柢,家人一向是最重要的。妳父母必定非常疼愛妳,否則他們不會將妳送來這裡。我敢肯定,妳或許認為這是妳遇過最糟的事。但如果妳以正確的心態看待它,就能順利度過這十二個星期,並在這個過程中更加瞭解自己。」他拍拍她的大腿,這無疑是出於長輩的慈愛,但她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我知道這不容易,安娜。我知道妳今天吃了不少苦。」
「是嗎?」她咕噥著。
「當然。妳被迫離開家,被送到這個沒有朋友、一無所知的地方。這必定相當難熬。」
即使知道他只是在安慰她,她依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這感覺出乎她意料,因為她心中的憤怒更甚於悲傷;儘管如此,她還是抹不去想哭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我太累了,她想。讓這個老人的陳腔濫調影響她實在非常愚蠢,但確實如此,就像她母親愛看的「Lifetime」或「Oxygen」頻道播放的通俗電影一樣。她希望他不要試著對她太好,因為這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她咬住舌頭,希望疼痛的刺激能抹去她不必要的情緒,但結果只是讓舌頭疼痛不堪而已。多麼奇怪,老人的善意就像廂型車裡的折磨一樣,輕易地使她的眼淚潰堤。
「如果妳將拱石訓練營視為一個學習經驗,就能安然度過一切。」亨利對她說。「孩子們積習難改的情況甚至比我們老年人更嚴重。改變並不容易,但有時卻是必須的。經營這個地方的理查小姐知道怎麼幫助年輕人。她在自己的女兒遭遇了某些困境後,於一九八六年成立了拱石訓練營。她改變了一些人的生命,我免費告訴妳這些訊息。我是訓練營的義工,雖然我平時並不負責接送。我不會為一個我不認同的機構工作。」
安娜控制好情緒,眨了眨眼。「好吧,如果我認為你說的全是狗屁呢?」她問道。「如果我不喜歡被送到某個荒郊野外的訓練營這個主意呢?如果我痛恨我爸媽和他們那些宗教鬼話呢?那又如何?」她氣憤地嘆了口氣,試著縮起身子,讓自己陷進座椅中。那個老糊塗或許根本不明白拱石訓練營真正的情形。
相反的,安娜對所謂的野外訓練計畫知之甚詳。她父親第一次用這件事來威脅她,是她墮胎後不久的事。她上Google搜尋相關資料,傳給她所有朋友,看他們是否瞭解任何關於訓練營的事。得到的結果是,像拱石訓練營那樣的地方,代表一切她所痛恨、但她父親極度推崇的事物:服從、軍事化管理和所謂的野外訓練。每當談到這些話題時,她和父親的想法總是南轅北轍。她記得小時候不曾有過這種情形;她和父親曾經相當親密,儘管這令人難以置信。但當她十三歲時,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情況從此改觀。突然間,她的成績一落千丈、懶得做她該做的家事、總是不遵守父母規定的門禁時間。
最糟的是,每當有男孩打電話找她,父親就大發雷霆,即使他們只是普通朋友。他開始把她叫進書房,唸《聖經》章節給她聽,就像上主日學那樣;他甚至將他所寫的一本基督教叢書指定為她的閱讀作業,但她連一頁都沒讀過。並不是因為她沒有信仰,而是她父親的宗教狂熱實在太離譜了。他彷彿以為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只要談到宗教,安娜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除非她願意完全照他的意思行事。
當然,還有懷孕的事。她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會讓父親暴跳如雷,但如果他是一名更盡責的父親,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無論以什麼標準來說,他都不是那種能給她心靈安慰的人。通常他甚至根本沒有時間,因為光是撰寫和推銷他的書就讓他忙不過來了。她母親也是問題的一部分。安娜不可能跟母親分享任何祕密與感受,因為她只會直接告訴父親。這正是他第一時間就發現她懷孕的原因。
母親懼怕父親,安娜相當瞭解這點;或許這就是母親永遠無法保守祕密的原因。安娜暗自懷疑,她爸媽還沒離婚的唯一理由,就是母親膽小得無法反抗父親。他把任何人都當成軍中下屬般頤指氣使。不幸的是,自從他的書大獲好評後,他的態度更是變本加厲。
亨利抽完了菸,在菸灰缸裡捻熄。安娜注意到,自從她對他出言不遜後,他似乎不像之前那麼友善了;惹惱了他讓她有種快感。車子在沉默中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
「好,我們到了,」他終於開口。「就是這裡。拱石訓練營。」
安娜從座位上直起身子。她在車裡窩了一整天,渴望能到外面走走,但當她看見未來三個月將成為她另一個家的地方時,心跳漏了一拍。
天哪,她想,這簡直是座監獄,就像該死的惡魔島。儘管天色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仍可辨認出頂端纏繞著鐵絲網的高聳大門,和兩座裝著探照燈、看起來像是崗哨的高大建築物。一陣嗡嗡聲在黑暗中響起,大門自動打了開來。亨利將車子駛進門內,隨著一陣不祥的金屬碰撞聲,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當一名穿著制服的男子出現在駕駛座窗邊時,亨利搖下窗戶。
「我把那個女孩送來了。」他說。警衛揮舞手臂,示意他們將車開往一座軍營式建築旁的停車場。在安娜眼中,這整個地方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小型軍事基地:建築物低矮、醜陋,有些由褪色的灰磚建成,全被圈在纏繞著鐵絲網的高大圍籬中;一面美國國旗傲然聳立在一片翠綠的草坪中央,一盞黃色的探照燈投射在國旗上,劃破黑暗。突然間,乘客座的門被打開,警衛的手電筒直接照上安娜的臉。
「安娜‧惠勒!」他以軍事化的口吻喊道,「就是妳嗎?」
「是的。」她直視前方,燈光的刺激讓她忍不住眨眼睛。我才不會被嚇到,她對自己說,希望雙腿不要顫抖。這個混蛋威脅不了我,我絕不會顯露出一絲恐懼。
「是什麼?」
「是的,長官!」她大聲回答。所以,這算是下馬威了。在她爸那套嚴格的規則下活了那麼多年,她能跟任何人一樣游刃有餘地應付這場遊戲。
「這就對了。從現在開始,妳必須稱呼我『長官』,千萬別忘記,否則我會設法讓妳記住。現在立刻下車,立正站好。」
安娜移動雙腿,走進巴哈馬炎熱的夜晚中,潮濕而悶熱的空氣讓她覺得彷彿浸在游泳池裡。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留著小平頭,下顎突出、身材瘦長、容貌醜陋,有張小嘴和擠在狹窄雙眼間的大鼻子。
「妳知道立正站好是什麼意思嗎?」他吼道。
「是的,長官。」
「我可不這麼認為!兩肩後張、挺起胸膛。」他繞著她轉了一圈,檢查她的姿勢,弄得她一肚子火。「安娜‧惠勒,我是艾德勒輔導員。接下來十二週妳在我的管轄之下,沒有我的命令,妳不能擅自行動。妳所有行動和想法都得遵照我的指示,明白嗎?妳在家時不懂得如何尊重父母,我的責任就是教會妳這一點。妳已經失去所有個人權利,因為妳無法成熟地掌控它們。」他像機器人似地背誦這段話,彷彿已說過幾百萬次。「妳將在拱石訓練營裡學習責任、紀律和自重。妳將被塑造成一位能為家人帶來驕傲,而不是傷心和恥辱的淑女。聽清楚了嗎,惠勒學員?」
「是的,長官。」安娜重複制式的答案。她感到頭痛欲裂。學員。多可笑。她懷疑自己怎麼能在這種折磨下撐過三個月而不瘋掉。非得想個辦法不可。
「跟我來,惠勒學員。妳將會分配到一套制服和一個行李袋。這是妳在訓練營期間唯一能擁有的個人物品。之後我會帶妳到宿舍去。就寢時間很早——晚上九點整,因為妳得在早上五點鐘起床。跟妳同梯的學員已在各自的床位上就寢,因為她們都準時抵達。沒有人會像瘋子一樣試著在九十五號州際公路逃跑。」
該死的,安娜想。顯然他早就聽說她試圖逃跑這件事。這是個壞消息,因為她現在很可能被貼上麻煩人物的標籤,並得到「特別」待遇。她必須處處謹慎、等待時機,直到想出再次逃跑的辦法。
「走這裡。」艾德勒指示。她乖乖照辦,尾隨他朝一棟長長的木製建築走去;這棟建築全由塗著斑駁白漆的長條木板搭成,看起來像一座舊穀倉。她回過頭,看見亨利正將貨車開出停車場,朝大門駛去。至少他曾經試著對她友善,即使只是假情假義,但看著他離開依然令她隱隱感到難過。
艾德勒打開建築物大門,兩人走進一個牆上釘著鐵架的房間,架上放著一疊疊衣物,下方有一排金屬置物櫃。
「妳穿什麼尺寸的鞋?」他問道。她緊張地站在門口。
「七號。」
艾德勒在鐵架下方的板條箱中翻找,拿出一雙破舊的黑色厚底靴。看起來就像老人穿的東西。
「褲子的尺寸呢?」
安娜將重心換了隻腳。「五號。」
「別把話含在嘴裡。妳是說五號嗎?」
「是的。」
艾德勒臉色一變,猛然轉向她,她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加上「長官」兩個字。「該死的,是什麼?」這句憤怒的嘶吼在屋裡不停迴盪。
「是的,長官,」她連忙說。她非常清楚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這名男子的地盤上,單獨跟他在一起。
他用一種極度嫌惡的眼神盯著她。「只要再忘記一次,妳就會被記兩個缺點。記滿六個缺點,妳就得接受體能處罰。」他走向鐵架,挑了一套制服給她,口裡依然憤怒地咕噥著。
安娜一臉驚恐地盯著這套包括運動背心、長褲和夾克的制服——全是醜陋的亮橘色。看起來簡直像囚服,她想。就像在路邊撿垃圾的外役隊囚犯一樣。有時她會在亞特蘭大郊區看見那些人,他們總是讓她忍不住渾身泛起雞皮疙瘩。現在她也成了他們的一員。
「這些是妳未來十二週的服裝,」艾德勒說,將那堆衣物塞到她胸前。她接了過來,用雙手捧著。「妳原來的衣物和鞋子會保管在置物櫃裡,直到結訓。妳口袋裡的每樣東西也一樣要放進塑膠袋,保管至結訓。從現在開始,妳每天會在營區裡領到乾淨的內衣褲和襪子,每三天會領到一套乾淨的制服。我說明一下,訓練營採分級制,洗衣工作由二年級學員負責。妳錯過了理查小姐今天的新生訓練,但簡單來說,妳現在是一年級,屬於最低一個級別。較高的級別必須擔負較多的責任,但也享有較多自由,像是使用電話的特權和看電視時間。也能晚點起床。大部分學員都能在畢業前升到三年級。每四個星期能升一級,除非妳在這段期間被記超過十五個缺點,明白嗎?」
這些數字讓安娜頭昏腦脹。她甚至不想瞭解這些荒謬且令人費解的制度,但她還是回答:「是的,長官。」
「很好,」艾德勒說。「現在,脫掉內衣褲,換上制服。」
安娜猶豫了一下。「什麼?」她並不想挑戰他,但這讓她感到很不舒服。眼前看不見任何更衣室,她可不想在這傢伙面前表演脫衣舞。他肯定違反了某條性騷擾法律。
「開始啊!」艾德勒厲聲說,表情僵硬。「我對妳的裸體沒興趣,小姐。我見過太多胸部和屁股了。我只是要檢查妳是否藏了什麼東西:菸、酒和毒品全都屬於違禁品,武器也一樣。也不能攜帶任何首飾或是化妝品。妳在拱石訓練營期間,無論是取得或持有這些物品當中任何一樣,都會被記多個缺點。現在,立刻將身上的衣物全都脫下。」
安娜不情願地將剛領到的衣物和靴子放在桌上。她坐在一張金屬折疊椅上,慢慢地脫下運動鞋,然後站起身來,在艾德勒目不轉睛的男性目光下脫掉上衣。當她脫下鞋子後,這個警衛看起來似乎更高大了。
就像看醫生一樣,她告訴自己,但實在難以信服。這是一種侵犯;她感到毫無隱私、相當不自在。安娜將舊上衣放在桌上,拿起新的橘色運動背心,將它穿上。背心的布料粗糙、尺寸太大,但她不認為抱怨這些會有什麼幫助。
「褲子,」艾德勒說。「脫掉。快一點。」
安娜解開皮帶,讓牛仔褲滑到地上,然後穿上新褲子,拉上拉鍊。它就像上衣一樣,既鬆垮又粗糙。她坐在椅子上,穿上靴子;感覺比其他衣物合身些,但仍然很不舒服。它們的味道也很噁心,彷彿最近才有人穿過。她拿起那件橘色夾克。她每穿上一件衣物,就感覺自我又消失了一些。她懷疑他們是否會只給她一個號碼,甚至不再用安娜這個的名字叫她。
「站起來,」艾德勒說。「讓我檢查一下。」她站起身來。他走到她身旁,調整她的衣領,故意侵入她的個人領域。「好多了。我喜歡妳穿橘色。」他後退一步,面對她。「妳在島上的日子將在固定的活動與勞動中度過。妳每週得上五天課,完成個人及團體課程項目。妳得遵守拱石訓練營的作息,這表示妳不再有時間惹麻煩。妳將學習到刻苦耐勞的意義與價值,即使我們得將這個觀念硬塞到妳的腦袋裡。」他冷酷地笑了。「妳今天遲到三個小時,這表示妳欠我三個小時。妳得用艱苦的勞動來付出代價,因為沒人能在責任未了前離開訓練營。」
安娜的頭隨著他說出的每一道命令而愈來愈痛。她痛恨他站立的姿態——兩肩後張、挺起胸膛,就像她爸一樣,彷彿是他可笑的翻版。這個混蛋自以為是什麼東西,竟敢告訴她該怎麼做?她很想挑戰他,告訴他她對他的看法,但她還算聰明,知道沉默是金。她知道她需要休息、保存體力,直到找出這個系統的漏洞。她在拱石訓練營連一個禮拜都待不下去,更別提整整三個月了。
「明天是首次的全日活動,」艾德勒繼續說。「妳會遇見班上其他女孩,開始進行訓練課程。早餐之後,妳將會和其他人一起初步瞭解這座島和訓練營的情況。」艾德勒拿起安娜的舊衣物,將它們和她的鞋一起放進置物櫃中;她木然地佇立在一旁。「我現在帶妳到營房去。」
她尾隨他走出那棟建築,回到一片漆黑的戶外。天氣依然炎熱,黑暗中充斥著蟋蟀和其他昆蟲的叫聲。他們沿著一條泥土小徑前進,走向一棟狹長且沒有窗戶的平頂磚造建築。艾德勒打開前門,安娜走了進去。營房裡一片漆黑,她看見一位肌肉發達的光頭男子坐在辦公桌旁,在一盞小桌燈下閱讀一本平裝書。她猜他是另一名警衛,或輔導員——這是他們對自己的稱呼,試著用這種拙劣的方法掩飾他們真正扮演的角色。安娜想,或許這些人大多是喜歡對女孩頤指氣使的孬種。天知道?也許有些喜歡在荒山野嶺跟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孩混在一起,以便對她們為所欲為。
房間四周裝著小燈,就像電影院一樣。安娜看見營房裡陳列著一排排雙層床,注意到毯子下鼓起的形體。她感到不安,後悔自己之前試圖逃跑。其他女孩都已經見過面、認識了彼此,儘管只有幾個小時。現在她是這個環境中的新人,如果拱石訓練營跟高中差不多,新來者就不可能得到太友善的對待。就算她只是遲到一點,但女孩們很快就能形成小團體,或許各種小圈子早已建立。
「這位是埃利斯輔導員,」艾德勒對她說,指著桌旁那名男子。「這裡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監視,所以不必打算逃跑的事。」
埃利斯輔導員抬起頭,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安娜。「妳是最後一號學員。床位按姓氏字母順序排列,妳班上有二十八位女孩,所以妳的床是最裡面那張,編號14B的床位。妳睡下鋪。把妳的靴子放在床腳,襪子捲好放進靴子裡。妳會在床下找到一個空行李袋。把妳的褲子和夾克放進去。在這裡必須穿內褲和背心睡覺,不可裸睡,妳得習慣這點。洗手間在營房前面,就在我後方。夜間時,妳必須獲得允許才能使用,如果妳在裡面待超過五分鐘,我就會進去查看。」
安娜呆立了一會兒,不確定該怎麼做。這就像踏出真實世界,進入一部監獄電影中。老爸到底把我送來了什麼鬼地方,她想。
「妳聽見他說的話了,」艾德勒說。「14B。前進!」
安娜沿著走道中央前進,經過寫著號碼的床位和床上不安的居民。現在才九點半。這個時間有時她甚至還沒吃晚餐,這麼早就睡覺似乎太瘋狂了。顯然其他女孩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她意識到黑暗中盯著她的目光。她直視前方,不理會它們。在房間盡頭,她看見一張床位前的地板上用白色反光漆寫著14,於是她在下鋪坐下。她發現上鋪已經有人睡著,但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安娜脫下靴子,聽見艾德勒和埃利斯在竊竊私語,懷疑他們是否在談論她。
她脫下靴子和褲子,拉開床罩——只是一張白色床單和一條棕色薄毯。她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在床上。床墊堅硬而凹凸不平,脖子下的枕頭彷彿混凝土磚,但她毫不在意。她拉上被單,盯著上鋪的床板。
她聽見其他女孩翻身的聲音和不時傳出的低語。屋外傳來蟋蟀的叫聲,和聽起來像是蟬鳴的嗡嗡聲。她上鋪的女孩突然翻了個身,使整個雙層床的金屬床架吱吱作響。安娜翻向一側,縮起身子,盯著門口亮著燈的區域。她看見艾德勒已經離開,埃利斯繼續埋首書中。
這真的是她的生活嗎?離開熟悉的一切和所愛的人,被關在某個荒島上,彷彿被所有人遺棄?她想知道父親在做什麼。也許正在慶祝,喜出望外地享受沒有她的生活。安娜毫不懷疑父親對這件事感到問心無愧,他不認為他的宗教信仰和他對待自己女兒的方式有什麼衝突。
不知道雷恩怎麼了,安娜想。想到他或許不知道她在哪裡就令她難過。他們計畫今晚在兩人的朋友凱文家碰面的。她確定他還不知道她的遭遇。她能相信爸媽會老實告訴雷恩她被送去哪裡嗎?以她對兩人的瞭解,他們很可能欺騙雷恩,說出任何會讓他死心的話。
她也想到史派特先生。她可以肯定,他正在亞特蘭大整潔的小公寓裡熟睡。他才是應該在這裡的人,安娜想。那個誘惑者,而不是被誘惑的人……
終於,她紛亂的思緒屈服在身體的疲憊下,陷入不安穩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