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施昀佑
尼可拉斯是我在波哥大的時候,幾乎與我形影不離的一個地陪。一天,我們一起去哥倫比亞國立大學和朋友吃飯,吃完飯正要過天橋走回學校的路上,突然校內一個在馬路旁的建築物在我們眼前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一樓起火了,一陣巨大的煙霧瀰漫在大馬路上。我們大概距離有好幾百公尺,但煙霧和爆炸聲響都非常清楚。
身邊的人們都停下腳步遠望,過了大概一分鐘之後,沒有其他的爆炸聲響,人們又繼續原本的腳步。學校響起了兩次警鈴,但也沒有什麼快速的應變措施,也不見警車或消防車。同行有三個朋友,一個人說也許是學生炸學校,另一個則聳聳肩說就只是個小炸彈吧,而尼可拉斯則是非常害怕地覺得要躲起來。我被他們的弄的很困惑,不知道怎樣反應才是正確的。那個下午也一直沒有任何廣播說明是什麼事情,他們告訴我,也許我明天看新聞就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吧,但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報導。
那天晚上我和尼可拉斯一起回他家吃晚餐。回程的路上,他囑咐我不要在餐桌上提起這件事,特別是避開他的姑婆。晚餐後,我們到工作室聊天,尼可才跟我說明原因:她的姑婆在年輕的時候在卡里郊區的一個農莊幫忙,在1965年的時候那個農場主人被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綁架,家裡被一把火給燒了,接著她又嫁給一個當地的農人,但沒過兩年,她先生又在一場區域性的衝突裡面給FARC用土製炸藥給炸死了。連續兩次意外發生之後,他的姑婆才來投靠他們。一直到今天,尼可的爸爸都還會開著防彈車進出家門。
尼可跟我說,要我避開在晚餐桌上提起哥倫比亞國立大學的名字是因為這間學校一直是公立大學中比較優秀而前衛的,有著激進的左翼傳統,所以FARC也長年滲透這間學校,吸收年輕人參與,甚至後來好幾個領導人也都是從這邊畢業,這種狀況一直到今天都還是如此。當初尼可原本考上也預計就讀這間學校,但姑婆卻強烈地表達了反對意見,他才唸了藝術學院。
尼可又說起最近兩年在研議要跟FARC簽署和平協議的討論,他說這個和平協議最大的爭議跟衝突大概就是,裡面有一條無罪赦免的條款,讓游擊隊過去四十年的行為能夠得到赦免,並且能繼續接手他們原本控制的機構。支持和反對的聲浪在國內一直都是五五波。尼可也說,他們家經常為了這個話題在餐桌上鬧得很僵。我說,想當然姑婆是沒辦法原諒他們的。尼可這時候頓了一下,說,很怪的事情是,其實姑婆是支持和平協議的,反對的是他父親。他說,姑婆總是說,只要這件事情能停止就好,她很怕如果不簽和平協議會有更多人死去,而他的父親卻無法原諒那些游擊隊,認為那些人應該要為他們過去的行為得到懲罰。
在哥倫比亞,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口中,男女比例是七十四比一百,五十歲以上則是八十六比一百。這個驚人的差異當然是內戰的「遺產」。那個晚上,尼可一反平常嘻皮笑臉的樣子,帶著醉意嚴肅的跟我說話,其中有一段對話讓我印象很深,我雖然無法準確地引述,但大致上的內容是這樣的:「內戰是真的發生過,但沒有確切發生的地點,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參與,每個家庭都有遠房親戚是游擊隊的一員,也都有個親戚是政府軍。每個家裡都有一些誇張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真的。沒有魔幻,不要說魔幻,說魔幻是種污辱。你如果愛我們,記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