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十年裡,我的生活過程中,遭遇着極重要而稀罕的事變。其最顯明的,便是駐華日軍在盧溝橋的挑釁,釀成中日之戰,隨後演變為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件非常之事,對於我發生了繁雜而難以形容的影響。不說別的,單講我國抗戰開始的時候,我剛是四十有零的壯年。而今白髮頻添,精神漸衰;雖尚非是老者,但體力、毅力與記憶力,已遠不如當年。抗戰不是使我衰老的原因,因沒有戰爭我亦是要衰老的,但抗戰確實催我衰老,使我衰老得更快。所以在抗戰期間,我個人如何生活,是值得分析的,因為由此可以反映出來許多和我相似的個人,或和我相異的個人。具體說來,在抗戰期間,我的心情如何?工作如何?對於抗戰的反應如何?對於社會的觀感如何?對於我國建設的期望如何?見解如何?
為要解答前述的問題,或不勝列舉的其他問題,理應有比較詳盡的記述。記述的方式可以有下列數種:(一)自傳:我還是中年以上的人,不想在這個時候,片段地敘述自己的生活。(二)回憶錄(Reminiscences):英美有些人士,關於追述過去的經驗與事實,往往利用此法。(三)有些人把生活與自己的工作,在同一書內夾敘,例如美國社會學前輩,柯立教授(Charles H. Coeley: Student and Life)。(四)德國人有時採用一種通俗而隨便的撰著,作關於「研究旅行」(Studienreise)的敘述,內中旅行的成分多,研究的成分可多可少。上述數種,我也有局部採用的,但沒有純粹地採用哪一種。我的最後決定,是用本書的方式,分章與節及目。分節的標準或用地域或按題目的性質。節下有目,記載較詳的事情,大致依時期排列先後的次序。目與目之間有時沒有系統的關係。一章之中亦往往缺乏嚴謹的組織。就本書的書名視之,彷彿是一種小品文的著作,細察其內容實是敘述我的見聞、我的觀感、我的工作、我的思想。用隨便的文筆,鬆懈的組織,說些我要講的話,記些我認為有趣或值得注意的事物。我所見的東西如風土人情;我所遭遇的社會境地如討論會;我所接觸的人物如蘇聯勞工,或雲南鄉民,往往隨筆寫出。有些事情是瑣碎的,是無關宏旨的,但亦有比較重要的事實。無論如何,我將所見所聞與所想到的,隨時記下,盼望有些資料或可供參考與研究用的。
我既打算將所見所聞與所想到的隨時記下,其最方便的文體莫如筆記。我從小就學習做筆記,到如今還保存此習慣。我在閱書或旅行的時候,大致帶筆與紙,預備隨心所欲,抄記任何項目。俗語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在少年時,記性固然不壞,且筆是甚勤的。這部書的材料,大部分係依賴勤於筆而集成的,事無巨細,興到即記。我認為筆記是最隨便的文體,利於記述事物,表達思想。
因為我是社會學學生,凡是我所注意的人與事、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事的關係、事與事的關係,往往含有社會學的意味。我的觀察與思想,有時候不知不覺地入於社會學的領域。本書所記的在有許多方面,可以灌輸社會學的知識。不過這些知識,亦是無系統的,無組織的,不像是教科書那樣的機械與莊重。
我所敘述的,有許多誠然是瑣碎的事情,但人的生活裡,有很大的部分是由瑣事累積的,例如衣食住及日常的活動。對於這些事件我們要能夠觀察,觀察時要能利用五官的全部或若干部分,觀察時要能減少錯誤。第二要能將所觀察的,隨時隨地記錄下來,記時要力求與所觀察的結果相符,並且力求正確,避免偏見。如果不記,有許多事物,就變成過眼的雲煙,不留痕跡,以後再無研究的機會。如果記得不夠詳盡,對於敘述或立論,有時得不着可靠的根據。第三要能了解這些記錄的意義,要能解釋所觀察的現象及所記錄的事實。如能做到這一步,結論原理與哲學俱可演繹出來,且可提高其準確性,因為他們是根據於事實的。所以有許多少年,閱讀本書之後,應該可以得着些訓練,這些訓練,是實證社會學的初步。
本書所包括的材料,始於民國二十三年八月,止於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共為十年又九個月。最初四章敘述我在閩粵與南洋的旅行。第五章討論歐洲旅行中的蘇聯部分,餘稿業已散失。自第六章起,其內容俱是描寫抗戰期間我的生活、工作與感想。
第九章(抗戰建國)內第四圖(昆陽縣夷人捉野雞)及第五圖(昆陽縣夷婦背物),係老友孫福熙(春苔)兄所畫的,特此聲明並誌謝。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九日(日本投降後四日)
陳達序於雲南呈貢縣文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