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 前言
禪宗起源於印度,但發展於中國,有曹洞宗和臨濟宗等宗派,最後在日本發揚光大,影響日本文化至深。而且,也是由日本人傳至歐美國家,深深影響二戰後的西方世界。美國蘋果公司創始人史蒂夫‧賈伯斯(Steve Jobs)就是其中一人。那麼,清楚闡述禪與日本文化的關係,並將禪的體驗與思想傳到歐美的主要人物是誰呢?其中一人就是本書的作者鈴木大拙(一八七O-一九六六)。
是的,鈴木大拙是享譽世界的日本佛教思想家、把東洋思想介紹到西方世界的偉大中介者(傳道者、開拓者)。鈴木的學問根底是大乗佛教,但他將之對應於西方思惟,明白闡述並清楚地傳達給西方世界。據阿部正雄所言,鈴木認為佛教不若基督教,雖有人為求法賭上性命而去中國、印度,但只有極少人為傳法而賭上生命。他認為這是不行的 。從這段傳言也可知,鈴木是立志成為佛教(特別是禪)的傳道者。他的一生筆耕不倦,著作多達103本,其中有三十一本是他自己以英文寫成的 。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成就。其實,筆者一直覺得明治時代是個奇特且有趣的年代,許多明治書生都如鈴木大拙,不僅熟知日本傳統的學問,且能以英文等歐州語言來翻譯、閲讀乃至著書,寫出影響歐美國家對日本文化理解至深的書籍。如早鈴木大拙幾年出生的新渡戶稻造(1862-1933)的《武士道》(Bushido: The Soul of Japan)和岡倉天心(一八六三-一九一三)的《茶之書》(The Book of Tea)等等皆是。當然,《禪與日本文化》也是這樣的一本書。不過,在討論本書之前,先簡單介紹一下鈴木大拙的生平。
二 鈴木大拙略論
鈴木大拙本名鈴木貞太郎,生於明治三(一八七O)年十月十八日,石川縣金澤市本多町。父親是金澤藩的醫者兼儒者,鈴木家所屬的佛教宗派是臨濟宗。他在就讀石川縣專門學校時就認識西田幾多郎(一八七O-一九四五)這位同樣享譽國際的日本哲學家。日本版《禪與日本文化》的〈序〉就是由西田撰述的。西田在〈序〉就說,鈴木在年少時就在思考深刻的人生問題,並説他自己在思想上深受鈴木影響 。可見年少時的鈴木就已是一個老成的哲學少年。後來,在鈴木二十一歲(一八九一)時,他辭掉小學英語教師的工作到東京讀書,先到東京專門學校(後來的早稻田大學)學英國文學,但隔年就到東京帝國大學的哲學科就讀。鈴木也在1891年開始到鎌倉的圓覺寺習禪,先師事於今北洪川(一八一六-一八九二),然幾個月後今北洪川圓寂,他改師事釋宗演(一八五九-一九一九),受「大拙」居士號。
鈴木大拙在他二十七歲時,即明治三十(一八九七)年因釋宗演的推薦來到美國,一直待到一九O八年左右。在這一期間,他主要在東洋學者Paul Carus(一八五二-一九一九)經營的出版社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中,幫忙書籍出版工作,並把充滿難解漢字術語的《大乗起信論》(一九OO)等書翻譯為文字性質完全不同的英文等,且以英文寫出Outlines of Mahayama Buddhism(一九O八)等著作。這一期間的工作經驗奠定了他後來能給予西洋思想界深刻影響的語言和思想的基礎。他在一九O九年回到日本後,先在學習院大學和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教書,後來先後辭這兩所大學的教職,並於一九二一年搬到京都,任真宗大谷大學教授。之後,一直到二戰結束之前,雖有到歐美活動,但主要待在京都。二戰結束後,鈴木則以建於1944的松岡文庫為基地,漸漸開始往返日本與美國兩地講學的生活,一直到一九六六年去世為止。當然,鈴木大拙的禪思想在歐美國家有顯著影響的時間當還是在二戰之後。鈴木在歐美的大學講課,且到處講演,影響了歐美國家中繪畫、音樂、文學、精神分析等許多藝文、學術領域的發展 。
三 禪與日本文化
如前所述,鈴木大拙一生寫了許多英文著作。其中,在歐美國家廣被閲讀且影響深遠的就是 Zen Buddhism and Its Influence on Japanese Culture(一九三八,《禪與日本文化》,一九五九年又以Zen and Japanese Culture之書名再版)這本書。除此之外,他也寫過《禪と日本人の気質》(一九三五)等相關的書與文章。但以下,主要以《禪與日本文化》一書來説明鈴木認為的禪與日本文化的關係。這本書是以鈴木於一九三五、一九三六間在歐美各大學的講演内容為基礎,再加入新資料寫成的 。
按該書中的敘述,鈴木認為所謂的禪是,去除儀式、教條或來自種族的特殊心理習性的表面理解,而去理解佛陀自身的根本精神。那即是「般若」(超越的智慧)與「大悲」(愛)。同時禪也是引導我們覺知般若的方法。但那不是科學的、抽象的,而是重視個人體驗、直覺的理解方法。所以,禪源於我們存在的深處,是種超越的孤高(不執着)的精神、氛圍和「一即多,多即一」的思惟。
在鈴木看來,禪的氛圍滲透在日本人文化生活的各種層面。首先,就禪與美術的關係而言,禪表現在「わび(侘、wabi)」和「さび(寂、sabi)」等日本獨特的審美理念。「わび」的真意是匱乏,且是自願的匱乏,是憧憬自然生活和原始單純性的美學意識,而「さび」則是種孤絶感,是追求樸素、古拙感的美學意識。此外,鈴木認為「不對稱性」也日本藝術的一種美學意識。這些美學意識浸透日本水墨畫乃至日本的茶室和佛教建築物等等事物之中。
但就歷史來說,禪是在武士政權的庇護下興盛的,故與重視意志力的武士政治與文化習習相關。就「禪與武士」這個問題,鈴木認為禪是重視意志和直覺、戒律的宗教,其精神特質和為求戰場上的勝利,必須禁欲、守戒,且時時刻刻意識著死亡的武士行動精神是一致的。他擧北條時宗、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等武士的行動和《葉隱》、《武道初心集》等武士道論來說明禪與武士間的關係。但是有意思的是,鈴木的武士道論在不知覺間就轉為一種日本人論,強調日本人對死亡的態度與禪一致,會為自己認為正確的理由勇敢且高潔地犠牲自己的生命。就這點來說,他贊成「禪是日本人的性格」這種想法。
再來,就「禪和劍道」的問題,鈴木認為武士的刀劍能破壞一切違反其主人意志的事物。就這方面而言,刀劍會與愛國主義、軍國主義精神有所關聯,但另方面刀劍具忠和自我犠牲的宗教意義。禪與刀劍一樣,也具有這兩面的效用。然後,他透過澤庵的《不動智神妙錄》的解釋來討論禪與劍道的關聯,強調禪的修行和劍道一樣,皆依直覺追求一種無心無我的精神狀態。
然後,就「禪與儒學」,鈴木認為中世日本的禪僧也帶來受禪影響的儒學(宋學)。在鈴木看來,禪是印度思想順應中國的一種形態,使禪有了儒學色彩。即禪從儒學得到實践性與倫理性,儒學則通過禪得到印度的抽象思索習慣,而有了形而上學的基礎。有意思的是,他指出宋學中存在著一種國族主義的哲學和精神,而這也被渡宋的禪僧帶回日本,進而影響後醍醐天皇等人的思想與行動。
最後,針對「禪與茶道」這個主題,鈴木在介紹禪與茶道的歷史後,按茶道中的「和・敬・清・寂(さび、わび)」精神來説明茶道如何受滲透著禪的原理和精神。亦即茶道重視「さび」「わび」(孤絶、匱乏、原始的單純),並以之為藝術原理,且具以直覺把握究極存在的精神。這和禪的精神是相通的,也是來自於前述的無心無我的心境。就此意義而言,茶道和劍道皆貫穿著禪的精神。所以,鈴木在本書中最後也説:「日本人普遍堅信,劍士、茶匠、以及其他技藝領域中的大師所獲得的直觀,只不過是同一種偉大經驗的具體運用」。
總之,按鈴木的解釋,不論是日本美術或劍道、茶道皆不單只是種技術,而是受重視直覺體驗的禪所影響,以達到宇宙無意識(無心無我的精神狀態)為目的之技藝。而禪之所以能在日本生根也是因受武士階級歡迎,與武士的精神和行動有其類似之處外,也符合日本人的性格。
但是不可否認的,在書寫於軍國主義年代的《禪與日本文化》乃至其後的《日本的靈性》(一九四四)等書中,鈴木似乎過度美化、純粹化了禪,強調禪符合日本人性格(因而對有些人來說,會感到某種日本優越性論的色彩),乃至與武士道精神相通,具軍國主義、國族主義精神等的面相。這些論點同時讓禪也有了某種戰争意識形態的色彩,從而有研究者追究鈴木大拙的戰争責任,但也有研究反對這樣的論點 。不管如何,禪與戰争的問題似乎構成鈴木大拙研究的重要争論點。然而,讓日本佛教從屬於國家主義的人並非只有鈴木大拙一人,這是一個日本思想史中關於國家與宗教的複雜問題。
另外,讀完此書,或許有些對於禪學史有知識的讀者也會對本書中所描述的内容有所疑惑。到底是日本文化深深受禪影響?還是禪深深受日本文化影響?其實,禪只是日本文化的一重要元素,與日本文化融合的禪也只是禪學發展史上一種形態。過度地強調兩者的一致性或會讓我們即看不清禪,也看不清日本文化。在適度的距離上來觀看兩者的關係是必要的。與這一點相關,鈴木大拙對於禪的理解被認為是站在比較本質主義、宗教經驗、心理學層面的表述,而把禪玄思化了。也因為如此,他與站在比較客觀主義、實證主義、歷史學視角來理解禪的胡適有所論辯 。
如上,這些圍繞著「大拙禪」的問題所展開的學術討論不少。但若超脱這些争論,單就本書的論述來看,鈴木認為禪的方法與目的是普世的,但在日本的歷史與文化中得到了最好的表現。就這意義而言,禪有助於我們瞭解日本文化的同時,也能幫助我們探索自我,營造新生活。如果你對這兩件事都有興趣,這會是一本好的入門書。特別是對「斷捨離」生活有興趣的人或許可在本書獲得更進一歩追求簡單生活的勇氣和知識。
藍弘岳 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 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