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走吧,我們兩個的不幸也許能創造出某種幸福!──波特萊爾
*
「根據一個很古老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並沒有星星,夜裡,天空黑得像墨水。那是眾神和惡靈的地盤,人類不能進入。夜幕降臨後,再也沒有人出門,因為天神和魔鬼正展開猛烈的激戰。都沒有人出門,只有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例外。他們彼此相愛,卻出身於兩個敵對的村莊。當他們在一起,滿滿的幸福感讓他們發出光來,這道光芒攪亂了黑暗與眾神的作戰計畫……」每天晚上在就寢前,菲利浦都要講述這一則〈星星王子和晨曦公主〉的故事給女兒聽。
菲利浦原本只是個平凡的上班族。然而,這一天,他被出身富裕的前妻趕出家門,喪失了女兒的監護權。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菲利浦又因業績不佳而遭公司解雇。沒有固定收入之後,連租個房子住都困難重重──這意謂著他不僅僅是失業,甚至連失業津貼也無法領取。就這樣,一步步,菲利浦淪為居無定所的街友,開始在由孤獨、羞恥以及暴力所組成的街頭遊戲規則之下,過著宛如夢魘的悲慘生活……
某天,菲利浦被捲入街頭暴力事件,這時,一隻他曾經餵食的流浪犬挺身救了他,並且在這流浪犬的陪伴及引導之下,陸續認識了受雇於薄餅攤的阿莫,以及經營沙威瑪快餐店的老闆貝貝爾夫婦。原來,這隻流浪犬竟與著名的詩人「波特萊爾」同名!經由眾人的幫助,菲利浦順利在街友之家找到了臨時落腳處,並力圖振作。
就在彷彿命運女神重新眷顧的當下,波特萊爾卻帶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本書特色=
巴黎。一個流浪漢,一隻流浪犬。
《波特萊爾是條狗》的每一章節都猶如一篇散文詩,重現了21世紀巴黎的憂鬱,以及這個塵世中每一座大城市的憂鬱。故事融合了想像與現實、詩意與苦澀,把最貧困者的日常生活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也提醒讀者:人生正是被這種不穩定的平衡所支配,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在某一時刻踏出平日的生活常軌,過起狗一般的日子。當明日顯得幽微,彷如一個個流逝的昨日,我們是否還能保留人性的最後一絲尊嚴?我們能否大膽唾棄那「狗屎一般的生活」?
作者簡介: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波爾多,出版過一篇以米拉波伯爵為主題的論文,並於二○○七年發表第一部小說《巴崔克.特雷波的否認》。此外他也為舞台劇、電影與電視撰寫腳本。
譯者簡介:
美國南伊利諾大學法文系畢業,現為自由譯者。譯著包括《外遇不用翻譯》、《事發的十九分鐘》、《龍紋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等數十冊。
章節試閱
獻給他們,希望大家不再對他們視而不見
給巴斯卡和他的「小雜種」潔西卡,沒有他們就不會有這本書
「我歌頌滿身污泥的狗、無家可歸的狗、四處遊蕩的狗、街頭雜耍的狗,還有和窮人、波希米亞人與江湖騙子一樣,因出於需求,以至於本能被激發得淋漓盡致的狗;需求,這是何等有益的根源,又是何等真實的聰明才智之主宰!我歌頌不幸的狗,也就是那些在巨大城市曲折迂迴的溝壑間孤單流浪的狗,那些眨著聰慧的眼睛、對被遺棄的人說:『帶我走吧,我們兩個的不幸也許能創造出某種幸福!』的狗。」
──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好狗〉
很久很久以前
街上空蕩蕩。但空氣還暖洋洋的。傍晚與入夜後依然涼爽,卻也逐漸被白天的溫暖明亮所蠶食。這是五月初,一個暮色柔和的傍晚。
星期天的白日將盡,在首都近郊這處小小的獨棟住宅區裡,影子隨著已然消逝的週末所留下的惆悵延伸,拉得長長的。
半掩的窗戶傳出某些人活動的聲響,這些人每天都會斷斷續續地擦身而過,但從未真正打照面,頂多只是保持鄰居間的客套或都市人的冷漠。他們製造的聲響凌亂地繚繞而上,在柏油路上空盤桓片刻後,便升上天際混入模糊隱晦的市囂聲中。這裡頭可以聽見,從片段的談話聲中竄出八點晚間新聞女主播的聲音。對面,一台洗衣機正轟隆隆地清洗過去一週的衣物。再遠一點,幾個小孩在客廳裡笑鬧追逐,他們的母親則低頭坐在餐桌旁,為了孤單無望的單身生活與月底的窘迫,藉著伏特加澆愁。隔壁,一對新婚夫妻正在做愛。往下隔幾間屋子,有個女人趁著丈夫出差偷情。往上一點,是一對伴侶在做菜。另外一對因為湯太鹹起了口角。還有一對雖然面對面在吃飯,卻各懷心事,交談也只限於和家用開銷有關的問題。
這些窸窸窣窣的生活相互交疊成一種隱約不明的嘈雜,取代了靜默。在這交織的聲響中,誰也沒聽到那個破碎家庭的喊叫,或是這個男人在主日裡賞妻子一頓小小鞭刑之際,那腰帶發出享受的咻咻聲,更沒聽到菲利浦坐在女兒床邊,輕輕柔柔地說著:「很久很久以前……」
星星王子與晨曦公主
克萊兒閉著雙眼,呼吸平緩而規律。菲利浦雙手按著膝蓋,慢慢將身子重心轉移到大腿上,小心翼翼地起身,往房門口走了幾步。
「爸爸?」
菲利浦又轉身回到女兒身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睡吧,小公主……」
「再說一個故事……」
「很晚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
「可是,我六歲半了耶!」
「就是啊,像你這樣的大女孩正需要體力好好用功……」
「拜託啦,爸爸……」
菲利浦往微開的門口瞄一眼,嘆了口氣,還是再次坐回床邊。
「那只能再一個,而且是短短的一個,不然就換爸爸要挨媽媽罵了!」
他兩人忍住笑,伸出食指壓住雙唇,對彼此做了個「噓」的手勢。
「講《星星王子和晨曦公主》!」
「又是這個?」
「對!」
「可是這個故事剛剛才講過!」
「爸爸……」
菲利浦端詳女兒的臉,見她因迫不及待而眼光閃爍,不由微微一笑。孩子總愛聽一樣的故事。聽過無數次的情節能撫慰他們,能像一條又厚又暖的羽絨被將他們裹住。
「好吧……」
克萊兒拉起父親的手。
「爸爸?」
「什麼事呀,小公主?」
「你走了以後不會忘記我們吧?」
「你怎麼會這麼想!當然不會!而且我只是離開幾個禮拜……」
「那是多久?」
菲利浦的臉上咧出一絲不太有把握的微笑。
「不會太久……」
克萊兒嘟著嘴沉下臉來。
「我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跟你說一個故事。」
女兒用力眨眨眼睛。
「你不會騙人?」
「不會。」
克萊兒在棉被裡扭扭身子後閉上眼睛。菲利浦凝視著她好一會,才又開始從頭說起這個在他和女兒一樣大的時候,奶奶常跟他說的故事。
「根據一個很古老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並沒有星星,夜裡,天空黑得像墨水。那是眾神和惡靈的地盤,人類不能進入。夜幕降臨後,再也沒有人出門,因為天神和魔鬼正展開猛烈的激戰。都沒有人出門,只有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例外。他們彼此相愛,卻出身於兩個敵對的村莊。當他們在一起,滿滿的幸福感讓他們發出光來,這道光芒攪亂了黑暗與眾神的作戰計畫。於是天神和魔鬼很不尋常地宣布休戰,然後聯手去抓這對情侶,把他們分隔開來。少男被關在夜晚的天上,少女卻注定只能活在白晝的地面。少男撲簌簌哭個不停,淚水穿透夜幕變成一個個閃亮的小洞,就是星星。他從這些亮晶晶的隙縫,不斷凝視地球表面,希望能找到心愛的人。少女呢,則是天一亮就起身,趁星光隨著天空轉白而慢慢消失前那幾分鐘,睜大雙眼直視戀人的千萬隻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眼都花了。這時候,她流的淚形成一層薄薄的水膜,將世界包覆住,就是我們今天說的露水。」
故事說到最後,菲利浦激動地眨著眼皮,注視女兒熟睡的臉龐。
「睡吧,我的小公主,星星會守護你……」
他輕輕抽出被克萊兒握住的手,最後一次撫摸她披散在枕頭上的髮絲,然後默默起身走出房間。
家門
底端的樓梯口,有一只行李箱。菲利浦在行李箱旁停下來,端詳片刻。從廚房微開的門縫,隱約可以聽見碗盤落入洗碗機的碰撞聲。
他定定站了一會,才回到剛剛把晚餐髒盤子全放進洗碗機的珊德琳身邊。他站在門口,看著她頭也不抬,只自顧自地忙著。
他們是在一場晚宴上認識的。當時,菲利浦為了逃離家鄉哈佛便來到首都,打了許多零工才完成學業取得高等技師文憑。對珊德琳而言,他有一種不同調味的情趣,也象徵對家族的挑戰。她出身凡爾賽的世家,家中不容許墮胎這回事,一開始父母親只是視而不見,以為年輕人一時衝動過後就沒事了。不料她有了身孕。在凡爾賽,他們不得不想辦法保住面子:一場小婚禮,保密又匆忙,最低限度的經濟援助,只提供給這個不討喜又不符期望的女婿為他們生下的小孫女。至於其他,他們什麼也不想聽,尤其是珊德琳的冥頑不靈。儘管她起初很欣賞菲利浦的鬥志,但他保留下來的昔日生活習性,卻慢慢讓這個叛逆女孩的感情變了質。一成不變的日子和丈夫漸漸讓她忍無可忍,甚至厭惡至極。她有如落入陷阱中的逃犯。
珊德琳按下洗碗機的按鈕,那從容不迫的隆隆聲充滿了整個空間。菲利浦轉過頭,目光越過窗口漫無目的地游移。樹梢上的花開了。
「你的東西放在門口。」
他轉過身子。珊德琳點了根菸,吐出第一口煙後,走了幾步,抓起乾淨的煙灰缸。她的鞋跟踩在白色方磚上喀嗒喀嗒響。
「怎麼樣都沒法讓你改變主意嗎?即使一兩個禮拜也不行?」
珊德琳定定地直視他的雙眼。
「菲利浦,我們已經離婚三個月了。之前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解決問題,沒有結果,我又多給你一個月,還是沒結果。我已經很好說話了,你不覺得嗎?」
「看得出來你從來不必像我這樣被迫去找公寓……」
珊德琳嘆了口氣。
「怎麼了?」
「沒什麼……打從一開始,我父親就警告過我……」
菲利浦咧開嘴搖搖頭。
「你父親!總而言之我從來就配不上他的寶貝女兒……是他要求我得先找到公寓,才能每個週末接克萊兒過去嗎?」
珊德琳繼續默默地抽菸。
「嗄,是他嗎?」
「菲利浦,我累了,你讓我覺得好累。」
她坐了下來。
「你的鑰匙。」
菲利浦瞪著她朝他伸出的手看了幾秒鐘,然後將鑰匙串放到桌上。
「我會每晚打電話來。」
珊德琳沒有答腔,只是又吐了口煙。
「你可以要求我有一間公寓,好讓女兒有舒服的住處,但你不能阻止我跟她講電話!」
珊德琳冷冷地吐出煙後,捻熄香菸。
「你聽著,」她斷然地說:「從今以後我們只保持最低限度的互動。你打電話給克萊兒的時候,簡單打個招呼,至於其他,你就找我的律師談,好嗎?」
他們凝視著對方。接著菲利浦一語不發掉轉過頭,拿起行李走出屋子。
到了門外,他站在腳踏墊上,頭低低的,一隻手反轉在身後,手心仍緊握著門把。
鄰居的窗戶仍傳出一些周遭生活的雜音。這些聲響繼續呈雜亂的螺旋狀環繞而上,在柏油路上空盤桓片刻後,隨即升上天際混入隱抑的喧鬧市聲中。
菲利浦點燃一根菸,抬頭往上看。他的目光一度在虛空中打轉,像是依循著某條既定路線,最後才落到擋住地平線的其他屋子、樹木與尖塔背後。已經有幾顆星子穿破了暮色。
市郊
他開著車。開了許久。沒有特定的方向或目標。只是隨著蜿蜒曲折的道路前進,到了分岔路口便隨興轉彎。
他從一個郊區到另一個郊區,每一個都相毗連,中間只隔著省公路上雙向設置的路標。右邊這側標示著某個市鎮的名稱,左邊的標示牌上則劃了線。界線只能從馬路的這兩點看出,否則根本難以察覺。同樣的灰色調在建築物的牆上鋪展漫延開來。雖然立面整齊一致,卻仍只是呈現出毫無人氣而扭曲的市容。過氣的老屋與褪色的現代化建築並排而立。一堆城市的殘渣,上頭交錯堆疊著破碎不全的工商業區。這裡還不算是首都,也不全然是外省。不過就是一個殘餘的過度空間,妾身不明。
他踩下剎車,停在紅燈前面。天色黑了。路燈在背景投下規律、靜止的泛黃條痕,當中混雜著某些閃爍刺眼的信號燈。大部分的窗板都已關上,店家的鐵捲門也都放下了。面對著菲利浦的市政廳廣場空無一人,只有幾輛車,四周毫無生氣。就連人行道上的兩塊陰影中間,也幾乎見不到一條狗偷偷出現。
變綠燈了。他踩踏油門。出了這個小聚居區隨即又進入另一區,兩地交界處矗立著一座墓園,這是個實際又空洞的證明:此地確實有生命存在。
菲利浦加速前進。眼看就快午夜了。
蜷腿側睡
凌晨兩點左右,他走進一家經濟型的連鎖汽車旅館Formule 1。
「你好,請問還有房間嗎?」
「抱歉,先生,已經客滿了。」
「喔……謝謝。」
找了一個小時、十來間旅館後,他在一處加油站的停車場上抽菸,並踱起方步。一陣涼風狂亂地吹著。他縮起脖子、兩手抱胸,以這佝僂姿態繼續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面上來回地走,然後才回到車上。首都就在那裡,在外環道的另一端。橫擋在入口處有幾棟建築模樣很奇怪,好像巨大的方形聖誕樹,因為窗口掛了一大堆衛星天線像飾帶一樣。
他又開了半小時才往辦公室的方向開去。在附近繞了幾圈,最後將車停在一間小餐館前面,要是早上到得太早,他常常會上這兒喝杯咖啡。
他下車,打開後車廂,打開袋子,拿出一套西裝,撐起衣架吊在後車門的把手上。另外又抓起一件皮夾克帶回駕駛座。
在車內,他把手機的鬧鐘調到七點,這是清潔人員進辦公室打掃的時間。他將副駕駛座的椅背放低,直到頭靠碰到後座,接著仰躺下來,裹在夾克裡,最後終於閉上眼睛。這時四點剛過幾分鐘。
幾乎還不到一刻鐘,他便坐起來,愁眉苦臉地撫摩尾骨。他盯著無法完全伸直的雙腳。隨後轉身將後座的椅背放下,試圖將它往後推,以便讓座位真正躺平。沒有效果。副駕駛座的座椅與椅背間的角度完全無法縮減,座位依舊稍微高低不平,折磨著他的下背部。
他側躺著睡。雖然玻璃微暗,車內還是被一盞路燈的微弱光線給穿透。他起身,取下掛西裝的衣架,改吊到面對著他的另一側後門的手把上,讓衣服投下的陰影罩住他的臉。
他重新躺下,將腿蜷縮到座位上,彎起左臂枕著頭,閉上眼睛。慢慢地,他的呼吸變慢、變深沉。
驀地,一輛改裝過的輕型摩托車的尖銳劈啪聲劃破深夜的寂靜,接著更是一連串劈哩啪啦像放鞭炮似的,沉靜的夜被劃得支離破碎。
他張開眼,嘆了口氣,又闔上眼。調整一下手腳的位置,靜躺片刻,又動了動,安靜一會,又扭動起來,最後一把扯掉蓋在身上的夾克,猛坐起身。他伸手撥撥頭髮、抹抹脖子和臉,目光四下遊走無法定神。
一輛汽車從旁駛過,車燈眩目,他瞇起眼睛。駕駛踩了剎車,車子放慢速度、停下來,最後轉進鄰接的街道。當車子遠離,只剩人造的半昏暗光線擾亂周圍的夜色,他重新將椅背立回正常角度,自己則爬到後座,上半身裹縮在夾克裡,蜷腿側躺下來。
就快五點十五了。
破曉
他忽然驚醒。驚惶憂慮地環顧四周數秒,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又躺下來,臉上溼溼的,因為出了冷汗連髮根都浸溼了。
他往臉上抹了一把。由於夜裡幾乎沒有休息、不得緩解,他的面容疲憊不堪,眼皮也因為睡眠不安穩而短暫還浮腫著。擋風玻璃在涼爽的清晨凝結出水汽。此時六點十三分。
外頭,晨光微顫。城市的活動與生活在天剛破曉之際啟動了。行人來來去去,進進出出菸草酒吧間,還拿了當天的報紙走出報攤。超市的員工卸下卡車上的貨。兩名市府部門的人在打掃馬路與人行道,一人開著迷你車在後,另一人手持高壓水槍在前,用水柱將殘渣碎屑沖進水溝,隨後流入下水道深處。
他套上夾克,下車過馬路,進入菸草酒吧間,張開臂肘支靠在吧台。老闆亨利認得他,出聲招呼道:
「喂,你今天起得真早!」
「有工作要趕。」
亨利看著菲利浦。
「你看起來愁眉苦臉的,家裡沒什麼事吧?」
「我都說了,有工作要趕。而且這個時機,公司裡的壓力不小。」
亨利半信半疑的打量著他。
「是啊,大家都一樣。什麼時代呀……想點些什麼?」
「一杯雙份濃縮咖啡,一個牛角麵包。」
趁亨利在吧台後面忙著,菲利浦抓起報紙開始翻閱。社會版有一篇針對多處遊民收容中心關閉的報導。撰稿記者強調大部分的中心只從十一月開放到五月,並以數字為依據指出,與一般根深蒂固的先驗觀點不同的是:夏日的遊民死亡率和冬天一樣高。天開始變暖之後,撐過寒冬的人抵抗力其實已經消磨殆盡,加上酒精、熱氣、不合時宜的衣服與脫水現象,使得原已虛脫衰竭的軀體更為脆弱。
報導後面刊了兩篇廣告,宣傳兩家全年開放的獨特機構:「希望之村」創立於二○○七年元月,為那些正等待重返社會的遊民提供三十多間平房;還有「福樂鴻」,這是馬爾他騎士團與專門救助動物的「三千萬朋友」基金會在一九九九年八月設立的收容船,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收容遊民(他們稱之為「乘客」)與他們的愛犬,並免費提供寵物看診的機構。作為這方面的先驅,該中心在行政程序上提供了後續與陪同的服務,以便讓「乘客」住在船上這四星期當中能更快重返社會生活。還有另一艘船已經即將裝潢完畢,可以收容三十多名準備長期重返社會的人達數月。「住過『福樂鴻』的人有百分之十離開時若非進入職訓班便是找到工作;這堪稱壯舉,看看街上流離失所的人,真正有能力擺脫困境的幾乎不到百分之二,」記者如此作結。
他看看手錶,就要七點了。他摺起報紙,喝下最後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
「多少錢?」
「五塊!」
菲利浦掏出皮夾,打開雙折面,一邊是他的身分證,另一邊是女兒的照片。他停頓片刻,看著克萊兒的笑容與臉蛋,接著付錢給亨利後才走出餐館,進入白晝的熙攘中。
窺私
他將西裝與盥洗包拿在手裡,盡量低調地進入他工作的熱幫浦公司辦公室。他溜過走廊,鑽進男用盥洗室。
他面對鏡子,仔細打量自己疲憊的神色、黑眼圈、日漸稀疏的鬢角。煩惱加上一夜顛仆使他更顯老態,尤其在日光燈的照明和白色磁磚的反射下,皺紋也更深了。
他脫去衣服,只剩四角襯褲和襪子,用冷水抹臉、頭髮、脖子。接著往腋下和上半身潑水,最後才墊起腳尖,將性器放進洗手槽裡清洗。
他撕了幾張擦手紙擦起身子來,不料紙太薄,一接觸到潮溼的肌膚就破了,變成一個個小顆粒黏在體毛間。他氣惱地撇撇嘴,一面四下環顧,之後走到自動烘手器前面,轉一下可移動的出風口並啟動機器。
清潔婦瑪哈娃無精打采地推著推車進來時,他正在熱風底下扭動身體。看見這個半裸的陌生人她嚇一跳,不由自主地低聲驚呼。菲利浦抬起眼睛看著她,兩人就這麼動也不動、驚惶失措地對望,隔在中間的烘手器那嘈雜聲反倒令人心安。聲響一停,沉默掏空了整個洗手間,迫使他們面對彼此。
瑪哈娃帶著尷尬而不安的笑容,開始後退。菲利浦朝她跨前一步。
「等一等!」
瑪哈娃定住不動。
「放心吧。」她操著濃濃的非洲口音對他說:「我沒看見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在這裡上班……」
菲利浦很快地掏了掏長褲口袋,拿出皮夾抽出一張秀有他的照片和公司logo的卡片,遞給瑪哈娃。
「喏,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
菲利浦往前進,來到適當的距離外停下。
「不,我說真的,你看看……」
瑪哈娃俯身去看。重新挺直身子時,她的表情變得輕鬆了。
「看見了吧?」
「對不起,我還以為……」
「當然了,換作是我,也會這麼想!」
這名年輕的非洲女子卻皺起眉頭。
「可是你這……」
「我開了整晚的車……」菲利浦搶著接話:「去了外省一趟……因為沒有回家,所以……就這樣……」
瑪哈娃迅速瞥了菲利浦的婚戒一眼。
「你也看到我這副模樣,我不想讓老婆一醒來就受到驚嚇!」
兩人都應付似的微微一笑。
「我先從女用洗手間開始,等一下再過來……」
「我不會太久,再刮個鬍子就好了。」
瑪哈娃正要出去。
「小姐……」
她轉過頭去看他。
「如果可以的話……」
他揮了一下手臂,話卻沒說完。
「我是說……你懂吧?」
「我都說了,我沒看見你……」
他們交換一個帶有默契的微笑。瑪哈娃隨即離去。
菲利浦還是沒動,雖然雙眼盯著剛剛關上的門,眼神卻一片空洞。
忽然,一陣馬桶的沖水聲穿越男女盥洗室中間的隔牆,接著有人開門、關門,擦洗磁磚。
菲利浦回過神來,這才回到洗手槽前面開始刮鬍子。
「大彌撒」過後
過了九點。寬闊的業務部門人聲嗡鳴有如蜂巢。天花板上,四盞雙管日光燈排成方格狀,投射出一種類似手術房的光線。每六張辦公桌方方正正地併成一組,當中沒有隔板,讓人無法私下交談也限制了偷懶的時刻。無論前後左右,隨時都可能有人無意或有意地聽到某人的私人或業務談話,看到某人在做什麼、在瀏覽哪個網站。若想安靜獨處片刻,就得上街,藉此暫時擺脫留在工作崗位上的人的目光。這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讓人全神貫注於唯一可行的抽象儀式:出售訂單。辦公室後面牆上有個大大的公布欄,重點記錄著每天與每星期之初所舉行的「大彌撒」上,各個業務自行設定的週目標,就像在所有人腳踝綁上一個倒數計時的無形炸彈。
大夥都已經開始忙碌衝刺(向客戶催款、猛烈的電話推銷、約定拜訪時間),菲利浦則偷偷記下幾個旅館的電話,以便為下一夜做準備。
「菲利啊,才禮拜一就在打混想週末的事了?」
菲利浦嚇了一跳。本想關掉電腦上的網路頁面,但向來野心勃勃又不甘寂寞的年輕業務史蒂芬.塔斯卡已經坐上他的桌子。
「旅館?你被老婆趕出家門啦?」
「白痴!我是想這個週末給她一個驚喜……」
史蒂芬更仔細地看了一下菲利浦的螢幕。
「住郊區的Ibis商務旅館?好個驚喜啊!」
菲利浦正想回嘴,史蒂芬卻不給他機會。
「等等,等等,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這是你下午偷情用的?」
「當然不是!」
「好啦,跟我說沒關係……所以你今天早上臉色才這麼難看是嗎?你趕在上班前辦事,是為了讓一天的開始更輕鬆?」
「不是,我說真的!」
「別緊張,小菲利……男人偶爾小小出個軌,死不了的!」
眼看交談內容愈來愈不像話,菲利浦偷偷把手伸進西裝口袋,在手機上按幾下,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向史蒂芬道歉後接起電話。
「菲利浦.拉佛斯,你好……是的,馬可維奇先生,謝謝你的回電……」
他用手掩住話筒。
「是客戶……」悄聲對史蒂芬說。
史蒂芬豎起兩根大姆指替他打氣,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菲利浦繼續假裝講電話,還裝模作樣在筆記本記下約會時間後才掛上電話。他很快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卻聽見業務經理方斯華叫他:
「菲利浦,給我五分鐘,我們談談好嗎?」
告解
菲利浦進來以後,方斯華將門關上。雖然這間辦公室的日光燈較少,照明卻也同樣一成不變、缺乏人氣。
「坐吧。」
「謝謝。」
兩人隔著一張大玻璃桌面對面坐下。方斯華面前擺了一份資料夾。
「你怎麼樣呢?」
「很好。」
「真的?」
「真的。」
「可是你今天早上看起來不太對勁。」
「昨晚沒睡好,沒事。」
「你老婆呢?」
「我老婆?」
「對,她還好嗎?」
「喔……很好,謝謝。」
「那你女兒呢?」
「也很好。」
方斯華生硬地笑了笑,站起身來。他雙手插在口袋,走了幾步來到窗邊。
「我看你美滿得很……」
方斯華背對菲利浦,沉默了一會。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淡淡的紫藍色。
「那麼業績為什麼這麼糟?」
方斯華轉過身,倚靠著窗框。由於背光,臉上罩著陰影。
「嗄,為什麼?」
「我……」
方斯華回來坐下,打開桌上的資料夾。
「兩個月前減少百分之二十,上個月減少百分之十,也就是說這一期總共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但是新人的業績大多都持續進步,我們這一行正在蓬勃發展。你說呢?」
菲利浦與方斯華四目交接,又連忙轉移視線。
「菲利浦,不管你的私生活上有什麼煩惱,都不應該帶進辦公室來。」
菲利浦的目光到處遊移了一會,最後落定在牆上的一點。
「我會定下心來……」
兩人互相端詳。
「我會重新振作。」菲利浦強調。
「但願如此……別忘了你的短期合約這個月就到期了……」
方斯華帶著生硬的笑容,闔上資料夾。
獻給他們,希望大家不再對他們視而不見
給巴斯卡和他的「小雜種」潔西卡,沒有他們就不會有這本書
「我歌頌滿身污泥的狗、無家可歸的狗、四處遊蕩的狗、街頭雜耍的狗,還有和窮人、波希米亞人與江湖騙子一樣,因出於需求,以至於本能被激發得淋漓盡致的狗;需求,這是何等有益的根源,又是何等真實的聰明才智之主宰!我歌頌不幸的狗,也就是那些在巨大城市曲折迂迴的溝壑間孤單流浪的狗,那些眨著聰慧的眼睛、對被遺棄的人說:『帶我走吧,我們兩個的不幸也許能創造出某種幸福!』的狗。」
──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好狗〉
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