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評論家傅博 專文導讀
第五十二屆江戶川亂步獎得獎作品
人,歸鄉了
但記憶,卻寧可冰封在那個唯有自殘的痛
才能確定存在感的西伯利亞凍原之上
1947年11月,西伯利亞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裡發生了一件謀殺案。鴻山隼人中尉被人砍下腦袋,可是現場不見凶器,也找不到凶手。
60年後,當時也被關在集中營裡的二等兵高津,突然找到一家叫薰風堂的出版社,說要自費五百萬出版一本詩集。於是企畫課主管朝倉晶子派遣手下楨野英治,到京都綾部的鄉下農舍與高津洽談,沒想到高津卻留下一張紙條,說這個計畫要延後,同時間,人就消失無蹤了。
楨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開始閱讀高津的手稿,他發現裡面提到60年前鴻山隼人中尉被殺的事;而且,最近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的俄國護士瑪莉亞、隼人孫子秀樹的命案,似乎也和高津脫不了干係。
警方也朝同一個方向思考,相繼送命的瑪莉亞和鴻山秀樹,與之前隼人的懸案想必關係匪淺,到底誰是凶手?高津寫下的俳句是否隱藏著破案線索?
不解的是,如果高津確認凶手,為什麼60年前不出面揭發、如今反而導致更多人受害呢?
作者簡介:
鏑木蓮 KABURAGI REN
1961年出生於日本京都市。佛教大學文學部國文系畢業,畢業論文是「江戶川亂步論」。曾於補習班擔任講師,並任職於教材出版社、廣告公司等,1992年成為廣告文案自由接稿者,2004年以短篇小說《黑鶴》獲得立教學院.立教大學為紀念「江戶川亂步與大眾之二十世紀展」所創設的第一屆立教池袋貓頭鷹文藝獎。
譯者簡介:
陳嫺若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常年擔任翻譯和編輯工作。現為自由譯者。
章節試閱
序章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蘇聯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地區,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
「寒流!寒流來了。明天氣溫可能下探到零下四十度。」
鴻山隼人中尉看著牆上掛的溫度計喃喃自語,手裡一邊把玩著掛在外套皮帶上、拇指般大的木雕達摩。原本紅色的佛像,因為手垢而呈現褐色。
「最好一口氣降到零下五十度。」
站在一旁的川崎茂少尉,環視著筋疲力竭的部下們說道。
根據這個戰俘集中營的規定,零下四十度時便會發出暫停作業的公告。然而只超過七、八度有可能會以誤差來處理;倒不如冷到最高程度,才能確定免除重勞動。
「不要隨便亂講話。」
「對不起。」
川崎輕得不能再輕地點了一下頭。
「不過,這波寒流的確來勢洶洶。」
鴻山離開門邊,緩緩走向中央的貝契卡1。川崎拖著右腳跟在後面,他似乎是在工作
1俄語中燒柴的暖爐。
時受了傷,代替繃帶綁住腳踝的綁腿上面還滲著血。只要傷不太嚴重,士兵都會自己處理。
在這間寬十四.五公尺,深四十五.五公尺的平房式木造軍營裡,擠了兩個小隊近百名俘虜。用汽油桶做成的克難暖爐四周,各架設了兩層床板,每個人的睡床僅僅只有一平方公尺。不,應該說這個面積就是他們僅有的空間。當然他們的身體得部分緊貼交疊,利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夜裡燃燒機器用的潤滑油當作照明。潤滑油的黑煙和煤灰把屋內薰得昏昏暗暗,使得暖爐裡冒出的火花分外明亮。
不時還能聽得見柴薪燃燒的剝聲。
分派下來的一條薄毛毯,根本暖和不了因為饑餓和疲勞而冰冷的身體。所有人都裹著外套,戴著帽子,屈膝側躺著。
鴻山照舊在暖爐旁的圓木坐下,用紙片捲了一根菸草抽起來。若是完成一天的勞動業績,配給的菸草就可以增加五公克,變成十二.五公克。
馬合菸2在集中營裡價值相當於貨幣,有時候還能用它交換黑麵包。
不過,用來捲馬合菸的紙更加珍貴。鴻山都是拿舊報紙、水泥袋,甚至照片湊合著用。
「鴻山長官回來了。」
隨著川崎的呼喊,士兵們全都一齊起身,在西伯利亞被冰雪曬成暗紅色的臉轉向暖爐站好。
「大家不要忘記帝國軍人的尊嚴,別讓那些監視兵看到咱們散漫的模樣,也千萬不要被業績目標打敗。今晚恐怕寒流就要來襲,大家保重身體。完畢!」
集中營生活已進入第三年,士兵們的敬禮不再像從前那樣敏捷有力了。因為不僅是身體,連忠誠度都出現了疲倦感。
加上蘇聯政府為了對戰俘植入共產主義的思想,不斷強化民主教育,好讓他們放棄軍國主義。
甚至有流言傳出,別處已經很少有像第五十三集中營這樣,按軍隊階級統治的地方了。
為了遵行軍國主義,每到業績檢查終了的時刻,鴻山就會出現在軍營,訓勉大家提高業績達成率,以此維持軍人的尊嚴。
「那麼,稍息。」
鴻山的訓示結束時,一個士兵開口了。從上層床板探出的臉大約只有二十出頭。
「達莫伊3……蘇聯兵來這兒跟我們說東京達莫伊,可是我們真的有可能返回日本嗎?」
發紫的嘴唇不斷地顫抖,才一開口,後面的牙齒便不住地摩擦起來。
2俄羅斯手捲的劣等香菸。
3俄文歸鄉之意,特別是在第二次大戰後,從俄國遣返的日本兵中通用。
「翻譯官。」
鴻山叫著川崎身後的翻譯官,接著又繼續說。
「明天,你去問問監視兵,看我們何時可以返回故鄉?」
「這……這……」
個子矮小、戴著圓眼鏡的翻譯官低下頭。
「少尉,那你去怎麼樣?你應該有門路問得到吧。」
鴻山斜睨了川崎一眼,露出一絲微笑。
「這種消息,那些傢伙怎麼可能知道。我看就連第五十三集中營的長官也不曉得吧。反正大家都還年輕,就再忍忍吧。不過,千萬不可以耐不住歸鄉的誘惑,把愛國心給拋棄了。知道嗎?少尉。」
「是!」
川崎反射性的回答。
「長官,屬下從沒想過為了回家鄉而拋棄愛國心。可是再這樣下去……」
一個小兵把話硬吞了回去。他咬著牙,握住像紙一樣薄的毛毯。
無法活著回日本─每天看著一個接一個在飢寒交迫中倒下的夥伴,士兵們的腦海裡浮現的肯定都是這句話。
鴻山呆立在原地,緊抿著嘴沉默不語。能不能活著回去?什麼時候回去?面對這樣的詰問,身為指揮官卻無法立刻回答,這點讓他坐立難安。
民主運動(民主化教育)就是一種洗腦。雖然這些士兵們都曾徹底地灌輸了軍國主義,但是酷寒和饑餓、艱苦的勞動,都會讓人的心神變得脆弱。
只要不唱軍歌,改唱讚頌共產主義的〈國際歌〉,就可以少做點工,這樣的傳聞使得軍心大為動搖;甚至連這麼做就可以提早回國的奇想都跟著出籠。令人感覺到不論是軍官或是士卒,都已無法再壓抑這種心情了。
現在只能盡量喚起軍人的尊嚴,讓他們完成業績量;或是用馬合菸的報償來提振他們的士氣。但是達成業績其實是幫了蘇聯的忙,連鴻山也意識到這個矛盾。
鴻山把只剩短短一截的馬合菸扔到地上,用軍靴踩熄,快速站起來轉了個身。
打開釘了兩層的營門,高達五十度以上溫差形成的空氣牆,向他的身體襲來。
「啊!寒流果然來了。」
鴻山瞬間死亡的時候,心頭浮現出東京‧達莫伊這兩個字。
清晨六點,士兵用鐵鎚敲打著銅鐘般懸吊起來的一截鐵軌,叫醒早已疲憊不堪的俘虜士兵。
二等兵高津耕介聽到這個起床令時,正在燒柴。
他把針葉樹的枝葉放進暖爐裡,然後提起水桶和斧頭走到室外,打算挖些凍土上的冰來融成水。河水和井都已經結冰,想要得到珍貴的清水,除了把堅冰融化之外,別無他法。
他打開門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曾有人沒留神走出室外,引發心臟麻痺。也有人吸進冰凍的空氣,導致鼻黏膜凍傷。
他聽過有人空手握起倉庫裡的斧頭,結果整塊手掌的皮膚被斧頭柄拉掉的恐怖傳聞。手掌瞬間黏著在凍結的斧柄,怎麼都拔不起來,結果一使力就把整塊皮膚給剝掉了。也有人沒注意到毛顫做的防寒靴破了一個小洞,後來導致凍傷,連路都沒法走。
在這地方待了三年多,讓高津對冰點以下心懷恐懼的並不是這些事件,而是他親眼目睹同袍失去鼻子的悲劇。
那是來到戰俘集中營的第一個冬天,同袍結束了一天的勞役,因為吹開冰凍的白粉,鼻子沾得白白的回到了宿舍。他去爐邊取暖後,摸著臉慘叫起來。鼻子的顏色瞬間像個熟透的柿子膨脹變色,不但皮翻起來,鼻肉也坍了。幾個小時之後,就像冰塊融化一般,鼻子便消失了。整張臉宛如換了個人。那情景直到今日還烙印在他眼中。
曾任關車軍戰車肉搏攻擊隊一員的高津,最怕失去妻子的恐怖。
高津查探了一下溫度計,已經下降到零下四十七度了。他用防寒手套掩著口,佝僂著身子走進營區。
從第一宿舍和第二宿舍之間的空地往左轉,便是舉行點名的廣場。他走向寒風被隔絕的一角。
天色還很暗,空氣中的水分全都凝結,看不到一公尺外的景象。直到早上九點以後,陽光才會照進營區。
雖然看不見腳下的路,但他依照習慣的路徑走,應該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到達。
「是什麼人?」
不知是西南方的監視哨,還是大門口的衛兵站發出了喝止聲。
打水不過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高津輕鬆地把水桶朝哨站的方向晃了晃。
「不准動!」
衛兵架著短機關槍快步向高津跑來,擔任民主委員的竹田上等兵跟在後面。從事翻譯的竹田熱中於民主運動,是一個積極參與統戰的人。
竹田跟高津只差三歲,是個二十一歲的上等兵。可是他不但被免除勞役,而且還因為班長的身分,不時對長官頤指氣使。他曾揪出抗命者立下大功,頗受俄羅斯人的信賴。
沒人敢大聲指責他是叛徒。畢竟,比起那些隱藏在暗地裡的間諜,公開表示願意服從史達林的竹田至少還算誠實。
「報告長官,二等兵高津。水……我是來挑水的。」
「我問的不是你。是他。」
竹田戴著手套的手指的地方看得到外套和鞋底。有人趴在那裡。
「啊,達摩。那是鴻山長官的。」
「達摩?」
竹田不解地問道。
「那是長官的護身符,木雕達摩。」
「原來如此。」竹田嘟囔著,「看樣子他已經死了。馬上把這裡處理一下。悲哀的軍國主義者,就是這般的下場啊。」
竹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高津,然後對警衛兵說了兩三句話。警衛兵則指著屍體,口氣急促地在嚷嚷些什麼。
高津看著兩人忙碌地比手劃腳,突然有種竹田早已成為俄國人的錯覺。一個人只要改變思想,連面對死者也不會害怕嗎?
「高津!把你的斧頭給我看看。」
竹田嚴厲的口氣把高津嚇了一跳,隨手把斧頭丟在凍土上。斧頭發出悶悶的金屬聲,斧柄在地上彈了兩三下。
接著,高津被警衛兵踢中膝蓋,跪倒在地上。一支機槍隨即對準他的頭。
「怎……怎麼回事?」
「二等兵高津,你乖乖的別動!」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
高津兩手按在腦後大叫。冷空氣凍得他舌頭打結,連他都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閉嘴!」
竹田單膝跪下,檢視高津丟在地上的斧刃。
「上面沒有血跡。」
竹田說道,一面向警衛搖搖頭。
對準高津的槍口慢慢的從他臉上移開。
看樣子,他的嫌疑似乎已被洗清。
從起床號響起至今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但廣場上空無一人。其他宿舍也沒有人出來汲水。
天氣變得更加酷寒,恐怕已經降到零下五十度了。可能就在自己到廣場來的這段時間發布作業中止的命令了吧。
「高津,你到這裡來。」
竹田站在中尉頭部位置的旁邊。
「啊,頭不見了。」
鴻山中尉趴在地上,兩手撐著地,抓著地上的冰,彷彿擺出伏地挺身的姿勢,看起來十分詭異。但是頭不見了。
「在那邊。」
竹田用斧柄指著兩公尺外的一個點。
「是鴻山中尉!」
原本應該是一句喊叫,但在冷空氣的掩蓋下,話未成聲便消失了。
鴻山的頭顱滾到一旁。
「看起來應該是下雪之前動的手。四周沒留下任何足跡,只剩你的腳印。」竹田朝四周看了一眼說。
警衛兵離去請求支援,一位醫生跑了過來。
「怎麼回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看過許多重傷軍人的軍醫,一時間似乎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
跟著醫師一起到場的護士轉開視線蹲了下來。她的名字叫做瑪莉亞.艾柳希娜。因為態度親切可愛,頗受俘虜們的歡迎。今年二十五歲,已經有很長的看護經驗,照理說她應該見識過大風大浪,但還是無法忍受這種身首異處的衝擊。
「凶器是銳利的刀刃,類似日本的刀。」
這位年約四十的醫師名叫尼可萊,他檢查完切口之後向竹田報告。
「這裡既沒日本刀也沒有軍刀。有的只是斧頭和鋸子。」
尼可萊醫師將鴻山的頭和屍體用雪橇運到醫務室做進一步化驗後,竹田則和警衛調查營區內所有可能的刀刃,但是沒有一把沾有血跡,也沒有一把像是符合屍體切口的凶器。
從頸動脈噴出的血液,因為零下五十度的寒冷而凍結了,沒有流出多少血。傷口凝固,血也止住了。
被留置比對兵刃的高津,四小時後回到宿舍。守候的伍長下柳卓雄趨前詢問。
「高津,發生什麼事啦?」
高津和大阪出身的下柳在勞動時被排在同一組。通常是年輕人搭配老人成一組,但下柳二十二歲,和高津只相差四歲。
「真是搞不懂。我們這裡被允許用的利刃,只有採伐用的工具。就算要搜,諒他們也搜不出日本刀之類的吧。」
士兵們紛紛聚集到暖爐前面,聽高津說話。
還不習慣集中營的生活時,曾經發生過好幾起警衛槍殺同袍的事件。對於這種從戰場上延伸下來的不幸,他們也只能眼淚往肚裡吞。有些士兵受不了畜牲般的對待,為了洗雪恥辱而刀刃相向,也有士兵自戕而亡。然而,在這裡度過整整三年的歲月之後,大家連抗抵的力氣也消失殆盡。
雖然有很多人因為意外或重病而亡故,但砍掉軍官頭顱這種事,還是讓大家膽顫心驚。
「真的是身首異處了嗎?」
「完全斷成兩半。而且距離五、六尺遠呢。」
「那就不是自殺嘍。」
下柳的身材頎長清瘦。他用長長的手指比個刀的形狀,做出自殺的姿勢。
「自己的話沒辦法把頭斬斷吧。如果是自刎身亡,那凶器就算沒拿在手上,也會掉在附近才對。」
「莫非真是謀殺?」
下柳捋著寥寥數根鬍鬚,臉色陡然嚴肅起來,朝所有人巡視一遍,壓低了聲音說道。
「軍刀在解除武裝的時候都被沒收了。雖然有一部分軍官拒不從命,但最後還是全部被抄光。營區裡根本沒有日本刀之類的武器。所以他們連斧頭、鋸子都拿去調查。可能是以為凶手在日本人當中。」
「照我現場所見,那切口並不是斧頭或鋸子造成的。其他地方似乎也沒有外傷。」
「一刀就能把頭砍下來,可見是個使刀劍的高手。」
下柳的眼睛轉向高津的右臉,那兒有一道傷痕從嘴邊延伸到耳朵。
「以前你說過,你這道疤是竹刀裂開之後,被竹子的尖端傷到的。是在放護具的房間裡被刺傷的?」
「是的,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怎麼?」
矮小的高津早已習慣別人從上方俯視,說起話時不自覺會抬高下巴,呈現「門戶洞開」的姿勢。
「你喜歡劍道吧。」
「喂喂,等一下。我那時手拿著斧頭,所以一開始就被懷疑過了,還差點被關到倉庫裡去呢。」
「說的也是。當然啦,其他應該也有不少人擅長居合術或拔刀術4吧。」
「我不想懷疑日本人,但是,總不可能是俄羅斯人殺的吧。」
暖爐裡的火在寒氣的威逼之下,漸漸變小。高津趕忙添進新的柴薪。
「嗯。我也認為他們不懂得這種斬首的手法。」
「這是我自己的推測啦。我在想,凶手是不是趁鴻山長官不備,從旁揮手一刀而下。長官根本來不及察覺,腦袋就已經飛出去了。」
「你為什麼這麼想?」
下柳伸出下巴,噘起嘴來。
「因為長官被斬之後向前倒下,以兩手撐著身體的姿勢斃命。也就是說,他的腦袋被斬斷之後,過了一會兒才向前倒;而腦袋也就順勢滾了出去。」
「你是說,他沒察覺腦袋被斬斷,還往前走了一兩步是嗎?」
「嗯。」
高津點點頭。
「真是太可怕了!」
下柳誇張地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下柳伍長,抗拒民主化的中尉一刀斃命,這個戰俘營……」
「住口!高津。下面的話別說出口。」
下柳的語氣為之一變。
「好了,快去休息,為明天的勞動作準備。聽到了嗎?高津。」
4居合術乃日本武術修練之一,原名拔刀術,是假想敵人從四面八方攻來時,瞬間出刀制服敵人的防身之術。
連接港口的小鎮
︵一︶
平成十七1十一月。
槙野英治在京都車站坐上了山陰本線2的列車。坐特快車前往目的地京都府的綾部市只要大約一小時的路程,但對於從品川搭了兩個多小時新幹線的他而言,已然勞頓不堪了。
「槙野,你可得再跑得勤快點。像我們這種剛成立的出版社,若是不能提高作者的滿意度,那可就沒戲唱了。」
他想起昨天上司對他說的話。
因為喜歡關起門來胡思亂想的性格,沒興趣跑業務,所以槙野才主動請調到企畫課。可是公司方面竟不願採納。高層人員不懂適才適所,槙野實在不明白他們的想法。
他任職的薰風堂出版社,創立於平成元年3,是一個專門經營自費出版的公司。最早他們的業務主要是各公司的社史,像是中小企業的經營者自傳、漫畫等,後來逐漸擴充,以至一般人的自傳、個人創作的歌集、句集4、詩集、甚至小說等都列入企畫出版的內容。隨著社史和自傳帶來穩定的收入,他們的口碑也不逕而走。
泡沫經濟之後,上過天堂又直墜地獄,還能僥倖存活的企業老闆們,想從一本「自己的書」來追求金錢買不到的滿足感。薰風堂對準這種需求,打著懇切細心的編輯、經由通路在全國書店販賣的宣傳口號,在策略上無往不利。
不管在書店裡好不好賣,反正利益已從自費出版的費用中賺到,所以幾乎沒有受到世面上所謂出版不景氣的影響。
作者比讀者還多的「人人是作家」現象,隨著電腦和手機的普及而越演越烈。薰風堂出版開辦的出版論壇,也經常呈現熱絡踴躍的景況。
除了離品川車站五分鐘路程的總社之外,他們在盛岡、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岡等地都設有分公司。快速成長之下,光看年營業額,頗有追上高知名度的大出版社之勢。
槙野前往的綾部市,在地理上來說算是大阪分公司的業務範圍;但由於採取業績獨立的制度,有利潤潛力的客戶,是不會交給分公司來處理的。
槙野現在要去見的就是「預算三百萬圓以上的上等客戶」,於是他幾乎像屁股被踢一腳似的離開公司。
他的上司朝倉晶子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是個七十六歲的男人,一開口便問三百萬圓夠不夠出一本書。電話中僅告知了地址和姓名,內容方面則希望見面再談。
掛著出版製作人名銜的晶子,一向的慣例是聽取內容後,整理成企畫書,再決定執行編輯。但是如果有人願意出三百萬資金,那就另當別論了。
1二○○五年。
2自京都出發,沿日本海方向到達鳥取縣米子的火車幹線,與沿瀨戶內海的山陽本線相對。
3西元一九八九年。
4日本傳統和歌創作,或俳句、連句收集成冊的叫做歌集或句集。
首要的是不論如何把合約簽下來再說。先由公司設定一個三百萬的計畫,讓客戶滿意,這種事可不能被客戶牽著鼻子走。
相貌溫柔,工作上卻冷酷無情。槙野看著車窗想起了晶子的臉。
已經穿過好幾個山洞了吧。人家常說山陰本線就是這樣,天氣明明晴朗,但車窗外的風景卻是陰沉沉的。
既使如此,暖和的陽光映在山坡的楓紅上,令他心情沉靜下來。這裡的秋天景色,是在東京看不到的。
槙野從小在東京葛飾區長大,兒時的風景,就是江戶川的河邊草原。平坦而明朗的草地瞬時浮現在腦海。儘管如此,眺望這山景卻令他感到安心,或許是因為他父母的家鄉都在富山5吧。
上高中之前,槙野沒離開過家,連大學也是通學。直到去年找到工作,他才有了第一次一個人獨居的經驗。從學生時代就沒打過工,在父母經營的咖啡館幫客人倒倒咖啡,就可以拿到零用錢。借一句晶子的話,是屬於溫室中長大的孩子。
不過,他在運動方面倒是樣樣都會。仗著身高一八六的好條件,不論是籃球、排球、跳高等他都玩過,只不過每一種都只學得半調子。「韌性不足」是妹妹英美給他的評語。大學畢業過了五年,也是在英美的督促下,才終於當上社會新鮮人。
「小學時你不是說要當漫畫家嗎,中學時還說想寫東西。既然如此,出版社工作的經驗,應該會對你有幫助。任何事都能拿來當作養分的人才能成為作家呀。別再猶疑了。英治,好歹你也是個男子漢吧。」
英美雖然小他三歲,但高中畢業時,已在神戶的大型咖啡公司上班。不僅在經濟上、連精神上也都比自己獨立。
「早點把工作完成,還可以去看看你妹妹,不過星期天她可能有工作吧。」
晶子的話隱含著想讓英美多鼓勵他的味道。
大約半年多前的一個星期天,晶子到大阪的出版會議進行研修時,在會場所在的飯店,認識了英美,兩人十分投緣。
英美巾幗不讓鬚眉的性格,肯定讓晶子看到了跟自己相似的強悍。確實,英美雖然個子不高,卻早已是中國拳法段級的人物,還在神戶文化中心擔任講師。他似乎都可以聽到晶子在說:哥哥差多了,平成草莓男,饒了我吧。
銀杏和楓葉不斷向後跑去,槙野托著腮凝視窗景的變化,直到火車過了一個名叫山家的小車站,才想到該把向客戶提案的資料拿起來看看。但是,再過三、四分鐘就到綾部站了,最終他只確認了預算三百萬下所能做的裝幀和宣傳方法。
慌慌張張地下了月台,吸入鼻腔的空氣比想像中的冷。
走上中央的樓梯,通過剪票口時他看了一下手錶,才剛過十二點半。約定的時間是兩點,所以時間上還不急。
走出站前的圓環,確定了方位,開始往京都方向走去。晶子的備忘單上寫著由此直走
5富山縣位於本州的中央北部,靠日本海,以農業立縣。
三十分鐘到由良川,然後沿著河道前進。似乎就會走到一戶人家。從這種概略性的指引,可見晶子的個性。
槙野欣賞著路邊的楓紅,沿著鐵道走。
穿過住宅區來到河道邊,漸漸看不到類似住家的建築。陌生又一成不變的景致,令他不安起來。槙野看看手錶,感覺好像走了很久,其實才剛過一點。
接著又走了約十五分鐘,這才終於看到委託人的房子。
那是一棟掩在河岸邊的雜樹林後、孤單兀立的房子。十幾畝大的旱田,整齊地種著約三十公分高的青蔥。蔥田盡頭的平房是用原木組合的木屋。簡樸的屋頂上立著一根煙囪。
「門沒鎖。」
正想敲門的時候,屋裡傳出了聲音。木製門扉上貼了一個木雕門牌,旁邊還掛著木刀和竹刀。
槙野頓時有點膽怯,但還是報上公司和自己的名字,推開了門。
屋裡還是泥巴地,沒有鋪地板,長桌子和床都直接放在地上。室內沒有隔間,約有五坪大,到處都充滿著泥土味。
坐在木桌裡側的男子站起來,輕輕地點了下頭。男子前面堆放著大學筆記本和稿紙。
「我是薰風堂出版的槙野。這次由我負責您的著作,請多指教。」
說著,從穿不慣的西裝胸前口袋取出了名片。
「看到這奇怪的房子,嚇了一跳吧。」
看著動作不靈活的槙野,男子臉上浮現出笑容。他的五官柔和,但右臉頰上的傷給人可怕的印象。身高雖然比槙野矮三十公分左右,但光面對他就有一種難以逼視的威嚴。
聽到男子一句「請坐」,槙野在桌前坐了下來。
「莫非,這房子是您自己……」
很少見到地上沒鋪地板的房子,而且牆上的原木也大小不一。
「嗯,是我自己一個人蓋的。」
委託人的名字叫做高津耕介,七十六歲。
「您以前有木工的經驗嗎?」
「沒有。我完全是個大外行。」
他搖搖手表示否定,露出少年般羞赧的笑容。
「那真是太厲害了。您是退休之後住到這裡來的?」
聽晶子說,電話裡完全沒提到他的背景經歷。槙野旁敲側擊地探問了一下。能夠有三百萬來做出版的經濟狀況,估計應該是擔任業務之類的重要工作吧。
「我從來沒有做過正式的工作。從西伯利亞回來,在舞鶴港上岸,回到故鄉岩手縣的紫波住了幾年,後來又輾轉移居於東京、大阪之間,最後才回到舞鶴附近。這個房子大約是在十年前蓋的。」
在往這裡的路邊,的確豎立了一個往舞鶴二十幾公里的告示牌。
聽到舞鶴這個地方,槙野想起祖母哼著〈岸壁母親〉的情景。岸壁和母親的形象根本連不到一塊兒,小時候聽到這首歌總覺得很恐怖。凹凸不平的岩石與慈祥圓胖的母親,還有底下的怒海。怕高的槙野光是想像就直發抖。祖母告訴他好幾次,這首歌是敘述一位母親在舞鶴等待戰後從西伯利亞回來的兒子。當時他不明瞭其中的緣由。祖母也沒有類似的經驗。
當然,現在他已經知道戰爭結束後,日軍投降卻被強制送到西伯利亞從事勞動的這段歷史;也知道很多日本兵從俄國的納霍德卡港被遣送回鄉的上岸地點,就是京都府的舞鶴。
戰爭結束正好六十年,電視和報紙上報導了各種活動和典禮;以戰爭為背景的小說或電影紛紛出籠。但是,對槙野來說,那些都只是在社會課本上學習過的歷史事件,除此之外沒有更真實的感受。但,不只祖母,凡是經歷過戰爭的人,記憶中的影像即便到了今日,應該仍然鮮明吧。
高津的家中別說是電視機,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左手邊較遠處有個和流理台。上方的三層棚架中只放著兩三個盤子。沒看到電器用品,一台黑色的收音機擺在床頭,應該是用乾電池吧。沒有插座,光線似乎是來自油燈。
槙野也注意到這裡沒有電話。或許他有手機吧。
「今後可能需要常常討論工作事宜,是用電話聯絡嗎?」
「你看也知道這裡沒有電話。需要的時候,會去向地主借。」
晶子的備忘單上應該沒留電話號碼。
「那麼,如果是敝公司要跟您聯絡的話呢?」
「不需要。」
高津打斷槙野的話。
可能是個老頑固。想到這本書到付梓之前,必須和他相處兩個多月,心情就不由得沉了下來。
「您是一個人住嗎?」
「我沒有成家。雖然被遣返回來很慶幸,但精神方面卻一塌糊塗。三十五歲前的記憶全都混亂不清,並不是失去記憶,部分的事情還是記得的。但是別人問起發生了什麼事,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不對,是一片黑暗。」
高津打開了話匣子便停不下來。
先是在因戰爭家中沒有男丁的農家幫忙,順便看看有沒有固定的活兒可做,可是一直找不到,只好回到岩手縣的故鄉。
「我老家的大哥免除兵役,二哥也平安返家。其他兄弟雖然都死了,但因為我是老七,家裡本來就沒有屬於我的位子。我原本是想回到日本之後,就到東京去工作。」
「所以,您去了東京?」
「是啊,去是去了。」
「但找不到工作?」
「正好相反。那時公共工程一個接一個的開動,只要到工地,想做什麼活都有。就算沒有固定工作,卻一點也不用為錢煩惱。可能是這樣也不好吧。在各地打零工,最後輾轉住到舞鶴附近。只不過因為回歸時對那港口的印象太鮮明,實在住不下去。剛好這裡有條由良川流過,感覺上好像它會連接到舞鶴港,心裡比較踏實些。真不明白這種心態是怎麼回事。」
高津因為不安定的境遇和失魂落魄的精神狀態,一直沒有娶妻。說到這裡,他摸摸短短的白髮。
說到「娶妻」這個字眼,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那麼,我們來談談出版方面的事吧。」
槙野從公事包中拿出晶子製作的企畫書,想把話題轉到公事上。他把筆記簿和原子筆擺在桌上,準備好數位錄音機。
「槙野先生,我沒什麼特別的要求。我想出版成書的是句集,體裁全由你們做主。只是希望你們多花點心力在宣傳上。」
剛才柔和的表情消失了。
「當然,敝社有一份包括新聞廣告在內的宣傳計畫。」
「不,我希望你們能用這樣醒目的方法。」
高津打斷槙野的話,從大學筆記本中抽出一張報紙剪報。
那是薰風堂出版每月一次在報紙上登載的全五廣告6。上面放了五本再版書的照片,其他近二十冊新書則縮小並列。這種全五廣告對書籍的銷售其實並無助益,公司方面也沒什麼期待。總之,這種廣告的功能與其在賣書,不如說是想煽動潛在出書者的意願。
「這麼大的宣傳手法,只有在再版時……」
「我只要放在這五冊中的一冊就好。」高津不為所動。
「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我得回去和主管商量。」
「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我還可以再出兩百萬圓。若是不行,那這件事就當作沒發生過。」
話說得明快乾脆,雖然並無威脅之意,但他的眼睛卻閃著銳利的光芒。
「您別這麼快決定嘛。這樣我很為難,您一定要我現在就回答您嗎?」
老人緊抿著嘴,慢慢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傷口也跟著上下移動。
像是抑制自己的視線看向傷口般,槙野把眼光停留在一整疊稿紙上。他直覺的想到這些稿子如果要出版成句集,肯定文字量和頁數都會很多。
「可以讓我先看一下稿子嗎?」
「那麼,這表示你答應我的條件囉?」
「不,這部分……」
「若是這樣,那我不能讓你看。」
果然,這個人是個老頑固。他對一聽到三百萬就馬上安排拜訪業務的晶子,突然感到一絲恨意。
槙野推測這樣下去,事情沒得談了,無奈之餘只好拿出手機。
「再加兩百萬的話當然沒問題。不過,再版廣告只有一次。」
晶子爽快地回答後,笑了。她既不是部長也不是總經理,照理說是沒有這種裁量權的。槙野睜大了眼睛,他本以為可以多爭取點時間,用電話軟化對方的立場。
6日本報紙下方廣告尺寸,為17.5X24公分。
「真的可以這麼做嗎?」
槙野不自覺壓低了音量。高津則閉上了眼睛,他應該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他要的是全國版全五的再版廣告嘛。有什麼關係呢?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拿出魄力答應他,英美還在等你呢。就這樣。」
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說的條件好像沒問題吧。」
高津仍然閉著眼。
「我們會按您的期望,想辦法把您的書加入再版廣告中,刊載在全國版的五段版面上。不過句集並不屬於暢銷類的書呢。」
「賣不好也無所謂。我只是想把戰爭後成為俘虜的體驗保存下來,不要風化掉就好了。還有,我想要告訴大家我出了句集的書。」
「是想告訴從前一起作戰的同袍們,自己還健在嗎?」
「作戰的同袍。嗯,是啊,就是這意思。他們只要看到廣告,就會知道我還活著。」
高津把整疊稿子拿起來,遞向槙野。他表示這裡只有全文的一半。看起來大約有五十張。
照說應該是句集,翻開一看卻是散文。
「請問一下,您這不是句集嗎?」
「是句集沒錯,可是我寫的全是戰俘營,哦不,是戰俘集中營的事。現在年輕人可能看不懂。所以附了一些推敲出的俳句7說明。請從這個角度去讀。」
「也就是說您還附加了手記。這樣我了解了。我們用五百冊和一千冊估了價錢……」
「不用那麼多,只要一百本就夠了。」
這是晶子最喜歡的答案。這下子可能會換成最豪華的裝幀計畫吧。
「總之,我們會依據這個稿子,再慎重地做一份封面和內頁版型設計,然後向您提案。」
「我還有一個請求。」
「您說。」
這下又要丟出什麼樣的難題呢?槙野做出嚴陣以待的姿勢。
「麻煩你影印一份,幫我寄回來。」
「一定照辦。」
槙野沒讓對方發現自己鬆了口氣,答應回到公司後會立刻複印一份寄回來。
高津微笑的說:「別看這鄉下小地方,郵件可是一件都不會漏。」
在這裡沒心思看稿。萬一被他問起感想如何,又要浪費不少時間。槙野判斷第一次拜訪,這樣應該已經夠了,於是把稿紙放進專用信封,收進公事包。
「泡杯茶吧。」高津正打算去邊生火,槙野趕忙起身鄭重的婉拒了。
再坐下去也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只會使氣氛變得更尷尬。雖然他心裡也在反省,工
7日本傳統的短詩,通常為三句,以五字、七字、五字為規則,並且必以季節入詩。
作的時候不能用這種態度,但是一走出室外,冷冽的空氣令他心情一振,不覺肩頭一鬆嘆了口氣。
我看,我還是逃到哪兒去躲起來吧。
銀杏隨風搖擺,河風的氣息吹進槙野的鼻腔。
︵二︶
一出了福知山,從篠山口到尼崎,再換搭電車來到神戶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在簡餐店打發了晚餐,立即到英美家。
兩房兩廳的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還放了好幾盆觀葉植物,看不到任何女生喜歡的粉彩窗帘或填充玩偶,倒是角落立著一個標示要害的練拳用沙包。感覺好像來到大學男生的寢室。
客廳木地板上擺著被爐桌,槙野找個坐墊坐下。
「怎麼樣,好喝嗎?」
英美追問他喝了新發售的招牌咖啡有什麼感想。
「雖然酸味有點重,但還不至於破壞咖啡的苦味和香醇度。」
槙野先在嘴裡含一口咖啡,從鼻子呼出一口氣確認它的香氣,然後再喝水把口中的味道洗掉。這樣反覆了兩次之後,才做出回答。
「哥,別的好處你沒有,就是鑑定咖啡這點值得信賴。」
「我只是剛好喜歡咖啡而已。」
「這種口味什麼時候喝比較好?最近的罐裝咖啡還有清晨專用之類的呢。」
她是想把最能表現口味和香氣特徵的時間,拿來當作宣傳文字。英美興致勃勃地說起她參與宣傳文案的製作小組,從如何品味咖啡的企畫開始,到實際寫文案。
「雖然有點酸,但餘味很清爽,所以我想一般人應該都能接受吧。就說……晚餐後的輕鬆時刻,怎麼樣?」
「看推理電視劇或DVD電影時喝的咖啡?嗯,好主意。」
兩個月不見的小妹,看起來還是活蹦亂跳的。中元節回家的時候看上去有點疲憊,但現在似乎已感受到工作的價值。
「那哥最近怎麼樣?晶子有發伊媚兒給我哦。她說你這次處理的金額有點大,好像相當勞累的樣子,叫我讓你多喝些酒好發洩一下。」
「那種事也能在伊媚兒裡說嗎?那個……」
死要錢的。這幾個字忍著沒說出口。
「那個什麼?」
「沒什麼。倒是酒怎麼還沒拿出來?」
槙野喜歡喝啤酒,他的酒量很差,但是啤酒可以喝不少。
就著英美從便利超商買來的配酒小菜,轉眼間啤酒罐就見了底。英美雖然也陪著喝,但想到第二天拳法教室還有課,所以不敢多喝,剩下的量全都讓槙野給喝光了。
「丫頭,有男朋友了沒?」
每次見面必定會問的「大哥式問題」。
「不就在那兒嗎?木人君。」
英美用啤酒罐指指角落的沙包。
「哦?你叫他木人哪?」
「現在他是我的同居人哦。我們一起欣賞百萬夜景。」
英美把罐子貼在臉上,注視著木人。
「從這裡看得見神戶港嗎?」
「這棟公寓大樓是地震8之後建的。我鼓足勇氣選了頂樓,當然是因為它的景觀夠好啊。」
「這裡是十一樓?」
「十二樓啦。哥,你的記憶力有問題哦。」
槙野走到木人旁邊,打開窗帘,玻璃窗上映著自己的影子。剎那間看不太真切的夜景,漸漸清晰了起來。
城裡的光到了港口就被切斷了。另一邊是大海。
貨運碼頭上的紅燈一閃一滅的,就像天上的星,使得哪裡是天空,哪裡是海變得模糊不清。
「港口的風景怎麼看也看不膩呢。那裡的海連接到全世界。我也沉浸在本龍馬這句話的心境中。」
「拜託,你有點女人味好不好?這種話是男生說的耶。」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裡也被「連接」這個字眼吸引住。高津說過,由良川可以連接到港口。
「我今天見到的那位高津先生,他也說了同樣的話。」
神戶的海也會連接到舞鶴。槙野想像著從沒去過的舞鶴港。
8指的是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
失蹤
︵一︶
十一月六日,清晨七點,京都府舞鶴警察署接到通報,說是舞鶴港碼頭內發現了一具女性浮屍。第八管區海上保安本部已經確認了她的死亡。
接到報告後,巡查部長志方育夫與巡查長大月學立即帶領初動搜查班七名員警,趕往現場。
碼頭工作人員全都聚攏過來,觀看警察的作業。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們並非單純的來看熱鬧。工作一開始就發現浮屍,對於港灣裡擔任貨物檢驗的人員來說,這不該是一天的起點。
對於漁民來說,他們把浮屍叫做「流水佛」,並相信如果不用網打撈,而是用手親自去撈的話,出海就會大豐收。但碼頭工人可不這麼想。遇到這種事只會造成進度拖延,實在是個大麻煩。
見警車到達後,碼頭工人們便離開現場,回到各自的辦公室。
「長官辛苦了。『八管』的速水報到。」
一個全身慢跑裝備、三十上下的結實男子向前敬禮。
「你就是發現屍體的人?」
志方回了禮問。
「不,不是我。發現的人是他。」
速水背後,一個褐髮年輕人正用毛巾包著頭。據說,是他跳進海裡把屍體拖上岸。
「那速水警官呢?」
「我六點三十分左右正在慢跑,剛好經過他跳海的地方,聽到呼喊聲,所以過去幫忙他把那個婦人拖上岸。那位婦人的心肺機能已經停止,瞳孔也放大了。我對她進行了心肺復甦術還是沒用。」
速水的語氣顯得有點緊張,他毫無停頓的把話一口氣說完。
志方把他的話筆記下來,然後和大月刑警蹲在地上確認屍體狀態。
合掌祈福之後掀開覆蓋的藍色帆布,志方不自覺地喊出聲來。
「是個外國人!」
雖然整個臉泛紅,但高聳的鼻梁和深刻的輪廓,無疑是個上了年紀的白人女性。
墨綠色的毛衣、黑色長褲,腳上的紅色皮鞋只剩一隻。另一隻腳是光著的。她的衣裝並未凌亂,頭部和手腕等處也沒有明顯的外傷。但是頸部可以看到有輕微的壓痕。
「有沒有找到繩子類的東西?可能是遭人勒斃的。老太太,您死在這麼冷的海裡,真是可憐。」
與被害者屍體親切對話是志方的老習慣。
「可以當作謀殺案處理吧。」
大月像是要確認似的,望著志方的臉。
「還是等看到鑑識報告再決定。」
志方說完,再度彎下他矮胖的身體,仔細的觀察屍體。
死者的黑髮在腦後綁成一束,有佩戴項鍊和耳環。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大塊頭,體態微胖。但屍體在水裡泡了一段時間就會膨脹,所以並不準確。只是她的衣服尺寸之大,恐怕在日本不太好找。
「她是外出的裝扮,應該有帶皮包什麼的。」
「我們正在附近搜索。既然項鍊和耳環都在,可是沒有現金。應該是遇到搶劫吧。這附近一到夜裡就不太安寧。而且這裡連接國道一七五號、二七號,容易逃亡。」
大月站起身,注視著幹線道路說。
貨櫃上岸之後四通八達的輸運是海港發展上不可欠缺的條件。舞鶴港是日本海岸第一個被指定為FAZ1的港口。所謂的FAZ就是與海外貿易促進區,乃為提高物流功能,活化進出口貿易的一環。
這在事業發展上是一大優點,但從犯罪調查的立場來說,卻會衍生不少問題。警方曾在調查中國竊車集團時,發生只差一步就要拘提,卻被犯人溜走的經驗,後來發現他們是趁亂混入外籍貨櫃船中逃走的。署裡的同僚無不氣得咬牙切齒。
「首先要做的就是判明她的身分,不知道她是哪國人。」
志方再次目不轉睛地看向這位年老的流水佛的臉。
「如果她是觀光客,問出下榻處應該就會知道了。」
「那就先從這條線索下手吧。」
說完,兩人正想去詢問發現屍體的年輕人事情經過,卻被鑑識官叫住了。
「什麼事?」
志方轉頭,大月也停下腳步。
「從她的內褲裡找到了這個。」
資深的老警官站了起來。
白手套上掛著一隻手錶。那是一只老錶,錶殼的黃銅上有刮傷和腐蝕,顯得鏽跡斑斑。錶帶上皮革的顏色原本應該是褐色的吧,卻因為髒污而成了黑灰色。
錶面上大大刻著1到12的黑色阿拉伯數字。內圍還有一圈寫著13到24的紅字。另外在五點到七點之間有刻著秒間的小文字盤。中央略上的地方,有個星星的標誌,下方以片假名寫著「SEIKO」。
「片假名的標誌,很少見呢。」
大月從旁窺視說道。
「這可是古董錶,別亂碰。」
手錶的指針指向五點二十二分。
「應該是浸到海水才停的吧。若真是如此的話,應該就是死者落海的時間。」
「這樣一來,有助於縮小被害者的行經路線吧。不過這錶太舊了,可能早就停了也說不定。」
1foreign access zone。
志方把錶交給另一個新進刑警,指示他在鑑識結束後,拿這錶去找廠商問問。
「我覺得有點冷。」
染髮的年輕人走近志方,他用毛巾包住身體,嘴唇還不住地在顫抖。
「真是抱歉。」
志方低頭道歉,把偵訊地點改到警車裡。他先坐進車裡,接著是年輕人,隨後大月也進來,把年輕人夾在中間。
「昨晚我喝酒喝太晚了,心想回家的話早上一定會遲到。啊,我昨天也遲到了。因為決定在公司的置物室裡過一夜……」
聽年輕人的陳述需要耐性。動不動就說「因為什麼什麼……」等了半天卻也沒見有任何結論出來。然而就算如此,這些話中可能還是隱藏著線索,所以就算內容完全沒關,他們也不敢稍有懈怠。
志方朝大月使了個眼色,快速把主導權轉給他。他想,比起面對今年五十歲的大叔,二十幾歲的大月可能比較不會給人抗拒感吧。
大月儘管年輕,但是沉著穩重。沒有執勤的時候他的性格同樣溫和,但是到了道場專注練習居合道的姿態卻完全不同,似乎是想把犯罪搜查時碰壁的忿懣,投注在揮出的刀尖上。
志方對大月懂得壓抑情緒,待人接物身段柔軟十分讚許。
「置物室在哪?」
大月問道。
「就是那裡。那個貨櫃旁的小屋。」
那裡應該只有堆在倉庫裡的瓦楞紙箱吧。
「所以你是在紙箱堆中過了一夜?」
「對,你好了解哦。」
「這樣睡覺居然沒感冒啊。」
「所以現在很冷啊。」
年輕人不知道在開心什麼,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那麼,在那裡睡了一夜,沒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或是叫喊聲嗎?」
「有哦有哦。我就是聽見聲音,所以才到海邊去看的。結果就看到一個人在水中漂浮。對不起,能不能把暖氣再調高一點。」
年輕人抖得很誇張。
「聽到聲音,到發現那個女人之間,大約經過多少時間?」
「我覺得沒多少時間。因為已經天亮了,我想反正也該起床了。」
「所以你就馬上跳進水裡,把她拖上來嗎?」
「重死了。那個女的太胖啦。如果那位慢跑的老兄沒有過來幫我的話,我一定也會淹死的。」
「了解了。非常謝謝你。」
大月作了個感謝的手勢,告訴對方如果有其他問題會再聯絡,並且記下姓名和地址後,便打開警車的門,一起走了出來。最後還叮嚀他別感冒了。
「這人外表看起來隨隨便便,竟然會跳到海裡去救人,心地還算不錯。」
大月回到車上對志方說。
「說的沒錯。」
「我已經幫他提出遲到的證明。連續兩天遲到,很難向公司交代。」
「說他是善良的發現人也還太早。在解剖報告出爐之前,初步搜查還包括周邊一帶的目擊證詞和被害者身分的查對。年輕人聽到聲音到發現海裡的女人才不到三分鐘,若是配合速水的證詞,則應該是六點三十分。但我們不能忽略手錶的停止時間。當務之急,就是找出五點左右到六點半之間的目擊者……」
志方手扠著腰,不安的望向大海。
「在這個晚秋,而且還是清晨的碼頭上。」
與志方的擔憂相反,浮屍的身分意外在第二天就真相大白。
舞鶴美景飯店建於可展望整個舞鶴港的位置,十一樓高的大樓,規模並不算太大,但因為招牌的螃蟹大餐,吸引很多饕客。
「我們正打算到警察局報案呢。」
櫃台經理對著前來查問的刑警說道。
死者的名字叫做瑪莉亞.艾柳希娜,俄國籍,是從伊爾庫茨克來的觀光客。住宿登記卡是由一名陪同的日本男性幫忙寫的。
「那這個男人呢?」
「他住在另一間房,兩人昨天一起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
過了十點的退房時間三十分鐘後,兩人都沒下來結帳,於是他們派人跟房間聯絡,但是兩人的房間都沒有回應。打開門之後,才發現都不在屋裡。
日本男性名叫鴻山秀樹,住址是在東京都世田谷區砧,職業欄上寫的是醫生。
刑警立即聯絡住宿卡上留的電話。
來接電話的是鴻山的妻子。她表明秀樹因為有俄羅斯的友人來訪,陪著對方到京都去旅行了。離開家之後,就沒有再聯絡。
鴻山秀樹是「砧醫院」的內科醫生,今年三十五歲,俄羅斯人瑪莉亞是鴻山過世祖父的朋友,她來日之際,是秀樹作她的保證人,並提出身分證明的。
俄羅斯與獨立國協(亞美尼亞、亞塞拜然、烏克蘭等十一國)的人想進入日本時,必須申請日本簽證。依據短期商務或探親、訪友、觀光等目的,手續不盡相同。但是不論何種目的,都需要保證人、邀請函等身分證明或停留期間的活動等詳細文件。
多虧了這項規定,使被害者來日後的行動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傍晚,府警本部的搜查一課部長石渡刑警到達,並且主持成立了搜查本部。先前出外到處奔走追查目擊者的警員也都回到署裡。掛著「舞鶴/喜多碼頭俄羅斯女性殺人事件搜查本部」的布條,會議室門口為搜查本部增添了些許生氣。署裡經常處理中古車飆車或是毒品、竊盜等事件,已經很久沒有在府警本部指揮下設立搜查本部了。
「被害者是俄羅斯籍,定居在伊爾庫茨克州的女性,瑪莉亞‧艾柳希娜,八十三歲。依據身分保證人鴻山秀樹醫師向大使館提出的邀請函看,她的職業是醫院護理指導。」
石渡刑警部長聽完警員們的報告之後,隨即以低沉洪亮的聲音,整理出問題點和今後的方針,並且決定搜查班的任務。
瑪莉亞來日本的目的欄上寫著:訪友、京都觀光。於十一月四日星期五,搭乘俄羅斯遠東航空十二點五十五分,自哈巴羅夫斯克2起飛,於下午兩點五分到達新潟機場。夏季時伊爾庫茨克有直飛航班,但冬季停飛,所以必須自哈巴羅夫斯克轉機。
「到達日本後,於新潟住宿一晚,第二天五日搭乘十點十分起飛的日航2242班機抵達大阪國際機場。下午四點到舞鶴美景飯店登記住宿。代寫住宿卡的鴻山,其行蹤在與被害者外出後就下落不明。首先分成兩班,一是調查鴻山的下落;另一班則是搜查從昨晚到今晨的目擊者。」
石渡注視著全體二十一名搜查員。繃緊的表情滿足地點點頭,然後才又開始說話。
「本案因尚未尋得被害者攜帶的紅色布包與毛皮外套,所以不能排除是竊盜殺人。希望大家進行搜查時不要有任何預設立場。完畢。」
石渡話一說完,志方馬上舉手提問。
「在瑪莉亞下榻的房間,有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去飯店搜查時,除了找不到到達時所穿的防寒外套之外,其他並無異狀。旅行箱也在,床鋪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也就是說她整晚都沒有回來,而是去了別的地方?」
對疑問點立即提問是志方辦案的方針。
「如果是一對年輕男女,那倒是有地方可去。登記住宿之後他們去過哪些地方,都要一一追查。餐飲店等地方也要詳細盤查。」
「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死因和死亡預估時間?」
這次是大月,他似乎領會到搜查員的焦急情緒而代替大家提問。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上明天的集合時間,但解剖結果應該會在八日出來。」
「依我所見,頸部已可確認有壓迫痕跡,所以推測是扼頸勒殺之後再被丟進海裡。另外,從內褲中找到的手錶,我也想請大家看一下,發表一下意見。」
石渡接納大月的提議,按順時針方向輪流將手錶傳給大家看。
一位坐在後面長凳的搜查員等不及傳到自己,便站起來弓身向前。
「這隻錶很像家祖父的手錶。」
年輕的刑警說道。
「你祖父今年幾歲?」
志方反問。
「去年八十四歲過世。」
他又補充說,小時候聽大人說那跟海軍手錶非常類似。但是中心的標誌不是星星而是船錨。
舊海軍專用錶也是用片假名標示「SEIKO」。當時因為英文標示被視為是敵軍用語,
2位於西伯利亞,即中國所稱的伯力。
而禁止使用。
「原來是軍用手錶。但為什麼這錶會落到俄羅斯人手中,而且還是女性?」
大月銅鐘般的聲音繼續說道。
「她並不是戴在手上,而是放在內褲口袋裡,這一點很值得玩味。」
「遇到小偷的話,只有這件不能被偷走,因此故意藏起來的吧?」
志方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是這只錶是不是小偷會下手的目標還令人存疑。如果偷盜者與被盜者都認同物品價值的話,那麼突然興起想要保護的念頭還可以理解。但是從錶面和錶帶受損的情形來看,實在不像是有價值的錶。戰後已經過了六十年,或許是這只手錶的年份,讓被害者預感有可能遭搶吧。萬一盜賊真的曾經出現,她根本來不及把錶藏在褲袋裡。從這個角度來看,遭竊這個假想似乎沒那麼有力。
「一切等司法解剖的結果出來再說吧。」
石渡說完,宣布散會。
但是署裡的燈火整夜未熄。
︵二︶
本來打算利用前天周六的休假,好好犒慰妹妹在文化中心擔任拳法講師的辛勞,於是直奔神戶的中華街。結果卻成了大失策,槙野被紹興酒灌得爛醉,什麼事都忘記了。
在酩酊的狀態下,他忘記參加星期天舉行的出版討論會。
不用說,槙野的無故缺席自然成為處分的對象。
「我看你對這份工作根本無所謂。再這樣下去,你乾脆辭職算了。」
部長的話說得很刺耳。
「部長,這次他的客戶表示要拿出五百萬來出書。要求全國版的廣告,也不超過我們原本預定的範圍。最重要的是他只想印一百本。如果用平常兩百萬的編輯企畫去做的話,那可就淨賺三百萬呢。」
晶子滅火的功能生效。槙野的處分是只要提出簡單的現況報告,便可以了。
「槙野,電話。」
回到座位,聽到晶子的話拿起了話筒。是高津打來的。
高津表示剩下的部分已經寫好,希望盡快見一面。另外廣告上要放的內容也都做好了,希望他看一下。
槙野把電話按保留,詢問晶子的意見。
「馬上飛奔過去吧。」
果然不出所料。
「知道了。我立刻準備出發。」
槙野說完,不知是抗拒的意識作怪還是太過緊張,身體竟有種精力過剩的感覺。
「他一定會測試你到底有沒有把他的稿子讀完。」
掛掉電話後,晶子嚴厲的話。
昨天慌慌張張的,只有時間把高津的稿子影印好,卻連一次都還沒完整看過。
「高津似乎還挺滿意你的。要去快去。你留在東京對營業利益也沒有半點貢獻。」
冰冷的態度令人懷疑剛才的救援是自己搞錯了。
不管怎麼樣,都得把高津的稿子先排成版稿再說。槙野感受到壓力重重地壓在背上。
「我跟他說我馬上就出發。」
「那……現在就去吧。一定要把稿子看過一遍哦。五百萬的合約,快給我拿到手。」
「是……是。」
槙野快步離開了公司。
他對晶子的利益至上主義,越來越感到不以為然。原來出版業是這麼回事。人類創造了語言,產生了文字。不久後,原本只屬於一個人的經驗和知識,漸漸傳播給許多人。最後,資訊一代代的傳遞下去,知識轉變成智慧,其中的推手就是文字,也就是文章。印刷機的發明使得知識的傳播快速的躍進。而那就是出版文化了。然而,天天把「營業」、「利益」、「成本」擺在嘴邊,使大家的眼光都變短淺了。
配到書店的書幾乎全都退了回來。不管哪一家書店,只要有暢銷書在支撐就滿足,不好賣的書在書架上根本沒有擺放的空間。像薰風堂出版的書,據說書店根本連翻都不翻就直接退回。但是在行銷語言上,還是得向作者說,您的書已陳列在書店等等。
看來自己的確不適合這份工作。
一直以來,槙野都是以適合或不適合為標準來選擇行走方向。但是每次都選錯了。他選擇走的路無法達到期待的滿意結果。
他只是個二十七歲的平凡人,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只會在出版文化上唱高調,做的卻是從作者那裡A錢的幫手。
他突然想起英美活潑開朗的笑容。妹妹不論做什麼事都是全力以赴。她並不是想獲得誰的認同,只是喜歡投入一件事的感覺。而周圍給她的讚美,她也欣然接受。
單純,他和英美的不同大概就在這裡吧。
走上品川車站的階梯,在自動售票機買了車票後,就近搭上了新幹線列車。非假日的上午,自由座都有位子。
列車出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座位前的桌子,把高津的影印稿拿了出來。
字有點往右上方飄,但還算相當工整。雖不是楷體,但並不潦草,很容易讀。
︵三︶
有個名詞叫做「英靈」。指的是在戰爭中慘烈戰死的軍人魂。軍人在戰場上勇猛果敢的殺敵,最後含恨而亡,就會被當作英靈供奉起來祭祀。我們一向是這麼被教育的。從前很多少年,因為嚮往穿軍服的英姿,認為每個有勇氣的男兒都應該犧牲自己的生命,為天皇陛下而死。
但是我在滿州加入關東軍,在戰場面對戰敗,成為蘇聯的俘虜,然後被送到西伯利亞拘留。我深切地感受到,留在西伯利亞當俘虜之後,就算用什麼方式死,也都沒法成為英靈。許多人在我眼前死去,但那些人自然不可能被稱為戰死。
苟且存活下來的我,開始寫些拙劣的俳句,希望讓那些死在集中營的靈魂能夠安息。
我來自岩手縣紫波郡彥部村的農家,家中七個孩子排行老么。因此我和大哥、二哥的年紀相差很遠,而年紀最近、大我三歲的哥哥良太,就成了我從小的玩伴。幼年時代,對劍道拿手的良太哥,他的遊戲就是武術對打。在他的薰陶之下,我也開始學起劍道。大約八歲起,我就握著竹刀正式學習對打之術。
我用的護具是良太哥用過的二手貨,我們把日詰神社的空地當作道場,從獨自揮擊,到兩人對劍、比賽,辛勤地流汗練習。
後來,神社附近道場的教練找我們去,所以每天忙完了農事,我們哥倆就競相加入劍道的對戰。因為太過著迷,在激烈攻防下總是傷痕累累。我還曾經傷到眼睛差點失明。
十歲的時候,在對手攻擊的千鈞一髮之際,我快速閃開,並打算趁對手的手腕與面具露出破綻時,使出連續出劍的戰法。但是就在我這念頭才剛起,對手的竹刀便掠過我的面具,瞬間竹刀尖端開了花,裂開的竹片穿過面具刺中我的臉。當時我嘴硬的說,那戰術是送上身體任其宰割的捨身之技。其實根本是技不如人的關係。現在想想都還覺得丟臉。
為了洗刷這個恥辱,我想把劍道練好的欲望變得更強烈。
一九四二年,從國民學校高等科3畢業的前夕,我和良太哥一起志願加入了「滿蒙開拓青少年義勇軍」。
在農家排行六、七的子弟根本沒有耕地可種,必須自己想辦法去別人的土地上找活兒幹。就在那時候,我聽良太哥說,滿州那裡有廣闊的土地,地方大到怎麼耕也耕不完。
我並不是討厭紫波的家鄉,只是對「大陸」這個字眼充滿嚮往,想去體驗一下大河和大平原到底有多廣闊。
當我向良太哥表示想從義勇軍轉入軍隊時,心頭躍躍欲試,恨不得早一日能到大陸去。我以我心愛的竹刀發誓,不只為高津家,我也要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然後便從浦賀港搭船離開了家鄉。
懷著期待 胸口的竹刀 如同浪花
從開拓青少年義勇軍,花了兩年半時間,才進入關東軍的預備軍,之後又過半年才正式入伍。但是當上軍人之後,還沒來得及拿出什麼傲人的成績,就被蘇聯軍隊逮捕。不久之後便接到戰敗投降的消息。
在滿州遭到解除武裝的士兵們,雖然被發配到蘇聯軍管制之下的集中營,但一直深信總有一天能「達莫伊」,也就是回到日本。
然而,十年前,我在某雜誌上讀到大本營參謀朝枝繁春4所寫的「關於關東軍方面停戰狀況視察報告」時大吃一驚。
報告中陳述之一般方針為「顧及內地的糧食狀況與思想、經濟狀態,按既定方針,於大陸方面,允許滯留當地之國人及解除武裝後之軍人,在蘇聯庇護下,使之定居滿鮮之地5營生。」而其方法則載明「定居滿鮮之地者脫離日本國籍亦無妨。」
3即初中階段兩年。
4官拜陸軍中佐,中日戰爭時擔任作戰參謀,戰後也被遣往西伯利亞,收容在哈巴羅夫斯克第四十五集中營。
5指滿州和北韓部分土地。
此外,另一位參謀瀨島龍三的「瀨島龍三參謀對蘇聯軍之陳情書草案」中之關東軍總司令部「對瓦希列夫斯基元帥報告」則寫道:「願將在滿州擁有生計與家庭之軍人,自願留置當地協助貴軍之運作,其餘人員望能准其分批遣返內地。未遣返前請妥善支使協助貴軍之運作。例如,派任其參與撫順等地之煤礦開採,或滿鐵、製鐵公司等單位工作。以便協助冬季最大困難之煤炭的取得。」
這些文件的真偽我不清楚。但是儘管如雜誌所載,政府勒令日本兵定居蘇聯,提供敵軍奴役之原則皆為實情,但保不準是有人認為,將一兩位優秀的帝國軍人留在當地,以期未來捲土重來,乃是一種作戰策略。不管怎麼說,我不得不認為一九四五年八月那個時間點,「歸鄉」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在戰地接受戰敗事實的我們,兩個月後,不明就裡地被趕上貨運火車。在用木板隔成上下兩層、不衛生的密閉車廂內,充滿了傷患和病人的體臭血腥味。偶爾才記得配給水,有人喝了卻嚴重腹瀉。
由於運載戰利品的貨車優先通行,我們搭乘的列車每兩小時就要停車等待。在這段時間內還有體力的人,可以出去方便,動不了的人就只得尿在車廂裡。在無何奈何的情形下,有人就地在車底挖個洞,從洞裡尿到外面去。
運載俘虜的火車一旦停下,護送兵就會站在軌道上沿線警衛。其中,拿著日本製刺槍的蘇聯兵,沒事就會用刺槍戳我們,有時候催促我們上下車廂時,還會用刺槍亂揮亂刺。只有在如廁的時候,他們才只出聲催促。
有些士兵利用這個機會,假裝下去方便,其實是在觀察星象。他們從星座的位置判斷出火車的方向。最後發現火車是往北方行駛。
「我們不是回鄉,是去西伯利亞啊!」那個叫聲直到現在都還留在我的腦海裡。
椋鳥呀 你歸向何處 夜半的月
︵四︶
槙野覺得有點渴。最近連老年人都會使用電腦,很少有機會遇到手寫的稿子。人說手寫的文字中蘊藏著寫者的靈魂。儘管這是別人的人生,還是得恭敬地好好讀完。
雖然從報導中得知日本在外交上根本使不上力;但是戰區大本營的高層如此軟弱無能,著實令人驚訝。
在電視連續劇或電影裡出現的軍人,都是有骨氣的武士。但是,他們竟然對蘇聯表示撤返前會盡力協助蘇聯軍,就算再軟腳也該有個程度吧。派士兵去煤坑挖煤,讓他們在滿鐵、製鐵公司工作等,提供勞動資源,只是冠冕堂皇的說詞,其實說穿了就是「請隨意把他們當奴隸一般使喚吧。」他說這事在十年前舉國譁然,但槙野沒有印象。那時他已經上高中了,社會上有爭論的事他應該還記得。畢竟那個年齡不至於不懂這些。
槙野看不太懂俳句在寫什麼。不過讀了高津的部分手記之後,或許能告訴不懂戰爭的這一代一些事情。
他向服務推車買了罐裝日本茶,一口氣灌進喉嚨裡。
一個是開著空調、有洗手間,還準備了食物與飲料的列車;另一種卻是沒有水沒有食物,連廁所都沒有的貨運列車。而被關在裡面的則是跟自己並無差異的人。
高津先生,你能活著回來真不簡單哪。槙野想起他曬得黝黑的臉龐。體驗過那種難以想像的恐怖,卻還能活在人間,怎能說戰爭已經結束了呢。
連槙野這種不久前還依賴父母生活的人,最近也終於從青少年脫軌行徑中意識到危機。環境越是便利,青少年越是有滿腔的不平和不滿。
自己也是盡量逃避痛苦的活著。人總是選擇舒服、輕鬆的路走。只要預感到前途坎坷,就會馬上逃得遠遠的。
國民學校高等科快畢業的話,應該才十三、四歲吧。不知道是那非常時期,事不由人的環境所造就出的獨立心;還是高津個人從小就具備的特質。明明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便已搭船出海,朝向廣闊的大陸前進。
中學的時候,一家人到鹿兒島的知覽6觀光,當時他只是個看到零式戰鬥機便尖叫的單純少年。但是展示櫃裡一條印著紅日的髒污頭巾,卻觸動了他。
父親指著寫有「完勝」二字的頭巾說:「這些少年相信會戰勝才死的。」但是,為什麼死了還叫完勝呢?槙野提出的疑問,父親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原來,當時懷著義勇之志的,並不只是少年高津一個人而已。這麼說來,槙野想起在知覽看到的照片中,那些特攻隊員在出擊前的開心笑臉。
鄰座的上班族從位子起身的動作,讓槙野回到現實。他一口喝乾了茶,再度埋首讀起稿子。
︵五︶
為了死而生,同時也為了生而死。這話說起來似乎很矛盾,但是看到火車中一個個同袍在眼前死去時,我只能這麼想。
懊惱自己沒死在戰場上,感覺對不起死去的戰友,到了臨終之前卻還是忍不住透露對母親的思念。每當這些話語在耳邊響起,我就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想,我們到底為什麼活在世間,又為什麼而死?
只要還剩半壺水,那些人一定可以得救吧。只要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把傷口做好消毒,應該還有好幾條人命可以獲救。
出發後過了十天,一個比我大一屆的學長─我們幾乎是同時從軍屬轉調入軍隊的─開始發高燒。
我們就快到了。我想對他這麼說。
他因為急著去小解,所以火車一停便飛也似的衝下車廂。豈知這動作被誤認成逃跑,蘇聯兵開槍射中他的腰和大腿。隨著傷勢惡化,他發起了高燒。
聽著學長劇烈的喘息聲,我想起從前進行火藥投擲訓練的往事。我們只在那時候交談過一次。
志願入伍的兩個月後,我被分發到戰車肉身攻擊隊。任務是搬運炸彈,實際上就是一
6此處指的是鹿兒島的知覽特攻和平館,裡面存放著大戰中日本特攻隊的史蹟。
支人肉炸彈的部隊。因為我們的工作是在敵軍戰車必經道路上挖洞,然後抱著炸彈躲進洞裡,等敵軍到達時引爆炸彈。
當初,我對這種出其不意的卑鄙手段不以為然。就算面對那些金髮藍眼的傢伙,也該堂堂正正的迎面對決,才是武士道的精神。
但我也知道在軍隊裡不可能接受這種天真的想法,然而想法會表現在受訓時的態度上。
就在那時,眼前這個氣若游絲的學長對我說,炸彈是阻止戰車前進的手段,只要在爆炸前一秒從洞穴跳出來,不就能和敵軍決一死戰了嗎?
他的一句話令我茅塞頓開。確實如他所言,這麼做就能貫徹武士道精神了。他的鼓勵讓我的心情為之一變,專心投入訓練。
我們就快要搭上回鄉的船啦。
我說著任何人都明白的謊言安慰他。因為我找不到比回鄉更好的話語來鼓勵他。
兩隻大白鳥
發出尖銳而悲傷的鳴聲
飛向耀眼的清晨陽光中
那是我的妹妹呀
我死去的妹妹
因為哥哥來了,所以才叫得那麼淒涼。
學長像咒語般不斷喃喃念著〈白鳥〉7中的一段,然後就斷氣了。〈白鳥〉是岩手縣詩人宮澤賢治,為了追尋逝去妹妹的幻影,決定前往庫頁島時所作的詩。
我不知道學長有沒有妹妹,還是因為我也是岩手縣人,讓他聯想起同鄉詩人的詩句,又或是因為他本身就具有文學素養,特別喜歡賢治?
友人逝 白鳥有如守靈的蓮花
︵六︶
思想陳舊又頑固的老人。槙野一開始對高津有種敬而遠之的情緒,但是了解到高津十幾歲開始的經歷,喚起了他的好奇心,想聽對方再多說一點。他的青春歲月便浪擲在無路可逃的慘況中。
這種感覺不同於尊敬;當然也不是憐憫。但是孤寡冥頑的老兵形象已經消失。
槙野常常面對編寫個人史的高齡老人,就他的立場而言,他們寫的東西他都得讀,但從來沒有一次讓他湧起現在這種情緒。
抗戰經驗史他不是沒編過,他也在旁協助過退伍軍人的歌集編纂工作。
7日文中白鳥是指天鵝,但此處強調白色,因此直譯為白鳥。
某位責任編輯曾說:
「竟然敢寫他被爆炸風炸飛三十公尺而毫髮無傷。於是我們加了幾個字,改成彷彿有那麼大的爆炸威力。那可是我們對作者的一番心意呢。因為若是出版之後被人懷疑誇大不實,倒楣的是作者不是我們呢。」
他說不改文意而加上若干客觀性乃是編輯的工作。雖然我們是專門做自費出版的公司,但編輯還是要秉著良心做事。
「你們這些人壞就壞在知識的傲慢。」
或許是很希望別人跟他們說,你們把資料查得真仔細啊,但很多人都是把辭典上的知識直接當作資訊來用。
豐富的資訊量或許令人感佩,但卻不會令人感動。直接面對客戶,說明事情經緯,成為業務人員的良心。至少像高津那樣的人,不需要這種建議。
新幹線在名古屋站停頓後,他買了推車的便當權充午餐。
大約又過了四十分鐘到達京都。從車站內向北走,來到山陰本線的月台。雖然不是假日,這裡仍舊有許多乘客在等車。
明明跟四天前幾乎相同的場景,可是好像哪兒不太一樣。是哪裡不同,又是什麼樣的變化呢?
特急列車開始搖晃的時候,槙野再度取出了稿子。
從學長過世,屍體被隨便丟出車外的地方,繼續讀了下去。
︵七︶
在日本人的情感上,人們對遺體和在世時一樣懷有感情。人們會掛念死去的人會不會熱,會不會冷。直到火葬後成了骨灰,埋入土中,才終於接受逝去的人只剩一縷魂魄。但他們無法想像才剛斷氣的人,就立刻成了毫無感覺的空殼。
但是,我所遭遇到的蘇聯護衛兵卻不相同。他們把日本人的屍體一腳踢下火車,就好像是在處理一堆骯髒的腐肉。
車廂門全部打開只有四十公分寬。那是因為他們為了防止我們逃亡,而用鐵絲緊緊拴死了。若要把屍體送出車外,就必須把鐵絲剪斷。
所以他們把屍體從車廂尾的門丟在冷冰冰的鐵軌上。
聽到頭骨撞到軌道時發出的「咕咚」聲,然後是軍靴踢著鐵軌上的屍體,搜尋死人身上所攜帶的財物。看到這種情景,我恨不得馬上跑出去把他們揍一頓。但下一秒鐘可能就會被機關槍掃射成馬蜂窩吧。就算這樣也沒關係。心中的憤怒讓我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了。
可能感覺到我身上呼之欲出的殺氣。一個單眼包著紗布橫躺在旁的傷兵,死命的把我的腳緊緊抱在胸口。
他小聲的說,自己的戰友也在兩個站之前被擊斃了,我們一定要回到神國日本,千萬要忍耐啊。說著,雙手更加用力地箍住我的腳。我靜坐著用手摀住耳朵。只能聽到那些蘇聯軍說的俄國話,不斷唾罵著日本兵。
在蘇聯兵的眼中,日本俘虜只是一群戰利品,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我們只是像囚犯一樣的勞力。同袍說一定要回去,這雖非不可能,但希望極其渺茫。
看看眼前的狀況就可以明瞭。儘管關東軍受到家畜般的待遇,但大家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個病人也救不了,生理現象的處理也只能隨便。在未來等待著我們的,並不是只有西伯利亞這麼簡單。
事實上,從剛開始以為即將回鄉的雀躍,到後來得知移送西伯利亞轉為意志消沉,但是到達集中營後,才開始真正的煉獄。
說煉獄還太簡單了,收容我們的伊爾庫茨克、泰舍特營區連鬼都不去,只有活生生的人住在那裡。
同袍像螻蟻般的被殺,還有受不了嚴酷的勞動而自殺的,或是在利誘懷柔之下變節成為間諜,這些都是活在娑婆世界的人類。
我還聽說,他們把化成白骨的屍骸跟砂子和在一起送進攪拌機碾碎,然後拿去當作建築運河或水壩的基礎。那些嘴裡哼著歌,下手卻如此狠毒的,同樣也是如假包換的人類。
是戰爭。戰爭是萬惡的根源。是戰爭把所有人變得瘋狂。但是也不能用這種一般性論調都概括解釋。因為,就算不變得瘋狂,你也不會知道誰會在何時墜入修羅地獄。所謂修羅,對弱者而言,就是壓迫者,同時也是對強者諂媚的心。
我加入關東軍時,軍隊本已陷入人手不足的窘境。那時候雖然並未實施徹底,但正是將中國人強制當作滿人來管理的時期。把分散各地的農家遷到容易管理的場所,不准他們說母語,因為擔心藏有反滿抗日分子,還安排間諜滲透其中。聽學長說,連他們自己生產的米,也不讓他們吃。
若是被懷疑偷吃了米,警察到了之後就是一陣鞭打,最極端還會當場剖開肚子檢證。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我都曾經聽過。
我對蘇聯兵怒火難消,但是一想到日本軍人自己幹的事,怒火很快被澆熄。無法徹底憎恨的我,或許根本不夠資格當一個軍人。
火車出了滿州,大約經過三十天,終於到達蘇聯領土泰舍特地區。
冷空氣竄入肺中,令胸口疼痛起來,連呼吸都不敢用力。一踏上這片廣闊的凍原,很多人都腿軟地跪了下去。或許是終於從宛如活動棺材的車廂中出來的緣故吧。也有的士兵就這樣氣力耗盡,走向不歸路。
然而,這還不是終點。
閻王也吐出 白色火焰的凍原
︵八︶
內容太沉重,使他的腦袋沒辦法順利吸收,一方面也因為對西伯利亞留滯俘虜的基礎知識不夠充分的關係。如果有時間,真想去圖書館好好吸收一下戰俘集中營的資料。他興起了這樣的念頭。
從車站到高津家的路上,楓葉又紅了幾分。氣象一新。
看到一片青綠的蔥田,他比上次放輕了腳步向玄關走去。出聲招呼了一句再敲門。但是沒有回應。他再次叫了高津的名字,敲門。專注的聽了半天,但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轉了一下把手,門就開了。莫非高津突然病倒在某個角落嗎?不安的想法閃過腦際。
不好的預感是有氣味的。發現祖母中風昏迷倒在玄關口時的味道,同樣又鑽入槙野的鼻腔中。
他想告訴自己,現在聞到的只是泥土地特有的土味罷了。
槙野一邊呼叫著高津的名字,一邊用力地打開大門。
「高津先生,我是槙野。」
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房子蓋得沒有任何隱蔽,一眼就可以看透整個房間。門也不鎖未免太輕忽了吧。他轉頭一看大門,竟然連個像樣的鎖也沒裝。槙野專注地往微暗的房內看去,連個人影也沒有。
槙野走出室外,心想可能是在家庭菜園作農務,於是走向房子的後面。
屋子後面只有一個下面燒柴、用汽油桶做的簡易澡盆。
繞過澡盆,來到支撐四季豆的竹籬笆後面,隱隱聽得到由良川的水聲。
再往前一點就是河道了,如果滑下去,很可能就會被水沖走。他看了一下水流,沒有勇氣再往下走。
難道高津掉到水裡去了嗎?
坡面往下到一半之處,張著一張綠色的網,上面立著一個招牌,用紅字寫著「危險!勿入」。
很難想像他會越過這個網掉進河裡。
槙野暫時放下一顆心,掉頭往高津家走去。或許他是去買東西,很快就會回來。自己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在屋裡等候應該沒關係吧。
或許安靜地等待才是良策。
槙野走到上次的位子坐下。桌上還是跟四天前一樣,筆記、稿紙類的東西堆得到處都是。
稿子最上面放了一張折了兩折的稿紙。可能是寫錯了吧。
打開一看,上面寫著「薰風堂出版 槙野英治先生 收」
是一封寫給槙野的信。用鋼筆寫的文字,與文稿一樣都往右上方傾斜。
「先前跟您約定好,臨時卻必須出門,對此甚感抱歉。因為事態緊急,請您原諒。不,說不定已經遲了一步。總之,有關出版及廣告之事,盼能延後再談。唯此案至今所有花費,悉由本人支付,請槙野先生代向貴主管轉達。敬請安心。高津耕介」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事態緊急是指什麼?但最重要的是,出版延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槙野的腦袋裡一片混亂。
已經把人給叫來,再任性也要有個分寸吧。就是這樣,他才討厭偏執的老頭子。什麼敬請安心嘛!
儘管讀過手記之後,他彷彿能夠了解高津的部分心情,但還是感到一股無名火慢慢升起。
他咂咂嘴,坐在椅上子打開眼前的報紙。是內容一成不變的地方新聞。他隨便亂翻一陣,發現其中一頁被剪下了一個大洞。在第二段約有十幾行,看來並不是什麼重要新聞。
這跟「緊急事態」有所關連嗎?
槙野很想知道報導的內容。他記得上次談到廣告內容的時候,高津曾經從大學筆記本取了報紙的剪貼。
槙野把筆記本翻了翻。可是那裡面夾的只有薰風堂出版的廣告。
槙野在好奇心驅使下,為了想看到那則新聞,往車站旁的便利商店走去。幸好發現了一家報攤,他買下報紙後立刻就翻開被剪掉的那一部分。標題是這麼寫的:
「舞鶴西港喜多碼頭發現俄國女性浮屍 男性保證人行蹤成謎」
十一月六日清晨,從事搬運作業的兼職男性,在舞鶴市喜多地區喜多碼頭,發現一個在海上漂浮的女性。經路過附近之第八管區海上保安官急救無效後,判定死亡。並向舞鶴警察署通報。
從下榻旅館的登記簿上確認,死亡女性為俄羅斯籍,居住在伊爾庫茨克市史威多羅夫區的瑪莉亞‧艾柳希娜(83)。與她一同行動,並為艾柳希娜女士擔保身分的男性,鴻山秀樹(35)則不見蹤影。目前正到處搜尋其下落以查明事情始末。此外,死亡女性的死因仍待查驗中。
看起來只是快報性質的報導。事件的輪廓目前還處於不明的狀態。高津就是看了這篇報導,才放他鴿子嗎?這麼說,高津可能認識這篇報導中的女人?
高津曾有在蘇聯拘留的經驗,的確有可能認識俄國女子。他所認識的女人在附近的碼頭身亡。看到這篇新聞報導,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奪門而出。
若是如此的話,他應該是在打電話給槙野之後,才看到報紙的。不管是什麼理由,他最後還是因為其他事放了自己鴿子。
書是為了送給這位女士才出版的嗎?既然想要贈送的對象已經不在世上,也就沒必要出了。
這個理由有點奇怪。編輯到付印至少也要一個月,若是進行得不順也可能需要六星期。那位女士就算現在來到日本,也只能看到草稿而已。
槙野決定暫時先回到高津家。
他四處尋找線索,看看高津是否有其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但是除了稿子,其他什麼都沒有。
句集《中尉的一首》,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實錄 俘虜俳人,蟻穴
槙野拿起另一張稿紙。那是高津今天應該交給他的宣傳文字。
書名是《中尉的一首》。既然是句集,應該是「一句」才對啊。用在廣告上也沒什麼力量。
愛好俳句,並且尋找抗戰經驗筆記的讀者應該並不多。高津這本書的廣告並不是為了賣書,而是一句吸引人心的話。
「這下子可糟了。」
把五百萬帶回來!─他是在晶子耳提面命下離開公司的。現在不但主人翁不見蹤影,還說要延期出版。運氣真不是普通的背啊。槙野邊說邊打開手機。
「你說什麼?為什麼要延期出版?金額這麼大,萬一對方猶豫起來,失去時機很可能就會泡湯,你知不知道?」
嚴厲的聲音就快震破耳膜。他只能盡可能冷靜的把留下的字條和剪下的新聞說給她聽。
「我想,他一定認識那個過世的女士。」
「那又為什麼要延期出版?而且就算把目前所花的經費列出來,也不到十萬圓哪!槙野,我實在罩不住你了。你不是說你會再努力一下,以便能夠調到企畫部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可是這是作者單方面出的……狀況啊。」
「是不是你說了什麼話,還是做了什麼事讓對方不高興?」
「沒有,我連讓他不高興的機會都沒有。我們今天根本沒見到面。」
槙野跟晶子說話的同時,一直注意著室外,眼睛盯著大門確認高津有沒有回來。
「好吧。總之,一定要跟作者本人見到面。不能單憑一張字條,就把事情了結。」
不能了結的應該是資金吧。反正你走到哪兒都是個守財奴。槙野張開嘴但沒說出口。
「但是,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就在那裡等啊。到處亂跑也不是辦法吧。」
晶子沒好氣的說。
「可是這是別人的家欸。這樣不算非法入侵嗎?」
「你這傢伙現在是在哪裡打的電話?應該早就符合非法入侵罪的條件吧。你在那裡住一晚,老人家說不定看你可憐,一時同情就把合約給簽了。」
「好……好吧。」
明天當作請假,今天的經費只限交通費,丟下這句令人感激的話後晶子掛了電話。
這家公司一定會大賺錢。原本他是來找客戶討論工作,就算由公司出錢招待也很正常。他們做事還真能苛薄到這種地步。
槙野下定決心不管幾個鐘頭也要等下去,於是又走回車站前的便利商店。這種全國連鎖的便利商店,雖然被人批評有礙觀瞻,但對槙野來說,看到它真是連感激都來不及。
他抱著類似野外露營的心情,買了飯糰和兩公升裝的日本茶,外加附紙杯的即溶咖啡和體育報紙。
回到高津家,他鬆開領帶,瀏覽了一下體育報。這裡也刊出俄國女人的事件。
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暗,他突然感到有些孤單,於是打電話給英美。
「什麼?你還在綾部?」
依舊是充滿自信的聲音。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災難。」
結果居然得在別人家裡賴上一晚,他忍不住發起牢騷。不如跟妹妹商量一下吧。槙野心想。
「你那邊天氣好嗎?」
「好啊。但是才一下子就冷起來了。」
「我聽說綾部是一個星星很美的小鎮。現在是秋天,天氣晴朗的話一定很美。」
「真的嗎?那今晚我就伴著星光睡覺好了。」
「這個叫高津的人,到底跟那位俄國老太太是什麼關係呢?」
「我猜想他在看到報紙之前,正在準備跟我討論的事。因為他連廣告文案都寫好了,可見確實有出版的打算。就在這時,他看到報上的新聞,於是決定延期簽約。若是沒關係那才有鬼咧。」
「修改好的稿子呢?」
「可能打算交給我吧。稿子都還放在桌上。」
槙野的目光投向那整疊稿紙。最上面那頁是一句俳句,但室內昏暗看不清楚。
「只要他出版的心意不變,那麼這件案子就還沒完蛋。」
「但是公司那邊很囉嗦。」
「事態緊急可能跟俄國老太太的死有關吧。」
「可能吧。」
槙野說著,順手拿起第一張稿子。
離別後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在這句俳句的右方,用小字寫著卷頭句。肉之契,這三個字的讀法和意義,他都不明白。
「怎麼了?」
「我在讀首頁的一句俳句,可是看不太懂。恐怕要等上了年紀才能體會。」
「你就憑感覺去解釋它嘛。高中生不是也有舉行『俳句甲子園』的比賽嗎?俳句又不一定是老人的娛樂。這跟年齡沒有關係,想懂的人就會懂吧。」
英美連口氣都跟晶子很像。
「高津本人有意出版,而且高中生也愛創作俳句,看來這本書非出不可啦。」
「你擺出大哥架勢的時候,決定下得滿快的嘛。」
「喂,英美,你跟朝倉小姐走得很近吧?」
「你想要我跟她說,叫她別煩你對吧?」
「不是啦……對了,我買了你們公司的即溶咖啡呢。」
「開玩笑的啦。別說那些了。那個行蹤不明的男人到哪裡去了呢?」
「體育報上也有寫,說是一直沒聯絡上。死因已經查出來了。據說是勒斃後丟進海裡的。」
寫法對失蹤男子不利。一般報紙通常不會用這種武斷的論調。
「哥,高津先生在乎的或許不是俄國老太太,而是那個失蹤的男人。」
地方報紙上沒有寫出職業,但體育報寫了內科醫師、鴻山秀樹(35)。
「七十六歲老人和三十五歲醫生有什麼交集?」
「也不能說沒有。」
「等他回來,我再問問他。不管怎麼說,他去見的一定是比我更重要的人。」
槙野掛斷電話,想在已然一片漆黑的房間裡點上油燈。但是,一時又停下動作,念頭一轉決定到外面看看。
戶外國道街燈點點,並沒有預期的那麼黑暗。
槙野在籬笆旁的小徑走了一圈。來到汽油桶浴盆旁邊。四周的樹木遮住了國道的燈光。
一抹上弦月清晰地浮現在南方上空。
英美說的沒錯,這裡星星多得東京沒法比。位於天頂的是仙女座,而北斗七星則隱隱出現在山稜線之後。
他看看錶,已經八點多了。在東京,這段時間從來沒有抬頭仰望天空。
有點起風的樣子,他想回屋裡,於是經過浴盆後面,從另一側往大門口走去。經過浴盆和廁所,是個半坪左右的溫室。黑暗中看不見裡面有什麼,大概是花卉栽培吧。
高津住的房子毫無裝飾可言,讓人覺得他這個人似乎跟花卉搭不上邊。
從那邊一直延伸到最外面是一片農地。為了剛播下的種子過冬,還在土地上鋪了草蓆。
這裡會長出什麼作物呢?槙野實在想像不出來。最近流行迷你農業,但看這樣子不太像。他種的農作物應該不是為了興趣,而是為了維生吧。
回到屋內點起了油燈。或許是黑暗的開係,油燈顯得分外明亮。
屋裡只聽得見椅子的嘎吱聲和枯葉在風中飛舞掃到屋頂的窸窣聲。
高津總是聽著這些聲音過活的。一個大男人住在這個別無長物的屋子裡,這麼多年來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確實,在物質豐裕的現代,想要的東西雖有一籮筐,但很少能如願,所以人們總是喊著薪水不夠,抱怨社會的不公平。然而真的得到了,卻也不會因此就感到滿足。
就像現在,剛點著時覺得很亮的油燈,因為只能照到手邊,所以又覺得不夠亮。
空空如也的房子。沒錯,或許就是因為屋裡沒有什麼好牽掛的,所以才會把新聞事件和緊急事態結合在一起。單純一點想,也有可能是親朋好友發生不幸或是遇到麻煩。
他也可能是回岩手老家去了。若是如此,那就不可能當日往返,一定會住一晚,不,可能得花上三天也說不定。
但是,如果真是家裡出了事,他應該會說明得具體一點。只寫了「緊急」二字,應該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吧。
槙野再次翻開那則被剪下的新聞,看看它的背面。那只是全版彩色的汽車廣告,車門的部分缺了四方形。
剪下的部分不在屋裡。如果是高津帶出門的話,那他的目的的確就是這則屍體被發現的俄國女人和保證人醫師失蹤的新聞。
他們其中之一與高津有關連嗎?
他突然想喝點熱咖啡,但是又對用柴薪生火沒什麼把握,更何況這是別人的家,萬一要是引起火災就麻煩了。他思忖了一會兒,打消走近旁的念頭。
最後,他就靠在椅子上迎接早晨的來臨。高津還是沒有回來。
吃了和著茶的握飯糰充當早點,走出門外。門口散落著數十片可能是昨晚夜風吹來的白色花瓣。槙野直接走向便利商店,打算要點熱水來沖咖啡。
或許身體裡渴求咖啡因吧,咖啡的香味和口感都令他滿足,好喝到想對英美發表感言。
「GOOD MORNING。」
「你以為現在幾點啊。還不到六點耶。原來老哥這麼怕寂寞啊。」
「你這丫頭,拿起電話沒確認本人就說話,小心遇到詐騙哦。」
「沒有詐騙電話用英文道早安的啦。你跟高津先生聯絡上了嗎?」
英美說話時,似乎打開了電視。可以聽見吵雜的廣告聲。
「我現在正喝著你公司的咖啡,一面往高津家走去。」
交通量漸漸增加了。彷彿離開狹窄的馬路邊,就會被大型卡車吸走似的。
「所以,他沒回來?」
「嗯。」
「哦,你等等。現在新聞正在報導舞鶴事件的後續發展。」
槙野把手機靠在耳朵上,快步朝高津家走去。
「哥,新聞說在舞鶴西港第四碼頭附近的海上,發現了鴻山個人的用品。提袋裡有皮夾,是從他的駕照確認的。」
「那他人呢?」
「還沒找到。因為沒發現屍體,所以報導說得含糊不清。現在只說他們可能是牽扯到什麼事件中,正在進行調查。還有,被害者的皮包也找到了。」
「警察大概是在懷疑鴻山這個人吧。」
他走到高津家,把咖啡紙杯放在桌上。
「我覺得高津人應該在舞鶴,因為舞鶴距離這裡這麼近。」槙野說。
「怎麼,哥?你該不會是想去舞鶴看看吧。」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距離遠的話就會猶豫,距離近就會覺得應該過去看看。事實上,我既然在綾部,有些疑問想去確認一下。」
「你對高津感興趣啦。」
興趣。真是如此嗎?經英美這麼一說,才察覺到自己被高津的事吸引住了。
「如果,高津老爺爺……」
「老爺爺三個字可以省略。」
「好啦。假設高津先生的反應是來自事件的報導,那就是針對被害者,那位俄國女人瑪莉亞嘍。因為鴻山在高津先生看到報載的時候處於失蹤狀態。若是高津在當戰俘的時代,曾經和瑪莉亞認識,他看到新聞報導的內容一定非常震驚吧。」
「你認為他還會記得嗎?已經過了六十年了。」
「不,從他手記中所寫的內容可以知道,他對從前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而且瑪莉亞死在他家鄉的港口舞鶴。他知道這事,就算是坐立難安也不奇怪。」
「但是,就算見到了面,年紀這麼老了,還認得出彼此嗎?」
「兩個人都老了呢。」
彼此都添了歲數,外貌應該變得相當多吧。
「可是,他為什麼不回來?」
這才是槙野最擔心的地方。確認屍體之後,高津去哪裡了。也有可能因為打擊過大,精神變得有點奇怪吧。更何況又上了年紀,心臟會不會出問題。也是值得考慮的一點。當真是這樣的話,未免太悲劇性了。
今年八十三歲的話,在戰爭結束時,瑪莉亞應該是二十三歲。高津則還是十六歲的少年。在那個互相都不抱希望的時代,兩個年輕人在集中營那種封閉的場所認識,過了半世紀又在日本重逢。本來應該是促膝話舊的,但瑪莉亞卻成了不能說話的屍體。
「前後的經過雖然無法想像,但是倒也不奇怪。」
「是啊。但是,你得先向晶子說清楚再去。對了,你把完成的稿子拿到便利商店拷貝一份可能比較好。只要有了完整的稿子,晶子一定會有辦法的,你放心。說謊也有其必要之處,你就說你找到稿子拿去影印之後,才又讀到他附的信。此外,舞鶴那裡有個『舞鶴回歸紀念館』,我在網路上查到的。如果只說要去找人,晶子可能不會同意。總之加油吧。我也該準備出門了。」
妹妹急匆匆地掛斷電話。槙野很快地把高野的稿子拿去影印一份,然後前往舞鶴。
接到高津的聯絡,表示稿子完成打算交稿,上門拜訪時他人不在。看到桌上放的稿子,判斷那就是要交稿的文件,便拿去影印。影印完之後才發現高津留下的信。若是用這種說詞,那影印原稿的違法性就比較低。另外,以去回歸紀念館研究考察來作為藉口,獲得晶子允諾的機會比較大。真虧這小妮子想得出這些點子。將來,哪個男人想跟英美結婚的話,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什麼樣的人敢娶她呢?」槙野不禁開始想像著。
從綾部搭普通電車到西舞鶴站約二十一分鐘。果然是眼鼻之距。從車站叫了一輛計程車到舞鶴警察署。
「我想找一位高津耕介先生。請問他是否因為新聞報導中的俄國女性事件,而曾經到這裡來呢?」
槙野向服務台問道。
櫃檯女警用內線與某個人通話之後,帶槙野到接待室去。裡面擺了一排類似駕照考訓中心的冷硬椅子。
槙野摸摸下巴,手指接觸到臉上的鬍渣,才想起自己臉也沒洗就出門了。不繫領帶加上沒刮的鬍子,看起來有點可疑。他從西裝口袋拿出領帶套在脖子上。
「聽說你是來打聽高津耕介的消息?」
來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口氣還算溫和。
「欸!這麼說,高津先生真的來過這裡?」
槙野彈起似的站了起來。對方比槙野高出半個頭。
「你和高津先生是什麼關係?」
對方指著椅子請他坐。然後自己也在旁邊坐下。
「這是我的名片。」
他拿出名片,說明自己是為了來拿自費出版的原稿,到了高津家發現他不在,但找到一張剪下的新聞。猜想高津會不會為了調查新聞內容來到此地,所以才到警局問問。他在高津家借宿一晚的事自然沒提。
「是嗎?就為了這個原因特地到警署來?」
那刑警一面口中唸叨,伸手招來接待的警員,若無其事地將槙野的名片交給他。
「請讓我們打個電話到槙野先生的公司查對一下。這是既定程序,希望不會讓您感到不快。」
「哦……好。我是想,高津先生是不是來見已經遇害的瑪莉亞女士?」
「他的確來過了。」看到警員放下話筒使的眼色後,刑警才回答,並且拿出自己的名片。
上面寫著「京都府警舞鶴警察署刑事課巡查長大月學」。
來警署打聽的事,他沒向晶子報備。他只說,既然這麼難得,想去回歸紀念館看看,希望上面能允准。
看到對方留信之前,已經將原稿影印好,所以只好帶回去。這樣的說詞似乎讓晶子大為開心。她說,原稿影印沒有得到作者承諾,雖然違反規定,但也沒辦法。只要稿子到手,修潤一下排成版稿,再讓高津看過,十之八九他會回心轉意重新簽約的。說完也答應槙野去訪問紀念館的事。完全照著英美劇本演出。
警察去電詢問,恐怕又會惹毛晶子吧。
槙野頻頻拭汗。
「他見到瑪莉亞女士了嗎?」
槙野好像想要揮去浮現在腦中瑪莉亞浮腫的臉似的說。
「見到了。我沒有直接面對他,但聽說高津一看到遺容,就嚎啕大哭起來。」
「你是說……高津先生?」
「看起來相貌堂堂的人,沒想到會哭成那樣,連執勤的刑警都說嚇了一跳。但是,出版社只為了出書,會追一個人到警局來嗎?」
大月的目光如冷箭般射向槙野。
「並不是這樣。我是在約定的時間到高津先生的家。」
「槙野先生是薰風堂出版的員工,這點我們已經知道了。但你和高津的關係,真的只是為了出版事宜?你是不是也認識被害者?其中過程可以告訴我們嗎?」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不過是負責自費出版的營業員而已。是真的。」
槙野慌忙站了起來。
「可以留下你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嗎?」
槙野一緊張,猛然間竟想不起住址。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對方乾脆請他拿出駕照來證明。
三十分鐘後,槙野逃也似的跑出警察署。
心裡只想著先離開警察署再說,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到了港邊。
他想到喜多碼頭是發現屍體的現場,於是向路人詢問。雖然立刻知道喜多碼頭的位置,但還是花了半個多鐘頭才找到事故現場。
一走近碼頭,便聞到混雜著潮氣、鐵鏽和燃油的味道。告訴他碼頭位置的人所說的喜多碼頭標幟─貸櫃專用起重機,就在眼前。
槙野再往海面附近走去。獻花散落的白色小花瓣,在海風中翻飛。
「先生……是記者?」
一個染了金髮的男人拿著安全帽站在槙野背後。胸口上別著倉庫公司的名字。眼睛尖細,相貌不太好,但也不像個無賴。單眼皮上方一抹紅褐色的眉巴,細得有些古怪,耳朵上掛了一個很小的銀環。
「我不是。」
槙野雖然轉過身去,但還是移開眼神的回答。
「你看起來很可疑耶。樣子又不像警察。啊,我知道了,小哥,你是週刊吧。」
「也不是。」
「你不用瞞我啦。那些報社的記者,說來採訪我,結果一個字都沒登上去。」
他無法理解男子說的話。
「我跳進十一月的海水裡,可不是蓋的咧。」
男子是第一個發現瑪莉亞的人。他吹起牛皮,說自己怎麼把屍體從海中抬上來,還比手畫腳地表現這事件如何嚴重。
「我記得新聞上說有位海上保安官幫忙急救?」
「可是跳進海裡的是我啊。抬上岸之後那傢伙才厚著臉皮地跑出來。雜誌採訪也行啊,但要多放點照片。」
他說十點的休息時間只有二十分鐘,所以採訪的話要快點。
「那我就重新開始問好了。從屍體的樣子看來,有沒有斑痕還是外傷什麼的?」
有時說謊有其必要。這是晶子的口頭禪。
「沒見到那老太太身上有傷痕。我冷得直發抖,只聽到他們小聲的說,從內褲裡找出一只手錶。」
「昨天有沒有看到一個矮小的老頭來這裡。」
「哦,有啊。當時我正在跟一個媒體界的人說話。那個老先生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媒體。」
「大約幾點鐘?」
「六點左右吧。」
「那老人是不是短髮,背脊挺得很直?」
「可能吧,看起來怪怪的。既然不是媒體的人,我就沒理他了。」
高津果然來過這裡。他站在瑪莉亞遇害的地方。然後,卻沒有回綾部的家。他到底到哪兒去了呢?
槙野望著平靜的海面,想像高津必定也這麼凝視過。
「我說我的英勇事蹟給女朋友聽,她怎麼也不相信。麻煩你幫我登一下。」
不知道是對槙野若有所思的發呆模樣有點不耐煩,還是休息時間到了,金髮男子悄悄的走開了。
槙野向花束合十默禱,決定返回高津家。
西伯利亞的滿天星
︵一︶
「你說他是來找高津老人的?」
志方一手拿起大月寫的文件問道。
「沒錯,槙野說高津昨晚沒有回家。」
用五分鐘吃完外送的天婦羅麵,兩人出外進行偵訊調查。希望夜間的會議上能提供新的情報。
「這實在是太離奇了。瑪莉亞被殺,鴻山消失蹤影。若是連之後來確認瑪莉亞的高津也行蹤不明的話,那還真是絕透了。」
走出警署的志方回想著昨天他與高津的對話。
他聽到停屍間裡傳出的哭號聲。志方沒去看高津撫屍慟哭的場面,而是在外面等待。
過了一會兒,高津低頭走出停屍間,在走廊的長椅坐下。他咬著嘴唇,眼睛直楞楞地注視著油氈地板上的一個點。志方出聲問道:
「可否請教,您和瑪莉亞是什麼關係?」
「我是戰俘,待過伊爾庫茨克州的戰俘集中營,瑪莉亞是那裡的護士。」
高津依舊低著頭回答。
「原來她是收容所裡的護士。您是說伊爾庫茨克州嗎?」
「伊爾庫茨克州西部的泰舍特集中營。」
「哦,那跟伊爾庫茨克市不一樣嗎?」
「隔了六百五十公里以上呢。在那裡,醫生和醫療行為都是騙人的。傷得再怎麼重,都只用紅藥水搽搽就算治療了。對此唯一感到歉然的,只有瑪莉亞。只有她把我們俘虜當人看待。」
「只有瑪莉亞對你們比較親切,所以才會經過快六十年,都還忘不了她。」
志方看到高津哭腫了眼睛。
看到與父親同輩的高津痛哭失聲,志方有些困惑。志方從來沒看過父親的眼淚。熱愛大海,總是以捕魚為傲的父親,卻也是在那片大海中溺死的。父親沒參加關東軍,但也是從滿州回國的日本人之一。他只要喝酒,就會說起當年許多老友遇難的往事。父親曾說,就算好友死的時候他也沒哭過。他強調,流眼淚太丟臉了,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但是高津面對俘虜時代認識的女人死去,就這樣嚎啕痛哭。看起來與父親截然不同,但他卻不覺得丟臉,也不覺得從高津身上散發出來的某種氣息娘娘腔。
「對我所屬的小隊來說,她是救命恩人。就算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影像還是深深留在腦海裡。在來這裡親眼確認之前,心裡一直很不安,但早有預感,她就是泰舍特集中營的瑪莉亞。」
志方把手錶遞給高津看。聽說這是瑪莉亞的遺物,高津瞪大了眼睛。
「那是陸軍軍官才有的手錶。」
「陸軍?」
「海軍刻的是錨,陸軍刻的是星標。你說這是瑪莉亞的?」
「你曾經見過嗎?」
「戰俘的集中營裡,軍隊的階級仍沿襲以前。少尉以上的校尉級長官,配有單獨的房間。待遇也不同。所有戰俘的物品幾乎都被沒收了。對俄國人來說,鋼筆和手錶是上好的戰利品。所以在集中營配帶手錶的日本人只有軍官而已,可能是某個軍官送給她的吧。」
「哦?是軍官給她的?」
「瑪莉亞是怎麼死的?」
「應該是頸部壓迫,被勒死的。」
「然後,才又丟到海裡嗎?真是可憐哪,為什麼……為什麼她要來日本呢?」
高津用擠壓般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一面朝自己的手掌打了好幾拳。
他說還想在瑪莉亞身邊待一會兒,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凝望著停屍間。大概坐了有一小時吧。最後才下定決心,向志方詢問瑪莉亞遇難的地點,也就是屍體發現的現場。
「那位鴻山先生還沒找到嗎?」
「你認識鴻山嗎?」
「呃,不認識,只是在報紙上看到而已。那麼告辭了。」
高津向志方鞠了個躬,邁著堅定的腳步走出了警察署。
︵二︶
向哈巴羅夫斯克日本總領事館和國際刑警組織調查瑪莉亞的身分,結果發現她身後只有一個三十歲的孫子,尤里‧里諾維奇‧布列伊諾夫。於是馬上發出緊急短期簽證給他。他將在十一月八日來到日本,進行認屍和領回屍體的事宜。
國際刑警組織之所以緊追不捨,是因為與瑪莉亞一同抵日的一行人中,有幾名伊爾庫茨克市民,有必要調查他們與被害者的關係,以及是否涉及犯罪組織。
不過後來在俄國國內曾有衝突、導致來日本犯罪的疑慮,已經排除。
這些搭機來日的俄國觀光客,全部都是旅行團的成員,因此全體都有不在場證明。
瑪莉亞的遺體在第二天與孫子一起離開日本,返回故鄉。尤里說,祖母以前與父親很疏遠,所以他對至親的死沒有太多感傷。就算父親還在世,可能感覺也差不多吧。
父親討厭日本,不曉得是不是叛逆的心理,尤里對日本倒是充滿興趣。
「雖然祖母過世了,但或許她是用這種方式帶我來日本的。」
石渡在當天的夜間搜查會議一開頭,就告訴大家尤里的話。
「被害者的死因是勒斃,沒有拇指和食指的壓痕。因此研判應是像柔道的裸絞一樣,用手臂扣絞而死。從海水沒有到達十二指腸;支氣管、肺部沒有溶血,以及幾乎沒有細微泡沫等三點,推測是殺害後棄屍海中。另外也驗出有安眠藥巴比妥。」
石渡根據解剖報告,仔細敘述屍體的狀況。可能是他獨特的習慣,又或是想要確認大家的理解度,石渡直視著每個搜查員的眼睛。
「在海中,直腸溫度下降得很快。下顎雖已出現部分屍僵,但還沒有屍斑。胃裡的內容物,有晚上吃的馬鈴薯燉肉和麵包、壽司。這與距離飯店五分鐘左右的『望海』餐廳,目擊者證詞中她與貌似鴻山的人所點食物相符。時刻是晚上八點,食物正好殘留在腸的入口部分。研判死亡時間大約三小時到十小時之間,也就是晚上十一點到發現時的清晨六點之間。但是皮膚未發現白色皺縮狀,所以棄屍應不滿三小時。也就是凌晨三點之後。」
「那位撈起屍體的年輕人和保安官的證詞,又該怎麼解釋呢?」
志方今天也坐在最前排,滿布血絲的雙眼望著石渡。
「解釋什麼?」
石渡問志方。
「年輕人說,他聽到什麼東西掉進海裡的聲音,就馬上出去把女子拉上來。但是因為他喝了酒,感覺上的誤差是必須考慮進去的。另一位海上保安官速水,受過相當的專業訓練。我認為他應該不會對已經死亡多時的屍體進行心臟按摩。他確實說他曾經施行復甦術。換句話說,水難事故的救生專家,判斷說不定有可能救活,他對這方面的直覺跟外行人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應該可以相信他。」
「所以你認為,她應該才死不久?」
石渡的視線停在志方臉上。
死亡的推測時間集中到六點前後的一小時。
另一位警員報告說,手錶廠商的說詞與高津的證詞一致。這種錶是戰時製造,批發給陸軍專用。而且一直有在保養,所以雖然舊了點,但還可以走。
此外,附著在錶帶上腐蝕皮革的毛髮,證明不是被害者的,而是另一位男性的短髮。現在正等待科學搜查研究所的分析。
大月則報告說,昨日到署內申請認屍、住在綾部市的高津耕介,並未回到自宅,而有位薰風堂出版名叫槙野英治的人,來警署詢問他的下落。
「請綾部署前往確認此事,是否高津一個晚上,哦不,如果今晚也沒回去的話,就是兩個晚上沒回家了。」
至於槙野和高津的關係,乃是因為高津打算將西伯利亞的集中營往事,以句集的形式出版,才與槙野的出版社搭上線的。他與事件應無直接關係,但希望能進行佐證調查。
「既然確認為勒殺而亡,就可以斷定為殺人事件。接下來,針對搶劫或仇殺方面的問題,希望大家不要顧忌,儘管表達意見。」
志方呼應石渡的話發言道:
「最合理的推測是鴻山將瑪莉亞殺害,然後躲了起來。因為他既是瑪莉亞的保證人,而且兩人是一起行動的。他躲起來怕被懷疑,所以將自己的公事包丟進海裡,看起來像是自己也被襲擊。那應該只是一種偽裝,讓人以為他也是被害者。」
「現在鴻山的下落還是沒有線索嗎?」
志方主張應該立即將鴻山列為重要關係人,下令全國通緝。
「如果是遭到搶劫,那麼劫匪應該會把陪同的男性一起殺掉。他把瑪莉亞勒死丟進海裡的時候,鴻山在哪裡呢?如果他們不在一起,那劫匪是把鴻山放了,或是囚禁?還是那時鴻山已經死了?」
「不管他的情形如何,只要有第三者涉案,那麼凶手殺害瑪莉亞之後,不可能讓鴻山活下去。」
「以這個情形推論,凶手何必把鴻山的屍體藏起來呢?這點很奇怪。」
「但是,如果鴻山是犯人的話,看不出他是計畫性犯案。」
「可能是一時衝動吧。因為只有他對瑪莉亞的行程瞭若指掌。如果他真有意殺她,任何時候都可以找機會下手。他是醫生,用毒很方便,還可以布置成病死的樣子。」
若是逃亡不在計畫內的話,應該很快就能確認他的所在了,志方道。
「但是鴻山說不定也是當場被殺,並且丟進海裡,只是屍體一直沒浮上來。」
「舞鶴西港是一個布袋狀的港灣。從港灣外回航的船隻都說,只要看到入口處的金岬,就安心了。可見灣內的潮流非常平穩,安定。很難想像瑪莉亞的屍體和皮包被發現,但是鴻山的屍體卻漂流出外海。而且鴻山的皮包也在附近的第四碼頭被發現了。」
假設鴻山不是逃亡而是被綁票,那麼對嫌犯來說,應該會把他們的物件帶在身上。
「如果嫌犯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鎖定鴻山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瑪莉亞來日本才不過兩天,照理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與人結下殺身之仇。
「如果嫌犯是基於對鴻山的仇恨才犯案,也就是說瑪莉亞是被牽累致死了。」
「不管是哪一種推測,都得找到鴻山才能明白真相。」
會議一時之間陷入沉滯的氣氛中。這時一通電話進來找石渡,是鑑識官打來的。
「錶帶上附著的毛髮分析結果出來了。」
「是男性的毛髮但沒有髮根。用剪刀剪下來的,切口很舊,但還不至於有十年或二十年那麼長。血型是A型,有吸菸的習慣。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毛髮上檢出部分頭虱的殘骸。」
「頭虱?是最近留下的嗎?」大月問。
「當然不是最近。頭虱的部分殘骸已經有相當年歲了。他說,接下來還會再做DNA鑑定,大約還需要五天時間。」
石渡換了個姿勢坐好,摸摸頭髮說:
「看來這個事件可能牽扯到過去。」他看到屬下半信半疑的臉,邊說邊嘆了一口氣。
石渡注視著便條紙說道:
「毛髮中還驗出含有氯苯基的殺蟲劑,雖然是微量,但是一種蓄積性毒。據他說那是DDT的成分。」
「DDT就是戰後回歸人員在港口噴撒的那種殺蟲劑嗎?」
「大月這麼年輕就懂得這些,真不愧是舞鶴人哪。」
志方信心滿滿地繼續說道。
「從舞鶴灣往東港走,地勢漸漸狹窄,那是大丹生港。那裡有個海關檢疫站。每個回歸者都被塗得全身雪白,然後再換搭小船前往現在改成貯木場的援護局。聽我父親說,大家就像烤馬鈴薯一樣。但是棧橋上每個人都淚眼婆娑,誰也不覺得羞恥。那就是殺頭虱用的白粉或DDT。真沒想到頭虱或陸軍舊錶會跟這個案件有關。」
志方吸了口氣,對石渡說:
「怎麼看都覺得,好像這件事的背後跟過去有很深的淵源。而且那麼明顯的項鍊、耳環都沒被偷,似乎可以確定它並不是單純的搶劫案。」
「瑪莉亞入境日本的目的,在於拜訪朋友。而為她搭橋的是當保證人的鴻山,可見他一定知道詳細內情。一天不把鴻山找出來,接下來的搜查就無法進行。不管鴻山是被害人還是加害人都一樣。」
「而跟此事件相關的高津,沒有返回家中這點也令人好奇。因為他也認識瑪莉亞。」
高津撫著屍體痛哭的模樣,彷彿烙刻在志方的眼中。
瑪莉亞死亡、她的身分保證人失蹤,想要藏在身上的手錶是代表過去的遺物。而另一位曾經拘留在西伯利亞的戰俘也失去聯絡,我們不能對過去那段西伯利亞經歷等閒視之。只是相隔了六十年,時空距離太遠。就算凶手在西伯利亞拘留的時候,對瑪莉亞有什麼難以抹滅的恨意,也難以相信這仇恨會持續這麼長的時間。
︵三︶
槙野在回到高津家之前,從喜多碼頭叫了計程車到舞鶴回歸紀念館。
紀念館的規模並不大,但是每張照片、每一件遺物,都讓人感受到身在其中之人的思懷。
其中,下船的兒子與期待重逢的母親的大張特寫,最為撼動人心。臉上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表情,訴說著複雜的心情。
外套、手套和防寒帽出乎意料的單薄。
他覺得並不是看到實物,就能理解戰俘的痛苦。他只了解那種無止盡的恐怖是自己絕對不想嘗試的。
接著,槙野又去了當地的圖書館。主要是為了查閱西伯利亞拘留的基本常識。平成六年(一九九四)五月號岩波書店發行的《世界》雜誌〈發現關東軍文書的衝擊〉一文中刊載著朝枝、瀨島的文件。但是後來,他們對此文件提出反駁。在瀨島龍三的長篇訪談〈日本的證詞〉中,他完全否認拘留西伯利亞是在關東軍同意、了解的狀況下進行,並說不可能簽訂提供勞動的密約,他們只要求對方遵守早期遣返傷病殘兵或居民的約定。槙野看到這裡才稍感安慰。
但是,越往下查他越了解一項事實:那就是在西伯利亞拘留的過程中還有很多真相未明的部分。槙野走出圖書館。
離開舞鶴回到高津家的玄關時已經是下午四點。
正想打開玄關大門,槙野的眼光突然落在門口散落的花瓣上。今天早上他也看到這些小花,但沒特別留意。
散了一地的花瓣是滿天星。
瑪莉亞屍體被發現的碼頭邊,有人獻上的花束也是這種細碎的重瓣花朵。
應該是同一種花吧。昨天天色太暗沒注意到,難道高津曾經回來過這裡?
槙野把油燈提在手上,走到後院的溫室再做確認。從地面伸展出來放射狀的莖,開著細小的白花。
「是從這裡摘的嗎?」
槙野打開手機的照相功能,拍了花的照片,傳到英美的email。
不到五分鐘,手機響起來電的鈴聲。
「這是什麼啊?拿花的照片來送人太扯了吧。工作中還有心情玩耍啊?」英美說。
「我還在綾部。」
「你在搞什麼!又想逃走嗎?就算要換工作也不是這樣的吧。你再不認真點,老爸可是會哭的喲。」
「不是啦。我不是逃走。逃走的是住在這裡的老人。」
「啊?你是說高津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嗯,好像出什麼事。」
「當然啦。又不是小孩子。哦,我說的不是你,是指高津先生。」
「高津果然到警察局去見瑪莉亞了。」
槙野把去警局被當成嫌疑犯,以及在案發現場看見的花束與高津家發現的相同等事,告訴英美。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拍了滿天星的照片傳給我,我終於搞懂了。然後呢?」
「這種滿天星和我所知道的品種,好像有點不同。你對這些花花草草的很熟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
英美解釋了一下滿天星的相關知識。
滿天星屬有分一年生和多年生的宿根滿天星。從它的花是重瓣或半重瓣很容易分辨。電子郵件附的是重瓣,也就是宿根滿天星。
「為什麼他要栽培滿天星呢?因為是自己栽培的花,所以才拿去當作獻花的花束嗎?」
「可能他對這種花有回憶吧。」
「你是說在西伯利亞也看過同樣的花?」
「如果了解死者的生平,我們就會獻上跟他有淵源的花不是嗎?因為那是最好的弔慰啊。我去網站上查一查。」
「你有空嗎?」
「麻煩是你找的,還敢問這種問題。用不著你擔心。」
英美一面操作滑鼠一面說。
「……找到了。果然沒錯。原產地在北亞、高加索地區和西伯利亞。高津種的是原產西伯利亞的滿天星。」
「原來是西伯利亞的滿天星。因為瑪莉亞遭到不測,所以才做成花束帶去。」
在現場放一把西伯利亞產的滿天星,至少以故鄉的花朵來弔慰她。這是高津至情至性的體念嗎?看到高津住的地方,還以為他在孤獨的生活中早已失去豐潤的心。但是,他的心靈並未枯竭。
儘管如此,他又是什麼時候來拿花的呢。難道是去便利商店的時候,與他錯過了嗎?高津看到報紙後前往警局,與瑪莉亞相見後,又再次回到這裡,摘下滿天星,然後返回舞鶴。
為了向多年前相識的女子獻上祝福,他兩次來回綾部與舞鶴。這種事自己是辦不到的,槙野想。不過是一把花,在附近買就行了。
是什麼促使高津做出這樣的行為?槙野好想見見高津,跟他好好談一談。
瑪莉亞建的墓
︵一︶
「槙野,你幹嘛說那句話。那女孩說她有兩百萬的存款呀!」
才踏進辦公室就聽到晶子的怒吼。
一位與槙野同年的粉領族表示想出版一本繪本。於是他和晶子帶著企畫書去和那位小姐見面,趁著午休時間在她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討論出版細節。
然而,槙野的一句「你文章寫得很好,有沒有想過去參加新人獎的徵文活動呢?」令那位小姐改變了心意,決定先去參加徵文。為了這個因素,只差一步就要簽約的生意成了泡影。
「但是,那小姐說兩百萬是她所有的財產呢。如果全用光的話……」
「用光會怎樣?」
「她說那是她的結婚基金,如果用光的話就不能結婚了。我想讓她先去小試身手再談也不遲。」
槙野避開晶子的眼睛,小聲嘟嚷著。
「你啊,你知不知道繪本新人獎要求的水準有多高?以那女孩的作品,她連初審都通不過。還有,你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我的企畫書?」
「我當然看過啦。」
晶子的計畫案是與婚禮設計公司綁樁。
假設婚禮宴席的來賓有一百人,就將婚禮與宴席的費用兩百萬與繪本製作費兩百萬包在一起設計。兩筆費用加起來共四百萬,但是宴席採取一萬元入會制的派對形式,出席來賓的會費加起來有一百萬,因此實質上只花一百萬就能舉行婚禮。另外,用兩百萬印刷兩百冊繪本,一百本當作新人回贈禮,剩下一百本由薰風堂出版經營的繪本通路對外販售。公司保證以定價兩千圓出版買斷,銷售額二十萬圓則當作結婚賀儀送給作者。也就是說兩百萬打九折,繪本製作費只要一百八十萬。所以最後算起來結婚費用只需要兩百八十萬,還有原創的回贈禮,以及順利出版自己的繪本。而且如果新娘能拿出兩百萬的話,新郎只需負擔八十萬。大致就是這種唬弄人的內容。
「參加徵文落選,失去希望後嫁人,和用創作回贈禮令大家驚喜,辦一個令她雀躍又興奮的婚禮,你說說看哪個比較幸福?」
「這……」
好死不死這時候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如果合約簽到的話,晶子心情一好,就算大白天也一定會請他去吃壽司。
「這段時間以來,你一點都沒改變。去綾部出差擅自延長時間,才回來又搞這種飛機。不曉得該說是感覺不到你的幹勁呢,還是你根本沒了解公司的經營方針。如果你對慈善事業有興趣,那麻煩你去加入志工團體。別再胡混了,拜託你成熟一點吧。」
晶子說完猛地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到隔壁編輯部。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稿子,是份量約三百張的四百字稿紙。
晶子把整疊稿紙丟在槙野桌上。稿紙在這股衝擊下,最上面幾張飄了起來,但又被晶子一手拍回桌面。
「入紅,四點前做好。」
入紅就是文字校對的意思。
「只剩三小時,這樣做不完啦。」
「如果你覺得自己做的事不值得驕傲的話,再怎麼工作都不可能成功的。的確,我們是專門經營自費出版的公司。但是,那是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作家呀。然而很多人都有很強烈的意願想表達。所以也可以說,我們的工作就是在幫助這些人夢想成真。或許出版了一本書,他們的人生並不會有什麼戲劇性的變化。不,應該說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有變化。但你能說我們出版的書就沒有價值嗎?還是你認為只有跟隨潮流的暢銷書才有價值?這份稿子寫的是一個女人離婚的始末。文字稚拙,也沒有什麼衝擊性的內容。她只是與一個心愛的男人結婚,建立了溫暖的家庭,卻因為一些無心的話和事件毀了整個家。她既沒有受到嚴重打擊而站不起來,也沒有遭到暴力傷害。但是心靈深處還是有某種失落感。這段期間她把過程寫成文章。寫完之後自覺踏出了一步而感到高興。寫這本書花了她一百七十萬,但是如果可以挽救一顆破碎的心,這筆錢還算太便宜了。重要的不是錢,而是心,是如何把心情自由的表現出來。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算經歷的事再痛苦,也都能重獲新生。我是抱著這種想法來工作的,可沒有像你那種半調子的遠大志向。怎樣,不爽嗎?」
晶子連珠砲似的一口氣說完。
「這份稿子就交給你了。」
晶子憤怒的目光投向擺在槙野桌上的高津的稿子。
「呃,可是……」
「客戶不是只有高津一個人。而且結果你也沒簽到約。」
「那是因為涉及到殺人事件,等於非常狀態。」
「這還用你說。但是槙野君,你不是就在一旁嗎?而且高津有可能一度回自己家摘取滿天星。如果真是這樣,你按我的指示一直留在他家,就能堵到他了不是嗎?是你自己讓這機會溜走的。」
晶子說完便轉身離開房間。
槙野聽得目瞪口呆。其他同事以為發生什麼事,不約而同地看著槙野。其他午休時間出外用餐的同事,剛好正要回來。幾個人僵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
他把目光移到稿紙上好掩飾自己的窘況,但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並不是因為他被晶子罵了一頓,而是「驕傲」這兩個字刺中他的心。
他不知道晶子原來對自己的工作充滿驕傲。她一向以利益為優先的說話方式和態度,讓槙野私下叫她「守財奴」。
但有誰注意到晶子費心寫成的企畫,其實都是為了讓客戶了解有心比有錢更重要。
要了解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啊。槙野想。
在綾部待了兩天,一方面是擔心高津的安危,但並不只有這樣。那棟房子有種讓人難以撒手就走的氣氛。從家徒四壁的單身漢生活中,他感受到某種東西。既不是美學觀點,也不是類似嚮往的某種意念。
就在他正要開始摸索自己的生活方式時,晶子卻丟給他「驕傲」兩個字。
槙野拿起紅筆,在盡可能不改變原文的狀況下,檢查錯漏字和文句的不順暢。校對變得沒那麼痛苦了。
三個半小時內,他埋首在校對作業中,不斷地揮動著紅筆。雖然肩膀痠疼卻不感疲憊。
陽光耀眼的玻璃窗前,放了兩張背對窗口的桌子。左邊那張是晶子的,桌面只擺著一台桌上型電腦。
電腦旁是高津的稿子。白板上回社時間欄中,晶子特殊的筆跡寫著五點。還剩四十分鐘。
右邊桌子坐的是業務部長。若是走到晶子的位置上,部長一定又會囉嗦一頓吧。只有等他離位後再說。
槙野到便利商店去影印稿子。看準部長起身的空隙,拿走文件的伎倆,實在不是他這個年齡的人該做的事。
全部影印結束後,放進公司的信封裡,然後拿到郵局寄回自己家。
回到公司,他特地去找部長說話。
「朝倉小姐吩咐我做的校對已經完成了。我可不可以去屋頂一下,因為連午飯都還沒吃。」
槙野舉起便利店的袋子。
「給你四十五分鐘。」
部長板著臉孔說完又轉過頭去看電腦畫面了。
得到部長的首肯,他把校對稿放在晶子的桌上,連同高津的稿子也放回原來的位置。
從屋頂看得到品川車站。薰風堂出版所在的大樓共有九層,在諸多辦公大樓中並不算高。但是還是展望得到整條街。後方有一條運河,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往前走幾步坐在長椅上。這棟大樓設計時考慮環境因素,在屋頂開闢了空中花園,人造小溪中養了幾尾鯉魚。今年夏天還放了幾隻螢火蟲,舉行屋頂的乘涼大會。
為什麼會對句集那麼在意。
客戶的稿子是他個人的財產,只在付印前寄放在出版社,其版權絕非公司所有。這些回憶編織而成的作品,因為具隱私性禁止攜出。在新進人員講習時公司就提醒過這點。校對作業時不允許帶離樓層,影印也需經過許可。何況帶回自己家中,更是嚴厲禁止的。
然而,槙野卻想在自己家裡好好的讀一遍。那次事件如果會造成出版延期的話,或多或少都與稿子的內容有相當的關係。再者,若是循著因果關係追溯,或許還能找到高津的失蹤原因。
傳來樹枝摩擦樹幹發出的聲音。
槙野向小溪的下游張望。原以為空中花園空無一人,但在楠樹和枹櫟樹之間有個人影。
「所以……你已經?我知道了。」
是晶子的聲音,而且還帶著微弱的啜泣聲。她的身子隱在樹的另一側,看不太清楚。但外套下緣微微晃動著,看起來像是在抖動。
一向冷靜的晶子失去了冷靜。那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
儘管她一直保持沉默,但卻不像掛斷電話的樣子。
幾十秒後,好像是對方把電話掛了。她關上手機,但馬上手機鈴聲又響起來。
「媽,怎麼了?突然跟我說這種事,我也沒辦法呀。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能每週了嗎?別生氣嘛!老是說人敗話!玩『奇塔幫』換個代替的不就行了嗎?叫大姊來聽……啊,大姊,老是麻煩你真是抱歉。媽只會說些任性的話。哦,對了,我媽說的『奇塔幫』就是猜拳啦。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回到小學生時代似的。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回去看她。就請你多幫忙照顧了。」
晶子說話時普通話和方言夾雜著用,中間有些地方聽不太懂,不過從前後文意大致可以捕捉到,晶子的母親好像退化到小學生階段,打了電話來要她每星期回家看看她,或是跟她一起玩。不知道是哪裡的方言,把猜拳說成「奇塔幫」,還提議用什麼代替的來玩。從她說話的口氣,那位大姊並不是親姊姊,應該是她嫂嫂吧。
槙野不知道晶子的故鄉在哪裡。把壞話說成敗話,令人不知不覺想起雪鄉。但和槙野家的故鄉富山又不盡相同。不管怎麼說,都是很難每週往返的地方。薰風堂出版每週六日並沒有休假,因為沒有固定休假,所以大家用輪休的方式來確保每週可以休到兩天。如果要請連休假,必須一個月之前向上司提出申請。
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責任。一天到晚瞎混的只有自己吧。
晶子清了清嗓子,又理了理外套領子就消失在屋頂。
第一通電話的對象一定是個男人。她從來沒讓人感覺到身邊有男人,原來她早有交往對象。
三十幾歲的女人有情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如果是分手電話,只要樂觀一點,鼓勵自己還有別的機會就行了。
「奇塔幫!」
原來是猜拳啊。槙野用右手比出剪刀、石頭、布。槙野注意到,晶子所說的方言語尾,似乎和高津的腔調有點像。難道是東北地方的方言?
高津出身岩手縣。對了,高津的家人怎麼樣了,他們會提出協尋申請嗎?
舞鶴警署的大月刑警是否會幫我們找到高津呢?
︵二︶
十一月九日。
志方和大月兩位刑警來到京都車站,從這裡轉新幹線到東京。
中午以前到達東京車站,與成城警察署的堀切刑警會合。他們互相寒暄了幾句,便坐上堀切的車子。
鴻山秀樹的家在小田急線祖師谷大藏站附近。穿過連棟大樓公寓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棟造型脫俗的三層樓宅院挺立在右前方。
他們趁著昨晚把事件發生的經緯和目前所知的訊息,傳真給堀切警官,希望他能協助調查。
「鴻山的太太加奈子今年三十歲,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女兒的名字叫真生,似乎相當溺愛,讓她學了好幾項才藝。有時女兒回家比較晚,還特地叮嚀當地管區加強附近的巡邏。鴻山秀樹的父親秀人,三年前中風病倒,現在住在位在京都的老人介護中心。」
堀切在訪談前,先向他們說明基本資料。
「在京都?」志方問。
「在大原附近。好像服務設備都不錯。」
堀切有副精幹的身軀,蛋形臉配上小平頭。應該和大月同一世代吧,看起來很年輕。
「在大原啊。竟然找了個距離東京這麼遠的地方。兒子是醫生,醫院自然有門路,老人院想找幾家都有。」
志方看著堀切,一邊記錄在筆記上。
「秀人自己也是醫生。據說住進京都的老人院,是他本人的意願。秀人臥病之後,太太泰子也一起住進中心裡。」
「所以夫妻一起搬進中心?」志方反問。
「嗯,就是這樣。」堀切回答。
鴻山秀樹夫妻之間的感情不睦,家裡大小事全都交給女傭。太太似乎只熱中於女兒的才藝學習和個人投資。但是表面上她還是支持做醫師的丈夫,在他們工作的「砧醫院」裡,兩人仍然出雙入對。
「大致就是這樣。」
「真的非常感謝。那麼我們現在就去拜訪吧。」
黑色的鐵門慢慢滑開,一個年輕的女傭從玄關小跑步出來。
兩人被帶進客廳。旁邊的房間有扇小窗,可以看到房裡有一座大鋼琴,似乎裝有隔音設備。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後,女傭立刻端出咖啡。
沒多久加奈子便從樓梯下來。她的眼睛下方出現黑影,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
「我先生的行蹤還沒有消息嗎?」
「我想您應該已經聽說了。這些是在京都府舞鶴港發現的物品,想先請您確認一下。」
大月從手提袋中取出包在塑膠套裡的公事包和皮夾。
「這是他的東西,他喜歡奧斯崔奇的皮件。」
大月再把放在皮夾裡的物品、數張信用卡、駕照拿出來排放在桌上。駕照的確是本人的沒錯,但為求慎重,還是把散落的信用卡請她確認。
「沒有錯。所以我先生果真和瑪莉亞一樣……」
加奈子嚥下說了一半的話。
「現在正在搜查中。我們也會從別的觀點來進行調查,說不定他是在自己的意願下,離開現場躲起來。」
「為什麼我先生必須躲起來呢?」
加奈子提高了聲量說。
「首先,您可不可以先談談鴻山和瑪莉亞的關係?」
大月放柔了口氣說。他不像警察的風格和說話方式,在此時發揮了不小的效果。
「我先生的父親,是日俄醫療交流研究會和戰俘遺族會『達莫伊‧東京』的理事。聽說在兩個協會共同企畫的俄羅斯旅行中,我公公見到了瑪莉亞。」
「達莫伊‧東京。請問府上哪一位曾經滯留在西伯利亞呢?」志方問道。
「我先生的祖父,鴻山隼人。」
「所以您家祖父是留滯西伯利亞的戰俘?」
「是的。聽說是關在伊爾庫茨克州的泰舍特地方。他是中尉,在當地去世的。」
「伊爾庫茨克,泰舍特?」
志方像要再次確認一般。這和前來弔念瑪莉亞屍體的高津從前拘留的地方相同。
「我公公說,他在拘留地過世,遺骨並沒有運回日本。所以戰俘遺族會去拜訪戰俘集中營,希望能調查到遺骨所在。」
蘇聯政府對埋葬和墓地雖然都有明文規定,但還是有很多戰俘營並未遵守。因此多數戰俘的遺骨連埋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加奈子轉述她之前聽到的訊息。
「不知道埋葬在哪裡的人那麼多,所以他才擔任『達莫伊‧東京』的理事嗎?」
志方又問,根據國際法海牙條約規定,有關俘虜的留置、移動、釋放、住院、死亡,應該有通知對象國家的義務吧。
「是的。我公公自己也是站在尋找先人埋葬地的立場,所以去俄國訪問了好幾次。就在那裡認識了瑪莉亞。好像集中營時代的醫院舊址有個墓地,他去獻花的時候,突然有人出聲叫他才認識的。」
「瑪莉亞主動叫他嗎?」志方加強了語氣。
「聽說是突然叫了一聲『鴻山隼人』,然後跑了過來。」
「隼人是令祖父的大名。」
志方窺向加奈子的眼睛。
「是啊。瑪莉亞看錯了。」
瑪莉叫住秀人之後,立刻發現自己的錯誤而哭了出來。她說她以為見到死去的鬼魂,並且為自己認錯人而向秀人道歉。
「家祖父與我公公真的長得很像。」
加奈子起身,到樓上拿了一個桐木箱下來。她取出兩張照片,一張說是在宮城練兵場拍的。
一張是全身軍裝的正面照片。另一張則是一個中年人陪著輪椅上的老人所拍的。
三個人都有寬闊的前額和微翹的下巴,嘴唇飽滿最是相似。
「這張是隼人爺爺,這兩人則是公公秀人和秀樹。年紀雖然相差甚多,但卻很相像。難怪她會嚇了一跳,以為看到鬼。」
大月將照片來回比對了好幾次。
「瑪莉亞參加了我公公他們在克拉斯諾雅斯科舉行的日俄醫療交流討論會。途中順道去掃墓。」加奈子說道。
瑪莉亞在俄國從事多年婦產科、小兒科的護士工作,所以她是以指導者的身分參與。
「那麼,令尊和瑪莉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通訊?」
「在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應該是九年前吧。」
此外,每次「達莫伊‧東京」到俄國參加慰靈儀式或研討會時,他們都會聯絡。但是三年前秀人病倒,無法說話,所以就由兒子秀樹接下這個棒子。
「我先生剛開始的時候十分排斥,但是自從搭乘火車在西伯利亞旅行後,好像變得熱中起來。」
「根據瑪莉亞的出國紀錄,這是她第一次來日本吧。」
「我公公之前好幾次邀請她來日本參加醫療討論會,她都不答應。」
「然而,你先生邀請她,她就答應了嗎?」
秀樹雖然跟她聯絡上,但瑪莉亞還是一直不肯點頭。直到今年,才終於有了踏上日本土地的念頭。
「你先生與瑪莉亞通訊的方式是?」
「我想是寫信。瑪莉亞會用片假名寫日文。」
「所以他們是用日文溝通的?」
「是啊。我公公和我先生的俄文都不怎麼好。她寫的片假名雖然有錯,文句的意思也不太對,但大致上都還能通。」
「他們通的信還有留下來嗎?希望能提供給我們做參考。」
旁邊的大目說。
「這當然沒問題。我去找找看。」
「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
志方點頭致意。
志方的視線追隨加奈子出了房間,等她上了樓梯之後,才對大月說:
「果然這事和西伯利亞有關聯。」
「事件的源頭在西伯利亞。因為隼人、秀人、秀樹一家三代都和瑪莉亞有關係。」
「的確沒錯。」
志方凝視著照片中的秀人和秀樹說。
輪椅上的父親面無表情,右半邊臉和右肩下垂著。秀樹的表情也很暗淡,皺著的眉頭特別明顯。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杉木林,前面的銀色建築反射著陽光。
「真奇怪,全都找不到了。可能是我先生都帶出去了。」
加奈子只拿來預定行程時間表的複本。
這與總領事館傳真過來的是同一份。
他們的行程是在新潟一晚,舞鶴一晚,然後到京都觀光,再到大原溫泉休息兩夜。觀光之餘順便參觀醫院和老人院,最後搭新幹線到品川。在品川的知名飯店住宿兩晚,參觀三所醫院,最後一晚再回新潟,第二天星期五,搭乘下午三點三十分起飛的俄羅斯遠東航空H8─310班次飛機返回哈巴羅夫斯克。
下榻飯店、訪問的機構、訪問時間、聯絡方式都寫得很清楚。如果發生什麼事,立刻就能知道他們的位置。
「你先生打算全程陪同嗎?」志方問。
「沒有。只有從星期五以後這三天。星期一他應該要回醫院,因為他是院內專案負責人,應該沒辦法請那麼多天假。」
「所以他只預備陪到京都為止,不會剛好是帶她到令尊所住的機構去吧?」
京都的訪問對象是老人介護中心「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長富岡茂。
「是的,那是照顧我公婆的老人中心。我先生大概是想和瑪莉亞一起去探望吧。」
加奈子的話裡不帶一絲感情,雖然聽起來冷冰冰的,但事前已從堀切警官得知他們家裡的狀況,所以倒也能釋懷。
「除了觀光之外,這裡還說明要拜訪舊識。你知不知道他們是否跟誰約定見面呢?」
「我想是跟醫療有關的人士吧。應該是參加交流研討會的醫師或護士,名字我並不清楚。」
「你有聽說他要跟什麼特別的人會面嗎?」
「特別的人?我沒聽說。瑪莉亞認識的人應該只有我公公了。」
加奈子微微想了一下才回答。
志方注視著照片中的秀人。
對於與隼人中尉極為酷似的秀人,瑪莉亞應該有些特別的感受。一直從事醫療工作的她,說不定因為秀人醫生的身分而祟拜他。
「看來瑪莉亞最大的目的還是與你先生見面囉。」
「請問,難道你們懷疑我先生是凶手嗎?我先生有什麼理由非把瑪莉亞殺了不可呢?我女兒快放學回來了,拜託請別說這種奇怪的話。」
加奈子說著,一面用嚴肅的目光輪流看著兩人。
「抱歉這些話讓你不舒服,但是我們也正全力在搜索你先生的下落。這張照片是不是可以借給我們?」
「請拿去吧。」加奈子簡短答道。
「總而言之,瑪莉亞遭到不幸,而我先生又沒有回來,全家人都惶惶不安。不管是快點抓到凶手;還是找到我先生。拜託你們快點有點成績吧!」
客廳裡籠罩在一片凝重的氣氛中。
「改天,我們還會再來問一些事,到時再請多多幫忙。」
志方說完,便起身走出鴻山家的玄關。
裡面傳來一陣鋼琴聲。莊嚴的曲調演奏得十分流暢。
「悲愴。」
大月小聲的說。
「沒那麼嚴重吧。」
「不,我說的是曲名。那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第八號C小調作品十三。」
「你知道得真仔細啊。」
「這首曲子我很喜歡。但是他們的隔音設備太爛了。」
「那是故意的吧,表示討厭我們。」
「原來如此。」大月翻了個白眼。
「結果怎麼樣?」
堀切在車外等著。
「被害者和鴻山的淵源很深。」
志方一邊說,一邊讓大月先上車。
「今晚你們在東京住一晚吧。」
堀切發動車子後向兩人問道。
「先到鴻山就職的醫院去一下,然後我想到被害者預定下榻的品川飯店投宿。」
車子才開沒兩步,迎面走來一群小學生。高年級女生牽著戴黃帽的一年級生走在前頭。最近以兒童為目標的犯罪事件頻頻發生,許多學校都實施這種集體放學的策略來預防犯罪。只是看在經常和罪犯接觸的警官的眼裡,路隊長也由小學生擔任,這點實在讓人不太放心。
「那些是明星小學的學生,說不定鴻山家的小孩也在其中。」
堀切似乎感受到志方的注意力轉到集體放學的小學生身上,特別說著。
沒戴帽子的高年級女生正和同學聊著天。志方的目光追逐著那些單純的笑臉,心中暗自想道,父親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雖然那女孩未必就是鴻山的女兒真生,但她回到家裡一定也是先吃點心,然後按照慣例的出外補習才藝。
母女倆的生活並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變化吧。一位女士被殺,一同行動的老公行蹤不明,但是在加奈子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急迫感。
「做爸爸的,真是一種寂寞的角色啊。」
「怎麼突然間感嘆起來啦?」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大月如果結婚,一定可以建立一個像從前那種父親威嚴的家庭吧。不過得先找到老婆再說。」說完,志方赧然笑了一下。
在車上,大月已經用筆記型電腦和簡易掃描器,將剛才取得的鴻山血型和家庭牙醫留下的病歷,以及加奈子留給他的本人大頭照,全都輸入檔案,然後用電子郵件傳到警署。另外附上一份文件,請對方比照全國意外死亡和身分不明的屍體。
本就是電腦白癡的志方,一旁看著大月工作。
「堀切君,大月的居合道功夫十分了得呢。」
志方誇張的說。
「那有空一定要領教一下了。就是戴著帥氣的面具,啪地一劍斬落,是吧。」
堀切的話讓車裡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不到十分鐘,他們已經抵達鴻山秀樹工作的醫院停車場。
砧醫院雖然名字裡有個「砧」字,但實際上位在成城1。診療項目有內科、外科、放射線科,以及疼痛治療(Pain Clinic)等四種,有五十張病床,是一家小而美的醫院。
在櫃檯報上姓名之後,立刻被引導到六樓的理事長室。隨著醫院事務長走進電梯,一
1砧和成城都是東京世田谷區的地名。
股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
理事長室的沙發上已經有三名醫生在等待,只有理事長穿著白袍,顯得很拘謹。
「還沒找到鴻山醫師嗎?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我們也都聯絡過了,但都沒有他的消息。」
眉頭深鎖的理事長站起身說道。
「為了能早一點找到他,我們需要大家的協助。想請你們仔細回想一下,有沒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們,就算再瑣碎的事也沒關係。」
聽了大月的話,理事長又坐回沙發。
雙方交換了名片之後,理事長向他們介紹鴻山秀樹在醫院的成績和服務態度,並且稱讚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今年,舊型的禽流感又增加了變體之後,威力不是更強大了嗎?內科為了尋求對策可說傷透了腦筋。目前唯一有效的磷酸奧塞他韋(Oseltamivir phosphate)正缺貨;而且最近也有報導指出其有副作用的問題。」
「你說的是克流感嗎?」志方問道。
「那是藥品的名字。它的風險並不是概括所有高齡老人和嬰幼兒,而是依據個別的體力和症狀而有差別。所以醫師的診斷十分重要。有關這部分的指標,全都仰賴鴻山醫師來完成。之前在網站上蒐集最新副作用報告之類的辛苦作業,也都是交給他來做的。」
其他醫師也眾口一致的說,秀樹是個認真、性格溫厚的人,從來沒看他發過脾氣。
「他大概是遺傳了秀人的優點吧。秀人醫生也是位敦厚溫和的人。」
理事長比秀人大兩歲。
大月不著痕跡地轉向兩位醫師問問題。
一位是比秀樹大五屆的學長,另一人是晚三年的學弟。學長醫師曾一同參加俄國的討論會,與瑪莉亞也見過面。
「秀人醫師與瑪莉亞相認的時候,我也在場。瑪莉亞會說日語,她說是『丘伊』把他們帶到一起的,還說了好幾遍。」
醫師的粗眉上下起伏地說道。
「丘伊把他們帶到一起?」
「是啊。丘伊就是俄國伊爾庫茨克的墓地。去弔祭的時候,聽到這種話還真有點毛毛的感覺。畢竟我們也不全是唯物論者。」
他的粗眉垮成八字形苦笑道。
「她指的是因緣吧。」
「嗯,應該是。我聽秀人醫師說,他父親在蘇聯當俘虜的時候,曾經參與貝阿鐵路的建設。」
「貝阿鐵路指的是?」志方問道。
「就是西伯利亞第二鐵路。」
醫師開始說明:這條連接貝加爾湖和阿穆爾河的鐵路,通稱為貝阿鐵路。以伊爾庫茨克的泰舍特為起點,經過阿穆爾河畔的共青城,終點在蘇維埃港,是一條全長有四千三百公里的超長鐵路。
興建過白海運河2的俄國勞改犯人,在三年內完成一百二十四公里的基礎工程,但鐵道的鋪設卻不到六十公里。工程停滯不前,當地人都認為這個計畫不可能實現。
但貝阿鐵路是俄國維持和發展國力的一大命脈,因此,他們便把勞動力由五萬名日本俘虜來補足。
他們強迫戰俘從事極其嚴酷的勞務。其壓迫的慘烈,從僅用一年多即鋪設完泰舍特到布拉茨克間的鐵道即可窺知。他們被奴役的勞動量比俄國勞改犯多出了好幾倍。
「很多人都在那時候死了。據說死者有軌道的枕木那麼多。」
醫師說完話,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秀人沒見過父親的面。母親懷孕時,父親已經去了滿州。他在泰舍特過世的消息,也是從活下來的戰俘那裡聽說的。至於埋葬在何處更不得而知。秀人先生沒見過父親,更沒說過話、沒有任何接觸,所以才想至少找到長眠之地,來確定他的存在吧。於是他對日俄醫療交流,投入了相當大的精神。
十三年前得知「達莫伊‧東京」的活動之後,他便開始給予經濟上的支援。得到厚生省3回歸援護局和俄羅斯內政部的協助之後,他又著手調查回歸戰俘的名冊。在戈巴契夫的改造政策下,蘇聯的舊資料保管所終於解禁,透過握有特權的醫學相關人員幫忙,終於得知埋葬地點的細節。當然,有些部分與厚生省所掌握的資料相符,但也有一些新的事證。
前往俄國的時候,他利用事先限定的兩天自由行動時間,去尋找父親的足跡。
但是除了體驗過戰俘集中營的人之外,俄羅斯人大都不知道戰俘的痛苦。就算待過集中營的人,也不太願意提起往事。
就像一句俄國的諺語:「什麼都不知道,才能睡得好。」一般人都三緘其口。
「雖然辛苦奔走,還是找不到父親的墳墓。據說不少墓地只有名字而已。挖了墓穴埋的卻只是土堆,有些則已化為針葉林的一部分。儘管如此,他還是與達莫伊‧東京的成員一起調查,最後終於找到了。」
「聽說瑪莉亞那時也來到墓地?」
「是的,當我們到伊爾庫茨克拜訪墓地時,那裡整頓得相當完善。」
「她是去哪個人的墳祭拜呢?」
「就是鴻山的墓。」
「啊?她也找到了嗎?」
「唉,一言難盡。那座墓是瑪莉亞自費為鴻山隼人先生建的。」
「自費?你是說瑪莉亞自己立的墓?」
他傾身向前詢問時,事務員送咖啡進來。
「瑪莉亞大概是在集中營就與隼人認識吧。既然她是護士,自然有可能知道隼人的死因以及埋葬地點,可是為什麼自己又幫他建了一座墓呢?」
2連接白海與波羅的海的運河,修築期間勞改犯人死亡達十萬人。
3即現在的厚生勞動省,相當於我國的衛生署。
「她說她也不知道埋葬地點在哪裡。不只這樣,連死因也不清楚。我們都是醫生,如果說得出死前的狀症,大致可以猜得出來死因是什麼。然而我們再怎麼詢問,她就是不肯說。」醫師說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又說。
「秀人醫生也再三追問。但她只是哭泣,還是沒說一個字。」
瑪莉亞在俘虜們被遣送回日本後,便從泰舍特搬到伊爾庫茨克市,繼續擔任護士的工作。二十六歲時結婚,過了十幾年,生活開始安定之後,便在伊爾庫茨克市的共同墓園立了一個墓碑,並且在那裡遇到了秀人。
這裡就是隼人的長眠之地。固執的瑪莉亞只是反覆喃喃說著這句話。秀人不忍拂逆瑪莉亞的心意,於是每當研討會舉行之際,也會到伊爾庫茨克市的墓地參拜。
「這個儀式在秀人腦中風病倒之後,就由他兒子秀樹接下棒子。」
大月確認的說。
「大概是在鴻山父親病倒的兩年以前吧,他對周圍的人說,他坐上火車走過貝阿鐵路後,有了新的體認。」
加奈子所說的西伯利亞鐵路,正確的說指的是貝阿鐵路。
「聽說他突然變得熱中起來。」
「是的。在那以前,他一向是面露不耐地跟隨秀人前往。因為鴻山非常怕冷。」
或許在穿越險峻的溪谷和冰冷地帶的貝阿鐵路,他體會到先人們的痛苦經歷吧。
「那位瑪莉亞女士在舞鶴遭到殺害,陪在她身邊的鴻山也一起失蹤了。不知道各位在這方面有沒有注意到什麼?最近他有什麼奇怪的言行嗎?」
大月重新握緊手上的筆。
志方緊盯著三位醫師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其中最年輕的醫師說話了。
「這麼說起來,在瑪莉亞決定來日本,鴻山醫生為她計畫行程的時候,他曾笑說俄國人對俳句有興趣,所以他得好好惡補一下,免得到時候丟臉。」
「你說俳句?這麼有學問哪。鴻山先生對俳句有特殊愛好嗎?」
「他的水準應該還不至於能教俄國人,我也沒聽說過他有這方面的素養。」
「我倒不覺得他對俳句有興趣。」
理事長插進來說。
某位研討會的講師曾引一首高濱虛子4的俳句「雖稱白牡丹,實乃微紅矣」,要醫師們看待事物時,不能只有一個觀點,必須從多方面去觀察。就像一向以為雪白的牡丹花,說不定帶著微微的紅色一般,以此警惕內科醫生千萬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
「那次研討會之後,有人在感想中寫道,醫生的工作又不是在賞詩,根本連觀察的時間都沒有。但也有很多醫師因為外行,反而對虛子的俳句感到有趣。」
理事長微笑的說。
「俄國人和俳句啊……」志方自言自語道。
41874-1959,昭和初期的詩人、小說家。
即使是外國人也能理解這種濃縮成十七個字的文學吧。瑪莉亞能說出俳句這兩個字,肯定是有人教過她。如果教她的是隼人,那麼久以前學過的俳句,怎麼現在會提出來說呢?
如果是因為學習日文而對俳句產生了興趣,在與日本人有過交流之後,提到俳句就很正常了。
「對了,他還提到,瑪莉亞說她終於要把一切說出來了。」
最年輕的那位醫師突然冒出這句話。
或許是跟隼人的死和埋葬地點相關的事。瑪莉亞訪日的主要目的,其實並不是探訪舊識,或許她是為了當面將有關隼人的訊息告訴鴻山秀樹,才來日本的。如果這就是瑪莉亞死於非命的原因,那狀況對秀樹而言,就越來越不利了。
志方從三位醫師所知道的資訊中,拼湊出目前的判斷。他向醫師們道了謝之後走出了理事長室。
其他行程中的醫院也都一一去問了話,但他們並沒有得到比砧醫院更多的訊息。完成預定的訪談,回到下榻的品川飯店,早已過了晚上八點。
︵三︶
在品川飯店,他們發現鴻山是在瑪莉亞下榻的兩星期之前,為她訂了房間。同時他也替自己預約了一間房。根據鴻山之妻所說,秀樹應該只陪同她到京都為止。想必是秀樹打算自己先回醫院上班,然後再與瑪莉亞會合吧。他們夫妻兩人的確有溝通不良的情形。他不回自己在祖師谷大藏的家,反而住進品川的飯店裡。這一點顯然有些不尋常。
一大早先用電話向總部報告一連串訪談的結果。石渡指示他們前往「大原之里‧花守」詢問鴻山的父母。因為特勤組報告指出,秀樹名下的保險金額高達三億圓以上,秀人名下也有一億圓。
基於將兩位老人家送至遠地養護機構的事實,身為保險受益人的加奈子已無法避免成為調查對象之一。
志方等人預定中午前從品川出發,下午三點到達大原。
「不管什麼時候看,總覺得富士山與其他的山不太一樣。」
一在位子坐下便瞪著風景直看的大月,對志方這麼說。
「真的嗎?『一日霧迷濛,不見富山士』,有趣!」
志方伸了伸懶腰說。
「志方兄對俳句也有興趣嗎?」
大月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該欽佩的應該是作家吧。年過五十,還能循著五、七、五押韻對稱。可能這種才能是刻在日本人DNA裡面的吧。他還有一句:裡富士山5,御師旅店前,梅花正盛開。」
5日本人習慣將日本海側說成裡日本,因此富士山北側便被稱為裡富士,一般看到的南側便是表富士。
志方一面思索回憶,一面確認句子的內容。
「作者是飯田蛇笏吧。他是甲州人呢。」
「所以才會歌詠裡富士?」
「他說富士山也有千百種表情。」
裡富士……所有的事情都必須從多方面捉摸才行。這是從前在警察學校學到的搜查基本功。
戰爭在六十年前結束,但是戰爭留下的舊傷口癒合了嗎?不,還有人仍因傷口化出的膿,而痛苦不已。
他們是為了國家而拋棄性命的勇士。人們口中這些光榮堅貞戰死的人群中,有的是面對死亡恐懼而裹足不前的少年兵;有的是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繼續殺敵的士兵。何等悲哀的生命呀。志方不禁如此想。
志方當了三十年警官,一直跟罪犯們打交道。看過的慘死屍體不計其數,也遇過好幾個無藥可救的罪人。但他從沒見過為了求生而殺人的犯罪動機。
當同輩因事故或生病去世時,志方也會對不知何時將臨的死亡,感到無來由的害怕。死亡是可怕的,但他並不會特別意識到想活下去這件事。
高津為瑪莉亞的死所流的淚,會不會是了解在西伯利亞的極限狀態下求生之沉重的人,所流下的悔恨之淚呢?
「那個來認屍的高津,你提出搜索票了沒?」
「沒有,我向岩手縣的紫波那裡打過招呼,據說高津家已經不在了。他的兄弟們全都過世,田地也轉手給別人,姪子和外甥還以為高津耕介早就死了呢。他本人好像也有幾十年沒回過紫波吧。」
「看來像是孤身一人呢。」
「在綾部蓋房子的時候,他對借地給他的地主說,岩手還有哥哥,家裡是務農的。但兩家不通音訊,所以老家有了變化,他也不知道。」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不是有段時間回老家去過嗎?」
「據他跟地主下象棋時透露的身世,他家裡由大哥繼承,他排行老七,回到家也是麻煩人家。後來沒結婚,就這麼孤孤單單地一個人生活。我沒有申請搜索票,只是把他列為關係人,作好深入調查的準備。」
「將近六十年還一個人孤伶伶的過日子。真是寂寞呢。」
志方鬆開領帶說。
「還有,那個說要幫高津出版句集,叫槙野的人,根據綾部署的調查,發現他的行動有些古怪。」
大月將綾部署的報告整理了一下,高津沒有訂報的習慣。所以地主好心將讀過的早報拿給他看。
兩人倒也不是特別投契,只是一個月有幾天,他會去向高津學象棋。據他說高津的棋藝不錯,而且很會教。但是當他要付學費當作報酬時,高津卻不肯收,所以只好以等值的生活必需品送給他。地主自己經營便利商店,所以不時提供快要到期的飯糰。偶爾也讓他接打電話。
據傳他失蹤的那天,地主也照舊帶著報紙上門,兩人還談起報紙上登的,在不遠之外的舞鶴港,發現外國人屍體的事件。
「地主對綾部署的警員說,第二天,他拿著報紙去的時候,屋子裡走出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
「就是出版社的槙野嗎?」
「是的,特徵一致。那個男人前一天到店裡買了好幾次東西,所以他有印象。報攤的老闆目擊到的,據信也是同一個人。那個人來買早報,然後翻開報紙用心地讀了起來。高津的房子是在借來的土地上,自己用木頭架起來的原木房子,沒有鑰匙。可以自由出入。」
「得再找槙野來談一次才行。不過那房子還真是不太安全啊。」
「不太安全的還有他蓋的位置。」
那地方在河川安全區域之外,但據說他是故意選在颱風或大雨造成由良川氾濫的危險地區。那裡是農作用地,土壤雖然很肥沃,但地質也很脆弱。地主三番兩次警告那地區的危險性,但他頑固得很,完全聽不進去。地主擁有的土地中,也有相當安全的地區。
「那又是為什麼?真是個乖僻的傢伙。」
志方想起高津看見瑪莉亞時的模樣,他不像是個粗魯、不通情理的人。
「他是靠什麼維持生計呢?」
「好像偶爾出去打打零工吧。因為他沒有申請退撫金和年金,所以只能靠這樣生活。但食物是自給自足,平時不用電而用油燈,煮飯也用柴薪,所以花費很省。」
「要求不高的話,倒還過得去。」
志方搓搓下巴,把座椅放倒,瞪著新幹線的車頂。
「如果是那樣的生活,的確不需要鑰匙。家裡根本沒有什麼值得偷的東西。」
「槙野大概是趁此之便,所以私自侵入屋內,待了兩個晚上。」
大月表示:雖然槙野說他和高津是為了出版句集而認識,但是這樣看來,似乎是熱心過了頭。
就算他為了等高津回來,一夜沒睡,但待兩晚就有點不尋常。
「先去調查一下,高津是否真有那筆錢作為出版經費。槙野說不定知道高津的其他事情。」
「實際上,自費出版要花不少錢呢。我們想為女兒做一本成長紀錄,所以去估過價。他們說要上百萬圓。高津有這麼多儲蓄嗎?」
志方腦海中浮現出女兒的臉。她今年二十一歲,去年想把成人式之前的照片整理起來做成寫真集,但出現了一些小爭執,最後計畫告吹。直到現在,兩人的心結還沒解開。
「他曾經告訴地主五百萬圓的所在,還說如果自己有什麼萬一,就把錢拿去用。自費出版的費用可能打算從這裡出吧。」
「五百萬的所在?」
「好像是放在壺裡,埋在家裡的地底下。」
「簡直就像武俠劇嘛。槙野是想把它偷走嗎?」
「最好再確認一下。」
兩個晚上在別人家裡做什麼?只說為了工作,恐怕很難交代。
「雖然說他打算出版,但你不覺得出版的是句集,很引人暇思嗎?」
兩手環住胸口的志方經大月一問,突然睜開眼睛。
「俳句啊?我倒不討厭。」
「從秀樹的話可知,瑪莉亞對俳句多少有一點認識。在隼人中尉待的集中營裡,俳句好像很流行。」
「我聽說,營裡面還發行《日本新聞》,舉辦戲劇和音樂的同好會,作為懷柔策略的一環。有志於俳句或短歌的人自然也會聚集起來。」
集中營裡為了解放帝國主義思想,實行民主化,因而給予徹底的左翼教育。但是那些統戰分子並不是否定日本的傳統文化,而是利用俘虜思鄉的念頭,讓他們屈服。
「志方兄,果然薑是老的辣。你對集中營的事知道得真詳細。」
聽到大月的稱讚,志方才微笑地提起,從前曾經去參觀過「舞鶴回歸紀念館」,最近他又把在那裡買的圖錄拿起來重新翻過。
「一切都是為了歸鄉啊。」
「歸鄉的念頭呀。」
「那些所謂的民主委員或統戰分子可不好惹,若是被這些傢伙給盯上了,就會把你從歸鄉名單上劃掉。是這種恐怖感支配了所有的俘虜。」
儘管從前軍隊流傳下來的私下制裁十分嚴厲,但日趨激烈的民主運動,不斷折磨著俘虜的精神。集中營裡捲入密告、脅迫和嫉妒的漩渦中,使俘虜的身心都到達臨界點。
在那種混亂的氛圍中,舉目所及的日文便成了精神的安定劑。
「尤其是俳句或短歌,會讓人感受到日本吧。」
「雖然明知這是民主委員的詭計,但為了排遣心中的渴望,也沒別的辦法。我可以體會這種心情。」
人就算贏得過貧困,卻無法勝過孤獨。創作俳句和短歌所帶來的喜悅,肯定有著療癒的效果。而有著共同興趣的同好,也能成為精神上的支柱。
「鴻山隼人肯定很不甘心吧。」
「他一定也想活著回到日本。」
戰爭已經結束了,儘管躲過敵人的槍彈苟活了下來,但以俘虜的身分客死異鄉,應該是一大屈辱吧。
隼人死的時候,瑪莉亞正在同一個集中營擔任護士。但是她卻說她不知道死因,也不曉得埋葬地點。或許一介護士並不被允許知道太多事。
為什麼要在伊爾庫茨克為隼人立一個墓呢?她肯定是對隼人有著不同其他人的感受吧。然而一直保持緘默的瑪莉亞,終於決定把從前的原委說出來。她想說些什麼呢?她想說的事顯然對凶手十分不利。疑問一個接著一個的湧上來。
沒多久,車廂內響起京都到站的廣播。
「我們這就往大原去吧。」
志方說著站起身。
天平
︵一︶
搭地鐵北上到丸太町的府警本部,然後借調警車開往大原。沿著敦賀街道走了約一小時,來到三千院等古剎和觀光名勝區。左前方遠處的金毘羅山山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穿過針葉林的盡頭,視野豁然開朗。
大大的木製看板,用鑲著墨綠色邊的金色文字寫著:「大原之里.花守」。開上坡道,是一個可容納五十輛車的停車場。建築的外觀像個小型的公寓大廈。
前廳採挑高設計,他們在正前方的服務處說明到訪理由後,從裡面出來一位年輕女子。
她是鴻山秀人夫妻的看護,名字叫中。
「鴻山老先生不能說話,但他太太泰子女士非常健朗,復健工作都由她協助進行。而且她從前是藥劑師,所以也幫忙做藥品的管理,讓我輕鬆不少。」
中一面介紹館裡的多功能會堂,一面愉快的說明。不時從話語中表露出她如何喜歡在這裡工作,從照顧老人當中如何發現生命價值等。
「泰子女士真的很神奇。鴻山先生說的話,我們聽不懂,可是她都明白。我想他們真是一對感情非常好的夫妻。」
中說著再次露出潔白的牙齒。真是個充滿二十歲活力的開朗女孩。
多功能會堂中間有個白色的圓桌,牆邊則以隔板分成五個包廂房間。包廂中有個六人座的接待桌,坐著一對老夫婦。秀人坐在輪椅上,但背沒靠在椅背上。雖然右半身有點往下斜,但還是挺著背脊凝視著前方。他的妻子泰子坐在沙發上,還不忘幫他把手擱在輪椅的扶手上。
兩人看起來一點都不顯老。若是沒有生病的話,現在六十餘歲的模樣,恐怕比很多疲憊不堪的中年人還有朝氣。況且以泰子現今才五十五歲,搬進老人院顯然是太早了。她寬闊的前額與直挺的鼻梁,配上銀邊眼鏡,看起來頗具理性。
「令郎的失蹤,我們認為與已經過世的瑪莉亞女士有關。在詢問這方面相關問題之前,我想先請教您一個問題。」
志方不疾不徐地切入話題。
「你說無妨。」
泰子的臉色因為緊張而略顯緊繃。
「我就開門見山的問了。與令郎夫婦的關係好嗎?」
志方判斷繞圈子說話反而會令她更緊張。
「我們與兒子夫婦嗎?」
「是的。」
「我們和媳婦加奈子的感情非常好。」
「您只提到加奈子是指?」
「嗯,她和秀樹……」
「她和令郎的關係不太好是吧。」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您擔心的是什麼呢?」
「我擔心他們在金錢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說起來實在羞於啟齒,但我老公病倒之後,哦不,是住進這裡一年之後,他們來開口要我們把積蓄拿出來,而且還自做主張把我們的有價證券賣掉。」
花費用錢無度,最後終於把腦筋動到兩老的財產上。
「他們的錢都用到哪裡去了呢?」
「日俄醫療交流協會。我直說好了,錢都用來援助瑪莉亞和她兒子雷奧納.布柳尼夫了。」
志方和大月不約而同地想起石渡在搜查會議上的報告。瑪莉亞的孫子尤里來領回屍體時,曾經提到他父親在四年前就已去世。若是這樣,那他們援助的人根本已不在世。
「那是令郎自己說的嗎?」
「是啊,大吵了一頓之後他說的。」
沒想到養了一個年過三十,覬覦父母財產的兒子。泰子喃喃自語道。
坐在一旁的秀人無聲的哭了起來。他不能笑卻會哭。癟著的嘴和歪了一邊的臉脹得通紅,禿光的頭頂浮出了青筋。
中端來了用後園栽培的香草泡的茶,在秀人面前放的那杯還附了吸管。她端詳了一下秀人的神情,交給泰子一個呼叫鈴,吩咐她有什麼事就叫人。
秀人在泰子耳邊咕噥了幾句。
泰子用手帕幫他擦去鼻涕和口水,一邊喃喃說道:
「他說都是他的錯。當時不該把秀樹帶去俄羅斯,讓他與瑪莉亞見面。」
聽在志方耳裡秀人的話,像是斷斷續續的念經聲,但就像中所說,這就是夫妻的默契吧。
「您夫妻倆和令郎都投保了高額的保險吧。」
「哦,你說的是這回事啊。」泰子領悟似地說道。
「因為受益人是加奈子,所以你們懷疑她和秀樹的失蹤有關吧。加奈子是我恩師的女兒,多少有點嬌氣,但她是個個性開朗又溫柔的媳婦。秀樹突然迷上俄羅斯,不斷地把錢花在上面,所以兩人才會出現摩擦。這的確是事實。他們每個月都會來看我們,但秀樹見到我們連話都不說一句,就跑得不見人影。加奈子陪著我們聊了很多,也才知道媳婦心裡的煩惱。於是今年年初,我讓保險公司的人來一趟,把受益人變更了一下。」泰子說明道。
秀樹的保險費由泰子支付,條件是對本人保密。若是被他發現的話,很可能會自行解約換成現金吧。
「再則,為什麼你們要選擇離家這麼遠的機構呢?」
志方環視著玻璃隔成的會堂說道。
「外子發起的日俄醫療交流會,以及他擔任理事的西伯利亞戰俘遺族會『達莫伊.東京』,都是由這裡的理事長提供營運資金的。富岡家原本就是資產家,而他自己也在大學裡任教,還曾經把作品的版稅捐給我們。」
泰子又說,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認同「花守」撒下大筆成本,提供實質的老人醫療,提倡有意義的共同生活理念,才決定入住的。
「實質啊。」
大月有感而發地自語著。
「這裡約十年前才完全竣工。外子因為病倒,所以我們提早住進來,但這段時間一直接受他們的照顧。所以在開幕前就已經在合約上蓋了章。」
以往提供照護的老人安養機構、老人院,都沒有把生產列入考慮。但是,這裡的基本方針就是自給自足,資源回收、環境共生。
他們的目標在於能在機構內實現完全循環的社會,並販賣有機肥料和有機栽培作物。他們還對五十世代的住民進行市場調查,加以分析,並且數據化。依據這份資料成立公司,專門向銀髮產業提供諮詢服務。
理事長富岡希望:就算是臥病在床的住民,也可以依據護理人員和家人進行的問卷調查,將結果數據化,使之成為有用的情報。
「理事長曾說,人到死前都能工作,即使是年屆高齡,也可以為社會貢獻心力。這一點很讓外子和我感動。雖然對搬到山裡來住有些排斥,但是這裡是個公司,我們都是這個公司的職員,並沒有與世隔絕的感覺。」
泰子在轉述理事長的話時,眼睛跟著亮了起來,不禁讓人聯想到少女對心儀男性的熱情。秀人也閉上眼,似在咀嚼著妻子的話。
志方感覺到,若是以宗教來說,富岡頗有教祖的味道。
「關於瑪莉亞來日本的事,不知兩位可曾聽到任何消息?」
志方窺探秀人的表情問道。
秀人發出連貫的喉音。漸漸聽慣之後,大致可以分辨出秀樹和瑪莉亞等人名。
「瑪莉亞之所以不肯吐露隼人的死因和埋葬地點,是因為她身在俄羅斯。一旦踏上日本土地,她一定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我從以前就這麼認為。」
秀人透過泰子的口說著。他並不是失去語言的能力,只是舌頭和下巴的運動功能退化罷了。泰子不在的時候,他才會呈現出重度失語症的現象,只要能夠經由妻子的口說出來,傳達意思並沒有任何障礙。
「換句話說,您認為父親死得蹊蹺,並不是單純的病死?」
秀人點點頭。
「在尋訪俘虜們的墓地時,聽到的都是慘絕人寰的故事。」
剎那間,秀人的眼眶中湧出了淚水。
當初在集中營也舉行火葬,但是後來上面下了命令禁止,不得已只好改成土葬。但是土地結了堅硬的冰,用鐵鍬敲了八個小時,才只能挖出三十公分的洞。然而死亡的人數陸續增加,一轉眼竟累積了數十具屍體。
「在那種狀態下,沒人知道什麼人埋葬在什麼地點。近年來,依據舊蘇聯內政部的資料,有些遺族確知死者的埋葬地點。但我父親遺體的埋葬地,仍然不得而知。死因多半是營養失調、肺炎和斑疹傷寒。」
說到這裡,泰子將準備給秀人的花草茶端到他嘴邊讓他喝。但他喝下的遠不及流出口外的多。泰子立刻用圍在他脖子的圍兜幫他擦乾淨。
「瑪莉亞有難言之隱。往這方向思考應該沒有錯。」
大月對志方說。
「瑪莉亞說她看到我,以為看到父親的幽靈。她說我們像得令她產生錯覺,感到恐怖。」
秀人說完,用渙散的眼睛看著志方。
「我們看過照片了。您和令尊真的長得非常酷似。但她覺得恐怖,是什麼意思呢?」
像得近乎恐怖。這可能是俄羅斯人的語意表現,未必是因為神經質。但志方仍然拋不開對它的懷疑。
「後來秀樹代替父親前往俄羅斯,和瑪莉亞之間的關係彷彿也有了改變。是這樣吧?」
聽到泰子的問題,秀人點了點頭。
「這是怎麼回事呢?」
志方扭了扭脖子,摸摸下巴。
「我寫了一封信,寫著病倒後退下第一線,在此地歌頌第二人生。附上外子的照片一起交給瑪莉亞。」
「是這張照片嗎?」
大月取出的照片,是從加奈子處借來,兒子陪侍著輪椅上的父親的照片。
「沒錯。外子是因為不能笑才這麼嚴肅。但是拍得相當好。我們把這張照片連同此地的簡介一起轉交給她,希望她不用擔心。」
泰子接著說:
「後來,秀樹接下了相關活動,對瑪莉亞的支援也變得頻繁起來。」
「不知您是否聽過瑪莉亞提到俳句的事?」
「你是說五七五的俳句?」
泰子向志方確認後,轉頭看著秀人。秀人閉眼否定。看來病人已經到達極限。他張開眼睛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大月以「最後」作為話頭問道:
「您認識一位叫高津耕介的人嗎?」
「高津……,不認識。」
這次兩人一起搖頭。
志方謝過兩人,結束了訪談。
泰子搖了一下鐘型的鈴鐺,中便快步走來。她先幫病人簡單地量了一下血壓和脈搏。
「可以讓他們回房去了嗎?」
中說話時,一邊放下輪椅的制動器準備回房。
「可以了。我們還想跟此地的負責人說話,不知道是否方便?」
「好的,請在這裡稍等一下。」
「秀樹的事,就請兩位多多幫忙。」
泰子低頭行了個禮,三人一起向電梯走去。
「我是理事長富岡,聽說鴻山先生的兒子涉入事件,真是令人擔心。」
富岡拄著枴杖出現。他笑說自己到了八十六歲,身體上下都是毛病,連無障礙空間都是為自己而設的。
但是他肩膀寬厚,體態結實,看起來十分健康。
「聽說你很支持鴻山的活動?」
才剛坐好,志方便開口問道。
「是啊。我從以前就聽說鴻山醫師在老人醫療上花了很大的心力,也知道他發起與俄羅斯交流,以及前往戰俘墓地慰靈的活動,所以只是略盡棉薄之力而已。」
「鴻山夫妻倆告訴我們,秀樹對活動十分投入,還給予瑪莉亞與她的兒子生活上的援助?」
「這部分鴻山醫師跟我商量過,但我沒去確認它是不是事實。」
「你是說,大筆的花費可能是用在別的方面?」
「我不太相信秀樹會去照顧俄羅斯人的生活。那恐怕只是藉口吧。溫室裡長大的孩子對任何事都很難免疫,會不會是被壞女人給騙了?不是有公務員拿了數十億獻給一個女人嗎?」
「他們夫妻和兒子之間相處得並不算好吧?」
「我和他們雙方都有機會談過。的確不能說非常和睦。」
「他們的媳婦加奈子怎麼樣?」
「夫妻倆住進來之前我是不知道,但就我所知,他們感情很好。之前甚至來跟我商量,想把保險金的受益人改成加奈子。」
「理事長認識瑪莉亞這個人嗎?」
「不算認識啦。全都是聽鴻山醫師和秀樹說的,傳聞而已。」
之後,兩人又聽富岡說起他所知道的鴻山家。理事長滿臉笑意地給了他們一份圖文並茂的機構簡介手冊,才送他們出門。
爬上平緩的草丘,盡頭便是一片森林。那裡有十畝左右的耕地。
清幽的景致中,發現一棟不搭調的銀色建築,志方用手比了個相框說:
「就是在這裡拍的。秀人和秀樹的照片。」
「沒錯。那棟建築是什麼?倉庫嗎?」
四隻貓在田邊漫步。
「再過個十年,我也來這裡過過舒服日子吧。聽說他們的機構會在全國各地設點,都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真的,沒見過比夕陽下的貓那麼令人心情安寧的景象了。」
志方手扠著腰說道。
「我個人對貓……」
「居合道的猛將也有剋星哪。」
「正好相反。」
大月說起小學時候因為疼愛的小貓死掉,對他造成很大的打擊,以至於以後都不願再接近活的動物。
「失去寵物的傷痛啊?」
「那不是寵物,是流浪貓。大約才四、五個月大吧。不知不覺間牠已經住在我家院子裡了。」
「待了多久呢?」
「兩個月左右吧。如果好好養牠就好了。」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哩。」
「怎麼說?」
「才接觸兩個月,但牠的死卻影響了你幾十年,讓你一直活在後悔的情緒中。想到這一點,如果是家人被殺害的話,我看很難找到療癒心靈的方法囉。」
「我有時還會夢到牠。那是十歲發生的事,已經二十年了。」
「所以,說真格的,根本沒有時間會撫平一切這回事吧?」
「俘虜營裡發生了某件事,成為這次事件的主因。即使到了平成年,這件事還在折磨著相關者。真是令人感嘆。」
「秀樹到底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日頭西沉,花守的各個房間都亮起了燈,早已不見貓的蹤影。
出差之後回到久違的家,志方坐在兩腿可以伸直的浴缸裡,細細享受著泡澡的美妙。可能是他太老古板,飯店等處將馬桶與浴室同在一室的設計讓他很不習慣。讓不潔的廁所遠離生活空間是理所當然的。把它跟清洗身體的場所併在一起,叫他怎麼也不能接受。
志方的家是棟老房子。廁所設在家屋最外側、一條昏暗長廊的盡頭。走出室外,到空地的廁所方便。夜裡廁所只有一顆電燈泡,還記得小時候曾經因為忍尿,結果一踏到地上便尿出來的窘況。上了小學之後,尿床的毛病一直改不了,他還向母親抗議都是廁所害的。
後來經過數次改建,燈泡換成了螢光燈,便所改成洋式馬桶,浴室也換成一體成形的浴缸。但是位置還是沒變,恐怖的長廊也還是存在。
洗好澡,他換上睡衣走進書房。從抽屜中拿出仙貝盒子。那裡面放著他和老婆為女兒富久子寫真集所挑選的照片。從嬰兒到小學畢業之間的照片最多。但隨著女兒長大,她願意站在相機面前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最後一張是成人禮的照片。但是並不是志方拍的,而是在附近相館拍的紀念照。
志方逮捕了一名吸毒慣犯。在刑警來說這是家常便飯;對富久子卻有不同的意義。
他逮捕的男孩,是富久子高中的同學。地方不大,志方富久子的父親逮捕同學的新聞,立刻傳遍了全校園。
富久子從高中時代開始,就因為父親刑警的工作而和他十分疏離。畢業後過了一年,好不容易不再把父親的職業放在心上,卻發生了這個事件。因此富久子說,她不想參加很多高中同學都會出席的成人禮。
志方對女兒任性的態度感到憤怒,於是撂下話:既然不想去就不要去算了。雖然他沒動手,但富久子決斷的不再開口,最後沒去參加典禮,只在他太太安撫下穿著正式和服去相館拍了照片。
最近他比較擔心的是富久子的車遭人惡整的事。
富久子每天膽顫心驚地出去上班,可能因此更恨自己是警察的女兒吧。
如果富久子有什麼萬一……他就算上天下地也要把犯人揪出來,逮捕到案。只不過一個假設,就令他憤怒得熱血沸騰。其實抓嫌犯一向是他的工作,但心頭這口氣實在壓不下去。
對志方來說,手上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他的富久子。不管是幼年時的富久子、上中學時神采飛揚的富久子。還是成人禮時危襟正坐的富久子,他都不想失去。人的回憶就是這些片斷的累積。
他眼前浮現出高津的臉,儘管過了五十八年,他沒有片刻猶豫地指認出瑪莉亞。大水中的一根浮木。莫非年輕時的瑪莉亞對他而言,就是這樣的意義?
最珍貴的人被殺了,他會做出什麼事?
如果是我又會怎麼做呢?富久子和瑪莉亞被害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討厭的想像。他的手緊緊握拳。
拉門拉開了,只見老婆露出半張臉說道:
「洗完澡容易感冒,還不快點去休息。」
「你還沒睡啊?」
「幹嘛又在看照片哪。富久子那丫頭只是還沒準備好跟你道歉,你就給她一點時間嘛。」
「寫真集的事就算了。我現在擔心的是惡整的事。」
「前天也被噴了紅漆。」
「寫了『去死』嗎?」
「板金店老闆說,乾脆把整台車的顏色給換了吧。」
白色的小型轎車上畫了紅色塗鴉格外醒目。
「我現在是在擔心,萬一富久子被欺負了……」
「孩子的爸可別做出犯法的事喲。」
「只是把他逮捕就行了嗎?」
「傻瓜。我會把他撕成八塊,然後自己去死。」
這話讓志方嚇了一大跳。
撕成八塊然後自己去死。志方只想到如何捉拿敵人,可從沒想過自殺兩個字。然而母親為了十個月長在自己體內的這塊肉,是可以去拚命的。
「做爸爸的還是太天真了呀。」
志方整理好相片,鋪好被子。老婆在隔壁房睡。為了準備隨時有緊急勤務,所以除了休假前一晚,他們都分房睡。
關掉房間的電燈,切換成枕邊的小燈,手機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然後打開收音機。不是有什麼想聽的節目,而是他習慣聽著人的聲音才好入眠。
看看時鐘,剛過凌晨兩點。
殺了對方再自殺。高津特地把房子蓋在危險的地方,不就是做好隨時都可赴死的準備嗎?高津若是知道了凶手出現的場所,說不定就會來個玉石俱焚。
如果殺瑪莉亞的是秀樹,那高津肯定是去追秀樹了。現在還處於一人死亡,兩人失蹤的狀態。
不,如果他已經把秀樹殺了,那說不定會回來向死去的瑪莉亞報告。
必須把高津找出來。
收音機裡流淌出廣播員沉靜的語調。
「今天《心的健康》節目就播送到這裡。明天的來賓是『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長富岡茂先生。如果有什麼問題想請教富岡先生,請傳伊媚兒或傳真給我們。」
昏昏沉沉中,聽覺卻捕捉到今天才剛見面的人物名字。
「富岡茂。這個人這麼有名嗎?」
︵二︶
「槙野!」
一如往昔,晶子的聲音又在腦邊炸開。難道昨天影印的事被發現了?他垂著腦袋走向晶子的位子。
「這是怎麼回事?服務台通報說有刑警要找你,而且是從京都府來的。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向我報告?」
「一定是他們找到客戶來通知我吧。我曾經去舞鶴警署,報告高津失蹤的經過。」
他懷著希望地說。
「那種事用電話通知就行了。兩人一組是偵問搜查的形式,不會是來通知訊息啦。反正你先到一樓的出版討論A室去,結束之後再詳細向我報告。」
他坐電梯到一樓。昨晚沒回家,渾身疲倦不堪。他昨天特意做出少根筋的樣子說「偶爾用公司的經費讓我喝一杯吧」,主動在晶子出席的印刷廠爭取當接待。這都是因為他知道晶子一肩挑著許多煩惱,希望能至少幫她減輕一點負擔。
走到討論室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槙野舉手敲門。
「前幾天多謝你來。」
站起來的是大月刑警。他介紹身邊的這位是成城警署的堀切警官。兩人都和槙野是同一世代,少了壓迫感。晶子的威脅令他神經緊繃,但這兩人讓他鬆了一口氣。
「高津先生……你們找到了嗎?」
槙野想用輕鬆的口氣說道。
「還沒。他仍然行蹤不明。所以,我們有些事想請教槙野先生。」
他們問槙野,有人目擊到有個不明人士在高津家住了兩晚,那人是不是他?
「因為門沒有鎖,我就走進去了。後來發現一封給我的信。」
他表示,高津是允許他進入家裡的。
「進入和睡在他家是兩回事哦,槙野先生。不過今天這件事就暫時擱在一邊。我們判斷高津這個人,應該知道瑪莉亞被害事件的詳細內情。」
大月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希望你能告訴我們一些事。」
「好的,什麼事呢?」
他露出充分配合的神情。
「這是準備出版的原稿。」
大月從提包裡拿出高津的手寫稿。
「是的,沒錯。」
「《中尉的一首》,筆名是蟻穴。沒錯吧。這稿子已經完成了嗎?」
「是的,前半部已經交給我們。他來電話說後半部也全部寫好,所以我才去他家拜訪。但是他留下的信卻說要延期出版。」
槙野立即回座位拿了高津的信來。
「在舞鶴署的時候,你只說去拿稿時他不在,卻沒提到他留下這麼重要的訊息……」
大月一面默讀著,一面說道。
「你是在什麼時候接到高津的電話?」他問。
「應該是在上午十一點前後。」
「高津並沒有每天買報的習慣。每天的報紙都由經營便利商店的地主在稍晚的時候提供。地主說當天下午一點他把報紙送到高津手上。而他到署內指認瑪莉亞的屍體是兩點之後。由此可以推測,他是看到新聞後,馬上就出門了。」
炯炯目光又轉向槙野。
「至少在那之前,他是打算跟我見面的。」
「他說出版及廣告刊登要延期,是什麼意思呢?」
槙野將高津要求的廣告版面,以及句集出版的條件,一一告訴他們。
「這是一件總金額五百萬的案子,所以對我們公司來說,高津是個不可多得的客戶。」
「五百萬圓,這不是小數目。」
大月的視線似乎更加嚴厲了。
「是、是啊。說不定他就這麼消失不見了,就算所有的花費他會負責,但我們無法就此放棄。畢竟是五百萬的業績啊。」
槙野知道自己說得太急太快。但是他一緊張,說話速度就會成正比的加快。英美也批評過他,說聽起來像在辯解。
「高津看起來像是身懷五百萬巨款的人嗎?」
「觀察經濟狀況也是我們業務員的職責之一。因為高津提過他做過建設相關工作,生活狀態也近乎自給自足,所以我判斷他應該有存款。」
「存款放在哪裡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銀行還是郵局吧。」
「他沒有存摺之類的東西。」
「啊?那出版費用……」
事到如今,晶子若是知道這事,恐怕非同小可。
「槙野先生沒問他錢放在哪裡?」
大月露出探查的目光。
「我怎麼可能問嘛。」
「也對啦。再說回他留下的信。信上這個『說不定已經遲了一步』的部分,和出版延期這一點,看不太懂。」
「所以我才把遇害的俄國女士與句集聯想在一起。但是還是覺得很怪。」
有可能句集是為瑪莉亞而出版的。得知他想發表的對象死了,還來不及出版的句集也就沒有出版的意義。但是在他寫留書的時候,還沒有見到瑪莉亞。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應該會不願相信死的就是瑪莉亞。還沒有確認她過世,便決定延期出版未免有點過於性急。槙野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大月。
「高津在指認屍體之後,曾經自言自語說『為什麼要來日本?』看起來他似乎不知道瑪莉亞要來日本的事。他說鴻山這個人,也是看報紙才知道的。但他們有可能見過面。因為他問我們,還沒找到鴻山嗎?不過,看來他並不知道這次鴻山和瑪莉亞在日本見面的事。瑪莉亞來日本的目的是為了和舊識見面,但她的對象並不是高津。聽你說到他在信中提到宣傳廣告的事,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麼關聯。」
「是什麼關連呢?」槙野忍不住問。
「我想他說不定想利用新聞廣告來做些事。」
「你說我們公司的廣告嗎?雖然是全五段,可是只登一次哩。」
「廣告文案就是他筆記本裡這段『句集《中尉的一首》,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實錄 俘虜俳人,蟻穴』,就這樣而已嗎?」
「是的,就這些。」
「只有集中營的名字和俳句,以及筆名而已。這就是所有的訊息?」
「對呀。這點東西就算高津先生不說,我們也會寫在廣告上的。」
槙野老實的說出自己的感想。
「廣告的尺寸有多大的差別?」
槙野從討論室裡設置的架子上,抽出兩本企畫出版的簡介。
兩折的厚紙板中夾了幾張A4大小的文件。內容大致類似,只按樣本、發行數量和內容而有不同。
他把說明廣告刊登樣本的文件,交給兩位刑警。
「最大的尺寸,在我們公司是五家早報1的全五段。其次是五段的二分之一,名片大小。然而是晚報的全三段,但尺寸較小。而且最多的時候,會登上三十本書。從這個就可以看出待遇的差別。」
槙野又拿出實際刊登的廣告影印攤在桌子上。
「追求大腦的刺激!活腦謎語 決定版 醫學博士麻生卓」「十二歲少年執筆的現代驚悚故事‧紅鼻子的皮耶洛 赤尾翼」「系列年輪4‧創造生命價值 華守翁」「全國各地寄來的感動‧病與生命3」「愛情突然故障‧玻璃球 小林優」
「這些是賣得不錯又再版,以及知名度高的人的書。大腦的這位醫生現在另一家大出
1指日本五大報:朝日、讀賣、每日、日經、埼玉。
版社也要出他的書。『系列年輪』是有會員的機構。這些因為有暢銷的潛力,所以我們不收取出版費用。只不過銷量超過兩千本,才會支付版稅,所以不會虧本。」
「所以,高津想要這麼大的尺寸?」
「是的,這是他出版的條件。」
「就算這樣,刊登的書這麼多,恐怕會被埋沒吧。」
「就算幫它宣傳,句集也賣不掉。不管是詩集還是歌集,都是不賣的商品。就算是名作家在大出版社出,也是一樣。《沙拉紀念日》2可以算是特例中的特例。」
「那麼就算想把廣告當作傳達給某人的訊息,看到它的機率也不大呢。這份簡介可否給我作參考?」
見槙野點頭,大月皺著眉把手伸進提袋裡。
「請看這個。」
塑膠袋裡放了一根鉛筆大小的木棒。細細的木棒的正中央折彎,好像是用舊的竹筷。
「這是?」
「槙野先生,這是不是你留在高津家的東西?」
「不是。我雖然在他家吃了飯、喝了咖啡,但是他們家廚房用的是柴薪,我不敢點火,所以完全沒碰呢。」
「能確定這點就好。它掉在桌子下面,已經很舊了。是杉樹枝用小刀削成的。它折成兩半,但是中間有切痕,所以才能很簡單折彎。我想這是西伯利亞戰俘使用的天平。」
「天平。哦,我在回歸紀念館裡有看到展示。」
真的是非常貧瘠的餐點。一天只有三百公克到三百五十公克的黑麵包。按勞動達成的程度還分成一級到四級。即使麵包含了大量小麥麩皮,仍是維持生命的糧食。為了分配均等,便用折斷木枝綁上繩子,做成天平。
「我們想他可能拿來當筷子使用吧。」
「近六十年來,高津一直把它當成寶貝呢。」
槙野眼也不眨地定睛看著那折彎的木棒。
之後,大月要求提供相關者指紋。槙野把五指的指紋都提供了。
目送刑警們離去的背影後,回到營業部。
一回到座位坐下,就感受到晶子從背後射出的懾人氣勢。
「報告呢?」晶子沒好氣的問。
「要書面的嗎?」
「口頭就夠了。」
晶子說完走進會議室。
「好了,槙野,你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啦。只是在高津家住兩晚的事,成了問題。」
「哦,這點我也有錯,那就算了。如果沒發生這些事,以你的個性根本不可能進
2短歌女作家俵萬智的作品,一九八七年出版,共暢銷二百八十萬冊,是現代短歌的先驅。
去。」
「高津的人生歷程挑起了我的興趣。但剛開始的時候,只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老頭。」
「以我的經驗來說,第一次見面留下壞印象的人,後來相處,關係都會變好哦。」
「只要結束時合作愉快,一切就沒問題。是這個意思嗎?」
「就是這樣。不過我說你啊,以前我就很想說,你說起話來有點老氣哦。那,是哪一點挑起你的興趣呢?」
「雖然我只跟他見過一面,但是讀過句集的手記後,感覺好像從很久以前就認識高津。不知不覺陷入一種錯覺,彷彿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才懂高津先生。我不太會說啦。」
「所謂的名著,就是讓人感覺『只有我最懂你』的書。因為它充滿真實感吧。」
也許真是如此。槙野以往接觸過許多位經歷戰爭的人,也聽過很多活靈活現的經驗。在那一瞬間,他的胸口也會充塞著對戰爭殘酷的恐怖;對領導者的憤怒和對敵國的憎惡。然而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他就忘得一乾二淨。但是,高津的手記裡,儘管描述的極限狀況超出他的理解程度,但卻讓他難以釋懷。
「不管戰爭還是俳句,都不是我擅長的領域。」
「說不定真有實力。」
「實力?」
「槙野君只見過他一次面,光看文章就令你擺脫掉抗拒的意識,應該相當有力量才對。不管是他這個人,或是他寫的東西。你說對嗎?」
「朝倉小姐的意思是?」
「當然要出版。這不就是我們的工作嗎?」
「可,可是,他本人已經不知去向了呢?而且……」
「他是有表達延期的意思。但是那是自費出版的合約,不是嗎?」
晶子突地挑起眉毛說。
「難道,公司要出錢幫他出版?」
「你要出錢嗎?」
「這……」
「不可能吧。這樣的話就只好讓公司來出了。」
「他又不是名人,而且又是戰爭經驗和俳句。」
「成功與否就看企畫案了,槙野。」
「由我來寫嗎?」
「這不是你祟拜的人物和作品嗎?我來負責企畫會議。怎麼樣?想做嗎?」
「我想做!讓我做做看。」
槙野對晶子的熱誠完全投降。
就算是這樣,但它還是屬於冷門書的範疇。即使萬一企畫被採用,這個出版物也不能為公司帶來利益。
「沒關係。就算作者抱怨未經他同意使用原稿,我可以說是毛頭小孩太魯莽,就別追究了。我們一定要把書做得讓他本人滿意。」
晶子站了起來。
「原稿你影印一份了吧。那,我桌上的那份原稿,可以看吧?」
「嗯。」
「我要讚美一下你的謹慎。原稿裡只有一張是反向的。我說你啊,應該把它全部復元成正面才對嘛。還有,竟然用便利商店的袋子,如果被人看到不就露餡了嗎?那,企畫書就麻煩你了。」
晶子走出會議室。
槙野跟在她身後回到位子。
還沒坐下,晶子已經背著包包出門了。她的皮包裡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隨時都輸入了五十本以上的出版企畫案。
他覺得這一切好像是事先排練好,對自己被人玩弄在股掌間卻不生氣感到有些難為情。
這下子可有得忙了。槙野伸了一下懶腰。
每天流入市面的書不下兩百本。這些書經由經銷商運送到各書店,但由於賣場面積有限,所以知名度、話題性高的書會優先放上書架。其他的則被退回。
令人感動落淚的書、個人的股票投資、抗衰老等,跟社會現象相關的書,比較有機會。
但是,再怎麼硬拗,無名的素人作家出版的句集,根本沒有贏面。這個企畫只有自費出版才能成立。以戰後六十年為切入點,強調它的話題性也不壞。但它有時限,壽命較短。
男人嚮往男人氣概。也就是俠義之道。他想起〈今天也在異國山丘送走一日〉3這首歌,還有熱門劇團改編成音樂劇,這本書可以當作它的翻版。更厲害一點,還可以把這次的殺人事件綁在一起。
事件的根源就在五十八年前的集中營!
也許行得通呢。但他覺得這似乎有點遠離高津的本意。
大月警官很明顯在追著高津這條線索。他開始認真摸索高津與事件的關聯性,如果高津真的與殺人事件有關係,那對出版企畫來說並不是壞事。
至少,作者本人一看到報紙就飛奔而出,留書表示沒有出版的迫切性,然後消失蹤影。或許《中尉的一首》的確與事件有所關聯。
但是,瑪莉亞遇害事件只是地方小城的小新聞。他不覺得會成為多大的話題。
槙野回到許久未歸的老家前,先繞去拜會了兩個業務上的客戶,回到家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一個小學老師控訴醫師殺了小孩,想將醫療過失判決直接出版成書;還有一群護士打算聯名書寫一本幼兒突發性猝死的書,全是醫療相關的業務,一連串的專有名詞令他的腦袋處於飽合狀態。
3創作於一九四八年的歌謠,原本為鼓舞關東軍士氣的歌,後來成為西伯利亞戰俘間傳唱的歌曲。
「回來啦?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一直等著槙野回家的母親,從櫃檯後面跟他打招呼。
槙野一回到老家,一定會在櫃檯前坐下。他喜歡店裡氤氳的咖啡香。從祖父那代自富山出來後,烘了四十五年以上咖啡豆的烘焙機和麥片,也都散發出特別的香味。
店名「卡辛塔雷」在關西話中是沒志氣、沒出息的意思,並不是什麼好話。但祖母非常喜歡劇作家菊田一夫,所以借用了他的戲「卡辛塔雷」的名字。
到了東京老街,這個店名不受字義的影響,反而因為滑稽的語氣而大受歡迎。從昭和開到平成年,雖然還不到排隊的地步,但客人從來沒少過。
店裡的食物沒什麼特色,也沒什麼賣相,但是咖啡連槙野自己都覺得是絕品。
「你才剛剛開始一個人生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搞得這麼晚。自己多注意一點,別把身體搞壞了。」
「嗯,放心吧。現在才正是要開始下苦功的時候。」
「英美好像每天也都很晚回家。既然那麼喜歡咖啡豆,在家裡做不就好了。」
「那丫頭的事你不用擔心啦,怎麼說好呢,她很強悍啦。」
「人家說,關西那裡的女人特別凶悍。」
「全日本,不,應該說全世界的女人都很凶悍啦。」
「你可別這麼想,快點找個好女孩吧。英美那麼男孩子氣,男人大概都不敢靠近她吧。我們家的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別拿店裡的杯子,去用自己的。」
「好啦。」他對母親說,一整晚都會在店裡整理資料。
沒有電視或電玩的誘惑,便能全力專心工作。好喝的咖啡無限量供應,想吃宵夜也有現成的三明治。最棒的是,這裡有全世界都聞不到的咖啡香。
「別太勉強哦。」母親說完便從店後面走回家裡去了。
他把母親幫他泡的咖啡再次加熱,倒進馬克杯裡。用八十度泡的咖啡,保持不沸騰的溫度,會使「卡辛塔雷」的咖啡變得更香醇。
他從郵寄回家的信封裡拿出高津的稿子。只有一張放反了─這話還真像晶子的口氣。她那個人在一瞬間就能想到這種方法來捉弄人。
女人果然恐怖。
含了一口咖啡在嘴裡,從鼻腔吐出一口氣,當香氣從鼻腔直達腦部後再吞下去。接下來再喝一口一旁的礦泉水,反覆地交互喝是槙野的品味方法。
他把句集影本放在原木櫃檯上,靜靜地讀起來。
︵三︶
一九四一年,陸軍大臣東條英機發表「戰陣訓」令4。這項訓示成為士兵們的精神規範,大家都把它刻印在心裡。其中最讓人時時不敢或忘的,則是下面這一句。
4該訓令中以第八條「不應生而受囚虜之辱,切勿死而留罪禍污名」最為有名,形成軍人視被俘為最大恥辱的價值觀,並被懷疑在戰後因此造成大量軍人自殺。
「不應生而受囚虜之辱,切勿死而留罪禍污名。」
這句話可以說將我們士兵們關進了囚牢。至少在泰舍特地區到我們從事貝阿鐵路建設前,沒有一人敢把「戰陣訓」忘記。
尤其是分散在蘇聯各地,近六十萬到七十萬日本戰俘當中,軍人和軍眷一定都是咬牙切齒地背誦的這一小節。
但是,在擠沙丁魚般的車廂中,看到學長士兵痛苦的模樣,聽到屍骸丟在冰冷軌道上的聲音後,什麼恥辱,什麼污名,都無所謂了。前一刻還流著熱血,讀著賢治之詩的人,被丟棄在鐵軌上,發出的聲音卻比手槍彈匣還輕,這件事重重的打擊到我。
不,是空虛讓我冷到腳趾都凍僵,或許比較適切。反正就算活在太平時代,像「人生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是幻夢一場。享壽於世者,豈有不滅哉」5的無常觀也會一直縈繞在我腦海。
人世間的五十年,不過是四王天6的一晝夜。但想到在其中受那無止盡的活罪,我寧可配著味噌湯來碗熱飯吃到飽,然後躺在榻榻米上死去。若能實現這一瞬間,就算要背上俘虜的屈辱和罪禍的污名,我也甘心承受。
說我丟軍人的臉也好,說我有損關東軍的名譽也罷,那些對我罵髒話的人,他們的人生也沒好到哪裡去。大家都是眨眼就會離開世間啊。
任人擺布的我們,就這樣毫不抵抗的被帶到集中營。
從泰舍特到布拉茨克長達三百四十公里的距離,就記憶所及,有五十二個集中營,每六公里就有一個。我們所被帶往的是第五十三號,位於兩百六十公里處。這個戰俘集中營是因為該地環境太過嚴苛,而臨時增設的,所以雖然位於四十三號與四十四號的中間點,卻硬生生地插了個「第五十三」的編號。
首先大家在操場集合,像犯人一樣發給俘虜編號。然後要大家在個人調查表上寫下「姓名」、「出生年月日」「戶籍地」「現住址」「軍階」「教育程度」「職業」「民族」「政黨」「宗教」等資料,作為管理之用。
其中還附加了有名無實的健康檢查。
健康檢查之前有一項攜帶品的檢查。我們身上所有物件都要交出來。尤其是藥品或類似物品被視為貴重品,需轉移到戰俘集中營的醫院使用。由此可見醫療用品是多麼缺乏。
當然,像安全剪刀或小刀等可能成為凶器的物品,以及地圖或磁鐵等則以阻止逃亡為由,一律沒收。
我身上沒帶什麼貴重物品,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屈辱,但是在健康檢查時卻嘗到再也不願想起的恥辱。
若只是與徵兵檢查一樣全身脫得赤條條地,那還可以忍耐。
但他們要我們趴在地上,擺出狗或貓的姿勢,讓他們檢查私處;其中有人甚至被捏住睪丸。但是對於感冒病患,醫生卻連胸音也不聽一下。
5戰國名將織田信長在本能寺遇害前所念的詞。
6佛家中四天王所住的天界,四天王為四方守護神,分別為持國天、增長天、廣目天、多聞天。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們憑著對睪丸的檢查,將大家分成一級到四級。這個分類便是設定勞動業績時的基礎根據。
若將一級者必須完成的勞動業績當成十成,二級就調整為八成,三級是五成,四級是三成的程度,或在醫療室裡療養。但是一級的勞動量極為嚴酷,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達成,所以其標準根本是欠缺考慮。
現在回想起來仍然不了解趴俯的動作到底有何意義,光是想起來就湧起難堪羞惱的感受。
鏡石映照出 四足之下的陰囊
我所在的集中營共有八百餘人,共分成四中隊。每一中隊又分成四小隊,每小隊以十幾人為一班。幾乎是直接把關東軍的編制套過來使用。但我入隊的時間尚淺,所以不論分派在哪一班,居尾的情況沒什麼改變,也沒有難以抉擇的意識,就是當個順從的小兵。
但是對方看準我出身東北,具有耐寒的能力,因此命我擔任清早挑水的工作,這差事令我痛苦不堪。
總之,朝會和點名的時間隨他們任意延長,但勞役工作卻不會因此縮短。花一小時點名,夜間工作就要增加。白天做起來都十分艱難的工作,夜裡做更是去掉半條命。
若前一夜的疲勞導致晚起,第二天早晨就得更加忙碌。
點名時之所以花費那麼多時間,恐怕是因為蘇聯軍警衛兵的算法有問題。簡而言之,就是他們不太會算數。
在軍隊中,除非有特別的命令,否則是以四列縱隊整隊。因為用四的倍數便於掌握人數。只要把隊伍整好,全隊人數便可一目了然。然而,他們為了方便自己計算,而將隊伍打亂。有時五人一組,有時兩人一組,全憑警衛兵的習慣。數四十人時得從頭開始數,數完六十人又得走回最前頭。結果,每數到四、五十人左右時,警衛兵就會煩躁得把戰俘踢打一頓。
然後又得從頭開始重數。於是,光是站著點名,地面升起的冷氣就足以凍得腳趾麻痺,等到開始工作更加難以使喚了。
相對於追求效率,他們做的事卻是亂七八糟,若說教育水準之低,可真到了天下奇聞的地步。但我們的命全都抓在他們手上,所以也不敢當作笑話。
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如何配送清水。雖然有個地方接了自來水管,但十月一過,連深達兩公尺的土裡都會結冰,有水管也沒有用。
因此,除了把雪或冰融成水之外,沒有其他取得清水的方法。
我們集中營的人員約有八百人。我們得準備煮飯用的水和每小隊約五十人份的飲用水和洗臉水。
從挑水兵裡每天輪流挑出兩名,走到一公里外的森林,把堆積的冰塊切開,用雪橇送到廚房。冰柱得靠兩人一起用一種名叫皮拉的鋸子來回鋸下,所以若是兩人搭配不好,就切不快。廚房的水如果送遲了,早餐也會延遲,我們就會成為懲罰的對象。所以必須與時間賽跑。
輪值者在廚房準備用水時,各小隊的挑水兵會將集合場所一角的凍土挖開,取得洗臉用的冰塊。鐵鎚或鏟子沒有刃,得用伐木用的斧頭削取。為了怕把斧刃給削鈍了,用劍道中「逆胴」7的技巧,將斧頭插入冰塊削下,效果很不錯。
把冰塊放進小桶裡,帶回兵營用火爐融成水。反覆幾次之後,才終於能供給每個人一杯水。
泰舍特本來就是缺水的地區。就算不是戰俘,聽說一般家庭也只用半杯水來洗臉。只是考慮到過重的勞役,大家都想把洗臉水拿來當飲用水喝。反正防寒布蓋住了臉,就算不洗臉也看不到臉髒,長出的鬍子反而可以防止凍傷。
直到回鄉以前,我一直做著挑水的勤務,但中間有幾個月是由其他的二等兵代替。那是因為我在接受人肉地雷訓練時所受的傷惡化了。
清晨,正準備彎腰從下段床板爬出來的時候,脖子突然一陣巨痛。幾乎所有同袍都是朝同一方向側躺著睡,沒辦法翻身,所以也可能是肌肉萎縮或落枕了。我沒把它當回事,想站起身子動動脖子和肩膀,促進血液循環。
但把頭彎向右邊的瞬間,我「啊!」的大叫了一聲。一陣猛烈的痛從鎖骨一路傳到右頸動脈,又從頭部右側傳到右眼和右耳。
霎時我跌到床下,便失去了意識,等清醒時已經在醫務室裡。
最初,我誤以為自己還在滿州的陸軍教練場。回到那個視死如歸、自己即將成為地雷的場所,有種奇妙的爽快感受。
一個名叫田部井正夫的上等兵能說俄語,所以他跟在我身邊。
耳邊響起的俄語將我帶回現實。這裡是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的集中營。
田部井上等兵悄聲在我耳邊說,尼克萊.布夫科醫師是個值得信賴的醫生,最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雖然有數個集中營都有醫療設施,但其他地方的編制,一般都是蘇聯醫師兩名、護士一名、再加衛生兵五名。只有第五十三集中營非常罕見的有三名醫師、兩名護士。即使如此,五名醫療人員要負責八百人的健康,還是無法予以充分治療。
在這樣的處境中,尼可萊醫師用他最大的權限,盡量努力使戰俘有機會休息。田部井上等兵說,尼可萊曾向上級建言,讓俘虜休息一天,就可以減少因過度勞累而死亡的人數。
尼可萊醫師診斷說,我脖子和鎖骨上的疼痛,原因出在鎖骨下方有異物。
聽到這句話,我才想起早已忘卻的往事,那是在關東軍時代發生的一件意外。我抱著陶壺進入洞穴,潛伏在戰車經過的路上。身負著人肉地雷的任務,卻不巧遇到同袍誤觸火藥爆炸的意外。同袍被炸死,而我為了不讓懷裡的彈藥壺被火燒到,於是以身為盾。就是那時陶壺炸碎的碎片插入我的體內。
沒有造成雙重爆炸,真可算是奇蹟。那時我昏了過去,睜開眼時,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7劍道中擊打對手左側的技法。
陶壺的碎片就這樣插進右鎖骨中,關東軍的軍醫說,因為它位在頸部,無法動手術。
而且軍醫看了X光片後還笑著對我說,你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那片拇指大的碎片上面正好刻著大日本帝國的「帝」字,就把它當作護身符吧。
疼痛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對自己說疼痛正是自己還活著的證明,當我又能持著木枝削成的木棒,做出揮舞動作時,痛覺已淡化到皮肉痛了。雖然期望自己能恢復到做出「拔胴」8擊打對手左側腹;但又對炸死的同袍感到愧疚。
似乎是因為在西伯利亞每天一早就要挑著沉重的扁擔完成一天的勞動,以致疲勞不斷累積才使疼痛復發。
我知道在集中營接受摘除手術,無異是將死期提前。
我只祈求能像在滿州那樣,不要觸及神經就好了。
這裡既沒有X光設備,也沒有手術用具和麻醉藥。摘除異物反而有致命之虞。於是在尼可萊醫生的指導下,暫時敷藥布,減輕碎片周圍的發炎狀態。
我們的工作是鋪設貝阿鐵路的軌道。但是,在鋪設之前,必須先填土。把路基修平之後才能在上面放置枕木。
整頓路基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如果不用炸藥先把堅硬的凍土炸開,根本是一籌莫展。而裝設炸藥的洞穴,必須由人來挖。
先用火炬將表面的冰融化,然後在有點濕軟的窪洞裡快速設置好炸藥。我已十分熟練炸藥的處置,並不費什麼工夫,但挖掘裝設炸藥的洞穴時,必須握著斧頭,很擔心振動會牽動到體內的陶片,觸碰到神經。所以只要有點疼痛,就用藥布減輕疼痛。
其實比起藥布,有一位叫瑪莉亞的護士的溫柔,更具有治療的效果。
在她的照顧下,疼痛慢慢減輕,但也只是免除了清晨揮動斧頭的工作。
雖然只有幾個月時間,但每天點完名後,到醫務室去更換藥布成了我唯一的快樂。瑪莉亞深知我的心情,雖然藥布已經沒了,卻也沒趕我回去,還繼續假裝幫我敷藥。
而且,她還會給我一撮砂糖。甜甜的味道讓我想到故鄉紫波樹上的柿子。在神社院子裡結實纍纍的柿子,即使在寒冬的景色中,仍讓人暖得臉頰脹紅。
手掌裡的甜白砂,想到柿子的顏色
戰爭雖然結束了,我們卻被丟在沒有盡頭的痛苦深淵。經常與死亡相伴的狀況,可以想見戰俘集中營跟戰場無異。但是,戰俘的心卻和在戰地時有天壤之別。因為,現在對抗的並不是敵國的軍隊,而是自己。寒冷、饑餓、疼痛、疲勞等一切,時時挑戰著我們尋求溫暖、飽足、快樂、怠惰的心。
尤其是饑餓更是如此。如何抵抗鄙陋的人性,決定了是人還是畜生。這麼說一點都不為過。
剛被帶到第五十三集中營後,關東軍所儲備的馬鈴薯、豆類和穀類等,有部分轉作他
8劍道中扭身回擊腰部的動作。
用,剩下一點點加在湯裡給我們喝。但是不到一個月,湯裡放的雜糧已經少得可憐,只靠岩鹽來調味。大家忍受不了饑餓,沒辦法只好嚼松枝,用苦味壓過空腹的感覺。
午餐就用馬吃的高粱做成糰子配加鹽的清湯,晚餐是粟米糰子配加鹽的清湯。三餐的主食是黑麵包,一大早就把一天份三百公克的麵包分給大家。但所有人都是馬上就吃光。倒不是因為太餓無法忍受,而是害怕被別人偷走。
有偷拿戰友麵包的;有在地上發現一條蟲偷偷撿回去吃的;或是為了爭奪一條蟲而大打出手以致重傷的;還有把馬糞中未消化的高粱撿來吃的,甚至還有人從人的糞桶裡……彷彿是餓鬼道的極致。但我知道,這些行為都是忍耐超過極限的結果。
馬的身體裡可能有俄國人也害怕的疾病,人糞裡也會繁殖大腸菌。有人吃了立刻上吐下瀉,最後虛弱而死。而馬都消化不了的高粱殘渣,有人吃了之後被纖維刺破了胃,最後吐血而死。這些都是尼可萊醫師緊急發表他們的死因,以提醒我們多加注意,才真相大白的。如果他沒告訴我們,獵食馬糞的行為可能還停不了。
為了朝嘴裡塞東西,人的自尊是可以拋棄的。只要能夠活下去,就有機會回日本與家人重聚。一定是這樣的信念,填補空虛的肚子。
從廚房搬來我們營房的黑麵包只有三公斤。一人可環抱的角柱狀麵包要切成十份,然後再分成早午晚用的三等分。由於切得太隨便會引起抗議,不知道是誰發起的,各班裡開始使用自製的天平。在所有人的監看之下,每人配給三片一百公克的麵包。對於公平公正的期待,喚起大家一同忍耐的意志。
我們拿杉樹等野生的青木樹枝來做筷子。天平也是用一支筷子做的簡易玩意兒。但在這個什麼都無法信賴的集中營裡,它是唯一公平的尺度。
對我而言,那個為人心保持平衡的天平,直到如今仍在我心中。
青木枝阻我通過 人畜的分界橋
最後的句會
︵一︶
志方與大月到綾部署報到後,又前往東京。他們打算就高津家發現的句集《中尉的一首》原稿和狀似竹筷的木棒,向薰風堂的業務員追問一些詳情。然而,在車上志方發現了某件事,於是決定與大月分頭行動。
對俳句頗有興趣的志方,一坐下來就讀起高津的手稿。
只讀俳句,和參考手記對應部分的解釋再讀,對他的俳句會有截然不同的印象。像是「友人逝 白鳥有如守靈的蓮花」裡,白色的天鵝原本即為候鳥,隨季節轉變時返回故鄉,然而友人卻過世,可解釋為無法如願之意。但是知道這是出自宮澤賢治詩裡的白鳥,便可解讀為友人化為一隻白鳥,達成歸鄉的願望。志方發現,這本句集是以手記補足俳句含意而構成的。
快到東京車站時,志方突然說話了。
「大月,這本句集不得了。鴻山隼人是被殺的。」
「什麼?」
「如果句集上所寫是真的,那麼這本手稿可能掌握了重要的關鍵。我這就去紫波一趟。順便直接問一下紫波警局,之前拜託他們調查的高津交友關係怎麼樣了。業務員那部分就交給你了。幫我跟堀切問候一下。」
志方在東京車站影印了一份高津的手稿,原稿則交給大月,然後匆匆走向東北新幹線。
志方領悟到集中營戰俘生活的慘況,進而將鴻山隼人的斬首事件與瑪莉亞被害結合起來。如果這本句集真的成為解決事件的關鍵,那麼就必須先就記述內容的可信度加以評斷。也因此他想先多了解高津,不論什麼事都行。
一到達紫波町日詰,志方得到紫波警局的協助,找到了高津小學時代的同學,但是高津沒有回來過。
不過如志方猜測,熱愛劍道的高津回歸後,重返老家時,就算待的時間再短,也一定會拿起竹刀練習。
「我和耕介從小學時代就一起練習劍道。」
這位舊識是當初在日詰神社指導高津的師傅之子,他已經是七十九歲的高齡,但還在繼續指導小孩子練劍。
「戰後,高津被遣返回來之後怎麼樣了?」
「他回到老家時,我們還交過手。」
師傅的兒子只和高津差三歲,因此兩人經常對打。
志方問起高津句集中提到的傷,得知臉頰上受傷的原委正如書上所寫。不管在戰前,還是戰後高津回到紫波,他的武技都沒有改變。
「他一向是挨打型的劍法呀。」
那是指不主動攻擊,只是接招的戰法。師傅的兒子說。
志方對高津秉持「挨打」為主的劍道,十分感興趣。因為由此就可以窺見高津的性格。
志方確認事件後高津並沒有出現在故鄉以後,便走向日詰車站打算回舞鶴。
才走進站裡,就接到大月打來的電話。
大月在電話中說,高津在留給業務員的信中表示想延期出版,而且還寫了一句「說不定已經遲了一步」。另外也把高津想登在廣告上的字句念了一遍。
高津想將包含手記的句集出版,其目的大致可以理解:擔心他們在西伯利亞拘留的事實已隨風而逝,因而留下紀錄。那麼是什麼事太遲了呢?出版句集跟瑪莉亞的交集在哪裡?五十八年前發生的鴻山隼人事件,與孫子秀樹的失蹤有關嗎?出版句集除了留下紀錄外,還有什麼更具體的目的嗎?
對廣告多般要求似乎不太像高津的性格。但是,既然高津這麼做了,應該是有什麼意義才對。高津出版句集到底想做什麼呢?
志方搭上列車後,再度打開了句集。
︵二︶
泰舍特也有夏天。到了中午溫度超過三十度,太陽過了晚上十點還不落下。煩擾戰俘一整天的蚊子和蟆子1,是病原菌的媒介,造成很多人死亡。蟆子一旦出現,天空宛若烏雲籠罩,成千上百的整群而來。牠會叮咬全身,只要稱得上是皮膚的地方全都紅腫起來,若是抓搔便會發炎發燒。就算倖免沒有被叮,中午的湯一端上來,大量的蟆子便聚集過來,最後變成黑壓壓的蟆子湯,真是苦不堪言。
這個季節有所謂的營外勞動。在短暫的夏季,我們會被趕到人手不足的集體農場,幫忙收割小麥。
我們被帶上卡車,到兩個小時之外的科爾赫斯,然後拿起跟身高差不多的割麥鐮刀工作。雖然很多人看到這些農具都傻了眼,但習慣下田的我,可以割完比勞動更大面積的麥田。這是來到集中營之後,第一次完成超出要求的業績。我與另一處集中營被推舉出來、同樣來自農家的小幡一等兵,一起比賽似的完成了勞動,同時也成了意氣相投的好朋友。
儘管沒機會吃到,但是將粒粒結實的作物收割下來,還是十分快樂。當時聽說大陸有耕不完的土地,所以我們才渡海到滿州,但是實際上,營外活動所看到的農場更是遼闊。
兩星期左右的營外活動結束,我和小幡告別。各自返回自己的集中營,繼續回歸常軌,過著嚴苛的勞動生活。
但是那一年年底,我接到小幡的死訊。據說是壯烈的遭到炸死。因為與他同一所集中營的幾十人,送到我營當補充人員時才得知的。
他們說小幡的炸死是對私刑的抗議。而且他受私刑的開端,就是在和我認識的科爾赫斯時發生的意外。
那件事我還留著鮮明的記憶。
1又叫蚋,體小而黑,翅膀大而透明,以吸人血為佞。
開始營外作業大約十天以後,我和小幡做完勞動,走到河邊的土堤上清洗鐮刀。一個在科爾赫斯工作的俄國婦人也提著小桶來汲水。婦人不小心把桶子掉到河裡去,想去撿卻失足掉進水裡。小幡從盛開著滿天星的土堤上衝下去,躍入河裡。游了快二十公尺才把她拖上岸,並且進行人工呼吸。婦人本來看起來沒指望了,但最後終於甦醒過來。而我只是嚇得呆站在河邊,手足無措。
這起意外很快地從農場傳到周圍的村莊。聽說他們都稱讚日本人是心地善良又認真的民族。
但是營外活動結束一個月之後,某天傍晚小幡被下令關禁閉。時間是一個星期。理由是工作怠慢。但是沒有人見過小幡曾經怠忽過工作。
每個集中營的自然環境、管理體制的鬆緊、營區建築的配置與構造都完全不同。但關禁閉卻是哪個集中營都一樣的。聽被關過的人說,那個房間裡陰暗潮濕,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而且不時有人從小窗格裡監視你的一舉一動。當犯人冷得直發抖時,他們會用伏特加為餌,強迫犯人答應成為他們的間諜。
小幡被關禁閉的那段期間,傳聞每晚他也都會得到俄國衛兵送的酒和黑麵包。這類的風聲在集中營並不稀罕,只是小幡的情形跟別人有些不同。經過添油加醋後,謠言變成他在科爾赫斯救了一命的婦人,其實是蘇聯軍官的母親。軍官為了感謝他,秘密將他叫到禁閉室裡答謝他。甚至還有人說,他早就是蘇聯派來的內奸,所以才會去救俄羅斯人。
於是,小幡成了長官凌虐和私刑的對象。他為了保有尊嚴,才選擇了死。
我好恨哪!在敵營救人,為帝國軍人贏得好名聲,這樣的行為卻逼死了小幡。這件事教我怎麼也無法接受。
關禁閉、謠言、嫉妒和虐待私刑,將小幡逼到走投無路,但是他死的原因僅止於此嗎?追根究柢,是西伯利亞拘留、戰爭的錯,甚至是時代的錯。小幡的死,有無限個理由。
我睡不著覺,坐在火爐前不斷自問,有人說了一句:這都是「業」。那是一個家裡經營佛寺的學弟兵說的話,他說所謂的業就是日常的行為。舉凡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想的事都是業。業會變成所有的「因」,然後生出「果」來。這麼說,小幡在西伯利亞自殺,是他犯了罪的果報嗎?難道說小幡的死是他自己所做所為的結果嗎?
的確,小幡在戰場上勇敢奮戰值得驕傲,他也是擊退許多敵軍的強者。換句話說,小幡也因此奪去了很多人的性命。相比之下,我只是個連地雷都當不成的人。當他救了婦人的性命時,我只能當個旁觀者。救人一命難道不能積德嗎?為什麼沒做任何事的我卻能活下來?我不斷向學弟兵提出質問,但他也默然無語。
小幡打算炸死自己的時候,對自己的宿命有什麼感受?他恨那位婦人嗎?他恨長官嗎?還是在詛咒戰爭、時代呢?
殺人的是小幡,救人的也是小幡。但在我心中,看見有人溺水,馬上縱入水中救人的小幡,才是真正的他。若是如此,他又為什麼非死不可呢?
總而言之,我活下來了。如果我是被留下的那個,那表示我身上帶了什麼使命嗎?「業」是什麼?我已經糊塗了。
北方來的山風,發出呼呼的轟鳴來弔喪
有個士兵被翻倒的「塔契卡」壓成了重傷。
塔契卡是一輪的手推車,在填平路基時運送沙土使用的。集中營裡用的塔契卡只是木板加上車輪的構造,只要一離手就會翻倒。一旦傾斜,車上的土和碎石的重量會使它變得很難控制。那位士兵的頭趴俯在原木鋪的道路上,被推車撞到了臉。
看到部分事故經過的我,見狀況非同小可,急忙跑去向附近的警衛兵求救。但是他們誤以為我是想偷賴,拿槍指著我。
素知警衛兵的蠻橫粗暴,有些傢伙還會拿槍對著人威嚇射擊。
我豁出去了,心想不過是一隻手,被打廢也就算了。然而我想得太天真了。警衛兵的槍桿直朝我腦門砸過來。由於皮膚乾燥,所以額頭立刻血流如注。血水流到鼻梁附近可能因為凍結了才停止。
我的手上還拿著斧頭,若是把警衛兵手上的槍桿揮開,借位轉身肯定能把對方的兩隻手砍掉。與其什麼都沒做地被殺,還不如轟轟烈烈地像個軍人一樣死去。
但是,我只是靜靜地把斧頭放在地面,然後閉上眼睛。想到戰俘們對警衛兵早已積壓了許多不滿,我的一時衝動說不定會成為一場暴動的導火線。
就在那個時候,川崎少尉不顧警衛兵的眼光,跑到受傷的士兵身旁,開始為他做緊急處置。他把歪了一邊的頭放直,拉出翻進喉嚨裡的舌頭,確保氣管暢通,然後把他架到空地上。
警衛兵被他敏捷而認真的態度嚇呆了,好像忘了我似的訕訕離去。
受傷士兵的兩手和頭垂著,我輕輕扶起他的頭,跟在少尉的身後走。
在把他放上雪橇送到醫務室前,又有警衛兵過來,他用俄國話叫喊著,於是又有另一名警衛兵也衝了過來。
其中一人把「曼陀林」的槍口頂在少尉的胸口,不准我們前進。
然而,少尉將手指插進槍口,瞪視著對方把曼陀林推回去。
這種短機關槍拿在手上時,姿勢很像在彈奏曼陀林的樣子,所以才給它取了這個綽號。而現在少尉推回的彷彿真是一把樂器,而不是槍。
所幸,田部井上等兵獲知後立刻趕到現場進行翻譯,那位傷兵才得以接受尼可萊醫師的診療。醫師說他有鼻梁折斷和腦震盪必須休養一段時間。受傷的那位士兵是谷木壽男兵長。
協助谷木兵長就醫的川崎少尉,是填土作業的現場監工。少尉也和我們小兵一樣要挖土塊、挑運、流汗。他搬離軍官房,跟我們一起在兵營裡同吃同睡。
谷木兵長和下柳卓雄伍長編在一組,那天傍晚,下柳伍長來探望谷木兵長。他出身關西,自稱是「髑髏頭」,顯然是個開朗樂觀的人。之後,我便代替谷木兵長,與下柳搭檔。
不管是搬運土石、爆破,還是採伐樹木,都是兩人一組進行作業。搭檔的組合是以不同軍階的兩人為主。
雖然階級不同,但作業的內容並無差異,因此也沒有上下的區別。但是,上級者還殘留著階級意識,不想和下級做同樣的勞動;而下級則認為大家同是西伯利亞的拘留者,勞務工作應該平等。這樣的意識隔閡使得大家對本已散漫的軍階,產生很大的不信任感。
而對階級的不信任,正好成為推動民主化的火種。或許他們認為,讓日本人的軍國主義出現裂痕,正是將日本人一口氣推向共產主義的好機會。
我在滿州時就聽聞過蘇聯兵的惡形惡狀。蘇聯兵攻進來之後,曾有士兵把整個村莊燒光,從屍體上搶走值錢的物品,還施以凌辱。甚至還有士兵看到全身是血的母親懷裡抱著吸奶的孩子,也不伸手相助,簡直宛如畜生一般。後來還聽說,因為害怕遭受這些蘇聯兵的蹂躪,竟有四百名以上的婦孺企圖集體自殺。
然而,我不認為只有蘇聯兵是惡魔、畜生。日本兵犯下的罪行,也未必沒有脫離人道。有些軍人罪惡滔天也是事實。
川崎少尉為了兵長與曼陀林對抗。在考慮優先順序的時候,他選擇了部下,選擇了日本人的生命。他要讓那些警衛兵知道,就算犧牲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這便是武士的氣魄。
曼陀林 該彈奏還是推開的 一輪月
俳句成了推動民主運動的一環。壁報刊出徵求俳句的告示。於是引發了不少有志者響應。
營區裡組織了戲劇、吟詩、歌謠、相聲等的同好會,其中連浪花節2都有。概略而言,只要是沒有助長軍國主義的事物都獲得允許。毋寧說這種活動有助於統戰。若能喚起眾人思鄉的心情,就能以回鄉作為推展民主化的誘因。
加入俳句同好會的成員,一開始有十三名,但由於團員中混入了統戰分子,實行言論管制,引起某些人相互爭執,於是陸續有人退會,最後,只剩下單純想創作俳句的同志,包括我、川崎少尉、下柳伍長、谷木兵長、田部井上等兵等五人。
雖然是我先發起設立同好會,但真正領導大家的還是川崎少尉。
川崎少尉為了讓大家忘卻階級的存在,提議彼此間使用俳號取代自己的名字。
不管眾人之間的互信如何,但自入伍之後被灌輸的階級觀念,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抹滅的。於是田部井上等兵想出了五個沒有從屬關係,只有排列順序的俳號。
田部井上等兵在《日本新聞》的邊緣空白處,用小字寫了蟻穴、狐高、鐵心、雞口、歌神。
我得到的俳號是「蟻穴」。田部井解釋說,螞蟻雖小,但牠們鑿的洞穴可以擊潰巨大的物體。五人的俳號是他在大陸看到小孩子玩耍時想出來的。
真宛如義結梁山泊的豪傑。
第三年的冬天來臨時,我所在的連隊已有二十位士兵去世。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全
2江戶時代末期興起的一種曲藝,以三味線伴奏說故事的一種表演。
體共有一百四十名死於意外或疾病。每天供應的三百公克黑麵包,也減成兩百公克;而且粗糠和高粱的含量與日俱增。食物粗劣得難以下嚥。湯或俄式稀飯「卡夏」幾乎都是清淡如水,偶爾配給的一撮鹽或糖連維持生命都有困難。光是抵抗寒意就消耗不少體力,哪有力氣再去工作。
於是在我眼前,有人用鋸子割起自己的腳踝;有人用炸藥炸掉自己的手腕。他們一定是想藉此趕走因凍傷而痛覺麻痺的恐懼感。只能用疼痛來證實自己的存在,這是多麼悲哀的行為啊。
秩序瓦解的前夕,任何人成為間諜都不足為奇。有個團體招搖地唱起〈國際歌〉。他們一走近就有人一起唱和。跟隨的人數漸增,合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如果有人露骨地想躲開,或是拒絕唱和,他們便會包圍起來加以糾彈。集中營裡大家都受到牲畜般的待遇,但只要轉變意識形態,就能過著人樣的生活。
在內地的時候,我對日本的傳統文化並沒有什麼特殊興趣。此外,也不認為文化和人的尊嚴有什麼相關。但是,在山野凍結、大地化為冰的西伯利亞,饑餓和疲勞不斷侵蝕人的靈魂,這時候,唯一讓人記起自己身為日本人、在日本長大的,就是俳句的十七個字。
幽靜之間 蟬鳴聲滲入岩石中
這首松尾芭蕉的名詩,吟詠著本為相反的幽靜與蟬聲,而且以「滲入岩石中」的表現讓人感受到真正的寂靜。我認為這只能解釋成日本人對聲音的感性。
當然也有通往禪寺的石階兩側,林木茂密因而聚集了大量的蟬,但走到石階盡頭,來到石牆邊,蟬也變得稀稀落落。簡言之,石牆取代了原本的樹林景象後,蟬的數量急遽減少。因為急遽減少,所以用「滲入」的表現,這類說法。
在日本,這種話題說了也沒人感興趣,但在西伯利亞的夜裡,它便會「滲入」人心。
我認為,若要說日本人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不同於常人的感受性,不但能用十七字表現情境與心情,同時讀的人也能理解。在嚴酷的拘留生活中,只要不喪失感受性,就能保有人性,不是嗎?這也是大家提議辦個俳句會的最大理由。
每舉行過一次句會之後,五個人之間的牽繫也就變得更深。然而,由於發生了某個事件,突然宣布了歸鄉的命令。因此,預定在十一月十五日舉辦的句會,在事件發生的十天後,成了最後一次聚會。
歸華3散落何處呢 玻璃鏡
約半個月後,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十二月五日,我們千思萬想的歸鄉終於實現了。我從納霍德卡港搭乘第二山澄丸號,與其他兩千一百二十名拘留者一同回到舞鶴港。
真的決定得很倉促。事實上我們還一度以為歸鄉是騙人的,我們只是被帶出去,直接
3華取花同音,是花季之外開的花。
送到另一個集中營,並且做更艱苦的勞動。
但那畢竟只是杞人憂天。雖然也有些人拒絕上岸,痛罵日本政府的惡劣,但我終於還是平安地踏上故國的土地。
為什麼會突然做出歸鄉的決定呢?其原因大致可以猜測得出。就是因為發生了那個事件,才使得蘇聯軍總部緊急將第五十三集中營鴻山小隊追加入歸鄉名單中嗎?還是因為管理局在事件後前來調查,發現管理部有不法情事嗎?不論是哪一個應該都距離事實不會太遠;但也都不是唯一因素。
只不過戰俘集中營裡發生的殺人事件,與這段戰俘經驗都成為我一輩子最難忘的事。
事件發生在十一月五日的清晨。從前一晚起一波威力極強的寒流來襲,氣溫從零下三十度降到五十度。體表溫度處於極限,全身有如許多細針螫刺一般疼痛。
營裡的反民主派代表鴻山隼人中尉常說,別把達成勞動目標想成是為俄國人做事;應視為展現日本軍人能力的好機會。
他總說我們不是為史達林,而是為天皇陛下,為日本國而努力,但根本沒有人會為他鼓掌。作業部隊已經減到三十人,雖然會從別處補充二十人過來,但其中混有間諜的傳聞甚囂塵上。
甚至還有流言說,雖然他只不過是個中尉,但因為達成俘虜的勞動業績目標,受到上級相當的賞識。儘管他們宣稱管理者的食糧黑麵包比實際勞動的士兵少五十公克,但我還沒見過一個軍官消瘦。
那一夜,中尉一如往常的來兵營訓示後,就要回到軍官房間。他打開為防寒的雙層門時,門外傳來如同風箱般的呼呼叫聲。那是極端溫差所產生的氣流。待營門啪地關上時,大家便知道中尉已經出去了。兵營裡隨即罵聲四起,他們知道營門一關就聽不到裡面的聲響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擔任挑水作業的我,照例地拿著斧頭往外走去。氣溫降到零下四十度時,可能會發布勞動作業暫停的命令,但是水總是需要的。
我走出兵營,經過第一宿舍,在與第二宿舍之間左轉,往前走到廣場。
就在那個時候,哨站的警衛兵喝止我前進,我才發現鴻山中尉倒在眼前。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鴻山中尉已經死了。因為他的頭和身體離了半丈遠。
一看切面即可知道它是被利刃割斷的,某人把中尉的頭給斬斷了。
而且從他倒下的姿勢推測,中尉根本沒察覺被斬首的事實。若是從正面襲擊,身體會做出抵擋的姿勢。因此凶手恐怕是從後方欺近,橫向自後腦勺砍入,刀刃從喉頭穿出。我覺得,能施展出這種技法的人肯定學過居合道。
聽說有些集中營重視軍隊階級,允許俘虜保有軍刀,但在第五十三集中營俘虜是不可以持有軍刀的,更別說是日本刀。所有人都不可能收藏。我所用的斧頭和砍伐用的鋸子、搬運用雪橇,包括蘇聯兵拿的刺刀等都送去檢查,但上面都沒有沾染血跡。當天夜裡到黎明前的氣溫是零下四十七度,在那種環境下,血液會瞬間凍結,一旦附著在物體上,就算用熱水也洗不掉。
警衛兵和他們的上司為了尋找凶器,幾乎把整個營區掀翻了,但一直找不到符合切口的刀刃。
占地面積達兩千坪的集中營裡,容納了十間宿舍,總部事務室、衛兵所、醫務室、休養室、伙房、食堂、廁所、倉庫、製麵包廠等。其中能藏起凶器的地方並不多。最被懷疑的宿舍陷入疑心生暗鬼的漩渦中,身邊持有長條物體者,很難保證不被告發。但刀刃若沒有在四十公分以上,是不可能一刀就把腦袋砍下來的。每個俘虜的居住空間連翻個身都有困難,身邊若是帶了什麼東西,馬上就會被發現。
其次,若是把凶器藏在倉庫裡的話,要讓犯行成立,必須先去取凶器在犯行中使用,然後拿回倉庫藏好,再回到宿舍。但是問題在於,要進入倉庫前必須穿過兩層鐵絲網,還要躲過警衛的監視。說到途中的藏身之處,倉庫周圍鋪了一層沙作為留下逃脫者足跡之用,躲在沙裡的確是個辦法。然而冰天凍地中,沙子也都凍結,想要挖起來躲進去幾乎不可能。
有流言傳出:「凶手會不會是蘇聯兵?」
斬首需要四十公分以上的刀刃。與其懷疑誰有這個能力,不如想想誰有可能取得這樣的凶器。在蘇聯兵當中,沒有人持有如日本刀那樣銳利的武器。結果,這件事就以意外事故結案。中尉的屍體與其他意外死亡屍體一起,被丟在秋納河附近的堆積土上。就在既未搜查也未釐清犯行動機的狀況下,偷偷為他下葬。
但是,蘇聯兵可能殺害日本俘虜軍官的事,傳到蘇聯人民內政委員部戰俘管理局的耳裡;再加上局裡早就懷疑他們私扣糧食,便下令展開秘密調查。最後,鴻山小隊突然接到遣返的命令。
眾人無不期盼早日歸鄉,所以大家都欣喜不已。但是沒真搭到船、踏上日本土地前,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俄國人拿歸鄉兩字騙過我們好幾次。
好不容易終於熬出頭了。就在大家互相勉勵之後,幾個人被帶到醫務室去。恐怕明天不會搭乘貨車了吧。不,就算坐上了貨車,也會和被帶來時一樣,必須不斷悼念無數無辜的亡魂吧。只不過是走回來時路而已。我想不出世上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
出發的前一夜,我們俳句同好會舉行了戰俘生涯最後一次句會。大家熄了油燈,僅靠著三台暖爐中溢出來的光照亮夜色。
大家心中都漲滿了回鄉的期待,卻又害怕遭到蘇聯算計而感到不安。大家試圖掩飾心中的恐懼,壓低了聲量說話,沒有人上床睡覺。
話題轉到了中尉被害的事件。為什麼凶手要選擇斬殺的方式?他心中懷著多大的恨意呢?
借一句谷木的話,鴻山中尉這個人不管是好是壞,畢竟是帝國軍人反民主運動最後的磐石。
由於中尉擋在中間,使得民主化運動遲遲無法進展,當局指派的統戰員惱羞成怒,才使出這種強硬手段嗎?但是將他除去之後,反而使得騷動擴大,驚動到管理局,其結果提早實現了我們作業小隊的歸鄉夢。統戰員的行動最終還是失敗了呀。
但也有人說中尉持有的馬合菸太多,肯定背後有什麼不法情事。當局知道了這件事,為了隱匿案情才將他殺人滅口。
不論中尉平時的人緣如何,大家都對他的屍體被丟棄在秋納河堆土一事感到忿忿不平。草率處理屍體在俄國雖是常有的事,但如此唬弄我等的長官,絕對不能原諒。
尼可萊醫生在檢查鴻山中尉的屍體時,曾大叫了一聲:「約波伊‧麻奇!」(操你娘的)。這讓一向十分尊敬尼可萊的田部井上等兵很受衝擊。這不應該是在安置遺體,甚至護士面前應該說的話。他憤憤地說,就算令人信賴的俄國人,到底還是敵國人呀。
我想,像這樣任何人都無法信賴的地方,全世界大概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歸鄉一事固然令人雀躍,但即將與一同吃苦患難的夥伴分離,仍是件難過的事。五人互相扶持度過的地獄歲月,今後唯有留下的俳句才能證明了。
聽說等候歸鄉的集中營,只是一個隨便搭了帳棚的簡陋場所,到了那裡所有身上的物品都會被沒收。特別是日記或書信更會進行嚴格的檢閱。五個人寫的俳句無法記錄下來,只有刻在心裡。
霧散天晴 與友話及 黑暗中的臉
南柯之夢一遊兮 枯黃原野
五人組 交頭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 蟻穴
昏暗世間 找到歸鄉路 不勝喜悅
鐵絲網 乃束縛心靈之 寒流也 鐵心
只知疼 不知佛 雪達摩
將扁擔 與桶冰 一同流去 歌神
尼可萊之 可是誤聽 丸頭巾
人字加言 可讀為信 雉雞聲 狐高
極寒中達成業績的 髑髏頭
恐怖更勝寒流 巴拉莎4也 雞口
第二天清晨出發後,經過了半個月時間,才從泰舍特到達納霍德卡。先進入民主教育總檢驗的第一集中營,沒收值錢物品和做身體檢查,隨後又被送到等候歸鄉的第三集中營。
前往納霍德卡港的路上,句會的五人都在一起,但一到達港口,同一營區的人就被刻意拆散。而且,除了自己搭的船外,無法得知其他戰友們會被送上哪隻船。後來我聽說有個小隊堅持不肯回到美國占領下的日本,賴在港口邊不肯走。但我相信其他四人絕不會拒絕回鄉。
在第三集中營裡,經常舉行嚴格的思想教肓,只要稍微顯露出反共的態度,就會被送回西伯利亞。除了假意接受思想外,沒有別的生存之道。
4巴拉莎為屠格涅夫一八四三年所著的長詩詩名。
在集中營裡放了一個已歸鄉者留下的留言簿,以縣來區分。查詢者無不急切的翻頁,希望能找到戰友或親人的名字。雖是名冊的格式,但姓名旁邊有時會看到用小字寫著「兄:○○已平安返鄉」的字樣。
翻到岩手縣那一頁,我找到谷木壽男的名字。欄外用小字記著「吾命乃川崎少尉所救,絕不輕言放棄」。似乎已經發配到完成登船的班次。
我充分了解他所寫的內涵。在此之後還舉辦了送別會,上級要求我們要向蘇聯寫一份感謝狀,內容大略是今日種種都是蘇聯同盟史達林閣下的恩德,回到日本以後,仍會努力將馬克思‧列寧主義散播到全國等。還要我們把西伯利亞當作第二故鄉,就算沒有,至少也要把某些威名顯赫的武將名字刻在某處。
我自己也深受川崎少尉的支持。在鴻山中尉出事那晚,他的腳受了傷,代替紗布包紮的綁腿上都滲出了血。不知道他在回國的船上是否還會痛。
順利登船之後,很多人不是消失了蹤影,就是死亡。流言說那些統戰分子直到最後都還在找尋制裁的機會。反之,也聽到有士兵去找軍官報仇的消息。事實上,隊伍中好像存在著一份「日本海名冊」。
所謂的日本海名冊,就是從納霍德卡登船者扣除掉舞鶴登陸者的名冊。這些人除了病死之外,主要死因設定為自殺和意外。船上險惡的氣氛,從這種詭異的流言可見一斑。
終於舞鶴遙遙在望。所有人探出的身子把船給傾到一邊去了。這時候,一個從前高唱〈國際歌〉,宣告反對軍國主義的士兵脫下了衣服。他把手裡的恤衫用偷藏的紅藥水畫了一個紅日,撥開人群跑向前。然後登上船頭的高台,死命地揮舞著恤衫上的紅日。我看到他的臉時吃了一驚。他就是集中營裡的統戰頭子竹田。原來他去當統戰員也是為了歸鄉啊。
船停泊在大丹生檢疫港。當地的青年團坐著船過來,送上橘子和花束歡迎我們。我向一位青年借了紙和筆,把最後句會時牢記在腦中的五人俳句,寫在紙上。
甲板上 藏在心中的 舞鶴草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六十年。我也即將迎向人生的終曲。返國後,我回到出生地岩手縣過了一段時間。後來離開故鄉,去東京。不為別的,只想看看在西伯利亞時眾人朝思暮想的「東京達莫伊」是什麼樣子。但是,對我這個鄉下人來說,都會的步調實在太快了。
我到處東飄西盪,察覺的時候竟又回到了舞鶴港。佇立在港口邊,我想起那個橘子一顆二十圓的時代,收到三百圓的回歸撫卹時無比感激的心情。我仍如當年一貧如洗,但我還年輕,靠著港口苦力和港灣建設工地的零工,日子就這樣過了。但我已經沒有心力去建立一個家了。
為了追求劍道的極致而日夜練劍,因為憧憬遼闊的土地而去滿州。我的青春時代就在淺薄和衝動中度過。成為人肉地雷,抱炸彈躲在洞穴裡,靜靜等待戰車經過,結果一場大雨我便像蚯蚓一樣鑽出地面,而被敵軍逮捕。還沒打過仗呢,就被逮了。
埋伏作戰時一旦第一線被攻破,後面很容易就潰不成軍。整個小隊幾乎毫無抵抗地成為階下之囚。雖然也有士兵決定自裁,但幾乎所有人都做不到。
在集中營體驗到生存的艱辛和活下來的珍貴。十六歲到十八歲這段期間,我肯定比一般人嘗過更多生離死別的痛苦。
寒冷、饑餓等肉體上的痛苦,尊嚴被踐踏的精神痛苦,兩者我都經歷過。疼痛是活著的證據,不痛就意味著死亡。於是我明白了沒有痛覺的恐怖。幾個士兵為了追求痛覺,做出傷害自己的愚行,但當我真正回到家鄉之後,終於能領悟他們的真意。他們患的是肉體的凍傷;而我,卻是精神的凍傷。
回歸後的兩三年,我以為那些滲透到日本的統戰員會監視我們,而時時活在緊張之中。然而,五年過去了,國家公安委員會5沒有動靜,也不像戰前特高6那樣動不動就逮捕人。我才終於明白統戰員的活動不過爾爾。
沒有統戰員的監視,沒有勞役,沒有寒流,也不用再找水了。在高度經濟成長期中,只要願意勞動肉體,就能輕輕鬆鬆地得到金錢,再也不會沒飯吃。
與西伯利亞拘留的時代相比,這無異是個天堂。但我從某段時期開始再也感受不到活著的樂趣,只是還留著一口氣在罷了。說出來不怕得罪各位,習慣於無痛的生活是最可怕的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大家是否太貪得無饜了?從小孩到大人最後是不是都會變成拜金主義者?想要什麼都能輕易得到的自由,真有那麼大的魅力嗎?
我從大約十年前開始,就決定在這豐衣足食的日本,極力過著無牽無掛的生活。然後,我終於看清了,享樂主義必有其破綻。當欲望無止盡的膨脹時,無法滿足的心就會成為嫉妒的火種。
互為仇敵的美國和蘇聯握手言和,日本也與這兩國締結了友好關係。我當然沒有置喙的餘地,也不認為它是件壞事。我只是想說:戰後美國帶來的享樂主義,在自由的名義下散播到全世界,最後大家便都選擇容易的路走。
享樂主義衍生的破綻,必會惡化成為紛爭。但國家之間的紛爭絕不能重蹈。否則不幸落入戰爭的修羅場,體驗過俘虜地獄的人,就算有一天苟活下來,也無法單純的感到快樂。因為我們失去太多朋友了。朋友死了,自己活下來,卻永遠掙脫不了愧疚。然而愧疚是有意義的,它讓我們負起將西伯利亞拘留的血淚傳唱下去的使命─肯定活下去的價值。
我想說的是,所有的生命都必須尊重,就算只有一個人,別人也沒有奪去他生命的權力。而這本句集,我要送給所有在西伯利亞拘留時代,不失尊嚴地戰勝困境的勇士們。
直到今天,我仍要為無法實現歸鄉夢,留在異國土地上的許多戰俘們,默禱祈福。
貝契卡裡爆出 朱紅生命的觀世縒 蟻穴
綾部市xx町小屋
5日本內閣國務大臣所組成的管理警察單位,以確保警察執勤時的公正和民主。
6特別高等警察,設立於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九一︶專門取締思想犯的單位。
淨玻璃之鏡
︵一︶
從新花卷車站搭往東京的東北新幹線上,志方一直惦記著其中一首俳句,一路就這麼回到舞鶴警署,一整夜沒睡卻還是解不開高津寫這首俳句時的心情。
志方揮去睡意,一次又一次把那首俳句大聲念出來。
「歸華 散落何處呢 玻璃鏡」
與睡魔奮鬥了幾小時,反覆再三地咀嚼之後,他終於發現不太對勁的理由。
志方迫不及待地拿起電話打給大月。這時還不到清晨五點。
「抱歉這麼早吵醒你。那句集裡隱藏著重大的意義。」
「等等,志方兄,你先別說,在署裡等我。」
大約十分鐘後大月出現在警署。
志方一看到大月,立刻把原稿影本拿起來說。
「稿子,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我一離開薰風堂出版就讀了。鴻山秀樹他祖父隼人先生,是被人砍下腦袋死的。」
「這本句集太驚人了。我可能從裡面找到作者的目的了。」
「什麼目的?」
「嗯。我一直很疑惑『歸華』在這個俳句裡的位置。在此之前,都是有了手記之後才有俳句。先說明寫句的心境和題材的事件,讓人比較好了解。然而,這句話,卻是在『最後的句會』之後作的,沒有任何說明。與前面的安排完全不同,很難讓人理解。」
「你說的對。原本的架構是讀過故事的片斷就能了解句意。但『歸華 散落何處呢 玻璃鏡』的位置卻相反,感覺上好像先有了俳句,然後才說明狀況。」
「所以此句的解釋就是關鍵。歸華是花季之外開的山櫻花。將它取『歸端』1同音的話,那就可以解為,雖然不知何時可以回日本,但就快要能動身意思。『散落何處呢』指的是朋友如同花瓣散落,四分五裂,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到這邊為止,算是一句詠嘆雖有歸鄉之喜;亦是與友分別之惆悵的句子。問題在後面。」
「玻璃之鏡?」
「玻璃指的是淨玻璃吧。淨玻璃之鏡是亡魂在閻羅王面前時,映照出他生前種種行為的鏡子。以此來判斷他該是去地獄還是極樂世界。高津到達西伯利亞時曾寫了『閻王也吐出白色火焰的凍原』的句子,可知他把西伯利亞當作是地獄。明明要從地獄出來了,卻站在淨玻璃之鏡前接受閻王的審判。這句怎麼看都覺得奇怪。」
「不像是歸鄉之際所使用的詞句。」
「花瓣散落在映照自己一切善惡行為的鏡子上。當我正想著這句要怎麼解時,眼前突
1「歸端」與「歸華」同音,意為正要歸鄉。
然浮現出一個景象。」
「什麼景象?」
「就說山櫻花吧。花瓣有五片,於是我想到花瓣各自散落在淨玻璃之鏡上的情景。我思索著在說明鴻山斬首事件之前,插入這首俳句的意思。這是高津給的訊息。句會的五名會員中,有人就是殺害中尉的凶手。」
「你是說除了高津之外,其他四名當中有人斬了中尉的頭嗎?真令人吃驚。句集裡竟然隱藏了這樣的訊息。」
「不,是五個人。從高津任何事都逆來順受的性格看來,好像是不可能做出斬人腦袋的事。可是他的劍道也有相當段數,而且正因為他總是挨打的性格,悔恨之情也比別人強。」
大月說這話時,搜查本部的電話響了。志方瞄了一眼時鐘才拿起電話。時間指著早晨六點。
「哦,是志方兄。鴻山秀樹找到了。」
是石渡本部長自己打來的電話。
「在哪裡?」
「洛北的西賀茂,冰室神社2的後面發現了他的屍體。」
「已經往生了嗎?」
「這個季節的冰室神社,再怎麼都會被凍死的。屍體還沒有開始腐爛,有動物咬過的痕跡。但是從五官容貌,可以斷定就是本人。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指示他們進行指紋比對。」
「可以確定死因嗎?」
志方一面飛快地記下重點,一面問。
「正在等待司法解剖。從褲子的口袋裡找出一隻折了的竹筷,會不會是之前提到的天平?」
「上面綁著線嗎?」
他把塑膠袋拿起來把玩。
「有一條用什麼東西勾住的線。」
「在正中間的地方?」
「對。正好分成兩等分。」
「那是天平沒錯。」
「是嗎?那就表示有可能是從高津家拿出來的嘍?」
「如果看起來一樣陳舊,材質也相同的話,可能是用來當作筷子的另一根。比對指紋之後就可以一清二楚了。」
儘管發現了屍體,志方倒並不驚訝。他會為屍體掛上名字,在心中為死者默禱,然後到處奔走尋找殺人凶手。他之所以能工作至今,都是因為他相信讓凶手盡早落網,就是告
2冰室神社在日本各地都有,這裡指的是京都北部的冰室。
慰被害者最好的方式。
就算看見屍體,他也沒什麼感受。他知道人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也很能了解一個人的死會給四周帶來多大的影響。
成為一個刑警之前,必須是個人。不能在不斷見到人們死亡以後,習慣成自然。
昨天他才知道五十八年前,一個十八歲少年如何在極限的狀態下掙扎求生。
志方注視著桌上的手稿影本。
現在所有事件的源頭,應該在西伯利亞的戰俘集中營裡。集中營裡俳句同好會的五位成員,若是都有看到瑪莉亞遇害、鴻山秀樹失蹤的新聞,說不定會知道是怎麼回事。看來應該去找俳句同好會的成員談談。
「上鴨署的初動搜查班立即出動配合。大夥正在研判屍體是不是鴻山的時候,他們跟我取得聯絡,也比對了照片。志方和大月,你們兩人向上鴨署報到。高津已被列為最重要關係人,發布在全國查緝專刊上。」
發現手工天平,並不表示人是高津殺的,只是顯示高津的確與瑪莉亞最後的同行者有過接觸。動機既不明朗,案情也混沌不明,但凶手的輪廓已大致可見。沒有經歷過集中營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天平的意義的。
「本部長,高津所寫的句集手稿上,透露了秀樹祖父隼人的死因。」
「那東西信得過嗎?」
「我認為他應該不是說謊。」
「總之,你們先去上鴨署待命。」
志方咳了幾聲,掛斷電話。
「志方兄,你還好吧?」
「多謝關心,只不過是感冒。看完句集之後,回到警署睡覺,就覺得喉嚨痛、關節也痠疼,看來是被西伯利亞下來的冷氣團給冷到了。不過,這稿子得讓本部長看看才行。」
志方開玩笑似地說。
「你現在還能走嗎?」
「這點小感冒沒什麼了不起的。」
志方說完便戴上口罩,壓低聲音把石渡說的事告訴大月。
「高津的嫌疑變得越來越大了。」
「總之,非得早點找到他不可。」
「你擔心他可能自殺嗎?」
「恐怕就跟他那時懷著凌雲壯志,前往滿州是一樣的吧。若是他殺了秀樹,應該有自我了斷的準備。」
「高津就是真凶嗎?我沒見過高津,只能從句集中了解他。」
志方覺得大月對高津產生了移情作用。集中營的生活與艱忍不拔的青年,打動了他的心。
「那麼你不認為他是會殺了人逃亡的人,對吧?」
大月邊說邊走,隨即坐入署前準備好的車。
「跟我的印象有點出入。」
「怎麼說?」
「在貨運列車上時,學長士兵不是死了嗎?」
「被蘇聯兵給踢下去的那個。」
「高津的價值觀自此產生了變化。他就算忍受俘虜的屈辱,也不想死。讓人感受到他對生存的執著。」
汽車從舞鶴若狹快速道路進入綾部市,再轉進京都縱貫車道,沿國道九號進入京都市。
「我倒不覺得他對人生有什麼執著。你看看他過的是什麼生活?一點樂趣都沒有。故意不留下任何值得保存的東西;為了讓自己不方便使用,錢都藏在壺裡埋在土下。人哪,若是沒有值得守護的東西,隨時都可以死了。」
途中,志方在龜岡附近的藥行買了感冒藥和提神飲料,用飲料配著感冒藥服下。
「即使如此,高津還是活下來了。他也明白生命的重量。」
「大月認為,高津是殺了人逃走嗎?熬過了生不如死的歲月,現在說什麼也不想死。」
「我沒這麼想。」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
「所以說,他若是沒殺秀樹的話……」
「什麼?你是說高津不是凶手嗎?」
「嗯。」
之後,志方便不再出聲。
在五通與堀川通的十字路口往北走,到達北山通前的上鴨署。
兩人在上鴨署與石渡會合,前往發現屍體的現場。
由北大路通往西,轉到北山通上,一直走到底就是鷹峰。鷹峰的特色是上坡道的陡峭度以肉眼即可看出。在京見隘口附近開始,沿路都是一整片杉林。從那裡一路下坡,切到山路再往下就到冰室聚落。
據說從前到了盛夏,會從冰室這裡送冰塊到皇宮。雖然冰塊運到京城已經大都融化,但宮廷還是留有夏日吃冰的記錄。由此可見市內與冰室的溫差有多明顯。
冰室神社的四周全為北山杉所圍繞,必須徒步才能到達現場。
「好冷啊。志方兄沒問題嗎?」
「這麼冷簡直就是天然冰庫嘛。」
穿過小小的鳥居牌樓,再往裡頭走去。上鴨署的兩名刑警後跟著石渡,隔幾步則是大月和志方。
「恐怕就連京都市裡面,也很少人知道郊外有這種地方吧。」石渡對背後的大月等人說道。
「開車到附近,還得靠步行進去,難道是背著屍體上來的嗎?」
石渡說,根據鑑識官的診斷,勒死的可能性很高。
與殺害瑪莉亞的手法類似。頸部沒有手指勒痕,像是整個頸部遭到壓迫致死。研判是用一條很寬的布或手腕絞住頸部。
「又是裸絞嗎?」大月問道。
「同一種手法哩。」
志方一邊說,再度咳了起來。
這裡有兩三天都沒下雨。儘管如此,地面堆積的枯葉還是濕的。就是它讓體溫快速下降。
「溫差真大。直腸溫度也很低吧。」
石渡確認似的說。
人死之後,直腸溫度在二十四小時後會與外界氣溫相同。志方想起法醫教科書上的敘述。
「死亡的推測時間,恐怕跨距很大哦。」
「瑪莉亞的屍體是丟在水中,所以沒什麼僵直;鴻山的屍體則在低溫保存下不易腐敗。就只能從胃中的內容物來判斷了。明天傍晚,分析結果應該可以出來。」
領頭的刑警停下腳步。
前面是一個微斜的坡,地面滿是枯葉。杉樹幹圍了封鎖線,正中央凹陷成一個形。就是在其中發現呈抱膝姿勢的秀樹。
發現的人是一位經營林業的男性。他每星期都會到冰室神社參拜,順便採些山菜。屍體雖然被枯葉蓋住,但還是露出了頭髮。他本來以為是動物的屍骸,走近一看,竟然有人類的手和腳。
動物正準備過冬,所以會在土裡挖洞。身體到處是被動物咬過的痕跡。
「能把屍體運到這裡來,真不簡單。」志方喘著氣說。
鴻山是中等身材,想到如何搬到這裡便讓人躊躇起來。屍體比想像中更重,搬運起來不太容易。對於比鴻山矮一個頭的高津來說,更是難上加難。
如果是用什麼方法把鴻山引到這裡,再在這裡勒死他,那就輕鬆多了。
考慮到高津的身高、年齡差,被死者反擊的可能性極高。很可能是趁其不備,或是下藥讓他昏倒。雖然他們身高有差距,但絞殺的話還有一種「地藏背」的手法。就是把繩子繞在脖子上,背靠背地把對方背起後拉緊繩子。如果他用的是裸絞,就必須挺起身,背著被害人進行絞殺。這麼一來,就看誰的力氣大了。若說有什麼可使人超越近四十歲的年齡差距,那就是退伍軍人的殺人技術了。
為什麼特地跑來冰室呢?車子是怎麼調配?鴻山如果是活的過來,可以把計程車考慮進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殺害才運來這裡,那沒有自用車的高津就只能偷或是租了。
或許真如大月所說,凶手並不是高津。
高津見到瑪莉亞的屍體後,立刻追上鴻山嗎?他能在警察找到之前,就追到失蹤者嗎?現在大家都是滿肚子問號。
已經做完周邊人家的訪談,全都沒有看過可疑車輛等有力的目擊證詞。
「大月,你來看看這裡,好像有股冷氣冒上來。」
志方朝屍體發現的凹地探出臉說。
「我看是你的感冒加重了吧。」
「把屍體丟在這麼寒冷的地方,是對西伯利亞戰俘之孫的諷刺嗎?」
站立時還未感覺到,針刺般的寒冷,傳到志方的手上。
「冷得有點疼呢。」
「就是啊。冷到這種地步,就像停屍間。」
志方忍住噴嚏說道。
「遺物只有剛才跟志方說過的天平,和鑑識官採集的毛髮。」
「毛髮會是高津的嗎?」
「如果是高津的頭髮,那可是重要的物證。」
石渡看著志方。
「高津和鴻山秀樹有過接觸吧。」
大月靜靜地站著,看著志方。
「我們不得不這樣認為。瑪莉亞被殺,為了報復所以把鴻山給殺了。但是,鴻山殺害瑪莉亞的動機不明。」石渡說。
「我想請本部長也看看高津寫的句集,該本句集裡似乎隱藏這次事件的根源。鴻山祖父的過世不是病故,也不是意外,而是一樁殺人事件。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就是你在電話裡說的。」
「是的。」
志方拿出信封。
「我剛開始讀的時候也懷疑它是不是杜撰的,因為再怎麼說它都是自費出版的句集。我不敢保證所有的內容都是事實,但是高津不但想出版,還想登報紙廣告。此舉應該隱藏著什麼企圖吧。兩者一定有所關聯。能不能聽聽本部長您的意見呢?」
石渡說他馬上讀,便回到車上。
車裡的暖氣開始發揮效力,坐在助手席的志方又喝掉一罐提神飲料。
「拜讀了。」
後座的石渡脫下外套,開始讀起原稿。志方看他讀稿,不顧大月的勸阻,又打開了一罐提神飲料。
︵二︶
「回警署吧。」
石渡咳了一聲說道。
志方看見石渡按了按眉頭。
大月把車先開到鳥居附近,然後轉了一圈方向盤駛上陡坡,往京見隘口開去。
「高津似乎很尊敬川崎,但他自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武人。」
石渡說道。
「雖然他不是個敢正面迎擊的人,但心中卻有股不為人知的堅強。因為槍口抵在他腦門上時,他並沒有狼狽求饒。」
「你們說,這本句集裡隱藏著事件的真相?」
石渡一面整理思緒,一面問前座。
「不知本部長能否聽聽我的想法?」
志方瞄了駕駛座的大月一眼,對後座的石渡說。
「你說說看。」
「這本句集前半部與後半部的節奏明顯不同。我是這麼推理的。高津不想讓這段空前慘烈的西伯利亞戰俘經歷被人遺忘,所以,他想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出版句集。但是進行到一半時,有一件他說什麼都不想提的事。那就是鴻山中尉事件。不對,我覺得這件事想避也避不掉。我對高津的脾氣多少有一點了解。所以,如果是他殺死鴻山中尉,那麼寫這本句集的目的便是懺悔。然而,當高津看到瑪莉亞的死訊時,丟下與出版社業務員見面的約定,留書寫著『可能已經遲了一步』便去見瑪莉亞。所以我的看法改變了。如果是自己懺悔,那麼既沒必要延期出版,也不應覺得太遲。因為他是寫給從前的戰友看的呀。再者,瑪莉亞來日本是突發事件,高津並不知情。也就是說,這本書並不是懺悔。」
志方把「歸華 散落何處呢 玻璃鏡」的解釋說給石渡聽。
「五個人在淨玻璃之鏡前等候,表示五個人裡面有一個是凶手。而排除了高津,也就是說,讀了這本句集,句會的四個人應該知道它在指誰。」
「你是說他希望那四個人讀到這本書?」
握著方向盤的大月問道。
「我認為他希望給凶手看。也就是說凶手就在其中,對方看了就懂。只是他不能指名道姓地說出來。他大概是想自己做個了結吧。缺點是他無法保證其他四人一定看得到這本句集,因此除了高津之外,是不是也有別人知道凶手是誰呢?」
志方說完閉上眼睛呼了口氣。
「瑪莉亞。」石渡說。
「是的。她訪日的目的就是去跟凶手見面。是瑪莉亞自己約對方在舞鶴港見面的,因為沒有比這更容易辨認的場所了,但對方卻下手行凶。」
而協助她的就是鴻山秀樹,被斬首的隼人之孫。
是為了報仇,還是正義感使然,或是還有其他原因?總之,秀樹所擔任的,是為凶手和瑪莉亞牽線的角色。
「瑪莉亞可能掌握到什麼證據吧?凶手看到證據,一時衝動才失去理智。」
志方的話被急轉彎打斷。
「可是這件案子已經過了法律時效。現在還有殺死瑪莉亞的必要嗎?」
「這也是我覺得頭痛的地方。」
「但是志方的推理,的確有成立的可能性。」
車子從鷹峰下來後左轉,向東行進,北山跑到左手邊。
「凶手找了個好理由,把瑪莉亞與鴻山分開,然後分別殺害。瑪莉亞是在舞鶴西港喜多碼頭被殺。之後,他又開車將秀樹帶到冰室去丟棄。問題是高津的行動。他立刻察覺到瑪莉亞和鴻山此行的意義,所以也和凶手有了接觸。」
「說的對。將鴻山隼人事件與瑪莉亞這條線連結起來的話,凶手便指向當過俘虜的這些人。況且高津本來就想利用句集,做個戰後大清算,自然馬上就懂。但是,當高津知道隱瞞過去的罪惡,使凶手犯下新的罪行時,一定感到忐忑不安。志方兄恐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高津的。」
「當初看到他大聲痛哭,還以為只是因為失去了瑪莉亞而痛心。現在回想起來,應該也含有自己認識的人再次犯罪的懊悔之情吧。那個讓他祟拜的對象,一定是在他短暫的青春時光中與他有過一段深厚感情的人。而在集中營裡肝膽相照的,除了句會成員之外,再沒別人。高津如果活著,一定會想讓凶手負起責任;可能叫他去自首,或者自己打算去向警察通報?然而連他也消失蹤影超過一星期。說不定高津也被殺了。」
「天平的意義呢?」
「應該是想嫁禍在高津身上吧。」
志方朝著大月說道。
「我曾經懷疑高津會不會行凶後畏罪自殺?但是聽了大月的話,我又想了一下。你不是說,你感覺到他對生存的執著嗎?聽了你的話之後,我覺得自己的推論有些不夠成熟的地方。沒錯,我察覺到,自己被這本句集打動正是不夠成熟的地方。高津一點都不強悍,但他活下來了。他遍體鱗傷卻沒死掉。這就是高津既弱也強的地方。他是絕不會殺人,也不會自殺的。」
「讓我整理一下。志方。這點對犯人來說有利嗎?高津把自己牽涉進這個案子,應該在他意料之外吧。若是他沒發現報上的新聞,為了確認瑪莉亞的死而到舞鶴警署的話,任誰也不會把瑪莉亞遇害事件與高津連在一起。不是嗎?」
石渡為了確認志方的話,而問著。
「那個天平對高津來說,是經歷集中營生活的象徵。他在報上看到瑪莉亞和鴻山的名字,立刻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他正打算用句集委婉道出第五十三集中營殺人事件的始末。他跟鴻山秀樹雖然並不相識,但他知道那是鴻山隼人的子嗣,於是帶了天平出去想告訴對方什麼。凶手可能反而將高津出示的當年紀念物,當作將高津扯入相關事件的工具。也就是說,下毒手的人肯定知道天平不只是折半的竹棍,而具有某種意義。」
志方感慨萬千地嘆了口氣。
回到舞鶴警署,立刻決定了今後的搜查方針。根據志方的推理,首先鎖定在瑪莉亞與鴻山隼人相識的戰俘集中營裡的士兵。透過厚生勞省的回歸援護局與全國戰俘補償協議會,取得了蘇聯內政部軍事俘虜拘留者業務管理總局所保管的「身分調查書」,按著高津句集原稿中出現的姓名與軍階,鎖定其中幾個人物。
同時間也進行物證搜查,準備逮捕後提起公訴。
志方對於上級肯採納自己的看法十分高興。但他在意的倒不是自己的推理受到肯定,而是沒有把高津視為犯人的這個推論。若是將高津列入嫌疑,那就中了凶手狡猾的詭計。他相信自己有看人的眼光。
志方突然說他想去一下發現瑪莉亞屍體的現場。佇立在現場,他更想做的是對死者的憑弔。過了晚上七點,碼頭上吹來的風益發寒冷。
「確定了瑪莉亞死後,高津去了哪裡呢?」
「你這樣對感冒不太好啦。」
儘管石渡說過,高津可能已經被殺;但志方心中希望他還活著。
「在集中營經歷過那麼痛苦的日子,若是這麼白白死了,高津的人生就太淒涼啦。」
志方提高了沙啞的聲音說道。
︵三︶
「朝倉小姐呢?」
過了早上十點還沒見到晶子的身影,槙野有點擔心地向部長問道。
「她今天休假。說是身體忙壞了,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病來磨。」
部長發出令人不快的嘿嘿笑聲。
可是槙野卻開心不起來。他知道晶子並不是身體不適。她一定是回老家去應付母親的任性要求,並且跟嫂嫂低頭賠不是了吧。對晶子來說,出外跑業務,向客戶說明計畫,訂定出版條件,才是她最擅長的工作吧。
槙野把桌上的筆記電腦插上插頭,打開信箱查閱一下數量不到晶子三分之一的客戶,有沒有交稿或提出問題。
〈給槙野〉
有一封郵件進來,是晶子發的。這是槙野第一次接到她的信。
他帶著少許期待打開郵件,但內容只是把她休假期間要槙野執行的工作條列出來。最後她用女性的口吻說了句「麻煩你啦」作為結束。這句話讓槙野小樂了一下。
條列的工作量很多,令他覺得晶子的休假恐怕不只一天。她一定是打算到了明天再以身體還沒好為理由,繼續休有薪假吧。由於她是個優秀的人才,從一進公司就沒休過長假。
「部長,朝倉小姐交代我的工作,上午有一件,下午有三件業務,還要去一家A級書店談專用陳列架,以及確認中央廣告社合作的報紙廣告,我是否可以不必再回公司了?」
「如果是朝倉小姐的指示就沒問題。不過,你要把業務日誌確實傳郵件給我。」
在晶子的指示中,還有四件工作。
「是,那我出去了。」
他把晶子在郵件裡附帶的企畫書列印出來,然後走出薰風堂。
十一點,他來到約定的高中女生家。從公司搭京濱東北線,再徒步二十分左右到達一棟公寓大樓。
雖然是星期一,但剛好是那女孩就讀的私立高中校慶的日子。於是她和母親一起加入討論出版之前的流程。
這個女孩之前參加薰風堂出版主辦的小說創作,並且入了圍。若是照往年的標準,她肯定是落選的,但評選委員判斷趁著「最年少熱潮」3可以成為話題,因此強力推薦她。評選員是公司裡的人員和相熟的評論家。
全書以手機簡訊構成,他花了相當時間才習慣這樣的文體。故事描寫的是在學校裡和一個從未交談的男孩熱戀,流露出十六歲少女情竇初開,對異性的畸型情思。輕妙不沉重的簡訊文章,評審評價為極具現代風格。
3二○○三年兩位不滿二十歲的女孩綿矢莉莎與金原瞳的小說同獲第一百三十屆芥川賞的肯定,掀起一陣最年少旋風。
實際見到面時,女孩既沒染髮,而且端莊有禮。母親氣質高雅,父親是個眼科醫師,洋溢著富裕家庭的味道。
這個創作比賽沒有獎金,但是可以出版。版稅是再版後才給付,對出版社來說,既可以增加印量,又有宣傳效果,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一定要包裝得精緻一點。」
說明完所有事項後,女孩突然冒出這句話,顯得有些唐突。母親也表示多出來的花費願意自行負擔,希望能指定某位有名的插畫家來設計。
槙野一一寫下她們的期望後,離開少女的家。就算不找指名的插畫家,他也有自信能滿足對方的要求。
出了東京車站,想去站內的咖啡店吃午飯。一點鐘要將檢查完畢的繪本色樣交給作者校對。
雖然是午餐時間,他還是選了一家咖啡比餐點好的店。然後打開手機。
「午休了沒?」
「我說老哥,你是不是沒別的對象可以講電話啊?」
「我特地抓緊空檔打電話給你耶。我想問你一件事。你知道朝倉小姐是哪裡人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
「怎麼了?你別老是動些歪腦筋胡思亂想。」
「好吧,因為老哥是M男4嘛。」
「別什麼M不M的,好嗎?」
怕被周圍聽到,他猛地降低音量。
「聽說鐵女病倒了,在家休息啦。」
「休息就休息,跟她是哪裡人有什麼關係?你這麼好奇,怎麼不自己問?」
他把在屋頂聽到的晶子家狀況簡單的說了一下。英美好一會兒沒反應。
「喂,英美,你還在聽嗎?」
「原來是這樣,世上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呢。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事。」
她沉默了半晌,連珠砲地說。
「所以我才在想,她是不是回到哪裡去了。」
「福島縣一個叫飯的溫泉小鎮。有一次我們企畫小組的員工旅遊去過。我問她有什麼地方好玩,她說她老家附近有個旅館,如果可以接受的話,她會幫我們介紹。後來多虧了她幫忙,我們還得到破格的優惠咧。」
「溫泉街啊。」
「老哥,你性格雖然淡泊,但很愛鑽牛角尖。搞不好她真的是感冒。」
「她那種人是燒到三十九度也會來上班的。」
「三十歲的女人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啦。我幫你打給她好了。」
「啊,別,不用了啦。」
4指「被虐狂」。
「膽小如鼠!因為你已經浪費了我寶貴的午餐時間啦。等等。」
「喂!喂!英美。」
電話掛斷後,他有些坐立不安。喝了兩杯咖啡壓壓心情,開始讀起一本熱門的推理小說。但他追不上小說的節奏,老在同一頁原地踏步。
晶子曾叫他多看看現在暢銷的書,但他做不太到。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接觸的都是素人作家的關係,有時他對自己與流行脫節,也感到懊惱。
「如果暢銷書都是好書的話,我們的工作是把看起來不好賣的詩集、繪本、童話推廣出去。」
這是晶子面對槙野的愚鈍所做的回答。這說法雖然倒果為因,而且有些油滑,不過還算可以接受。
就算不暢銷也要做成好書。
他想起高津的句集。昨晚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後來是出來準備賣早餐的母親叫醒的。
當母親拍拍他的肩膀,那瞬間只想到還好沒做惡夢。從他還小的時候,每次看了恐怖繪本或是電影之後,睡覺時一定會做惡夢。
就算不是惡夢,他仍然夢到零下四十度的西伯利亞,一個人的腦袋在冰凍的地上滾來滾去。
槙野合上書本,把杯子裡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
達不到平損點以致無法出版,這就是非自費出版的書,必須面對的宿命。這麼看來,句集真的沒有出版的價值嗎?
將《中尉的一首》整本讀完後,他更加想讓世人看到它。
過去的事真的可以忘了嗎?今後,這些戰火倖存者的人數會越來越少。不是說,傳承先人的訊息,才能使人類進步嗎?這麼一想,那段足以和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匹敵的慘劇─西伯利亞戰俘強制勞動過程,真的能讓它隨風而逝嗎?他在圖書館裡查到一段描敘,寫到當時在西伯利亞和滿州的死亡人數,合計超過三十萬人。儘管如此,有多少人知道這段歷史呢?看過熱門推理或暢銷書的人,又有百分之幾知道達莫伊這個字的意思?
假如槙野沒遇上高津,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然,問題的本質並沒有那麼單純,也不是光靠高津的一本句集就能看透一切。但是,只要能讓它留在人們的心裡,就算幾十、幾千、幾萬分之一的機會都好,不,即使人們只能因此記得「東京達莫伊」,那就夠了。
果然還是只能利用俄國女人的殺人事件來做宣傳了。這件事一直是電視新聞的話題,或許能過得了企畫會議這一關。
和印刷廠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抓起桌上的帳單時,手機鈴聲響起。是英美發來的簡訊。
「晶子果然回老家去了。當然我裝作不知情,所以你不用擔心被她發現洩露機密。她好像要休三天,老哥不如也乾脆休假去看看她吧。偶爾也讓我聽聽你的八卦。PS:分手對女人打擊很大,M男,把握時機!完畢 不只是可愛的英美留」
口無遮攔的簡訊。但是槙野並不打算去看晶子。他無法想像照顧失智母親的辛苦程度;但是從熱愛工作的晶子勉強自己休假,就可以體認出事情的嚴重性。除此之外,肯定還有被家人責備所帶來的精神痛苦。
更何況,她才剛與男友分手,心情低落之際回家的晶子,實在令他擔心。
讓我去鼓勵她?我去有用嗎?
他急忙結完帳,走出東京車站。
彩色打樣雖然有小失誤和細微刮痕,但作者還是大大地讚嘆。對於自己畫的插畫能送廠印刷,製作成書,她似乎有著無限的興奮。連說明印刷流程的槙野,都感染到一同完成作品的喜悅。
其他三件,對方都很快同意付款金額與條件,並且在出版合約上簽了名。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可是,今天最後的一件工作─報紙廣告的洽談卻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紕漏。
銷量急速上升,已成為再版組常客的十二歲少年赤尾所寫的恐怖小說,竟爆發抄襲疑雲。
「先前,我們的業務已經確認過了,就是這個,他所抄襲的漫畫。」
五十多歲的印刷媒體部業務主任,一臉嚴肅地把漫畫書交給槙野。
他說,媒體部的下屬在瀏覽網站時,逛到漫畫論壇,在討論區上發現了這件事。
「今天早上我的屬下向我報告此事時,我立即想聯絡朝倉小姐來確認事情真相。可是打電話到貴公司,他們說有代班的人會來,所以一直在等。請看看這個,最後一頁有寫,是在兩年前出版的。」
槙野拿起漫畫,瀏覽了一下。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日本。確實,除了時代背景之外,其他內容十分酷似。七三一部隊人體實驗的鬼魂一段,幾乎完全照搬。皮膚受傷裹著紗布,臉部只露出發炎潰爛的鼻子,少年稱之為皮耶洛。而在漫畫書中,則稱為日之丸小丑。
「真是糟糕。再版組沒標明自費出版,說是企畫出版的產品。」
「如果漫畫作者提出告訴,那可是完全沒有贏面。得馬上把這本書抽掉,換上另一本。你們還得去找這位赤尾同學。總之,最晚在星期三一大早一定得把稿子給我們。」
「我了解了。」
槙野雖然這麼回答,但心裡一點主意也沒有。
他當場就與部長取得聯絡。說明事情原委之後,部長指示他先與朝倉商量一下,然後馬上想出可抽換的企畫、必要的照片,並且寫一篇道歉文。
部長的口氣有些刻薄,不只是因為晶子在這種緊急時刻跑去休假,更因為幫赤尾同學恐怖小說訂定企畫的,就是晶子本人。
「你聽好,這件事如果不妥善處理的話,今後的企畫業務會出問題的。你們得快點想出辦法來!」
隆隆砲聲震得耳朵發疼。槙野向廣告公司的業務主任再三保證,會在期限內把所有原稿和照片以郵件傳過來,請對方一定要等他到星期三早上十點。
這下子有了正大光明的名義,槙野立刻搭上東北新幹線,在福島站下車。一到站,晶子的四輪傳動車已經在外面等他了。
「朝倉小姐,真抱歉,打擾你休假。」
槙野坐進助手座後說。
「我才抱歉呢。真對不起。接到你電話後,我還在盤算要不要馬上回去。」
戴著太陽眼鏡的晶子沉吟道。黑色的羽毛外套配上牛仔褲與她十分合搭,讓人感覺比穿套裝時柔合許多。
「如果我知道該怎麼調度所有事情就好了,真是太資淺了……」
「我只能訂到附近的民宿。」
今年楓葉變色較晚,即使到了十一月中旬,賞楓的旅客還是絡繹不絕。若是往年的話,從這時到過年前,哪裡都訂得到房間。晶子一臉歉意地說完,把頭點得更低了。
晶子打開車頭燈,打進手動排檔,放掉手煞車。
過了晚上八點,車站周圍不像都會那麼明亮。有些店已經準備打烊。
「本來是想請你到我家去的,但現在我家是我大哥夫婦在住。」
「你不用這麼客氣啦。」
「我大哥在仙台的電子機械工廠上班。與技術公司合作開發研究,所以幾乎都不在家,我嫂子真的很辛苦呢。」
「他們有孩子嗎?」
「有啊,我母親也在就是了。」
「這樣啊。」
對話有點接不下去。在公司之外的地方和晶子見面,令他有種奇妙的浮躁感。
「我也在民宿訂了房間。」
「哦?」
槙野把眼睛轉向窗外,想拂去自己傻氣的期待。
開了一段路到達民宿。雖是民宿,卻比想像中氣派多了。
「我真沒想到他會抄襲。」
民宿的一角設有餐廳。兩人一同走入,在下凹式被爐桌前坐下。
「這是漫畫原本。讀了之後嚇一大跳。赤尾小弟是用這個為藍本寫的,應該沒錯。」
晶子摘下太陽眼鏡,換成銀邊眼鏡。不知是不是碰了太多洗潔精,翻著漫畫本的指尖有點皺縮。
大概把做不慣的家事都攬在身上吧。槙野想像著。
「赤尾小弟的皮耶洛,是在童謠社的比賽時寫的。」
「幾年前?」
「我想是兩年前。」
「那很接近呢。漫畫出版的時間也是兩年前。」
「你有回推編輯所花的天數嗎?」
「沒有。」
晶子立刻翻開廣告公司業務員寫的報告。
「平成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初版發行。就算把編輯作業與印製裝訂的時間壓縮到最短來估算,也必須在一月下旬前完稿。」
「槙野,你好歹也算個出版人了吧。」
「怎麼?我算錯了嗎?」
「這本漫畫沒有寫完成時間呢。」
「是啊,它是雜誌連載。」
在《動力派》週刊從○二年五月連載十二期。晶子看著最尾頁,以公式化的口吻說道。
「三年前的五月就開始上市了呢。」
「最後一期是平成十四年的年尾。」
「那比賽呢?」
「平成十五年四月底截止,六月發表。」
「沒有辯解的餘地了。那,結果怎麼樣?」
「第一次評審就通過了。赤尾小弟的母親覺得很難得,所以想出書作為紀念。算是小學時代的回憶。算了,與其追究抄襲的原因,不如快點選出代替的書。」
晶子把自己存在筆記電腦裡的出版計畫一覽表叫出來,附在郵件裡傳到槙野的電子信箱。
已經完成合約,排出校稿或校對完成的書約有三十本。每一本在告知後都只要花兩星期即可印好。但封面還沒有決定。有了封面,就算沒有內頁也可以做成假書來拍照片,秀在廣告上稍微矇混一下就可以了。但是如果沒有照片的話,效果就會減半。作者名字不夠響亮的書,就得靠封面設計來吸引人。
「只好明天用MAC設計好,拿雷射輸出後的假封面去拍照了。」
「找個內容輕淺一點的比較好吧。」
兩人面對面,各自看著自己電腦的畫面。
「啊,必須讓作者先了解狀況才行,這是合約上規定的。」
只有一天的時間要決定設計,然後獲得作者首肯。這樣急就章趕工,讓作者看到匆忙的樣子,可能會認為行事草率。這違反了晶子一向的原則。
「當腰帶太短,當背帶太長5。」
「槙野,你說起話還真像個古人。對了,宣傳文案先定調,整體形象就出來了。光做封面就完成的書,有一本最適合。」
「哪一本?」
「《中尉的一首》呀。」
「哇!」
「別那麼大聲,你的高個子已經夠醒目了。」
「但是,朝倉小姐,這太胡來了。」
5日本諺語,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意思。
晶子應該清楚這本書還沒有在企畫會議上提報,還沒有登記為上架的商品,卻要與再版書放在報紙上登廣告,銷售管理部若是知道肯定會抱怨連連。
「因為不知道作者現在人在哪裡,沒辦法得到作者的同意。」
「可是,連合約都還沒簽訂啊。」
「合約並沒有解除,只是延期而已。」
「就因為延期,所以合約還不成立。」
「那我們花的經費呢?他還沒付錢吧。」
「可是……」
「我們還沒拿到他付的錢嘛。也沒有收業務經費和出版費用。」
晶子自己應該也知道她說的話根本是強詞奪理,但因急於解決眼前的問題,只好霸王硬上弓了。槙野不知如何勸阻。
「而且,你不覺得俄國女人被勒殺事件,會成為話題嗎?」
「你是說一個人被殺,另一個人突然消失的事嗎?」
「咦,你還不知道嗎?哦,因為你在車上。」
「怎麼回事?」
「那個突然消失的人出現了。」
「鴻山先生,他在哪裡?」
「今天早上,在京都冰室找到他了。不過已經是具屍體了。」
「啊!果然是被殺了嗎?」
「成了連續殺人事件。」
「那麼,高津若是不快點出面,情勢會對他不利的。」
「高津想用句集傳達些什麼。但是瑪莉亞已死,就變得沒有必要了。他留的信上不是寫『太遲』了嗎?到底是什麼事來不及呢?句集中也很少提到瑪莉亞呀。」
「咦,為什麼你知道句集的內容?」
晶子把高津的原稿帶在身邊。堅持禁止把稿攜出的人,居然把稿子放進皮包帶回老家。
「我有影本啊。」
「但是,為什麼?」
「我想知道,槙野君為什麼對句集這麼著迷?」
「所以你就讀了?」
「是啊。句集寫得真好,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句集。就算不用來頂替抄襲事件的書,我也想出版。它是一本我從編輯企畫的眼光純粹想出版的書哦。」
槙野直到此時才明白晶子心裡的盤算。高津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被害者,但不管他是重要關係人,還是全國查緝對象,他的八卦性話題的價值只會提高,不會降低。尤其是連續殺人案,現在已從地方新聞,成為全國矚目的話題。槙野心中也描繪起可說服上級的企畫案。
「如果高津看到新聞,而來向我們抱怨的話,我們不就知道他在哪裡了嗎?若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出版,那我們也只損失封面的費用,還有製作假書而已。雖然你的出差費可能會有問題。」
雖然合約上的瑕疵令人擔心,但是利用他出面抱怨,而引出藏身地的點子真是高明。
「那麼找誰設計?」
「這個漫畫的作者,你不覺得他把軍人畫得很傳神?」
她讓槙野看那漫畫的封面。左手已經開始上網查找那個漫畫家。
「朝倉小姐真是個……」
「什麼?你是想說真是不討人喜歡吧。」
「我是想說你應該是個農家女兒吧。」
「我小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不小心漏了口風。
「請託信由我來寫,保證你看了感動流淚。」
不知道為何,這句話似乎很有說服力。槙野不知道自己是從哪生出這股力量,只是一種想為眼前這個女人打打氣,好好保護她的心情在鼓動著。
晶子的手機在被爐桌上振動起來。她丟下一句「抱歉」便離開座位。弓著背站在微暗的收銀機旁。
槙野把晶子搜尋到漫畫家「葉隱」的URL輸入。首頁是一個穿著軍裝、戴著白手套、打綁腿加軍靴的木乃伊,行軍禮歡迎來訪者。
開設網站的目的,除了介紹他的作品之外,也有說明接稿條件等。最近有不少像這種設立網站、以電子郵件接工作的事例。
簡單的問候之後,他便為「日之丸小丑」遭抄襲一事向對方道歉,並且寫下想委託的內容。他說,從風格就可知道作者對舊式陸軍、軍備、戰時的習慣有很深的研究,並列舉出句集內容與「葉隱」作風相符合的地方。提高對方的好奇心之後,才道出己方期限在即的窘況。
就在這時,晶子拉高的聲調與晃動的身影,映照在布簾上,讓槙野很難不豎起耳朵細聽。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嘛!就是因為很麻煩,我也沒辦法啊。所以我才全力的支援,不是嗎?大哥,你自己不也是把工作放第一位。你的想法太封建了啦。今晚讓我專心工作,明天再跟你好好談!」
用力地合上手機,晶子的背影大大伸開兩手,深吸了一口氣。
「開始工作!」
晶子回到被爐桌時說道。
漫畫家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回了電話。網頁上的履歷寫著年齡不詳,讓人以為他應該有些年紀了,沒想到說話聲音十分年輕。
「你的信我看了。」
「冒昧寫信給你真是失禮。不過非常謝謝你肯跟我們聯絡。那麼……」
「這個題材我有興趣。而且我也沒必要擺什麼架子,坦白說,自從《日之丸小丑》之後,一直沒有連載的工作,只靠打工維持基本生計。我是看在貴社稿費的份上才打電話來的。希望務必讓我接下這個工作。」
「真的嗎?你真是幫了大忙。」
晶子立刻作下決定,答應一張封面插圖付給他十萬圓。雖然這筆錢包含了火車票的費用,但在薰風堂出版,單色的原稿能給這麼高的價格算是極為少有。雖然很趕,但一晚上就能賺到十萬圓,這工作也不算差。
「他說他想看看文稿。」
槙野問晶子是否可把高津的稿子給他看看。晶子點點頭,小聲地說明天清晨六點會把純文字檔案用郵件傳給他。
「明天六點會傳純文字檔給你。這樣來得及嗎?份量是四百字稿紙大約一百張。」
「就句集來說算是很長呢。不過沒關係吧。那,要完成到什麼地步呢?」
以往是由公司裡的美編繪製封面,但現在已沒有時間集檔了。技術和環境許可的話,希望漫畫家能做到完稿。
「我的電腦是Windows的。插畫是用手繪,但我有掃描器。這次只要廣告可以用就過關了吧。這樣的話沒問題。我打工也接過商業簡介的完稿。」
話題轉到《日之丸小丑》抄襲的事情上。晶子說醜話最好在前面先說完,所以在委託郵件中,誠實地說明了經過。
「漫畫的創意常常被用在小說或電影上。當然,不可能每一次都去查證。我們不也常常會說,這個好像在漫畫上看過嗎?相反的,若是漫畫抄小說或電影,馬上就會被炒成新聞事件。」
漫畫家表示,漫畫或卡通是日本應該驕傲的文化,但一般人對它的地位和創意卻沒給予應有的尊重。不過,還是感謝槙野用認真的態度處理這件事。只希望能徹底查清楚原因和作者的意圖,再向他報告。
「我答應你,一定會這麼做的。」
「我的圖庫裡有一張西伯利亞戰俘畫給我的畫,我先畫一下構圖。集中營的構造我這兒應該也有。那就先等你的文稿了。畫好草稿後希望你先看一下。」
「好的。那麼就麻煩你了。」
掛斷電話,槙野作了個握拳的手勢。
「做得好。」
「竟然能請求作品被抄的作者設計封面,男人的話,就是智多星了。」
糟糕!多了一句「男人的話」。
槙野一時心慌趕緊說「我們叫杯咖啡吧」,探頭尋找店員。
「我想喝啤酒。槙野,你今晚要陪我通宵嘍。」
「好,好啊。」
「另一件事,你有一個功課。」
「把文稿輸入電腦吧。」
「那件事就交給『晶子機關槍』就行了。」
「解開句集和事件的關係,該怎麼提高話題性,然後寫成企畫書。這就是你今晚的功課。」晶子說。
「哦,責任重大呢。」
「誰先愛上誰就輸了。」
是晶子痛過之後的感嘆嗎?聽起來像是帶著自嘲意味的雙關語。
「那部句集裡提到的護士,就是被殺的瑪莉亞。高津當時十八歲,瑪莉亞二十五歲。應該還不至於到戀愛的程度,但高津似乎對她懷著憧憬。」
「那是個外國女人,真會對她抱著這種感情嗎?當然啦,環境那麼惡劣,任何一點點溫柔都會打動人心吧。」
「舞鶴署的刑警說,時間雖然已經過了六十年,但高津一眼就能認出瑪莉亞來。六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呢。」
「因為那個女人在最艱困的時候幫了自己,所以才會馬上就認出那張臉吧。那段歲月實在太苦了。」
晶子把臉轉向槙野,但手指仍沒停的繼續打著鍵盤。她看著高津的原稿內容,以輕快的節奏把文字輸入進去。
「如果警察研判殺害鴻山中尉的人與殺害瑪莉亞、鴻山秀樹的是同一個人的話,那高津的處境就非常不利了。」
「因為他認識中尉和瑪莉亞。而且他一看到瑪莉亞事件的新聞,就躲藏起來,這點太可疑了。」
「但我不認為他是凶手。」
「再這麼下去,不是也變成是了。原本他想出版句集的用意是什麼?」
「他說出版句集是為了不想讓那段經歷消逝,還有就是讓從前的戰友們知道自己還健在,他是這麼說的啦。還說,他們看了就會懂。」
「看了就會懂?如果不想讓歷史消逝,那跟瑪莉亞的死有什麼關係啊。」
「即使跟集中營的殺人事件有關,也已經過了六十年,現在提出來也不會被判刑才對。」
「看了句集就會懂的,到底是指誰?」
晶子注視著槙野說道。
「不可能指一般人吧。可能是俳句愛好者或是同樣經歷過戰火的人?」
「我覺得是指集中營裡的人欸。從前的夥伴一定能懂,但是瑪莉亞已經死了所以才『遲了一步』。」
「……」
「或許高津從新聞報導,就已經看出瑪莉亞遇害的原委了?」
「你是說那則新聞嗎?」
「是啊。曾在集中營一起生活的瑪莉亞和鴻山中尉同姓的男子行蹤不明,光憑這兩點就能推測出凶手是集中營裡的人,動機也很清楚。」
「它與句集的關聯是什麼?有點搞不太懂。」
「句集的前半段和後半段,你不覺得在調性上明顯不同嗎?而且明明是自己的句集,為什麼在寫到『最後的句會』時,要把其他會員的俳句都放進去呢?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意圖。」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發現最後的句會和之前的部分有哪裡不太一樣。可以說作者訴求的對象不同了吧。」
「槙野,很棒哦。你已經有出版者的眼光了。沒錯,就是方向。面對裡面和面對外面。前半段,他是一邊回憶一邊寫的,後半則是對外面說明。」
「這裡面隱藏著某種訊息嗎?」
「那個訊息在瑪莉亞被殺的那一刻起就沒用了。我們假定他是想對五十八年前斬首事件的凶手,表明自己已經看穿這一切。凶手看到那個訊息,就明白有人知道當時的殺人事件。事先這麼警告,至少是想讓凶手為了隱瞞過去的事件,而不敢再犯下新的案子吧。」
「對凶手來說是有風險的呀。不過,他還是沒能阻止新的犯罪發生。『遲了一步』的意思就是指這個。」
「是啊。高津還是從報紙新聞知道了一切。這也就是說他想出版句集,是為了揭露集中營殺人事件的真相。又可以說,從這本句集中可以鎖定過去那件案子和現在這件案子的凶手。這樣出版企畫就會通過了。槙野,開始做吧。」
槙野的目光再次落到句集原稿上,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大月先生。」
是大月刑警打來的電話。
「真抱歉這麼晚打攪你。我想請教你一件事。高津在說明出版句集的目的中,提到希望送給從前的戰友或同好,這方面他有提到具體的名字嗎?」
「沒有,沒聽他說過。」
「也沒提到鴻山的名字?」
「完全沒有。請問,鴻山秀樹先生果然是句集中被殺中尉的親戚嗎?是這樣的,我們現在也在查驗這本句集,我們認為這裡面有高津意圖傳達的訊息。」
「秀樹是他的孫子。是嗎?你們也在查驗句集內容?」
槙野說明自己為了出版企畫而重讀句集的事。
「原來如此。那麼,句集中出現的五個人,除了高津之外,你有沒有聽過其他四人的事?」
「沒有。」
「我了解了。如果你發現什麼事,請馬上告訴我。」
槙野掛斷電話,對晶子說:
「警方似乎也注意到句集。他問我高津有沒有提到戰友或同好,或是句集裡出現的四人名字。一般不是會在前面寫「獻給某某」嗎?他們說的好像就是這類的意思。」
「戰友、同好,應該是指句集裡那四個人嘛。他想用句集向那個人傳達什麼?所以冊數不用多,只要在宣傳時多用點力就好了。」
「為什麼他要找上我們出版社呢?」
專營自費出版的體系中,有些家比薰風堂出版的門檻要低,而且對於作品的內容不太要求,價格也便宜。其中薰風堂出版算是價格設定較高,對作品也較囉嗦的那一類。
「因為我們在廣告策略上比其他公司賣力得多呀。如果他想讓凶手知道出版了這本書,我們家是最適合的。其他家會刊登自費出版句集的廣告的機率,幾乎等於零。」
這是個大問題。就算在廣告文案上寫著「西伯利亞拘留者集中營實錄」的字眼,作者名字直接以俳號代替,但如果那個人沒看到這則廣告,他的計畫便沒有任何意義了。
凶手看到廣告一定會有反應嗎?這計畫會不會想得太簡單?他不認為高津是這麼無知的人。他的文章和事件保持客觀距離,並不是懷著義憤空談正義的那一型。
儘管如此,仰賴一份別人不一定會看到的廣告,他不得不覺得這策略實在太粗糙了。
「可能他確信一定會看到。」
「你是指看到句集的宣傳?」
「高津自己是這麼堅信。」
「槙野,假設你想要出版一本書,而且無論如何都要讓某個人看見它。你會採取什麼方法?」
「我不會登在報紙上,我會寄信或明信片。」
「我也是,可是他卻沒這麼做。可能他並不知道對方的地址或聯絡方式吧。」
「這麼說來,就是看到廣告機率高的人。不知道耶,有這種人嗎?」
「有啊。就是有,才會想放在我們公司的廣告上。」
「可是,瑪莉亞事件發生後,他就展開行動。那表示他突然發現對方所在之處了?」
「謎團越來越難解了。」
只有從俳句裡下手了。前半部的俳句是事件之前的作品。那部分應該沒什麼意義。想來還是接觸事件之後的俳句才是關鍵。
霧散天晴 與友話及 黑暗中的臉
南柯之夢一遊兮 枯黃原野
五人組 交頭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 蟻穴
昏暗世間 找到歸鄉路 不勝喜悅
鐵絲網乃束縛心靈之 寒流也 鐵心
只知疼 不知佛 雪達摩
將扁擔 與桶冰 一同流去 歌神
尼可萊之 可是誤聽 丸頭巾
人字加言,可讀為信 雉雞聲 狐高
極寒中達成業績的 髑髏頭
恐怖更勝寒流 巴拉莎也 雞口
甲板上 藏在心中的 舞鶴草
貝契卡裡爆出 朱紅生命的觀世縒 蟻穴
他們從原稿中找出這十三句抄在筆記本上。其中,應該隱藏著指出凶手的線索。但是這如果是五個人自己共通的秘語,沒有共同經歷的槙野再怎麼想破頭也解不出來,只能希望這並不是高津和凶手之間才懂的語言。
在此之前,必須先將俳號還原成真實名字。現在所知的只有蟻穴代表了高津。
「田部井有說過,俳號各有其意義,而且只有前後順序沒有從屬關係。也就是說,它有個一貫性的法則。我們得把它找出來。」
「很難。」
「句會的成員對這命名都能接受。我想應該不是什麼特殊怪異的法則。」
五十八年前的常識與現在有著很大差異。
從句集的文字中可以得知五人的階級,但並無各人俳號的記述。
「從俳句的內容與已知事實對照一下看看。」
撇開情景描述不說,從特定的事例中尋找線索。「尼可萊」是醫生,句集中曾記述他說粗話的事,實際聽到尼可萊說話的是田部井。但是高津把這件事記下來,可能句會的成員都知道。
雖說將尼可萊放進俳句中,但不表示一定是田部井所寫。想從內容來找出作者,還有太多未明的部分。
「就像句集裡提到的,如果髑髏頭是指自己的話,那雞口就是出身關西的下柳。」
晶子抬頭看著槙野的臉說。但敲鍵盤的聲音並未停止。
「下柳是雞口,這是出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的典故。」
「嗯,是《戰國策》。」
「如果這髑髏頭指的不是自己的長相,而是屍體的數量也達成業績的意思?」
「那就不一定是下柳了。」
「只有五個人。不,除了高津之外只剩四個。他們的俳號真的有一貫性嗎?」
「若是連這個都懷疑,就無法推理了。」
晶子看著槙野說:
「找到高津,一定要問個明白。」
「在此之前,應該先向他報告出版的事吧。」
「那還用說。」
晶子的眼鏡後露出瞬間的笑意。
她在清晨五點打完所有的稿子,接著校對文字。槙野雖然感到睏意重重,但仍努力硬撐。
只是俳號與人名的關係還是沒有解開。
心的密室
︵一︶
句會的五名成員,在名冊上並沒有留下地址,雖然與歸國船內製作的乘船名單比對,但很多老兵都隱瞞了西伯利亞的經歷,很難追查到回國後的住址。所幸有民間團體為了給予戰後補償,在一點一滴累積的努力下,終於確認了現居所在。從遷出通知、軍人撫卹金、年金的證明調查的結果,谷木住在東京,但三年前往生了。下柳成為東大阪某塑膠加工廠董事長。田部井從北海道的啤酒工廠退休,現在搬進養老院。川崎則不知去向。
「西,西伯利亞的事情嗎?說實話我什麼也不記得。真是對不住呀,全都忘光光了。真是抱歉。」
下柳合著雙手一逕地向前來問話的志方說道。
「瑪莉亞遭到殺害,鴻山中尉孫子被人發現時已經是屍體,連高津目前都行蹤不明。我們認為這些都跟俘虜時代的事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偶然間看到這些俳句,發現某個令人好奇的地方……所以可否請你告訴我,這些俳號和人名的關係?」
「您、您別問我了。那些東西我就算看了也不明白。在那裡發生過的事,我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了。」
高津的稿子他連一眼都不想看。儘管志方軟硬兼施,對方還是堅持自己忘光了。
提出句集名字的時候,田部井的反應也大同小異。他突然流下淚來,只說了一句不願意再想起,就不肯再說話了。只見他臉色越來越蒼白,還表示胸口悶痛,於是醫師不允許警方再問下去。對於有心臟病的高齡老人,嚴禁一切勉強偵訊的。
「現在無法判斷他們是否有參與瑪莉亞、鴻山秀樹兩人被害的事件;還是知道西伯利亞時代的殺人事件真相,只是從問話中了解,以後有關西伯利亞的事,大概是問不出什麼了。」
石渡心有不甘的眨了眨眼,露出不耐的神色。
否定凶手是高津說法的志方,也越來越感到焦躁。高津既然不現身,就不應排除他涉嫌的可能─搜查本部裡這樣的聲音依舊存在。
另一點讓志方憂慮的是,本部長剛看過句集時對高津的信任感,是否已經不再?
志方盼望能從其他俘虜處,問出鴻山中尉被殺事件更確實的訊息,這樣就可以把對準高津的疑慮矛頭,轉到真凶身上。
「川崎少尉曾經在東京南千住的藥局工作過,但之後,消息就斷了。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
大月傳達了堀切那裡送來的報告。
「光是句會的成員一個個都斷了線索。高津的行蹤也沒有消息。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志方!」
石渡丟了一句重話。
「現在我完全沒頭緒,連個目擊證詞都沒有。」
說不定有人會說逃亡者留下的句集沒有可信度,但志方想信任高津。如果連這一點都瓦解,那整個推理豈不都無法成立了嗎?
「錶帶上殘留下的毛髮,確定是鴻山隼人所有。我們取得秀樹父母的DNA,根據祖父與孫子的關係來鑑定,結果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準確率。」
「本部長,鴻山隼人的遺髮是事件當天帶來的嗎?」
志方帶著濃濃的鼻音問道。
「我們正在催促,希望能化檢證明DDT的成分是當時集中營裡用的東西。」
「是瑪莉亞帶來的吧。」另一個刑警問道。不知是不是志方的頑強感冒四處蔓延,警官們臉上一個個都帶著白色口罩,特別醒目。
「不知道。依據鴻山隼人的兒子秀人所說,瑪莉亞在自己居住的伊爾庫茨克市幫隼人立了個墓碑是事實。從日本人的感覺來說,就算那裡埋著他的遺髮和遺物也並非不可能。」
「遺物是舊陸軍的手錶。」
志方像要打破沉滯的氣氛,提高聲量說。
事件發生後進入第二週,搜查仍沒太大的突破。殺人事件有時三個月或半年都沒有一點進展。過去也有些案件,經過了五年、十年,甚至到時效終止前,都還收集不到完整資料,連從哪著手都不知道。其實是沒必要急的,而且這次的事件急也急不來。
但他之所以焦慮的主因,是涉嫌者都是高齡老人。不只是如此,事件的開端到現在有將近六十年的時間,更形成一股無言的壓力。這麼多年來,有人一直承受著痛苦的煎熬,他默默的、誰也不信任的,把這個秘密埋在心裡數十年。是時候為他打開心結了吧?
連秀人也不知道遺髮和手錶,秀樹妻子更從來不曾聽過這件事。這樣看來,只能推測是瑪莉亞這次訪日時帶來的。
手錶上的指紋只有瑪莉亞的,這也符合上述的推理。
「瑪莉亞來日本一定有所意圖。」
石渡轉了個話題。
「這一點,從和秀樹相交甚篤的醫療交流會會員證詞可以得知。秀樹好不容易實現了瑪莉亞來日的心願,為了準備工作曾脫口說出『得好好複習一下俳句』這樣的話。想必秀樹為此花了不少心思。而句會成員中與瑪莉亞有過接觸,並且教她俳句的,應該只有會翻譯的田部井吧。」
「田部井身體虛弱,連外出都不可能。如果瑪莉亞要見田部井的話,會從新潟機場直飛北海道才對。從田部井身體狀況來考量,要他到舞鶴來是不可能的。」大月說。
「說的對,他太虛弱了。」
「我請成城署的堀切警官幫我們調查秀樹的書房、電腦、平常攜帶的公事包等,還有醫院裡的儲物櫃,完全沒有與瑪莉亞有關的紀錄或記述。」
「瑪莉亞想來日本說明一切真相,這是她第一次來日本。我想起高津曾經說過,她如果沒來日本就好了。換句話說,高津並不知道瑪莉亞來日本。」
「會不會高津就是打算讓人這麼想?」
其他刑警隨即說道。
「你不相信我的第一印象嗎?」
他只能這麼說。萬一,高津真要是凶手,暫且不提他大剌剌地踏進警局;放他逃走等於是允許他第二次犯案。
另外,就算他不是凶手,他出了警署後,若能把他視為關係人而加以跟蹤的話,就不會失去他的蹤跡,也就能證明高津的清白了。
「句集如果也是用來攪亂搜查行動的話,那我們這麼多天來做的事,不等於白忙一場嗎?」
也有人提出這種意見。
「接待瑪莉亞來日本的人是在集中營被殺害的鴻山中尉的孫子。如果她的目的是為了見某人,才選擇到舞鶴的話,可以推測此人與俘虜時代的人有關聯。而且,兩人都遭到殺害,自然而然會想到原因藏在集中營裡。高津的句集是唯一可窺知當年事件的線索。事實上,句集中提到的五個人確實都存在。現在只能相信句集裡的東西,將謎團一一挖開。」
志方兩手抱在胸前說道。
媒體蜂擁報導,在路上一字排開的記者陣容,是令刑警們心煩的原因之一。八卦節目動員犯罪心理分析專家,沒根據的胡亂推理,流傳在茶餘飯後。
最後甚至連關東軍的七三一部隊1都被扯進來。也有不少人相信瑪莉亞得到其中的秘密,將情報傳給相關的日本醫生後代之類,廉價間諜小說般的造謠故事。
「秀樹的死因是勒殺,血液中驗出安眠藥成分。從屍斑的情形來看,確定他以兩手抱膝的姿勢維持相當長的時間。以巴比妥迷昏他,帶到冰室後在該地將他殺害的可能性極高。從屍斑等跡象來看,死後並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死亡應該已有四天。身上有動物造成的損傷,但除此之外沒有外傷。」
石渡看看會議氣氛,改變話題。
「接下來,找出高津的行蹤,快速確認川崎少尉的所在,志方等人則繼續分析俳句。完畢。」
四處響起了咳嗽聲,所有人都默然無語地快步走出會議室。
兩天後,川崎少尉的住所找到了。他六歲時因被人收為養子,而改姓川崎。
從西伯利亞回到家鄉後,川崎的養母在東京空襲中身亡,位於隅田川旁的川崎家也被炸毀了。
因此他拜託生母幫忙,在親戚家的藥局工作。之後,戰爭中失去丈夫的生母與京都的企業家再婚,少尉也和母親一起搬到了京都。
小時從關口改姓川崎,一段時期從母姓西村,現在又改姓富岡。從關口姓改川崎時的記錄還留著,但回歸母姓時沒有記錄。到處查訪之後,在京都的公所發現了認養記錄。川崎少尉已經變成了富岡茂。
志方與大月立刻與「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長富岡取得聯繫,要求進行訪談。
「為什麼隱瞞我們?」
1在二次大戰中研究細菌生化戰爭的部隊,以中國人和蒙古人作為實驗對象,引起相當大的撻伐。
兩人直驅本館三樓,占地十五坪的理事長室。房間最內側布置了一個足球球門那麼大的祭壇。白木訂製的門緊閉著。白檀的香味裊繞,有種異樣的氛圍。志方在鴻山夫婦眼神中感受到的宗教狂熱,應該沒錯。
「你們沒問的事,我沒有主動說明的義務。我又不是偽造經歷,而且我不願再與西伯利亞有任何牽連。只是,因為它的確是我經歷的一部分,所以我才僅以金錢支援作為切割。」
陷進沙發五公分以上,反而令人無法坐得安心。隔著三公尺長的桌子,大塊頭的富岡坐在另一端,他的椅子明顯的高了二十公分。
被人從上方俯視,感覺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油然產生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的關係。
「這是謀殺!而且被害者還是你認識的護士瑪莉亞,難道你不覺得驚訝嗎?」
志方提高了聲量。他的聲音被長毛地毯和隔音牆吸收了。
「如果我說,我全都忘了,你們打算怎麼辦?不管是瑪莉亞這個名字,還是西伯利亞的事。就算我想回憶那個集中營的事,但我的腦袋上了一根大鎖,怎麼都打不開。我不是裝的,除了曾被拘留的事實之外,其他我一律想不起來。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他的粗眉不時地上下挑動。
「高津先生在句集裡提到泰舍特第五十三集中營發生的殺人事件。你們句會的五位成員都創作了俳句。高津把那些俳句死背下來,到達舞鶴港時,立刻把它寫在紙上。這代表什麼意思,不曉得你知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這表示高津已經知道集中營裡事件的真相,而且想把它用句集寫出來。」
氣勢上輸不得。志方把身子往前傾,瞪著富岡的眼睛。但是,富岡卻沒有回視志方。
「我再說一次。不,我就只說這一次了。誰要把集中營寫得有趣好笑,悉聽尊便。但是,關於那段往事,你再怎麼問我,不記得的事就是不記得。」
「連鴻山中尉的事,你也沒有印象嗎?」
「你說的鴻山秀人先生的父親吧?我知道他是在集中營裡去世的。」
冷淡的口氣彷彿鴻山中尉只是顧客的父親,其他什麼都不是。一副打死都不記得的態度。這一點和下柳、田部井想要掙脫惡夢的狀況很像,但又有幾分不同。
「高津書中所描述的你─川崎少尉,有著完美的人格。即使今日我讀起來,仍然覺得你十分了不起,是一個值得驕傲的武官。而且並不因為身居少尉就氣焰高張,反而十分體恤部下。至少,在文中是這麼寫的。這樣,你還覺得是本有趣好笑、隨便寫的東西嗎?」
志方心裡盼望著,希望他能再回到那時候,那個有著正直心靈、深受大家祟拜的年輕軍官。
「刑警先生,人的心是自由的,心靈是一個無限寬廣的世界。但是,它也是個無與倫比的完美密室。在那個世界裡存在著一扇記憶之門,沒有鑰匙就打不開的。希望你們能理解。」
說完他低下頭,悄悄向志方瞄了一眼。
「我換個問題。可否告訴我們,十一月五日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你做了什麼事?」
富岡打內線指示秘書送來行程記錄。
翻開秘書送進來的文件夾後,他說:
「五日和六日我都在這裡。我可以肯定。整天在這裡沒有外出。這個星期六、日我有懇談會,就是輔導煩惱解決之類的。在這個房間進行。」
「傾聽每個人的煩惱啊?」
「是啊,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夫妻一起。五日下午一點到六點,休息時間之後,七點到八點一共有八名。六日早上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午飯後,兩點開始到六點,共與六名會員懇談。」
從這裡坐車到京都市內約三、四十分鐘。從京都市到舞鶴需要花兩個半小時。但是晚上八點懇談結束,大約十一點多就可以到達喜多碼頭。六點三十分從舞鶴起程的話,十點三十分就能到達。所以,不在場證明不能成立。
「想要證明你的話是真的,就得找那些懇談者吧。」
「是的。對了,此外,每天清晨六點會播放講話。也是由我這裡播出的。」
住在此處的都是老人。有些人清晨五點就起床散步,為了讓清晨的時間過得更有意義,所以每天播放理事長的講話來充實一天的生活。
「有點像年輕人口中的電台主持人,說些時事論壇之類,可以增長見識的東西。評價還算不錯,已經連播三年了。」
「六點開始,幾點結束呢?」
「三十分鐘。節目叫做清晨精力,『morning energy』。」
「六日清晨也一如往例的播出嗎?」
「是的,我操作給你看。」
富岡轉身在遙控器上按了一下,裡面的白木門往左右打開。一個類似電台的播音間靜靜的出現。原來那並不是祭壇。
玻璃帷幕,最裡面有個大大的窗,可以一眼望盡中庭和後山,以及梯田似的斜坡,和他最自傲的有機肥料栽培菜園。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皮椅,桌上則擺著麥克風。
「我把這兒改成一間播音室,自己製作環境音樂和音樂療法的節目,效果相當不錯哦。音樂可以保持身心平衡。對了,之前我有沒有給你們一份簡介?」
「當然有。但我還沒全看完。」
「搜查的事太忙了吧。」
富岡彷彿不關己事地說。
「富岡先生,這個俳句可否請你看一下?」
那是從高津原稿影本中,摘出來的五人俳句。
富岡有點意外,但還是順從地接過了原稿。
「俳句,我到現在都還很喜歡。」
他的嘴唇微微動著默讀起來。皺了一下眉,眼睛左右閃了閃,但立刻又恢復原來的表情。
「怎麼樣,你自己的作品寫得如何?」
由這個問題就可以知道他的俳號是什麼。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大月也凝視著富岡。
「不行咧。這裡面有我寫的俳句嗎?我完全沒有印象。」
嘴巴真硬,志方咬著牙想。
「富岡先生,為什麼非要這麼堅持隱瞞呢?所知道的事若不老實告訴警方,會形成一個很不好的印象。似乎是俳號被人知道會對自己不利。讓人誤會你有這種想法也沒關係嗎?」
志方下了最後通牒。
「我們的談話好像找不到交集。那種零下五十度的世界,可不是簡單說得出來的事啊。寫出這些俳句的人們,身心受到折磨,而精神還沒異常,只能說是運氣太好了。很多人都出現了異常的舉止。我們只差沒越過人之所以為人的臨界點。高津這個人,為什麼到了今日突然想起從前的事呢?不,為什麼他打開了記憶之門的鎖呢?真是令人不可思議。以我來說,根本不可能再回頭看那段過去。這樣應該夠了吧?沒辦法幫上你們的忙。讓你們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志方兩人得到訪談住戶的許可後,離開了理事長室。
他感覺今天完全栽在對手的策略中。那椅子的高度,沙發的陷入說不定都是富岡的戰略。對白木門的宗教意味感到疑惑時,卻又主動說明它其實是高科技的播音室,這一定也是一場耍人表演。
富岡在藥局半工半讀,二十九歲就考進藥科大學。成為藥劑師進入綜合醫院就職後,又攻讀研究所成為講師。十五年前,他到一家快倒的老人之家擔任事務長,致力重建,將它改革成一家追求老人生產力的老人院。他打著「到死都要工作」「成為白骨才從社會退休」的標語,一手建立老人力企業。傳聞公司明年春天可能會上市。商業雜誌分析富岡之所以如此成功,完全來自於他的指導力和人望。
指導力或許可以培養,但人望卻不是努力就可以得來,一切都得靠別人的評價,既沒有專業技術,也沒有方程式。但是這世上有人能把它計算出來。志方是這麼想的。那是一種並不著力於討人喜愛,卻能制御敵人的人。
想法相同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走著相同方向的人。於是走反方向的人就成了阻礙。將敵人巧妙地收服,或是驅趕出去,在同志的眼裡,一定會成為一個足堪仰賴的對象。
富岡用的不就是從軍時代學習的兵法嗎?
曼陀林 該彈奏還是推開的 一輪月
志方的心中浮現出高津的俳句。
在警衛面前表露的堅毅態度,那,也是富岡的表演嗎?不,應該不是。走錯一步可會要命的。
「沉著一點,被惹火的話可就輸了哦。」
在往下到大廳的電梯中,志方戴著口罩說,他趁著戴口罩的機會,向大月宣布,他要挑戰戒菸。
「那位老大爺的體力真不是蓋的,前一陣子拿的那根拐杖好像是假的。」
「富岡果然就是真凶。」
「用消去法就知道了。既是句會的成員,而且與鴻山家有往來,若是被人發現他的過去,地位將會不保的,只有富岡一人。但是他還能那麼一派悠閒,心臟還真強。」
「他在看俳句的時候,出現了一些反應。」
「大月,你也注意到啦?」
「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大月,那是鬆了口氣啦。」
「不是動搖了嗎?」
「他沒從俳句裡看出真相,以為不過就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有點糟。我說話的時候他還瞄我的反應,想要確定我是不是覺得他的俳句寫的很差呢。因為我是那麼問他的。」
志方壓低了聲音很快的說道。隨即又嘆了口氣,喃喃說道:
「記憶之門的鑰匙啊!」
「他說是個密室呢,完全密室。」
「形容得真好。」
「我們必須把播音的不在場證明戳破才行。有那麼完備的設備,只要定時把事先錄好的東西播出來就行啦。總之,現在,他就是最有嫌疑的人。我們就按這個推測去收集證據吧。」
「氣焰那麼囂張,這裡的感冒大叔可沒看在眼裡咧。」
︵二︶
記不清楚看了這些俳句幾十次了。
眼前的晶子把臉貼在電腦蓋上睡得正香。她本來沒打算睡,奮力和睡魔對抗了很久。連眼鏡都沒來得及拿下,就可以知道,她勉強把電腦蓋上就不行了。
他想把她壓在眼邊的鏡框調正。但是,手一碰就會把她驚醒了吧。
昨晚她一直沒睡,盯著原稿寸步不離。到了七點,兩人轉移陣地到民宿提供早餐服務的咖啡座。
她的睡臉一點都看不出已是三字頭的女人,沒化妝的話,幾乎跟女大學生差不多。
六人座的櫃檯已經客滿,但四張桌子上除了槙野和晶子之外,沒有別人。
「啊,對不起吵醒你了。」
來收空盤子的女孩,手不小心碰到晶子的肩膀。
「什麼?我睡著了?」
晶子抬頭問。
「不過是一下子,瞬間睡著。」
「真抱歉,部下還在工作,我卻睡著了。槙野君真能撐,不過你還年輕嘛。」
「你想說的是還太稚嫩吧。要說年齡,我跟朝倉小姐也沒差幾歲。」
晶子伸個懶腰,眼睛旁邊留著鏡框壓過的痕跡。
晶子要了兩杯續杯的咖啡。她知道槙野是無可救藥的咖啡黨,所以沒問他就自己叫了。這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就是這麼不著痕跡地關注別人。
但是,那個思想封建的哥哥,不分時地撒嬌的失智症母親,默默打理整個家的嫂嫂,還有那個離她而去的男人,對他們來說,她的關注還不夠嗎?
「怎麼?我不會睡了啦。你不用那樣盯著我瞧。」
「不是啦,我已經讀了幾十次了。」
「發現什麼了嗎?」
「蟻穴,也就是高津,他在集中營最後作的句子,和之前寫的好像有哪裡不同。」
「怎麼說?」
「霧散天晴 與友話及 黑暗中的臉」可以解釋成從進集中營以來,對戰友們的疑慮終於霧散雲開,與友人談天在沒有電燈的夜裡的臉。「天晴」與「黑暗中的臉」正好有對比之意。另外,「南柯之夢一遊兮 枯黃原野」,指的是看見西伯利亞的荒原,一切如同南柯一夢般,雖說是艱辛困苦,但反正人世間的盛衰榮枯只是一場幻夢。我們只是來此一遊罷了。
「南柯一夢是中國的故事,講的是一個科舉落第的年輕人做的一場夢。」
「『五人組 交頭接耳 恰如梅花一朵』,應該就如字面的意思,五個人的頭聚在一起,好像五瓣的梅花一般。」
「既直接又好懂,不錯呀。」
「相比之下,『鏡石映照出 四足之下的陰囊』,剛開始我完全看不懂它的意思。冰凍的大地以鏡石來形容,表現全身赤裸被丟在戶外的羞恥。但是我讀了幾次之後,覺得它指的是彎身觸診的醫師,也就是趴在醫師面前的意思。男人遇到這種事都會陡然一顫。這句傳達出生理上的嫌惡感。」
「女人也是一樣啊。」
「是……是嗎?」
槙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繼續。」
晶子把漲紅的臉藏到電腦螢幕後面。
「『曼陀林 該彈奏還是推開的 一輪月』這個句子意味很深。自動機關槍已經拉開保險,槍口也抵在胸膛上。但是少尉毫不畏懼地將它推回去。一輪月有一點突兀,但它把兩個句子連在一起。」
「確實,與這些相比,最後的句子,顯得直接多了。」
「那是為了要襯托別人的句子,一種謙讓的表現。有所顧慮吧。」
「但是,他自己也寫了三句。」
「因為那是自己的句集呀。不過從內容來看,感覺他還是有些謙讓。」
「嗯,心有顧慮。畢竟他在裡面是階級最低的,這種觀念已經深植到軍人骨子裡了。」
「上司雖然說,不要以階級來稱呼。這句話本身就成為命令。雖然不能違背命令,但就因為這樣,也不能完全把階級丟到一邊啊。」
「不要以階級來稱呼」這個命令本身,就是矛盾的。遵守命令即會意識到階級,而完全不理會命令的話,又變成重視階級。就像哲學所說的弔詭。
「總之,與理不合,只是一種心情上的想法。」
晶子挽起頭髮說。
「而且,按照順序,自然而然也會有些顧慮吧。」
打頭陣的自己,階級也是最低,在舞台或說書場上壓軸的是最大牌。而壓軸的是少尉的句子。槙野這麼一想,排出雞口、狐高、歌神、鐵心的順序。
「川崎少尉是雞口;下柳伍長是狐高;谷木兵長是歌神;田部井上等兵就是鐵心了。」
槙野的視線投向晶子。
「少尉總是站在最前頭,所以是雞口。下柳是關西人,所以是狐高。好像跟印象滿合的。接下來就是誰殺害了中尉?」
晶子臉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們就一句一句來分析吧。」
俳句裡沒有任何字眼或描寫,令人聯想到殺人事件的凶手。
「髑髏頭並不是下柳呢。」
「是啊,是狐高。」
「但是下柳有讓尼可萊醫師看過診嗎?」
「句集上沒有寫。下柳是狐高有什麼不對嗎?」
「也不是。但我就是覺得怪怪的。『人字加言,可讀為信,雉雞聲』這句俳句。」
晶子說句中用到「雉雞」這個字,讓她有點介意。
「雉雞會讓人聯想到的故事,有『女兒吟歌父成人柱 雞若不啼怎會送命』2吧。」
「也就是出口成災的意思?」
「在句中,雉雞說人字加言可讀為信也可以解釋成人說的話不能信任嗎?」
「原來如此。對人極不信任的說法。」
「而且我所知道『雞若不啼』的故事,是一個父親為救重病不起的女兒,想煮紅豆飯給她吃,但因為家貧,只好去偷紅豆。有一天,大家正在討論建橋的事,為了誰來當人柱3而議論不休。正好病情已逐漸康復的少女,心情愉快地唱起了紅豆飯的歌,歌詞中透露了父親偷紅豆的事。於是她的父親就被抓去當人柱了。女兒知道後大受打擊,突然變成啞巴。過了一段時間後,少女聽到獵人獵雉雞的槍聲,突然說『女兒吟歌父成人柱,雞若不啼怎會送命』。在那個沒人可以信任的集中營,私扣麵粉的中尉被人斬首,你不覺得那是一種殺雞儆猴的殺人法嗎?從祭品這一點來說,讓人想到了人柱。而且是在大家的默契下決定的。私扣食材、人柱、祭品,這些與對人的不信賴,有著相當類似之處。」
「那麼狐高的另一句『尼可萊之 可是誤聽 丸頭巾』呢?」
「可是誤聽,指的是對屍體所說的那句話。丸頭巾大概是指蓋到耳朵的防寒帽,所以
2出自信州的民間傳說。
3古時日本建橋時,要活埋一個人作為給水神的祭品。
下柳對鴻山事件是這麼推理的。」
鴻山中尉發覺私扣麵粉的事,當局為了隱瞞此事而把他殺了。或是鴻山本人涉及了更大的弊案也不一定。晶子說,為了警告其他行為不當的人,所以才斬首示眾,用另一種說法,不也就是人柱嗎?
「那麼凶手是誰呢?」
「對此知情的下柳,以這個句子告訴句會的成員。就算醫療器具再怎麼缺乏,解剖刀之類的總還有吧。」
「尼可萊醫師!」
「他對屍體爆粗話時,另一個人也沒反對,所以共犯是瑪莉亞。」
「秀樹為了幫祖父報仇,才殺了瑪莉亞的推理,就可以成立了。」
「但是瑪莉亞有必要跟自己下手殺害的子孫保持聯繫嗎?」
「從瑪莉亞的角度來看,的確應該不想保持聯繫。」
「雖然尼可萊與瑪莉亞共謀的推理,這個假設很好……」
晶子摘下眼鏡,有點遺憾的說。
「我覺得最後的一句,也就是高津在書末寫的那個俳句,才是關鍵。以收尾的一句作為句集的象徵,這是人之常情。」
晶子振作一下心情,再次投入推理中。
「你是說『貝契卡裡爆出 朱紅生命的觀世縒』。」
「嗯。這句裡隱藏了什麼呢?想想看吧。」
「貝契卡,照高津所寫是用汽油桶做的暖爐。它和有錢人豪宅裡用的應該有很大的差別。其中的火焰則用朱紅生命來比喻吧。」
「火焰是集中營裡人命的寄託所在。」
「因為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低溫,有了暖氣的確才能維繫生命。」
「可是觀世縒就看不懂了。」
「我用電腦查了一下《廣辭苑》。上面寫著觀世縒是捐獻紙撚的轉音字。捐獻紙撚的由來是百姓向廟裡捐獻時,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細長的紙條上,扭成紙撚,然後寄放在佛像裡面。總之,就是把紙裁成細長狀,再搓捻成的紙撚。」
暖爐裡的紅色火焰,在那裡搓著細長的紙條。燃燒紙條,而那火焰就像是自己的生命?
「難道是捐獻的比喻?勸人信佛向善?」
「勸人向善這想法還不錯。」
「也很合乎句集出版的目的。」
五十八年前取人性命的事,一直無法忘懷,以及今後該如何活下去,將這些想法寫出來就是這本句集的主旨。說起來,勸人向善的確是句集出版的目的。
但是觀世縒若是捐獻之意,跟「貝契卡裡的 朱紅生命」又連不上。
就像晶子所說,這首句子在描述情景之外,似乎也在表達些什麼。
「單純從觀世兩字,想到的就是能劇的觀世流;其次是觀世音菩薩。但是這裡說的是紙撚。細長的紙條。紙在那時是珍貴的物品吧。把它燒了太可惜了。」
「朱紅生命隱藏了秘密嗎?」
「紅色,命。命是紅色,命是什麼?」
「命。就是活著或是死了。」
「世上最重要的,應該就是生命吧。」
「生命是指DNA?」
「高津難道是在寫基因?」
「應該是單純指吃睡這些吧。」
兩人好像一搭一唱的說相聲。對槙野來說,這是一種頗為愉快的對話。
「這也是保命的要件呢。」
「但是細長的紙加以搓揉,不就變成雙重螺旋?」
「說的是,觀世縒原來是雙重螺旋。」
「不過,這也沒有什麼意義。」
「小時候不是有唱過一首代表生命的歌曲嗎?把手掌放到陽光下,紅紅流動著的就是我們的鮮血。」
「流動的鮮紅血液?」
「讓我想想,暖爐裡流動的血,說得通耶。對了,高津就是想到了這個。雖然我們不明白觀世縒的意義。但是天冷而凍結的血液,會在暖爐的熱度下融化呀。一定是這樣的。這可能是高津推理的起點。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已經站在起跑點上了。」
在高津的記憶中,暖爐附近是否浮現出紅色的生命痕跡呢?
「那這樣看來,歌神,也就是谷木的句子,『將扁擔 與桶冰 一同流去』又是什麼意思呢?」
「『扁擔』就是挑起物品的木杆,可以支撐重擔的木杆,卻像桶裡的冰一樣流去?」
「當時在集中營裡,能融化冰的除了暖爐沒有別的。而且他是負責挑水的,所以他走近暖爐旁的水桶,發現了血跡。」
「凶手是谷木嗎?」
「有可能。因為鴻山中尉是反民主運動最後的磐石,這句饒有深意的話,不是他說的嗎?」
「哦,你是說谷木是間諜嗎?」
「他的命是少尉救的。還特地把這事拿出來招搖,寫在納霍德卡港的候補所也很奇怪,而且寫在名冊的欄外。」
人的思緒真的很神奇。看了幾次都沒察覺的事,繼續不斷地鑽研下去,沒想到就會見到光明。真的是只要開了一個小洞,一個螞蟻洞,整座牆壁也會瓦解呢。
「解決凶器的問題,就可以確定谷木是五十八年前殺死鴻山中尉的凶手了。」
「這也就是說,這次的事年是從瑪莉亞和谷木約定在舞鶴見面開始。這裡面有個重要的意義哦。知道過去那件案子真相的,是集中營的護士瑪莉亞。她因為說出實情,凶手惱羞成怒才殺了她。總之,五十八年前的殺人犯與這次的殺人犯是同一人,就是谷木壽男。」
晶子下此斷語的同時,「葉隱」已經用電子郵件寄來封面草稿。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手錶,快到中午十二點。電子檔是清晨六點時傳過去的,看來他非常配合的趕工。或許抄襲事件反而成了一個美好邂逅的機會。
「我們沒有挑錯人。」
打開附來的封面檔案,晶子對槙野露出了笑容。
︵三︶
一切都吻合富岡的證詞。
志方等人在多功能會堂的包廂裡,與參加懇談會的每個人一一談過。
每個來訪談的人,一開始一定都會對富岡理事長滿口感謝。多位退休的男性,都表示他們的人生價值、工作意義比退休前多了好幾倍。而女性則帶著熱切的口吻說,她們雖然只是個專業主婦,但沒想到在這裡照顧丈夫,卻能感受到與社會接軌的快樂。他們都一致讚美為他們開了這一扇窗的富岡。
甚至,富岡面對他的敵人,也不忘說明這裡設施的種種優點,宛如一個強迫人改信宗教的狂熱家。
但太過周到反而更加引人疑惑。不知道是刑警的天性,還是看太多表裡不一的經驗,他們的順從顯得極不自然。
在那份順從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危險的情感。在他身上存在著另一個對任何事冷眼旁觀、不信任別人的自己。
「工作的意義是什麼?」是每個住戶掛在嘴邊的話。大家都曾經對自己的工作懷著這樣的疑問:「就這樣放手,可以嗎?」就在這個當兒,他們被引領到這個地方。
懇談者的調查結束,他們對所有住戶都問過話,沒人見過高津。志方拜託鑑識課的人像畫家幫忙畫了一幅高津的肖像畫。由於完全沒有他的照片,只有拿著畫來詢問。
如同先前預期,並沒有人看過高津。但是除了懇談會和會議之外,也沒有人見過富岡。住戶們都惶恐地說,理事長貴人事忙,哪有可能去打擾他。
也就是說富岡的不在場證明並不存在。
和所有住戶見面,離開花守時,天色已晚了。
他們決定趁著等開往舞鶴特快車的空檔去吃晚飯。但是到處都客滿,只好走到車站裡較偏遠的和食連鎖店。
「累了吧。還好嗎?」
志方一坐下來便問大月。
「志方兄才是,感冒怎麼樣了?」
「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沒多久,便送上味噌鯖魚定食。
「真服了他,我深刻感受到富岡說的密室了。」大月突然冒出這句話。
「大家住進那個設施裡,都非常滿足的樣子。」
「就算如此,那只不過是一種盲目罷了。富岡這個人應該不是個完美無缺的聖人君子。」
至少,他現在是殺人嫌疑犯。
「不過,在某種層面上完全的信賴才能得救吧。我說這話對住戶雖然有點冒犯,但虔信的人比較快樂。」
「真是如此嗎?」
「啊!」
「怎麼了?」
「我之前竟然沒注意到,難怪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我一直覺得這個設施用『花守』這個名字很像旅館,聽起來不太合適。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從這裡可以窺見富岡熱愛俳句的另一面。你知道芭蕉有個弟子叫去來?」
「你是說向井去來4嗎?落柿舍5就是他的別墅對吧。」
「對。去來有一句俳句寫道:『花守與白頭 促膝以對』。」
「那麼花守就是因此命名的嗎?它是描寫什麼情境呢?」
「花守就是看管櫻花的人,白頭就是老人,兩個人和睦地相對而坐,熱絡地話起家常。形容年老的夫妻仍然相親相愛之意。與高齡設施的含意不謀而合。」
「富岡對俳句還是無法忘情吧。」大月問。
「應該是吧。」
就算與西伯利亞有關的事情或人物,都忘得一乾二淨,但俳句卻怎麼也丟不開。
「總之,人的嗜好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改變的。再怎麼勉強自己也不行。而那裡!那裡就會有破綻的。」
尋找破綻。他的心中一定會有個破洞。
「秀樹前往花守,告知富岡瑪莉亞將來日本的消息。富岡一聽便知道瑪莉亞的目的,是為了揭開鴻山隼人死亡的始末。於是,富岡自然必須去確認瑪莉亞是如何知道,知道到什麼地步,其中有沒有錯誤等。」
「所以他去和瑪莉亞見面。」
「應該彼此約定好了吧。」
然而瑪莉亞說的話直搗核心,於是富岡便想把真相埋葬於黑暗。
「我在想,他原本就打算讓秀樹替他扛罪。殺死瑪莉亞的時候,那個年輕人睡在紙箱裡,所以他只好把屍體丟在附近的海裡逃走。後來,他又用預先準備的安眠藥把秀樹迷昏,帶到冰室去殺害後,棄於窪地。但是,他是不是本來故意讓秀樹和瑪莉亞的死之間產生時間差,用毒藥將秀樹殺害,偽裝成他服毒自盡呢?」
「毒藥啊……以秀樹來說,醫生的確很容易取得毒藥。可富岡也是藥劑師。不論取得還是製造他都在行。」
「秀樹如果不是醫師的話,安排服毒反倒對富岡不利。」
「你說的沒錯。如果他想讓秀樹呈現服毒自盡的樣子,而用了取得不易的毒,那麼第一個就會先懷疑到藥劑師身上。至少,如果是醫生的話,要取得毒品是比尋常人容易得
4芭蕉的蕉門十哲之一。
5位於京都右京區的嵯峨野。
多,可是半路高津卻闖了進來,所以,他不得不放棄毒殺的計畫嗎?」
志方兩頰吃得鼓鼓的說:
「凶手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殺死瑪莉亞吧。」
「如果是經過綿密計算的犯行,他應該讓瑪莉亞吃下毒藥,再讓秀樹服毒自殺。」
「用毒就用到底,在腳本的安排上也比較順。」
「如果是非計畫性的犯案,那又是如何?」
「我很好奇瑪莉亞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日本說明真相,這麼多年她都忍下來了呀?」
志方喝了一口日本茶。
「如果富岡就是當年的真凶……」
「就算是五十八年前的事也不行。他的信仰者那麼虔誠,這下子一定會變成大醜聞。何況他還提倡老人要有自己生存的意義……事業一定會就此瓦解的。」
瑪莉亞暴露了秘密,如果這件事被炒作起來,富岡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但是一個俄國前護士要把五十八年前的事件公諸於世,如果光憑嘴巴講,被人忽略的可能性很高。
「瑪莉亞和秀樹,這兩個人各別對富岡並沒有太大的威脅。」
瑪莉亞如果單獨一人,發揮的效力有限。就因為她與保證人鴻山秀樹一起,才對凶手產生了威脅。
「兩人共謀的話,能產生什麼利益嗎?」
「請堀切警官調查一下秀樹,而非鴻山家的經濟狀況。他恐怕有什麼金錢糾紛吧。」
志方拿起茶壺再倒了一杯茶。
「他透過日俄醫療交流會的座談會,想請瑪莉亞來日本提出證詞。再怎麼說,瑪莉亞也並不是個毫無用處的人。」
說著,也幫大月倒了一杯茶。
這件五十八年前西伯利亞拘留時期的犯罪,而且殺的還是自己的國人,這種事一旦曝光,那些老人們還可能祟拜他嗎?而且政府、福利團體、甚至非營利團體的合作,對他的事業來說應該都是不可缺少的關係。
「瑪莉亞和秀樹拿著在集中營殺死俘虜的卑劣罪行,當作把柄要脅他。這點可以理解,但富岡豈會如他們的願呢?」
「所以他要去確定,瑪莉亞手上的把柄到底有多少?不過瑪莉亞是第一次來日本,倒是秀樹可能老早就在打富岡的主意了。雖然如此,口頭上的威脅可能沒效,也就是說瑪莉亞是他的殺手。」
「瑪莉亞直到現在才肯來日本,難道是因為秀樹的緣故?」
「這個推測可以成立。真把瑪莉亞推上檯面,富岡的生意就完蛋了。但瑪莉亞和秀樹希望這個安養設施能繼續賺錢,生意越興隆越好。可是不知是秀樹還是瑪莉亞卻錯估了形勢。」
「你是指,他們激怒了富岡?」
「應該是這樣。」
富岡從跟秀樹父母的談話中得知,秀樹周轉金錢給瑪莉亞,搞得家庭有些不和。
瑪莉亞不斷需索,使秀樹一時氣惱殺了她。這個動機雖然單薄,但並非不可能。富岡在心中描繪出這個故事,於是開始計畫犯行。然而,計畫實現到一半時,高津殺了出來。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知道富岡的事?為什麼之前都沒有聯絡,但高津立刻見到了富岡。」
「所以故事的出場人物又多了一人。」
「於是凶手從秀樹換成高津。對富岡來說,他是個意外的角色,因此不得不改變計畫。鴻山事件的凶手也由高津頂替,一切的罪行都推給高津。」
「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不刻意隱藏秀樹的屍體吧。在冰室棄屍拉大了死亡推測時間的幅度。」
「他應該也有從胃的內容物劃分死亡時間的這點知識。吃了安眠藥睡著後消化並不會停止,存活的時間便能比瑪莉亞還久。然後再丟在那麼低溫的冰室,更加拉長推測的時間。」
「如果高津沒看到那則新聞,就不會被捲入這個事件裡。看來,他果然是想用高津,來為這事件打上句點。」
「不,我猜他沒想到警方會這麼快找到他頭上吧。事實上,如果沒有高津的句集,我們能不能找到那五名歸鄉者還很難說。」
「那麼,打算怎麼為這事劃上休止符呢?」
「之前我說過高津沒殺人,也不會自殺,現在仍然不變。」
「那麼,還沒找到他的行蹤,就表示他的屍體是被藏起來,不想被人發現吧。」
「對真凶來說,只要高津沒被找到,他就可以一直充當凶手下去。這不是正合所需嗎?」
「若說這是西伯利亞的集中營產生的悲劇,實在是太沉重了。如果真如大月你所說,那句集就成為高津的遺書了。」
志方像要吐掉怨氣似地說道。
搜查本部縮小了原本擴大的搜查對象。高津的原稿定位為有可信度的資訊,斷定五名歸鄉者中有人即是五十八年前殺害鴻山的人;並且推斷該凶手與瑪莉亞的見面,導致了這次事件。
根據這個推斷,石渡指出兩個可能性。
一、雖然看上去高津的原稿是記載了事實,但如果內容不實,則高津就會是殺害鴻山隼人的人;同時也會是殺害瑪莉亞的嫌疑者。
二、原稿的內容如果為真,則必須找出高津想藉由原稿指出的人物是誰。依此可知,除了高津之外的歸鄉者有:下柳卓雄、田部井正夫、川崎茂(現在叫富岡茂)等三名,其中有一人殺害了瑪莉亞。但是田部井正夫因地理條件與身體理由可以排除。另外已經往生的谷木也可自嫌疑者名單上刪除。結論是,加強對下柳卓雄與富岡茂的搜查。
關於二的特別事項,嫌疑最重者為富岡。因此優先調查事件當晚的不在場證明,詳細查明證人與目擊者證詞,以及他與高津的接觸事實和其他物證。
另外,石渡向大家說明,俄國內政部的相關資料,完全沒有記錄泰舍特發生的事件。
瑪莉亞與其子的生活,以她的收入尚可維持,但是有關其孫尤里的部分,似乎過著與其身分不符的富裕生活。據附近鄰居的證詞指出,他的生活全靠瑪莉亞援助。但這應可解讀為鴻山秀樹給予瑪莉亞的支援。
秀樹在這三年間用途不明的花費高達日幣兩千萬圓。而在第二次調查時,尤里表示,他與瑪莉亞不通音訊是瑪莉亞的主意。
「為什麼需要給與這麼大的援助,因為瑪莉亞與秀樹都已不在世上,因此無解。」
他並指示志方和大月,除了找出高津與富岡的接觸點外,還需盡快分析高津的文章。
「總而言之,目前還未找到足以取得逮捕令的證明或依據。希望大家盡快找出合理的證明。」
「是。」
「富岡三天前已在上鴨署刑警的監控中。隨時作好準備,只要他一有動靜,就要能馬上行動。對這個人千萬不能大意,魯莽的冒進反而危險,不要被他看穿了我們的計畫。」
「那個老人設施就像他的城堡一樣。」
他用人望在周圍形成了一條護城河。想要掌握他的一舉一動,實在很困難。
「總之,先將高津的文稿解析出來再說。」
石渡如此說完,即快步離開會議室,接著返回府警署。
志方和大月很明白,石渡對他們寄予相當大的期望。他們對高津的評價,他也表示贊同了,不是嗎?但是,如果沒有合理證據作為依據,就無法獲得搜查本部全體的肯定。本部長也只有按捺著呼之欲出的蠢動。
「現場沒走百回,我們來個『讀書百回』6吧。」
「那可不一定。那份文稿就是五十八年前天寒地凍的殺人現場啊。」
兩個人宛如考生一樣開始向原稿挑戰。
6典故起自「讀書百回意自通」。
俳號的真面目
︵一︶
志方走上屋頂,讓被暖氣薰熱的臉冷卻一下。黎明時分的海風既寒且凍。
他與文稿奮鬥了一整夜,卻沒有什麼特別發現。
瑪莉亞與秀樹站在喜多碼頭上,富岡也在。富岡對瑪莉亞下手,儘管如此,卻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從路邊監視攝影機,找不到他座車的痕跡。國道、府道、農道的監視器也可能有所遺漏;也不能期待目擊證詞。
花守的住戶職員、田部井、甚至下柳都成為他操弄的人偶。只有高津,高津從操作線逃了出來,然後消失。他最後的聲音就是這份稿子。
志方的手握緊了沾滿手垢的影印紙。
「你再吹風,感冒又會上身哦。」
大月揉揉眼睛站在後面。
「感冒傳給那麼多人之後就好了。現在開始才是決勝點。」
「就因為這樣,你才應該稍微休息一下。」
「剛剛小睡了一下。我已經沒關係啦。麻煩的是這玩意兒。」
志方揮了揮整疊原稿。
稿子順著他的力道,有幾張飄飛起來。
大月順勢伸手接了下來。
「還沒到四月的薰風季節哩。」
說著,大月向志方遞上一份薰風堂出版的報紙廣告,是他之前拿到的樣本。
薰風堂出版,隆重再版好評發售中!
「……哦!」
「怎麼?你找到什麼想看的書了嗎?」
「對呀,有一本書我想看。如果早一點看到就好了。」
「哪一本?」
「這裡,你看!」
志方指的是面向五段廣告右側印刷的再版介紹部分。
「追求大腦的刺激!活腦謎語 決定版 醫學博士麻生卓」「十二歲少年執筆的現代驚聳故事‧紅鼻子的皮耶洛 赤尾翼」「系列年輪4‧創造生命價值 華守翁」「全國各地寄來的感動‧病與生命3」「愛情突然故障‧玻璃球 小林優」
「這有什麼不對?」
「系列年輪4.創造生命的價值。」
志方慢慢地念給大月聽。
「華守翁就是花守老翁。」
「花守,是花守啊。這不就是富岡嗎?如果真是這樣,這裡寫著系列4,那表示這廣告欄過去也介紹過他的書。高津句集的宣傳文字,並不是針對一般讀者,而是這個廣告欄的常客花守啊。」
「高津就是看準他多少會瀏覽一下自己作品的再版廣告,便會看到同一份廣告上介紹蟻穴的名字,和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等字樣。」
「對,他那麼堅持句集一定要登廣告,用意就在這裡。」
「嗯,高津在句集裡想要指明的人,可以斷言就是富岡。」
他們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解答。這個狀況證據雖然不多,但一定要確立。在志方心中,一直把富岡當成有威脅性的敵人。富岡的眼神、態度和經驗對他產生了一種威勢,曾經在地獄走過一遭的人,有種深不見底的膽量。
然而高津的單純卻與他完全相反。同樣是從地獄回來的生還者,他竟然會為瑪莉亞的死而哭。就算為了高津,也絕對不能輸給富岡。
「跟薰風堂出版確認一下。」
大月回到自己的桌子,立刻聯絡槙野。雖然才清晨七點,但他已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輸入手機的號碼。
「什麼?你已經知道俳號和真名的關係?能不能再說詳細一點?」
確定廣告上登的內容,就是他們預料中的答案後,原本打算就此掛了電話。然而卻聽到了意外的訊息。槙野說他已從句集中推算出凶手的名字。
大月立刻準備了紙筆。
「先從俳號的真名開始說起。」
大月揮筆時發出特別大的聲響。
「你是說,川崎是雞口,下柳是狐高,谷木是歌神,田部井是鐵心。朱紅生命,有,我看過。暖爐融化的血痕。你是說谷木!」
槙野從俳句的內容推測出順序,然後再從文句的意思分析出凶手是谷木。而高津則打算透露:是谷木與蘇聯當局暗中勾結,殺害統戰的障礙鴻山;他還特地在名簿上留下自己性命為少尉所救的字樣,這點也讓人懷疑他的意圖。
「凶手是……谷木啊?」
大月的遲疑傳到電話的另一側。槙野趕忙問道,推理有什麼問題嗎?
「不,我可以理解你的解釋,但是谷木實際上已經在三年前死亡了。」
槙野似乎也將這次的事件與當年集中營裡的殺人案聯結在一起。
「如果還有什麼發現,請直接打到我的專線,任何時間都沒關係。」
「谷木怎麼樣?」
志方立刻問道。
大月在椅子坐直身體,按著便條說明槙野所做的推理脈絡。
「嗯。」
志方緊抿著嘴閉上眼睛。
「好像不太對哩。」
大月也雙手抱著頭。
「那麼,廣告的部分呢?」
「華守翁的確就是富岡。他說是間老人照護中心出版的書。這一年來,那本書一直很規律的再版。廣告是先請廣告公司做好,再送到報社校對,如果表現上沒什麼問題,就會製成我們拿到的這種樣張。這會用在出版企畫的提案上。如果作者看了滿意,就直接當作報紙廣告備用。此外,也會送一份給長期合作的客戶,給他們自己宣傳用。希望能達到共同擴展銷量的目的。」
「那麼,高津之所以想把廣告放在再版組中……」
「確實是想讓富岡看到。但是……」
「又跑出個谷木。」
志方無奈地嘆了口氣。
︵二︶
封面的圖片,在葉隱的加緊趕工下終於完成了。整整兩天當中,槙野和晶子一直共同行動、同吃同睡,他甚至忍不住妄自揣想著,兩人是否會超越上司和下屬的關係,而產生類似戰友的情感呢?
葉隱的家在池袋,封面設計的稿子請快遞送到廣告公司,安裝在假書上後,拍成數位照片,再加入封面文案,替換《紅鼻子的皮耶洛》。而同時晶子也正在準備與公司交涉。
這是一本話題性與社會性兼備的罕見作品。這種書其他著名出版社是做不來的,但卻是自費出版體系投石問路、走向市場的試金石。他們以此為切入點,來企畫書籍走向,最後完成了一份槙野從未想過、有著強大企圖心的企畫書。
晶子向各單位負責人的電腦傳送郵件,確定他們早上一打開電腦就能看到這封信。她似乎打算好整以暇地好好欣賞他們的反應。
就在晶子處理完階段性工作時,槙野接到舞鶴署警官的電話。
對方提到廣告內容時,他還心想,怎麼還在懷疑我呀?然而對方卻問到他們的客戶華守翁的事。
接著他又把和晶子討論出來俳號與凶手的推理說給警方聽。
「大事不妙了,朝倉小姐,大事不妙。」
槙野一掛斷電話,看到晶子正在化妝。
兩人所在的地方是民宿晶子的房間。但是她化妝的空間只有廁所那麼大,槙野期待中的香豔畫面,根本一秒鐘也沒瞄到。
首先,晶子不是時下的高中女生,她在別人面前自在的化妝,顯示她沒把槙野當作男人。
「什麼大事不妙,你又不是八五郎1,怎麼說話老像個古人?」
「我只看過錢形平次2。」
「大川橋藏很棒的。衛星台還看得到咧,小子。」
1江戶說書裡的甘草人物,經常大驚小怪。
2早期富士電視台的古裝連續劇,播出長達十八年,是世界最長的連續劇,劇中主角錢形平次由大川橋藏飾演,是衙門裡的捕快,八五郎也是其中的角色之一。
晶子又回到老樣子。手機鈴聲響了好幾次,似乎是她母親、大哥還是嫂嫂打來過。但是聽到特定鈴聲她都不接。或許正是撇開煩心事,埋首工作所帶來的充實感,讓晶子恢復了原本的面貌。
「谷木好像三年前就死了。」
「怎麼會這樣!那麼這次的事件為什麼會發生,豈不是完全無解了嗎?」
晶子高聲叫道,氣鼓鼓的噘起了嘴。
「可是,事實上高津在知道瑪莉亞死亡的當下,就認為沒有出版的意義了。所以他想運用句集的意思,若跟以前的事沒關係的話,那就太奇怪了。」
「是啊,但凶手不是谷木。」
晶子彷彿沒聽見槙野的話,嘆了一口大氣,眼光轉向小手鏡。
「難道是俳號的解釋錯了嗎?還是把俳句中朱紅生命解讀為血液有問題?」
「可以確定的是,三年前死亡的人是不可能殺了瑪莉亞的。」
晶子停下化妝的手。槙野心想,只要塗口紅就夠美了。
他提不起勁去上班。公司裡會不會已經流傳他和晶子的謠言呢?但他知道晶子不會在意這種事。比起那種流言,如何解開高津句集的謎更重要。當然高津本人如果現身的話,就沒有問題了。但目前看不出這種跡象。他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呢?就算他曾受過劍道和軍旅生活的淬煉,但畢竟已經是七十六歲的高齡,真希望他不要再這樣硬撐下去。
難道他去找凶手談判,但對方聽不進去?一定是這樣,沒人出來自首就是最好的明證。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對方,所以乾脆一走了之,眼不見為淨嗎?
原先在高津家的時候,就看不到任何足以牽絆他的東西。他擁有的很少,也感受不到生活的快樂,直覺像是在修行。只靠收音機和象棋來滋潤生活。
種菜的目的也是為了自己食用,生活彷彿只是書末附錄的年表。既沒有惰性,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只是單純地活著。
至少,在看到瑪莉亞死去之前是這樣。
「高津會不會去見殺死瑪莉亞的凶手呢?」
「什麼意思?他不是去見瑪莉亞最後一面以後,就失蹤了嗎?如果他沒這麼做,就不會被認為是殺死鴻山秀樹的凶手了。」
「不會的,我絕對不相信……」
「那他就是去跟凶手攤牌囉。但有可能他失敗了。」
「你是說他反遭毒手嗎?我也有那種預感。他沒有理由需要躲起來超過一星期。」
「所以這就成了遺書了。」
晶子修長的手指輕撫著信和原稿影本。
房間裡的內線電話響起,有一封傳真署名給晶子。
槙野提議順便到樓下咖啡座去喝杯咖啡。
一樓大廳咖啡座的四人座只剩兩張,他們坐下來確認廣告公司傳來的傳真。全五段的校樣中,已經放了《中尉的一首》。報紙廣告使用單色製作,讓封面看起來更鮮明。
文字和版型的校對檢查沒花晶子多少時間,大約只用了十五分鐘左右。之後,再交給槙野確認,作最後修正。這種工作若沒經過幾個人看過,多少都會有錯漏字。
「這五名軍人臉上戴著跟俳號相關的面具,知道內情的人看了一定會心中一驚。」
五名軍人圍成一圈盤腿而坐。黑暗中浮現出雞、狐、神、鐵槍、螞蟻的臉。五人頭頂上則是一團宛如龍捲風般的綁腿,綁腿的最尾部則幻化成污黑的紙撚。
「這污黑的部分,如果印成彩色應該是紅色吧?會不會有點太噁心?」
「在出版前叫他修改一下好了。儘管如此,他還是設計得很棒。尤其這麼短時間。他是看過稿子才將它意象化的呢。」
「啊!等等,這封面,我好像在哪裡看過。感覺有點面熟。哎,怎麼搞的想不起來。」
晶子敲著額頭,整個身子都搖晃起來。
「不,不會吧,難道這也是抄襲來的?」
「不是那樣啦,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呼之欲出卻卡在門口的焦慮感讓她又抖起腳來。連桌上的杯盤都震得啦啦響。
槙野想起在屋頂花園時看到的晶子。她和電話男說話的時候,也和現在一樣微微抖著腳。
一走進咖啡座就被晶子按成靜音的手機,突然在桌上振動爬行。這已經是第四次來電了。
「真夠煩的,是我媽的電話。」
「不接一下嗎?」
「她生病了,整個人瘋瘋顛顛的,話都說不清楚,好像回到小孩子。老要我陪她玩。哦,對不起,這跟你不相干。」
晶子主動對他說到家裡的事。槙野有種跨過另一道高欄的感覺。他一時輕忽隨口說道:
「是奇塔幫……嗎?啊!」
「什麼奇塔幫?」
「就……就是猜拳吧?」
「咦,你怎麼知道?你有親戚是福島人嗎?」
「是……是啊。很遠很遠的親戚。」
槙野什麼也沒想,只能順著晶子的話繼續把謊圓下去。
「哎呀!對了。猜拳,就是奇塔幫呀!」
她興奮莫名地凝視著封面。
「我知道啊,就說是我親戚……」
「跟你親戚沒關係啦。我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這個封面,就覺得面熟的原因了。那是中國的留學生教我的。」
「留學生教你怎麼猜拳嗎?」
「那是廣東省的猜拳啦。不太一樣。對了,我開始有點想念東京的毒氣了,我們回大都市去吧。」
「幹嘛那麼急?」
「因為軍階的謎已經快要解開了呀。我得跑一趟國會圖書館和舊書店。行動有點緊急,不過,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緊急行動?這次換成鬼之平藏3啦?」
「槙野,你太老古董了啦。你年紀真的比我小?」
回到大都市,一整天沾滿了灰塵。第二天一大早,槙野和晶子來到飄著海潮氣息的小鎮─舞鶴港的喜多碼頭。
他們向瑪莉亞獻了花,走進一家看得到海的大眾餐廳。這是大月刑警指定的店,因為可以慢慢的聊。
過了一會兒,一個理著短髮、身材結實的男人與大月走進來。
志方遞了名片給槙野和晶子,彼此寒暄之後坐了下來。
「聽你們來電說已經解開句集的謎,我真的嚇了一跳。原來你們也一直在思索那本句集?」
面貌強悍、身材矮壯的志方說道。
「如果谷木還在世上,那一定會給你們造成很大困擾。不過我們從另一個面向去解,終於找到了真相。」
晶子神情自若,一點也沒有初見的緊張。
「我們輾轉發現的脈絡,就像槙野在電話中所說的。」
「『朱紅生命』,我贊成你的看法。」
「我想解釋句集的時候,應該先把人物和軍階都確定下來,再回到文義上。」
晶子使了個眼色,槙野拿出葉隱所繪的句集封面放在桌上。
「這是依據高津句集的內容而請人畫的。」她一面說,同時將畫推向前,以便讓刑警看得清楚。
「我們請的漫畫家依據五個俳號聯想出各別的圖形。當我看到神、雞、鐵槍、狐狸和螞蟻構圖的一剎那,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看過它。」
「這畫真有意思。我倒是從來沒見過。」
志方把畫拿近拿遠的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地抬頭看向晶子。
「這是一種猜拳。但不是日本的,而是中國廣東省流行的划拳遊戲。」
日本的猜拳是三方牽制的關係,也就是布、石頭、剪刀。但是,在廣東省則是以五方的牽制關係來進行。但是牽制的關係十分複雜,拇指是神,食指是雞,中指是鐵槍,無名指是狐狸,小指是白蟻。他們以這個關係為基礎,發展出代表各人特色的俳號。
歌神:川崎茂 雞口:下柳卓雄 鐵心:谷木壽男 狐高:田部井正夫 蟻穴:高津耕介
「所以,俳號和真名便確定了。」
「呵,田部井想的俳號還真有意思呢。」
「可能是他在大陸的那段時間聽來的吧。而且每個俳號的漢字,單獨也可成理,不會
3此處緊急行動的意思,原文為池波正太郎小說《鬼平犯科藏》裡的專用名詞,指小偷快速大搬家。
讓人立刻聯想到他們的牽制關係。這真是一個聰明的點子。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知道是誰寫了哪首俳句了。」
接下來,她把寫了五首俳句的稿紙交給志方,然後一口氣把杯裡的水喝光。
「我們特別注意『觀世縒』的地方。」
「觀世縒就是紙撚吧?」
貝契卡裡爆出 朱紅生命的觀世縒
「為什麼要用觀世縒這個詞呢?他是想以紙撚來比喻殘留的血痕,才會用這個將細長紙條搓揉成的觀世縒吧?他想說的會不會是那種形狀呢?這麼一想,我們又再次把封面圖拿起來看。」
「哦,這個漩渦狀的,是綁腿吧。」大月說。
「沒錯。查了很多文獻資料之後,才知道通常犯人用的綁腿都是一些繩狀的東西。但集中營裡似乎是允許使用綁腿的。士兵們會用身邊的細長物品,或是頭巾來做綁腿。而綁腿就是觀世縒。」
「貝契卡裡爆出朱紅生命的綁腿。綁腿上染著血,這又是怎麼回事?」
志方皺著眉頭說道。
「這句是蟻穴寫的,也就是高津。特別要注意這句『只知疼 不知佛 雪達摩』。高津的句集中有提到,中尉4在事件當晚,因為受傷而用綁腿代替繃帶包紮。高津也擔心他是否還在疼。從這裡引申解釋,他因為腳疼,而不管佛了。恐怕佛指的就是那個死去的人吧。自己疼的時候,對於別人的死活是束手無策的,就像雪達摩一樣。以此來聲明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同樣的他還寫了『將扁擔 與桶冰 一同流去』,是用桶裡的冰把重擔流去。這是歌神川崎寫的。」
「啊,是富岡。」
「富岡?」
「川崎現在是『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長富岡。」
大月回答道。
「你問我廣告的事就是這個緣故?」
槙野想起大月來電詢問熱銷系列華守翁的事。
「那個傢伙聲稱,不管是集中營還是句集,一概不記得。那麼,頭又是怎麼砍下來的?」
志方抬高了下巴問道。
「什麼東西和桶裡的冰一起流去呢?追根究柢之後,我們想到這是個只有零下四十度到五十度的世界,才可能成立的詭計。當然我們只能想像。但俳句已經幫它證明了。只要花幾個小時就能做出一把與日本刀匹敵的凶器。」
4此處應指川崎少尉,作者不知是否筆誤。
「什麼?可以與日本刀匹敵的武器?我當了三十幾年的警察還沒聽過這種事。凶器不可能在幾小時之內做成的啦,朝倉小姐。」
女人哪懂什麼日本刀啊。志方挑起了眉毛,口氣充滿譏諷的味道。
「請先聽我們解釋一下,再怎麼說,這都是從俳句裡導出的答案。綁腿浸在水裡面,只要放在凍原上幾小時,就能變成一把冰劍。使用前只要稍微磨一下就能鋒利無比。凶手身上綁著綁腿,而且為了讓別人看到他受傷,特意在上面沾了自己的血。如果不這麼做的話,等冰融化再綁回腿上,若是出現了血跡,反而會啟人疑竇。因為血冰也會還原成血水呀。」
「冰做的刀!」
這下子連志方都驚得震住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大月。
「他是用冰劍把對方的頭砍斷的。當然,若不是使劍的高手,也做不到。」晶子說。
「我也學過居合道,若沒有相當的段數,速度、時機和揮斬的技術都不足以做到。不過,這種技巧還是有可能存在的。」大月像是自問自答般,眼球一邊快速地左右晃動著。
「我是不懂居合道。但是讀了高津的手記,就明白當時一定是發生了超乎常理的事。在那種環境下,人的皮膚已經凍結,只要少許的衝擊就有可能將它穿破。我相信,那個衝擊就是冰劍。」
晶子斬釘截鐵的說。
證詞
︵一︶
志方凝視著花守的簡介文宣。
薰風堂出版的朝倉晶子,給了志方一個爆炸性的答案。五十八年前鴻山中尉的慘死事件,凶手是川崎少尉,也就是現在的富岡茂。基於這個推理,瑪莉亞與鴻山秀樹的被殺,富岡的嫌疑也幾成定局。高津留下的文稿裡,已經準備了充分舉發富岡的材料。
只可惜不論再怎麼逼問,富岡總以記憶封閉為理由,宣稱自己的清白。
一定得找到讓他百口莫辯的物證。他們以高津文稿的解說,取得了搜索票。而且,寫下文稿的本人,可以預見已經遭到殺害。
志方開始進入搜索住宅的階段;最後,全面搜查花守設施,但他們必須避免住戶感到不安或反彈。
瞄準目標,速戰速決。掌握到確實證據當場逮捕,防止富岡逃亡或消滅證據。
「可作為行動工具的汽車,包括中心的五輛休旅車、富岡家兩輛高級自用車,我們都要搜查。另外,他妻女的輕型轎車,亦各別列入對象。」
聽到志方的請求,石渡點著頭,臉上因為緊張而顯得僵硬。
「對了,鴻山秀樹屍體的搬運痕跡也要查一下。」
「還有我們也打算調查他和高津碰面地點、屍體搬運的可能性。」
「他家呢?」
「在設施簡介文宣裡,有詳細的位置圖。我正在研究,不過那個地方真大。秀樹的屍體可以說是故意要讓人找到才丟棄的,這樣比較容易把罪行賴到高津頭上。他算準我們會特別注意下手的方法。以裸絞勒死,這方法很具特色。然而,高津本人還是不被發現比較好。只要他的屍體未被發現,就能一直讓他背負畏罪潛逃的罪名。」
「所以,就朝著屍體應該藏在這一大片園區內的方向去查。」
「我們請富岡把從發現高津失去蹤影,也就是瑪莉亞事件被發現開始到今天的行程傳一份過來。根據那份行程,他只有出外兩次,參加市內廣播局演講會錄音,後來的行程有有機栽培蔬菜出貨、興建溫室、『清晨精力』節目、懇談會、為有意入住者舉行的導覽會等,等於一直待在設施中。但是,七號那天,他曾去龜岡的湯之花溫泉演講。從龜岡有一條山路繞經花背,有機會經過冰室。因為年事已高,平常都有秘書隨行,但這次演講,他卻是單獨前往。」
「有丟棄秀樹屍體的機會嗎?」
「有,還包括與高津見面的機會。我猜他們應該是在龜岡附近碰的面。」
志方推測,高津聯絡上富岡時,富岡指定龜岡作為見面地點。
演講會後,他在國道上接到高津,然後把他殺害,再把放在車裡的秀樹屍體丟棄在冰室。他把高津帶在身上的天平放進秀樹的口袋裡。接下來便載著高津的屍體,運到某處。
「可是沿途都找不到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所以最後就姑且帶回設施內,他熟知整個園區的位置,而且也不缺乏藏屍的地點。」
「但他沒想到警方這麼快就查到他的頭上。他失算的地方在於有這本句集以及高津就住在殺人現場舞鶴的附近綾部。就算是這樣,花守的面積還是大得叫人難以著手。」
「你不是說等退休之後,也想搬進去住嗎?」
大月插進兩個人的談話。
「算了,別提啦。不但沒有清閒日子過,還得去種田咧。搞不好連骨髓都被他榨光。他們連垃圾也全都給做成肥料再利用。」
志方手上的簡介裡,大篇幅介紹他們的廚餘處理機,號稱一晚可以分解兩百公斤的廚餘,並讚揚其中好氧性微生物的力量,就算是一整條大鮪魚,也能讓牠在一個晚上消失無蹤。但是要做成有機肥料,需要花上十天左右。
不愧是標榜有機循環的社區,現在還有處理上千公斤的設備正在建設中。以有機肥料種植的大原蔬菜、花卉也有品牌化的趨勢。未來簽約的零售店、餐廳也將擴展到一千家以上;生產會逐漸轉為自動化。這些都一一載明於簡介上。
「連垃圾都不能休息,大概很少有人嫌棄垃圾回收吧。」
「是嗎?那裡叫每個人做的都是苦工哩。像我,寧可被當成大型垃圾,躺在地上打滾。」
志方一邊說,腦中浮現出黃昏時貓兒在田上嬉戲的情景,貓的後面有一個銀色箱子。黑土的田地和某個印象結合在一起。
「部長!」
「幹嘛,突然這麼緊張?」
「能不能請一張住宅、園區和家庭菜園土地、有機肥料生產設計的搜索票?這件事非常緊急。」
︵二︶
「這裡亂烘烘的到底在吵什麼?刑警先生,能不能請你們說明一下?」
富岡站在服務台,眉間的皺紋顯示他內心微微的不安。似乎沒想到警方動員了三十名人員進駐。以搜查面積來說,本來希望能調度一百名警力的,但石渡考量到住戶的心情,所以才作罷。
「我是搜查本部長石渡。」
報上姓名的同時,也拿出了搜索票。
「你們聽好,這個設施是專門為高齡老人安享晚年所建立的。你們這樣大肆搜查的舉動,已經妨礙了這裡的清靜。首先,我想讓住戶回到他們的房間去。在這之前,我不容許你們擅自行動,就算是用國家的權力命令我也不行。」
「這點可以接受。我們就先在這裡暫時稍息。但是,富岡先生也必須留在現場。」
「我希望能到理事長室聽你們說明。」
「好的,志方、大月,你們兩人跟他去一下。」
看到石渡的眼神,志方與大月跟在富岡後面,坐電梯到三樓,進入理事長室。
房間門沒有鎖,以便讓其他警察隨時可以進來。
「理事長請就座休息,我們倆站著就好。」
志方的話聽起來刺耳,富岡臉色鐵青地重重坐下。
館內的廣播開始請住戶回到自己房間,但沒有說明理由。
「我無法原諒你們這樣的做法。」
刻著年輪的嘴邊,露出更深的皺紋。今天他是看著志方的眼睛說話。
「我們警方今天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搜索動作,是判斷再延宕時日的的話,證據有完全隱沒之虞。」
志方說。
「證據?什麼證據?」
「一件是鴻山秀樹的遺跡。」
「鴻山的遺跡這裡到處都是,他是我客戶的兒子,來這裡跟父母會面,有時還跟我會談呢。」
富岡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寬大厚實的肩膀聳得高高的,隨著呼出一口氣才放鬆下來。
「那是他自己的遺跡,但我們要找的,並不是那個。」
「我聽不懂你的話。隨便你們吧。」
富岡說完,就不再看向志方。
「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中庭?」
志方請富岡打開白木門,上午十一點的陽光從播音室穿射進來。螢光燈的光被趕到屋角。
從大片玻璃窗可以看到搜查員排成小隊,正趴在暗紅色的土地上。
轉過身子望向窗外的富岡,用力握緊了手上的遙控器。他必定已經明瞭,警方搜查的方向是那片耕地。
「怎麼樣?」
志方冷冷地問道。
「我怕你們把我的菜園給搞亂了。」
富岡憤怒地怒喝道。
但是志方從富岡的話音感受到他的心虛。
「另一個遺跡,不管怎麼樣都得找出來。因此,我們得對菜園和設備進行地毯式搜索。而且我們一定、一定能找到它。我相信如此。」
「你說的話太抽象了,完全不合情理。」
「反正時間多的是,我們就慢慢來吧。」
志方拿出高津的原稿影本。
「又是這個?」
富岡看著志方的手說。
「這是高津先生留給我們的。你封閉在心裡的集中營謀殺事件,其真相和凶手的名字,他都寫在裡面了。《中尉的一首》。俳句本來是以句來算的,所以這裡說的並不是『一首』,而是想影射『一個人頭』,中尉的人頭。之前一直沒解讀出來,但現在,我終於明白高津的真意了。我們繼承了他的遺志,所以才來到這裡。富岡,不,川崎少尉。」
「……」
志方的話沒有激起任何反應。不對,他只是假裝不在意罷了。但是志方沒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高津從某處得知你現在從事的事業。雖然很了不起,但想起過去的惡行,他心裡一定充滿了疑問,懷疑這其中是哪裡出錯了。接下來是我自己的揣測,你不同意也無妨。」
高津不管怎麼樣都想把集中營的事做一個了結。回首自己的前半生,西伯利亞的那段拘留生活是什麼意義?那是個什麼樣的地獄?因此,他才把多年創作的俳句和說明當時狀況的手記,收納在一起打算自費出版。然而他沒辦法避開那件諱莫如深的事件,該怎麼處理才好?這讓他相當頭痛。
「就在那個時候,他從收音機裡聽到川崎茂少尉的聲音。現在改名叫富岡的這個人,提供老人工作到死的場所,他也是創造工作價值、人生價值的運動領袖。」
「講古先生,你這些話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幹嘛非得要我在這兒聽這些沒憑沒據的故事?」
「請你再多忍耐一下吧。再怎麼說,這也是殺人事件的搜查行動。」
志方終於找了位子坐下。大月則仍然站著。
「高津一直無法忘記集中營的記憶,他知道中尉被殺的真相,對於一切都無法信任,活著只是為了找個長眠之地。然而,突然有個男人宛如老人的救世主,在廣播中暢談他的理想。這個男人的聲音十分耳熟,名字也叫茂,可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確認。」
但是花守這個名字,取自向井去來的「花守與白頭 促膝以對」,喜愛俳句的高津察覺到這一點,確知花守的理事長富岡,就是川崎少尉沒錯。在報紙廣告上看到「華守翁」的名字時,將川崎少尉與「華守翁」聯結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由於他自己本就打算自費出版,所以我猜他也一直注意各家出版社的廣告。廣告裡如果登上蟻穴的名字,還有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的文字,川崎少尉一定會去買這本句集吧。更何況,華守翁的書已經成為系列,每次報紙廣告上的再版訊息裡,一定有它。介紹自己作品的廣告,他再怎麼也會看一下吧。」
對高津來說,或許這是一種賭注,但是這是一種不服輸的賭注。川崎就是華守翁,他相信自己丟出去的疑問一定會得到回應。
「讀了句集,便能將自己的訊息傳遞出去,而且應該會有反應。因為那是相信對方靈魂中仍有真誠的證明。」
高津的訊息就是希望斬斷中尉首級的凶手能為此贖罪。
「只以俳號來記述,足見他的用心良苦。」
志方把槙野和朝倉如何推論出俳號對照真名的經過,說明了一遍。
富岡不時皺皺眉,表情仍維持一貫的冷漠。
「原本,對句會的成員來說,應該瞬間就能明白。真是個體貼別人的人哪。而排除萬難幫忙的是高津委託的出版社業務員,跟出版你的書同一家公司的人。」
富岡仍舊保持沉默。他的眉頭一直忽上忽下地挑動,像要努力不讓情感流露出來。
「觀世縒是裁成細長的紙條揉搓成的紙撚,指的就是沾了血跡的綁腿。負責挑水的高津,並沒有漏看那道血痕。一大清早他就到暖爐旁,用冰塊融成水,所以在高津之前是不可能有水存在的。然而地板卻是濕的,而且還有血流過的痕跡。我們不知道高津是何時注意到這件事,或許是幾年後,或許是幾十年後吧。但他想起了那個受傷的人。那個人表現出受傷的樣子,腿上綁著滲了血的綁腿。他把綁腿浸在水裡,在零下五十度的低溫中凝結,就成了一把鋒利的刀。犯案之後,再把刀用暖爐的火恢復成原本的綁腿。那血跡就是殺人時留下的呀。以少尉的功夫,取人首級乃是易如反掌。」
「竟然能從俳句中聯想出這麼一大篇故事,你的想像力真不簡單。」
富岡打破沉默,含笑說道。
「真是如此嗎?」
「是啊,這都是你個人主觀的解釋。貝契卡裡朱紅生命的觀世縒。為什麼可把它說成是血痕呢?在我看來,暖爐的火焰形狀只會讓我想到虛幻的生命。」
「果然不愧是俳句的作家,我們說不過你。那麼五個互相牽制的俳號,你覺得怎麼樣?」
「田部井也說是猜拳。就像你說的。」
「記憶之門終於打開了呀。」
「嗯……」
他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候,指揮耕地搜查的石渡快步跑進理事長室,在志方的耳邊悄聲說話。
「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吧。天氣這麼好。」
志方注視著窗外的遼闊耕地說。
「你又打算做什麼,這會給住戶造成不安的。」
志方不理會富岡的話,低聲說道:
「麻煩你來一趟。」
見他堅持的態度,富岡只好從椅子上站起來。
空氣冰冷,隔著鞋子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柔軟觸感。
「這就是你們販賣的有機肥料嗎?一點怪味都沒有哩。」
志方抓起一把土說道。
「真不敢相信這些都是殘羹剩飯做的。微生物這種東西,肉眼看不見,但是它們的力量還真是驚人哪。簡介上寫說,一條大鮪魚在二十四小時後分解得連骨頭都不剩。經過一星期,或是十天的乾燥,就能變成這樣的肥料了。」
「刑警先生,如果想參觀我們的設備,你得先預約。」
「今天不拿枴杖也能走路了嗎?」
志方把土丟回耕地,拍了拍手說。
「我並不是一天到晚都疼。好了,別再說這些廢話了。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只記得一些集中營片斷的事,你打算用那些話就定我的罪嗎?」
富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瞪視著志方。
「我真是服了那些鑑識課的人。」
志方冒出一句完全不搭軋的話。
富岡的嘴唇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不管多小的東西,他們都能執意地把它找出來。」
志方口氣變得凶悍,他對其中一位鑑識警員使了個眼色,同時馬上戴上手套,接過一個十圓大小的黑色碎片。
「你看看這個!」
志方把手伸到富岡面前,他的手因為興奮微微顫抖著。
「這是什麼?不就是顆小石頭嗎?」
富岡想接過來看個究竟,但被志方制止。
「富岡先生,你認為它是什麼?」他一邊說,一邊把碎片放進證據保管袋中,然後才交給富岡。
「我哪知道那是什麼鬼玩意兒!」
「鬼玩意兒?你把人當成什麼了!」
志方高聲喝道。
「無禮的傢伙!你們這些人懂得什麼。」
富岡一臉憤怒,明顯的失去了冷靜。
「你沒看到嗎?這裡寫了一個字。」
「字?」
富岡凝視著那塊直徑不滿兩公分的暗紅色碎片。
「只有割痕,沒有什麼文字啊?」他徐徐地說。
「那是大日本帝國的『帝』字。」
志方把袋子取回說道。確實那已經不成個字了,就如富岡所說,看起來只是一些裂痕。
「荒謬!現在是什麼時代,還大日本帝國咧!」
富岡嗤笑著看著志方。
「原來你的眼力這麼差嗎?」
「看不見的東西就是看不見。你們還要愚弄我到什麼時候。」
「你知道高津在關東軍的時候,是配屬在人肉地雷的部隊嗎?」
「我不是說我忘記了嗎?」
「他的部隊在陶壺裡放進炸藥,然後抱著躲在地洞裡等待敵軍戰車。訓練中他的戰友被炸死,他雖然撿回一命,但也受了傷。」
「你說的這些,我根本沒有記憶,你只是浪費時間罷了。」
「陶壺的碎片卡在鎖骨,剌進肉裡。為了怕摘除有風險,所以就一直讓它留在體內。」
「當軍人的,哪個身上沒有一兩處傷痕?我身上也有槍傷啊。」
「高津留在體內的陶壺上有個字樣,就是大日本帝國。」
「啊?」
富岡的臉色一變,看著志方的眼神轉為凌厲。
「這就是刻著大日本帝國的帝字的壺片,它混在有機栽培肥料裡。這代表什麼意義,你還不懂嗎?」
「怎麼會這樣?」
「雖說是因為摘除有其風險,其實他是為大日本帝國刻在胸口而感到自豪。為了不讓炸彈壺上的大日本帝國幾個字蒙羞,所以他活了下來。這裡挖出來的,是高津二等兵的驕傲呀。我就相信絕對能找到它。他的……他的驕傲,怎能讓它這麼輕易的消失啊!」
「可是……這種東西……」
「這個碎片,全世界只有一塊。這玩意兒哪裡也沒去,就一直待在高津的身體裡,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它和高津一起生活,直到你中止了它。它現在就在我手上,你最好想清楚!」
廚餘處理機的滾動軸輾碎了高津。他的身體被丟進有機菌床,分解得無影無蹤,成了有機肥料,被保管在出貨前的倉庫裡。然而小小的陶片卻沒有分解,殘存了下來。
「那麼小的碎片,竟然……留了下來。真令人難以置信。」
富岡喃喃自語,然後低下頭。頭頂已經相當稀薄,掩藏不住他八十六歲的高齡。
「能不能請你丟開其他身分,回到高津二等兵曾經尊敬的川崎少尉呢?」
聽到志方的這句話,富岡無力地點點頭。
志方又問,需不需要找人送他回房。
「不用,我誰也不想見。」
說著,富岡挺直了背梁。
︵三︶
「驕傲!我也有驕傲啊。不對,我認為所有關東軍士兵都有。所以當俘虜是一種恥辱。為什麼我會殺了鴻山隼人中尉?都是一種偏狹的矜持。」
富岡坐回椅子,行了個禮後便開始說話。
府警的偵訊室裡只有志方和大月,桌上擺著高津句集的影本。集中營裡出事的時候,二十八歲的川崎在家鄉還有個妻子。決定赴滿州出征的前夕,他們還到附近的相館各自拍了個人照,把照片當作護身符一般,不離身地貼胸放著。他深愛著他的妻子。
「但是俘虜生活讓人心變得墮落,不知不覺的著了魔。我和診療室的護士瑪莉亞成為情侶。不,那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怎麼說?」
志方坐在富岡的對面,大月則在後方記錄口供。
「瑪莉亞不喜歡集中營的工作,她想盡快調回一般醫院,當普通的護士。她常沒事出入軍官房間,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在向日本武官拋媚眼。」
她沒有來見川崎。依蘇聯軍方的規定,女性轉調單位的方法之一就是懷孕。懷孕的女性即使是囚犯,也可以免除沉重的勞動工作;不是囚犯的人更可以離開集中營,到村鎮居住。
「所以,瑪莉亞就為了想懷孕,才出入軍官房間?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志方無法理解這種道德觀。尤其身為一個女兒的父親,對這種事更有難以解釋的排斥感。多日來瑪莉亞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破滅了。
「對於集中營裡蘇聯士兵的粗暴和卑劣,俄國女人之間也多有傳聞。相比之下,日本軍官顯得體貼有禮又勤勉,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所以她想懷一個日本人的孩子?」
「是的,但是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哪能想得到呢?」
「所以,毫不知情的你,便和瑪莉亞……」
川崎製造藉口和她偷偷約會,同時拜託田部井,請他教瑪莉亞日文。而她認為學日文有助於照顧日本兵,所以也很熱心地學習。
她進步得飛快,到最後大略可以用片假名讀和寫了。
「然而,她這麼做的目的……」
富岡沒說下去。
「只是為了接近那些軍官。」
「她總會找理由到軍官房裡去。就在那段時間,瑪莉亞知道了鴻山中尉的不法情事。他和管理官聯手私併糧食。」
集中營的主食是黑麵包。那是用小麥、大麥、裸麥、玉米粉以及馬鈴薯粉,加入酵母菌發酵而成的,但是裡面還混入麥蒿和稻殼。說有多粗劣就有多粗劣。多出來的麵粉則拿到鎮上換別的東西。
「瑪莉亞把她目擊到的狀況告訴我。同為日本兵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每天做著粗重活兒的軍人只能吃到簡陋的食物,這不公平。我希望給大家至少多一點滋養的東西吃。」
川崎提醒鴻山,雖然他批判共產主義,但實際上他的行為已經背叛了其他的日本兵同袍。
「你這麼做很正確呀。」
「雖然我們是集中營,但部隊的階級意識還是很強。少尉出言頂撞中尉,代表了什麼意思,警官,你能了解嗎?每天都有人因為私刑而受傷,考慮到這種現實,我的行為實在太魯莽了。」
「所以你遭到懲罰了嗎?」
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沒有,在那之前,我便趴伏在地上向他請罪了。當然還是少不得一頓痛罵,而且還沒收了我所有的東西,把我趕進和一般士兵一樣的兵舍中。」
「所以你並不是為了反抗階級意識,自己搬離軍官房的?」
「高津連這個都寫了嗎?」
「是啊,你是個大英雄。『曼陀林 該彈奏還是推開的 一輪月』,他寫了這句俳句。你還記得?谷木被翻倒的手推車壓住,你為了幫他,而把警衛兵的機關槍擋回去的事?」
「有那種事嗎?當時太年輕,太衝動了。」
「這麼一個正義的英雄,就因為和中尉的衝突而把他殺了?」
「不是。雖然我無法容許不法和侮蔑,但還不至於想殺了他。」
「那,到底是什麼?」
「是瑪莉亞。她才是最大的原因。結果瑪莉亞還是選擇了有優勢的人。從軍官房搬到一般兵舍的男人是沒有用的。這種難堪令我想自殺,那時我曾想到用綁腿做成刀,打算切腹自盡。但是我下不了手。就在自暴自棄、宛如喪家之犬的時候,我聽說瑪莉亞懷了中尉的孩子。」
「這事是聽誰說的?」
「是瑪莉亞自己告訴我的。我感覺挫敗到了極點。真的可以說是雪上加霜。寒流來的那一夜,中尉訓慰大家:『達成業績並非為了蘇聯,而是為了日本軍人的驕傲。』然後點起馬合菸。由於紙張不足,他把身上帶的紙拿出來隨便捲成菸的時候,我發現了,那……那是我妻子的照片。」
富岡的聲音哽住。
「被沒收的物品中,也包括了你妻子的照片?」
「是的。那是我當護身符一樣寶貝的妻子照片。我背叛了我的妻子,但是當時我只覺得,那個一直等我回鄉的妻子,被一個畜生給凌辱了。」
川崎用片假名在《日本新聞》的空白處寫了清晨五點醫務室,交給中尉,說是瑪莉亞交代的。
「下定決心啦?」
志方確認似地再問一次。
「吸了水的綁腿,只要兩個小時,就能變成一把毋庸置疑的名劍。用斧頭將劍尖十五公分研磨一下,它的鋒利程度比一般軍刀還要理想。不,我是這麼相信。五點,中尉在一片黑暗中點了菸,往醫務室走去。香菸的火星閃爍在長官房和醫務室之間的延長線上,我瞄準它慢慢走上前,從背後靠近他,就在快要趕上他的那一剎那,我感到全身的精魂都凝聚在劍尖上。不偏不斜,直切而入乃是日本刀的特徵。而此刀的雙重構造成就了這種絕技。日本刀是由堅硬的皮鐵包覆住柔軟的心鐵。柔軟的綁腿即是心鐵,負五十度的冰則成了皮鐵。另外,以必成的信念,揮刀而出。是奇蹟吧,或許真是奇蹟。我其實已抱定必死的決心。」
這是唯有熟稔日本刀的富岡才能想出的凶器;而且若非居合道的高手,也做不到的罪行。然而所有的條件都在這一瞬間全部到齊,誠如富岡所說,這或許真的是奇蹟。
「高津知道瑪莉亞遇害之後,打電話給我。他說雪達摩1全都看見了。」
「這是什麼意思?」
「高津發現中尉的屍體時,中尉的護身符已經變成白色,就像個雪達摩。他問我為何知道。」
「『只知疼 不知佛 雪達摩』吧?」
「我因為腳痛,面對死人(佛)就像達摩一樣束手無策。我寫的俳句本來是這個意思。但高津對雪達摩這個詞感到懷疑。這個束手無策的比喻,只要寫達摩就可以了。泰舍特的天氣太寒冷,那兒下的雪乾燥得根本無法做成雪達摩;實際上我也從來沒見過雪達摩。即使這樣,我還是寫了一句死人和雪達摩的句子。當我砍掉他的腦袋,茫然地站在原地時,的確看到了從中尉外套皮帶掉落的木雕達摩,變成了白色。然而清晨發現中尉屍體的高津說,中尉的護身符的確就像雪達摩一樣。他對我說沒到現場、沒看到屍體的人,怎麼會把屍體和雪達摩聯結在一起呢?可能是當時中尉的達摩鮮明地烙印在我心中,因此不知不覺間便把它投射在句子裡了吧。我可以找到千百個理由來解釋,但我什麼也沒說。因為高津並沒有再追問下去。」
「對高津來說,他等於已經得到確實的證據。」
「但是,我還有使命沒有完成。」
富岡一直希望,在戰後能建立一個機制,回饋給那些努力過的人。而現在已經快要接近完成的階段。為了完成這個大業,他必須培養一批熱中的信奉者。
「雖然事情發生在五十八年前,但是一旦曝光,就會成為一個大醜聞。今後的銀髮族將會越來越多,花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讓人有活力,都是為了今後的日本著想,絕不是圖利自己。」
「為了這個不惜殺人嗎?」
志方插嘴道。
「瑪莉亞要我向中尉的遺髮和遺物謝罪,和那時候一樣,趴在地上向他磕頭。讓中尉再次踐踏我的自尊,那種屈辱實在教人無法忍受。不,當我們成為俄國人的俘虜時,我等的自尊或許早已被踐踏殆盡了。」
富岡用了「我等」這個字眼,這裡面也包括了高津吧,志方想。
「瑪莉亞是如何發現你是凶手的?」
1雪達摩即指一般的雪人。
「她從我跛腳的不自然動作,看穿我根本沒受傷;進而懷疑紅藥水滲到綁腿外的方式也不太對。她說塗在患部的紅藥水,與包紮好從上面沾附紅藥水的方式,完全不一樣。當然,她應該無法想到我是用冰刀犯的案。但她知道我和中尉曾為她爭吵。因而從動機、偽裝的傷、不自然的紅藥水滲出,咬定殺死中尉的人就是我。為了不讓綁腿刀融解時沾到的血水引人懷疑,我可說是挖空心思。但結果卻瞞不過瑪莉亞的眼睛,我的努力等於白費。只不過很幸運,瑪莉亞懷孕的事被尼可萊醫生發現了,他立刻把瑪莉亞轉到了別的醫療單位。而我等也在隨後被列入歸鄉的行列,與瑪莉亞再無任何瓜葛。瑪莉亞並不知道我寫的俳句,她只跟秀樹說,凶手在句會的人當中,俳句裡有線索。」
「警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掌握到你的所在,瑪莉亞這麼厲害,竟然能把川崎少尉和富岡茂連在一起。」
「秀樹把他和秀人夫婦拍的照片送給瑪莉亞,也附上了花守的簡介資料。」
「經過了幾十年,瑪莉亞一直沒有忘記你的臉哪。」
志方問起事件當天的狀況。
「我從秀樹那裡得知瑪莉亞要來日本的消息時,或許心裡就已萌生殺意了吧。」
「為了封鎖過去的事?」
「不是,不只是那樣。秀樹來找我商量,他說瑪莉亞有他祖父的遺腹子,該怎麼辦才好。他同時也表示,知道我的過去。秀樹希望建立一個老人醫療設施,因此他提議共同經營。事實上是瑪莉亞跟他說,只要對我提起她的名字和中尉的死因,我就會出錢,作為那個私生子的封口費。趁此機會秀樹也能拿到他想要的錢。」
「秀樹假裝自己受到威脅,然後來威脅你。但是那個遺腹子其實已經死了。」
他深深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只是秀樹的言行已經近乎耍賴。事實上秀樹對醫療的熱情並非虛假,他的研究的確需要金錢支援。」
瑪莉亞指定了見面地點。他在東港讓兩個人上車,但因為回憶太強烈了,所以從東港一路開到喜多碼頭。在那裡停下車,在車上談話。
「見到瑪莉亞,我便失去殺她的念頭。她所引為證據的遺髮和手錶,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瑪莉亞一個人把中尉的孩子養大,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熬了過來,想到這裡心裡不禁一陣酸楚。但是提到錢的話題就不太投機了。而且一切似乎都是秀樹在主導。於是我拿出預先準備好、加了安眠藥的飲料讓他們喝下,兩個人都昏睡了過去。我便將瑪莉亞扛起,移到車外。」
在海風的吹拂下,昏昏沉沉的瑪莉亞逐漸清醒過來。富岡向她保證,一定會給她錢,請她安靜地回伊爾庫茨克。但是她突然拿出遺髮和手錶,激動地要求富岡道歉。
「從軍校時我最拿手的招式就是柔道裡的裸絞技。嫻熟者只要幾秒內就能置人於死。所以,我根本沒用什麼力氣,事情就結束了。」
他撿起了遺髮,但中尉的手錶卻不見了。正要尋找的時候,聽到人的聲響,他認為就算有手錶,也不會讓西伯利亞的事件曝露出來。於是便放棄尋找。
「瑪莉亞怕人找到手錶,把它藏在內褲口袋裡,但腐蝕的錶帶上還是黏了一根遺髮。你是在什麼時候殺死瑪莉亞的?」
「我想應該不到六點半。」
「哦,這樣啊。瑪莉亞錶上的時間是正確的。只因冬季的時差,差了一個鐘頭。我是說跟伊爾庫茨克。它是在五點二十二分停止的。」
「那錶還會動嗎?」
「是啊,她保養得很好呢。秀樹呢?你又是怎麼殺了他。」
「我給甦醒的秀樹再次吃了安眠藥。然後就帶回花守殺了他。本來我打算把罪行推給秀樹。把他殺了放進廚餘處理機,讓他永遠消失。這麼一來,與瑪莉亞同行的他,一定會遭到懷疑。」
「然而,高津出現了?」
「第二天,正當我想把秀樹的屍體丟進處理機的時候,高津打電話過來。我大吃一驚,同時也湧起了無限的懷念。」
「畢竟隔了五十八年呢。」
「他說,為了瑪莉亞被殺一事,希望盡快見我一面,有重要的話想對我說。我直覺他已察覺了一切。我跟他約好,那天晚上利用龜岡演講會的機會,秘密跟他會面。」
如果可能,我也不希望以這種方式與他重逢。富岡低語。
「他拿出平等的象徵─那根用筷子做成的木製天平,責備我,問我難道不覺得可恥嗎?」
富岡騙他到冰室比較好說話,然後趁著高津質問的空隙,從背後將他勒死。在冰室把秀樹和高津的屍體對調。秀樹的屍體,則以集中營裡慣用的,現在菜園也還在使用的單輪手推車,運到神社後面。
「我也沒辦法啊,刑警先生。」
「就算真是這樣,可是這麼深得人望的你,怎麼會這麼糊塗!」
「很多老人家都要仰仗我啊!」
富岡突然大喊出來。
敲門聲響起,一個年輕警察進來交給志方一張紙條。
「你所使用的轎車裡面,檢出數種毛髮。其中有一些古老的頭髮,被認為可能是隼人中尉的遺髮。可能是搶奪遺髮之際,黏在衣服或是其他地方吧。」
志方把紙條內容告訴富岡。
「你大概是在回程的路上把它丟在可能是某處的府道或農道吧。」
「即使只剩頭髮,你也不原諒他,是吧?但是高津跟你沒有仇啊。」
「在某種意義下高津是信賴我的。他並沒有打算去檢舉我殺了鴻山中尉。句集,他也說是在戰後六十年這個時點,認為殘存者有責任、有使命讓那段戰爭歲月不致淡化,才決定出版的。但是當他知道句集這種書,社會的接受度並不大時,便決定只印給想看的人看就好。他說回國之後,到泡沫時代來臨前,存了不少錢。」
高津直到最近,才在收音機裡聽到富岡的聲音。他聽到富岡暢談理想,活躍於工作時,心裡十分高興。只是他說的那種超自然力量,讓高津記起了某些事。
「他說他想用句集將當時犯下的罪做一個總結。但是,他知道我另外又犯了罪。所以他說,不能再這樣下去,要我跟他一起去自首。如果不這麼做,會加深我的罪業。」
「當他知道鴻山中尉的事件是你做的,為什麼不直接跟你聯絡呢?」
「他說,句集裡隱藏著給我的訊息,他相信只要我看了就會懂。當面點破就不能算是自己發覺。他說贖罪若是別人說了才去做,就沒有意義了。」
富岡的聲音有些擅抖。
「他對你說了這麼多,你還對他下手?」
「我的事業真的能提供給那些老年人一個生存價值,那些人在戰前、戰時,到戰後一直無怨無悔地默默工作,只有我能為他們創造生命價值,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做到。」
「你錯了。藏在俳句裡的心意,正是尊敬你的證明。就因為你是個成功的人,他才希望你好好地將過去清理乾淨,未來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呀。你讀一下這個句子。」
離別後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雖然大家各分東西,但肉體上烙印的約定益加澄澈,句意是這樣的。烙印在肉體上的就是那塊碎片。高津之所以在集中營裡沒有失去自尊,是因為身邊有著值得信賴的夥伴呀。契也有印記的意思。或許高津想到友誼的印記,才這麼寫的。澄澈是冬天的季語2高津所想詠讚的,或許是寒徹骨之後更加精純的心吧。他把這句做為句集的卷頭詩,可見是把你毫無疑問地當成五人的領袖啊。」
富岡面無表情地望向原稿。
離別後 日益澄澈的 肉之契
凝視著前方良久後,他的眼裡流下了眼淚。他的淚水,志方切切實實地看到了。
「家徒四壁、身無一物的高津已經找到生存意義。你讀一下原稿吧。」
志方把整疊原稿放在富岡面前。
富岡開始默讀。一頁又一頁,翻紙的聲音在房間裡回盪。富岡眼中充滿了淚水,卻不曾拭去。終於,他全部讀完,繼而向它敬上一禮。
「高津的劍道早已練得爐火純青,還一心想精進,求得最高境界,但是當時的他,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個膽怯的傢伙。」
「曾經聽他的劍道戰友說過,高津的劍道是挨打的劍道。自己並不出劍,只是接招的戰法。」
志方想起師傅之子所說的話。
「原來是這樣。這可能是高津的本性使然。不想比別人搶先一步。」
「但外表看起來就顯得懦弱。」
2原文中澄澈「」,也有寒冷、冷澈的意思,俳句裡必須夾帶至少一個代表四季的固定詞彙,即是「季語」。
「逆來順受本來就被視為消極。但是要接受所有的事,卻必須擁有極大的胸襟和看透對方力量的能力。」
「你說的沒錯,真是這樣。」
「讀了高津的句集,我覺得高津已經實踐了劍道諸多流派的最高理想,即是不出劍而勝的境界。」
「不出劍而勝?」
「對手比自己強,一戰未開,即低頭認輸。」
「這和輸有什麼不一樣嗎?」
「若是指道場裡的比賽,那的確是輸了。但是在真正的武士世界,這並不是輸。應該說,這種不讓血白流、不弄髒對手的刀的人才是最受尊祟的。」
「即使向人低頭也不算輸。聽你這麼一說,讓人感覺到退卻者的度量寬闊。」
「互不對戰,雙方都能活下去。它的價值已超越了勝負。」
富岡說完,閉上眼睛。
「從一開始高津就可以舉發我的。但他卻沒有這麼做,反而一味地想利用句集,靜待我領悟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後他也沒出劍。而我,相比之下,卻拔刀了。」
志方理解自己從高津身上體會的東西。不出劍而勝。原來世上竟有這種人生。
「刑警先生,我完全能夠明瞭高津想要出版句集的心意。那也是我現在的心境。雖然很冒昧,但高津和我的心意……縱使客死異鄉 東京歸鄉 許是彼岸。刑警先生,花了您這麼多工夫,非常感謝。」
富岡向志方行了一個大禮,然後挺起背脊靜靜地吐了一口氣。
在那身影,志方再次感受到句集中川崎少尉的高潔。
尾聲
槙野邀晶子來到舞鶴。兩人一在舞鶴警署露面,志方就自告奮勇要帶他們到處逛逛。
走過東港的紅磚倉庫區和回歸紀念館,他們來到喜多碼頭。將高津栽培的滿天星丟向大海,為瑪莉亞默禱。
「他已經回頭,又是從前的少尉了。最後還是那麼勇敢高潔。」
高津一生追求不出劍而勝的理想,最後終於實踐了。志方將富岡的這番話告訴槙野。
「他說,有一種價值超越勝負,那就是生命、就是活著。」
「超越勝負的價值。」
槙野覆誦著志方說的話。
「如果沒人說,我們都不會放在心上吧。活在現下,這才是最重要的事。這話從一個歷經苦難的人口裡說出,更是令人心有所感。」
「這意思是說,與活著相比,一時的勝負並不需要掛懷?」
「應該是吧。但是勝者得意,敗者失意,人總是時喜時憂呀。」
槙野回想起高津在句集手記中寫到槍口抵住腦門,血流如注的場面。看到這一節時,槙野心中曾期待高津會起而抵抗蘇聯兵。因為那才有男子氣概,而且以一個讀者的心情,槙野也為他感到懊惱。
然而,那只是放不下勝負、徒增傷亡的行為。如果將焦點放在生存上,那麼丟掉斧頭、閉上眼睛的高津並沒有做錯。
槙野再次認為高津是個有勇氣的人。他了解那種不從軟弱中逃離的強韌。還有志方告訴他的,超越勝負的價值是生存的話。他霎時感覺到,世間把人分成「勝組」「敗組」的評價,原是不值一提的事。
「儘管返鄉時孑然一身,但富岡卻汲汲營營地想要變得富有啊。」
「他說他並不是為了個人私利。對了,他還作了這個句子:『縱使客死異鄉 東京歸鄉 許是彼岸』,顯示富岡一直沒忘記他的戰友們。」
「彼岸,也念成悲願1啊。」
志方點點頭,同意槙野的話。
「少尉大人……想不想出書啊?」
晶子打斷他們的話,眨著眼睛說道。
「你在說什麼哪,朝倉小姐,能不能暫時忘掉工作呀。」
「可是好像會暢銷耶。對了對了,之前那個皮耶洛的赤尾小朋友,原來他的稿子是父親推敲後重新謄寫的,後來看到他的原稿,文字很樸素,故事也很有趣,所以我們決定跟他簽約了。」
晶子心無挂礙地笑了。連插不進話題的志方,也受到感染地微笑起來。
1悲願是佛語中菩薩懷慈悲心解救眾生的意思。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句集中,尼可萊醫師曾大喊了一聲『操你娘的』。我曾以為是尼可萊和瑪莉亞共謀殺死中尉的。那句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晶子向志方問道。
「那個呀。據富岡的說法,當時瑪莉亞站在中尉的屍體旁,一時神智昏亂而洩漏出她已懷了中尉孩子的事。尼可萊聽到她的話,想到一向信賴的護士居然背叛他,也對俄國女人和日本兵暗通私情的事感到失望。所以那話罵的是她。富岡是這麼說的。」
「尼可萊醫生真是個正直的人。」
晶子注視著在水面漂蕩的滿天星,道出了感想。
「其他句會的成員,都沒有發現少尉的犯行嗎?」
槙野緩緩向志方問道。
「就算發現了,對他們來說,少尉是個英雄,他是歌神哪。任何人都不會洩漏口風的。心的密室是沒有人能闖入的。」
「槙野,為什麼在廣東省的划拳,白蟻比神還強呢?」
「我就知道你會問,所以去查了一下。因為神像是木頭做的,而白蟻會吃木頭呀。」
槙野得意洋洋地說道。
「能向神使出回馬槍的,便是白蟻了。兩位真的幫了大忙。非常感謝你們的協助。謝謝。我得先走一步。」
志方看看手錶,向他們行了一個禮。
「刑警先生,請等一下。」
晶子走到已經坐進車內的志方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兩人相視一笑。
「你跟他說什麼?」
目送警車駛離了碼頭後,槙野問道。
「我問他說,《中尉的一首》可以出版了嗎?」
「真不敢相信你會說這話。」
槙野凝視著海上漂浮的花瓣,想到高津之所以種植滿天星,是不是為了懷念那個短暫夏天,在科爾赫斯救了俄國女人的小幡士兵呢?小幡跑過的堤防邊,開滿了滿天星。
就和炸死的小幡一樣,所有戰後被俘虜的人,不論在異地如何死亡,都不被視為戰死,也不會被奉為英靈。
一個金髮的年輕男子從倉庫慢慢走近。
「欸,你不是上次那個小哥嗎?你是來採訪吧?你真的記得跟我的約定啊,太棒了。這位大姐是攝影師吧。把我拍得帥氣一點。對了,要把第一名發現者的名字寫進去。我的個人資料,是不介意給你們啦。」
一陣寒風刺痛了皮膚。是西伯利亞的風吧,槙野想。
縱使客死異鄉 東京歸鄉 許是彼岸
仍有許多拘留者,還留在無人知曉的冰冷土地裡。
平成十七年十一月。
槙野英治在京都車站坐上了山陰本線的列車。坐特快車前往目的地京都府的綾部市只要大約一小時的路程,但對於從品川搭了兩個多小時新幹線的他而言,已然勞頓不堪了。
「槙野,你可得再跑得勤快點。像我們這種剛成立的出版社,若是不能提高作者的滿意度,那可就沒戲唱了。」
他想起昨天上司對他說的話。
因為喜歡關起門來胡思亂想的性格,沒興趣跑業務,所以槙野才主動請調到企畫課。可是公司方面竟不願採納。高層人員不懂適才適所,槙野實在不明白他們的想法。
他任職的薰風堂出版社,創立於平成元年,是一個專門經營自費出版的公司。最早他們的業務主要是各公司的社史,像是中小企業的經營者自傳、漫畫等,後來逐漸擴充,以至一般人的自傳、個人創作的歌集、句集、詩集、甚至小說等都列入企畫出版的內容。隨著社史和自傳帶來穩定的收入,他們的口碑也不逕而走。
泡沫經濟之後,上過天堂又直墜地獄,還能僥倖存活的企業老闆們,想從一本「自己的書」來追求金錢買不到的滿足感。薰風堂對準這種需求,打著懇切細心的編輯、經由通路在全國書店販賣的宣傳口號,在策略上無往不利。
不管在書店裡好不好賣,反正利益已從自費出版的費用中賺到,所以幾乎沒有受到世面上所謂出版不景氣的影響。
作者比讀者還多的「人人是作家」現象,隨著電腦和手機的普及而越演越烈。薰風堂出版開辦的出版論壇,也經常呈現熱絡踴躍的景況。
除了離品川車站五分鐘路程的總社之外,他們在盛岡、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岡等地都設有分公司。快速成長之下,光看年營業額,頗有追上高知名度的大出版社之勢。
槙野前往的綾部市,在地理上來說算是大阪分公司的業務範圍;但由於採取業績獨立的制度,有利潤潛力的客戶,是不會交給分公司來處理的。
槙野現在要去見的就是「預算三百萬圓以上的上等客戶」,於是他幾乎像屁股被踢一腳似的離開公司。
他的上司朝倉晶子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是個七十六歲的男人,一開口便問三百萬圓夠不夠出一本書。電話中僅告知了地址和姓名,內容方面則希望見面再談。
掛著出版製作人名銜的晶子,一向的慣例是聽取內容後,整理成企畫書,再決定執行編輯。但是如果有人願意出三百萬資金,那就另當別論了。
首要的是不論如何把合約簽下來再說。先由公司設定一個三百萬的計畫,讓客戶滿意,這種事可不能被客戶牽著鼻子走。
相貌溫柔,工作上卻冷酷無情。槙野看著車窗想起了晶子的臉。
已經穿過好幾個山洞了吧。人家常說山陰本線就是這樣,天氣明明晴朗,但車窗外的風景卻是陰沉沉的。
既使如此,暖和的陽光映在山坡的楓紅上,令他心情沉靜下來。這裡的秋天景色,是在東京看不到的。
槙野從小在東京葛飾區長大,兒時的風景,就是江戶川的河邊草原。平坦而明朗的草地瞬時浮現在腦海。儘管如此,眺望這山景卻令他感到安心,或許是因為他父母的家鄉都在富山吧。
上高中之前,槙野沒離開過家,連大學也是通學。直到去年找到工作,他才有了第一次一個人獨居的經驗。從學生時代就沒打過工,在父母經營的咖啡館幫客人倒倒咖啡,就可以拿到零用錢。借一句晶子的話,是屬於溫室中長大的孩子。
不過,他在運動方面倒是樣樣都會。仗著身高一八六的好條件,不論是籃球、排球、跳高等他都玩過,只不過每一種都只學得半調子。「韌性不足」是妹妹英美給他的評語。大學畢業過了五年,也是在英美的督促下,才終於當上社會新鮮人。
「小學時你不是說要當漫畫家嗎,中學時還說想寫東西。既然如此,出版社工作的經驗,應該會對你有幫助。任何事都能拿來當作養分的人才能成為作家呀。別再猶疑了。英治,好歹你也是個男子漢吧。」
英美雖然小他三歲,但高中畢業時,已在神戶的大型咖啡公司上班。不僅在經濟上、連精神上也都比自己獨立。
「早點把工作完成,還可以去看看你妹妹,不過星期天她可能有工作吧。」
晶子的話隱含著想讓英美多鼓勵他的味道。
大約半年多前的一個星期天,晶子到大阪的出版會議進行研修時,在會場所在的飯店,認識了英美,兩人十分投緣。
英美巾幗不讓鬚眉的性格,肯定讓晶子看到了跟自己相似的強悍。確實,英美雖然個子不高,卻早已是中國拳法段級的人物,還在神戶文化中心擔任講師。他似乎都可以聽到晶子在說:哥哥差多了,平成草莓男,饒了我吧。
銀杏和楓葉不斷向後跑去,槙野托著腮凝視窗景的變化,直到火車過了一個名叫山家的小車站,才想到該把向客戶提案的資料拿起來看看。但是,再過三、四分鐘就到綾部站了,最終他只確認了預算三百萬下所能做的裝幀和宣傳方法。
慌慌張張地下了月台,吸入鼻腔的空氣比想像中的冷。
走上中央的樓梯,通過剪票口時他看了一下手錶,才剛過十二點半。約定的時間是兩點,所以時間上還不急。
走出站前的圓環,確定了方位,開始往京都方向走去。晶子的備忘單上寫著由此直走三十分鐘到由良川,然後沿著河道前進。似乎就會走到一戶人家。從這種概略性的指引,可見晶子的個性。
槙野欣賞著路邊的楓紅,沿著鐵道走。
穿過住宅區來到河道邊,漸漸看不到類似住家的建築。陌生又一成不變的景致,令他不安起來。槙野看看手錶,感覺好像走了很久,其實才剛過一點。
接著又走了約十五分鐘,這才終於看到委託人的房子。
那是一棟掩在河岸邊的雜樹林後、孤單兀立的房子。十幾畝大的旱田,整齊地種著約三十公分高的青蔥。蔥田盡頭的平房是用原木組合的木屋。簡樸的屋頂上立著一根煙囪。
「門沒鎖。」
正想敲門的時候,屋裡傳出了聲音。木製門扉上貼了一個木雕門牌,旁邊還掛著木刀和竹刀。
槙野頓時有點膽怯,但還是報上公司和自己的名字,推開了門。
屋裡還是泥巴地,沒有鋪地板,長桌子和床都直接放在地上。室內沒有隔間,約有五坪大,到處都充滿著泥土味。
坐在木桌裡側的男子站起來,輕輕地點了下頭。男子前面堆放著大學筆記本和稿紙。
「我是薰風堂出版的槙野。這次由我負責您的著作,請多指教。」
說著,從穿不慣的西裝胸前口袋取出了名片。
「看到這奇怪的房子,嚇了一跳吧。」
看著動作不靈活的槙野,男子臉上浮現出笑容。他的五官柔和,但右臉頰上的傷給人可怕的印象。身高雖然比槙野矮三十公分左右,但光面對他就有一種難以逼視的威嚴。
聽到男子一句「請坐」,槙野在桌前坐了下來。
「莫非,這房子是您自己……」
很少見到地上沒鋪地板的房子,而且牆上的原木也大小不一。
「嗯,是我自己一個人蓋的。」
委託人的名字叫做高津耕介,七十六歲。
「您以前有木工的經驗嗎?」
「沒有。我完全是個大外行。」
他搖搖手表示否定,露出少年般羞赧的笑容。
「那真是太厲害了。您是退休之後住到這裡來的?」
聽晶子說,電話裡完全沒提到他的背景經歷。槙野旁敲側擊地探問了一下。能夠有三百萬來做出版的經濟狀況,估計應該是擔任業務之類的重要工作吧。
「我從來沒有做過正式的工作。從西伯利亞回來,在舞鶴港上岸,回到故鄉岩手縣的紫波住了幾年,後來又輾轉移居於東京、大阪之間,最後才回到舞鶴附近。這個房子大約是在十年前蓋的。」
在往這裡的路邊,的確豎立了一個往舞鶴二十幾公里的告示牌。
聽到舞鶴這個地方,槙野想起祖母哼著〈岸壁母親〉的情景。岸壁和母親的形象根本連不到一塊兒,小時候聽到這首歌總覺得很恐怖。凹凸不平的岩石與慈祥圓胖的母親,還有底下的怒海。怕高的槙野光是想像就直發抖。祖母告訴他好幾次,這首歌是敘述一位母親在舞鶴等待戰後從西伯利亞回來的兒子。當時他不明瞭其中的緣由。祖母也沒有類似的經驗。
當然,現在他已經知道戰爭結束後,日軍投降卻被強制送到西伯利亞從事勞動的這段歷史;也知道很多日本兵從俄國的納霍德卡港被遣送回鄉的上岸地點,就是京都府的舞鶴。
戰爭結束正好六十年,電視和報紙上報導了各種活動和典禮;以戰爭為背景的小說或電影紛紛出籠。但是,對槙野來說,那些都只是在社會課本上學習過的歷史事件,除此之外沒有更真實的感受。但,不只祖母,凡是經歷過戰爭的人,記憶中的影像即便到了今日,應該仍然鮮明吧。
高津的家中別說是電視機,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左手邊較遠處有個和流理台。上方的三層棚架中只放著兩三個盤子。沒看到電器用品,一台黑色的收音機擺在床頭,應該是用乾電池吧。沒有插座,光線似乎是來自油燈。
槙野也注意到這裡沒有電話。或許他有手機吧。
「今後可能需要常常討論工作事宜,是用電話聯絡嗎?」
「你看也知道這裡沒有電話。需要的時候,會去向地主借。」
晶子的備忘單上應該沒留電話號碼。
「那麼,如果是敝公司要跟您聯絡的話呢?」
「不需要。」
高津打斷槙野的話。
可能是個老頑固。想到這本書到付梓之前,必須和他相處兩個多月,心情就不由得沉了下來。
「您是一個人住嗎?」
「我沒有成家。雖然被遣返回來很慶幸,但精神方面卻一塌糊塗。三十五歲前的記憶全都混亂不清,並不是失去記憶,部分的事情還是記得的。但是別人問起發生了什麼事,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不對,是一片黑暗。」
高津打開了話匣子便停不下來。
先是在因戰爭家中沒有男丁的農家幫忙,順便看看有沒有固定的活兒可做,可是一直找不到,只好回到岩手縣的故鄉。
「我老家的大哥免除兵役,二哥也平安返家。其他兄弟雖然都死了,但因為我是老七,家裡本來就沒有屬於我的位子。我原本是想回到日本之後,就到東京去工作。」
「所以,您去了東京?」
「是啊,去是去了。」
「但找不到工作?」
「正好相反。那時公共工程一個接一個的開動,只要到工地,想做什麼活都有。就算沒有固定工作,卻一點也不用為錢煩惱。可能是這樣也不好吧。在各地打零工,最後輾轉住到舞鶴附近。只不過因為回歸時對那港口的印象太鮮明,實在住不下去。剛好這裡有條由良川流過,感覺上好像它會連接到舞鶴港,心裡比較踏實些。真不明白這種心態是怎麼回事。」
高津因為不安定的境遇和失魂落魄的精神狀態,一直沒有娶妻。說到這裡,他摸摸短短的白髮。
說到「娶妻」這個字眼,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那麼,我們來談談出版方面的事吧。」
槙野從公事包中拿出晶子製作的企畫書,想把話題轉到公事上。他把筆記簿和原子筆擺在桌上,準備好數位錄音機。
「槙野先生,我沒什麼特別的要求。我想出版成書的是句集,體裁全由你們做主。只是希望你們多花點心力在宣傳上。」
剛才柔和的表情消失了。
「當然,敝社有一份包括新聞廣告在內的宣傳計畫。」
「不,我希望你們能用這樣醒目的方法。」
高津打斷槙野的話,從大學筆記本中抽出一張報紙剪報。
那是薰風堂出版每月一次在報紙上登載的全五廣告。上面放了五本再版書的照片,其他近二十冊新書則縮小並列。這種全五廣告對書籍的銷售其實並無助益,公司方面也沒什麼期待。總之,這種廣告的功能與其在賣書,不如說是想煽動潛在出書者的意願。
「這麼大的宣傳手法,只有在再版時……」
「我只要放在這五冊中的一冊就好。」高津不為所動。
「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我得回去和主管商量。」
「如果你接受我的條件,我還可以再出兩百萬圓。若是不行,那這件事就當作沒發生過。」
話說得明快乾脆,雖然並無威脅之意,但他的眼睛卻閃著銳利的光芒。
「您別這麼快決定嘛。這樣我很為難,您一定要我現在就回答您嗎?」
老人緊抿著嘴,慢慢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傷口也跟著上下移動。
像是抑制自己的視線看向傷口般,槙野把眼光停留在一整疊稿紙上。他直覺的想到這些稿子如果要出版成句集,肯定文字量和頁數都會很多。
「可以讓我先看一下稿子嗎?」
「那麼,這表示你答應我的條件囉?」
「不,這部分……」
「若是這樣,那我不能讓你看。」
果然,這個人是個老頑固。他對一聽到三百萬就馬上安排拜訪業務的晶子,突然感到一絲恨意。
槙野推測這樣下去,事情沒得談了,無奈之餘只好拿出手機。
「再加兩百萬的話當然沒問題。不過,再版廣告只有一次。」
晶子爽快地回答後,笑了。她既不是部長也不是總經理,照理說是沒有這種裁量權的。槙野睜大了眼睛,他本以為可以多爭取點時間,用電話軟化對方的立場。
「真的可以這麼做嗎?」
槙野不自覺壓低了音量。高津則閉上了眼睛,他應該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他要的是全國版全五的再版廣告嘛。有什麼關係呢?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拿出魄力答應他,英美還在等你呢。就這樣。」
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說的條件好像沒問題吧。」
高津仍然閉著眼。
「我們會按您的期望,想辦法把您的書加入再版廣告中,刊載在全國版的五段版面上。不過句集並不屬於暢銷類的書呢。」
「賣不好也無所謂。我只是想把戰爭後成為俘虜的體驗保存下來,不要風化掉就好了。還有,我想要告訴大家我出了句集的書。」
「是想告訴從前一起作戰的同袍們,自己還健在嗎?」
「作戰的同袍。嗯,是啊,就是這意思。他們只要看到廣告,就會知道我還活著。」
高津把整疊稿子拿起來,遞向槙野。他表示這裡只有全文的一半。看起來大約有五十張。
照說應該是句集,翻開一看卻是散文。
「請問一下,您這不是句集嗎?」
「是句集沒錯,可是我寫的全是戰俘營,哦不,是戰俘集中營的事。現在年輕人可能看不懂。所以附了一些推敲出的俳句說明。請從這個角度去讀。」
「也就是說您還附加了手記。這樣我了解了。我們用五百冊和一千冊估了價錢……」
「不用那麼多,只要一百本就夠了。」
這是晶子最喜歡的答案。這下子可能會換成最豪華的裝幀計畫吧。
「總之,我們會依據這個稿子,再慎重地做一份封面和內頁版型設計,然後向您提案。」
「我還有一個請求。」
「您說。」
這下又要丟出什麼樣的難題呢?槙野做出嚴陣以待的姿勢。
「麻煩你影印一份,幫我寄回來。」
「一定照辦。」
槙野沒讓對方發現自己鬆了口氣,答應回到公司後會立刻複印一份寄回來。
高津微笑的說:「別看這鄉下小地方,郵件可是一件都不會漏。」
在這裡沒心思看稿。萬一被他問起感想如何,又要浪費不少時間。槙野判斷第一次拜訪,這樣應該已經夠了,於是把稿紙放進專用信封,收進公事包。
「泡杯茶吧。」高津正打算去邊生火,槙野趕忙起身鄭重的婉拒了。
再坐下去也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只會使氣氛變得更尷尬。雖然他心裡也在反省,工作的時候不能用這種態度,但是一走出室外,冷冽的空氣令他心情一振,不覺肩頭一鬆嘆了口氣。
我看,我還是逃到哪兒去躲起來吧。
銀杏隨風搖擺,河風的氣息吹進槙野的鼻腔。
序章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蘇聯伊爾庫茨克州泰舍特地區,第五十三戰俘集中營
「寒流!寒流來了。明天氣溫可能下探到零下四十度。」
鴻山隼人中尉看著牆上掛的溫度計喃喃自語,手裡一邊把玩著掛在外套皮帶上、拇指般大的木雕達摩。原本紅色的佛像,因為手垢而呈現褐色。
「最好一口氣降到零下五十度。」
站在一旁的川崎茂少尉,環視著筋疲力竭的部下們說道。
根據這個戰俘集中營的規定,零下四十度時便會發出暫停作業的公告。然而只超過七、八度有可能會以誤差來處理;倒不如冷到最高程度,才能確定免除重勞動。
「不要隨便亂講話。」...
目錄
目次
選編者的話 通俗的閱讀樂趣
總導讀 江戶川亂步獎縱橫談
連接港口的小鎮
失蹤
西伯利亞的滿天星
瑪莉亞建的墓
天平
最後的句會
淨玻璃之鏡
心的密室
俳號的真面目
證詞
尾聲
鏑木蓮與《東京歸鄉》
江戶川亂步獎歷年得獎作一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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