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轉型正義」談起
◎ 紀大偉
最近「轉型正義」廣受討論。在社會「轉型」之後(如,舊的執政者下台之後、在戰爭結束之後),該如何伸張「正義」?諸如「二二八」,「白色恐怖」,「慰安婦」,「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等等事件,都和轉型正義課題息息相關。該補償多少,才對得起受害者?該向加害者索賠多少,才能平息眾怒?應該血債血還、以眼還眼嗎?
復仇式的正義讓人痛快,卻也會引起新一波的社會動盪。「以德報怨」、「特赦」等等措施,被認為比較不會引起社會騷動,但是民眾可以很慷慨地原諒一切嗎?
轉型正義,功用在於處理仇恨。而仇恨,向來普遍存在世界各地。早在二次大戰之前,猶太人就飽受其他歐洲人仇視。納粹德國對於猶太人的仇恨化為血淋淋的具體行動,對猶太人大肆虐殺。時至今日,世人仍然忙著收拾納粹浩劫之後的轉型正義。第一世界對猶太人充滿愧疚,便襄助猶太人在阿拉伯人的土地上建立以色列。結果,原本德國和猶太人之間的忿怨,轉型成為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的仇恨。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彼此屠殺不休的時候,大批阿拉伯人湧入歐洲──畢竟歐洲長期殖民阿拉伯世界,歐洲和阿拉伯人之間也有轉型正義要處理。阿拉伯人在歐洲儼然接收了猶太人的昔日角色:阿拉伯新移民飽受排擠歧視(和昔日猶太人一樣),住在圈圍起來的次等特區(和昔日猶太人一樣),只能從事社會看不起的工作(和昔日猶太人一樣)。歐洲的有色人種少年在街上放火燒車,借屍還魂的「新納粹」專找有色人種麻煩。
我從轉型正義談到仇恨,從台灣談到中東,是想要在世界地圖上同時找出台灣讀者和《性與性格》這部奇書的位置。奧托‧魏寧格的《性與性格》在一百年前的維也納面世,在時間空間上似乎距離台灣很遠,但我要說,其實並不遠。台灣人對於族群之間的仇恨並不陌生,而《性與性格》就是以族群仇恨著稱於世。讀者會發現,這本書竟然似曾相識。此書用偏激的口吻大談兩性關係,而這種浮誇風格在當前國內外流行的各種「婚姻教戰手冊」、「如何看破女人的真相」、「如何把兒子教育成真正的男子漢」書籍之中並不少見。在坊間,保守派與開明派的性學書、大眾心理學書、新男性論述〔如暢銷名著《鐵約翰》(Iron John)〕,以及命理書之中,都經常出現《性與性格》的類似言論。
既然如此,至少有三個問題要解決:(一)如果《性與性格》和現在的流行書很像,它還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為什麼還要留意它?(二)先前我說此書呈現了族群之間的仇恨,可是這本書從書名到內容都在談兩性關係。為什麼我從族群問題和兩性問題之間跳來跳去?(三)此書看起來只是言論比較聳動而已,為什麼要把這種偏激的言論說成是仇恨?這種言論是不是也該享受言論自由?
一,《性與性格》和當前流行書,相似也相異。將前者和後者放在一起對照來看,特別有意思。兩者相似的原因之一是都在因應時代的性焦慮。引起焦慮的時代風流人物,就是社會地位慢慢提高的女人,以及女性化的男人。女人崛起和男人陰性化等等現象,都挑戰了男上女下的權力關係,也因此在百年前的維也納以及在百年後的今日威脅了主流社會價值。這種性焦慮如何熬過百年的歷史波折而不墜,就是值得思考的。
《性與性格》和當今讀物最明顯的差異,在於年紀。這本百年老書是歷史文件,具有歷史價值。我在這裡要強調「歷史」這個詞:這個詞並不只意味「古老」(意涵是靜態的),也意味「看遍時代的起起伏伏」(意涵是動態的)。《性與性格》在百年前一出版就成為暢銷書,被譯為多種語言席捲歐洲,被希特勒本人稱讚(因為此書批評猶太人),卻又被納粹查禁(因為此書作者魏寧格是猶太人),在近二十年來的德國重新流行──這部書的命運,就是起起伏伏的歷史,值得考查。
此書與許多歷史著名人物的「交集」,長年為人傳頌。佛洛伊德,卡夫卡,哲學家維根斯坦等人,都與此書發生「交集」。不少人認為《性與性格》「影響」了這些名人,但我寧可使用「交集」(意涵比較中立)而不用「影響」(意涵比較強烈)──有些學者也指出,這些名人和《性與性格》的關係很難斷定。並沒有確切証據顯示卡夫卡是先看了《性與性格》才在小說中寫出畸零的父子關係、男女關係。比較中肯的說法是,卡夫卡、佛洛伊德等人和魏寧格,同樣關注類似的時代問題(性焦慮,猶太人的處境等等)。不過,光是這些交集,就已經可觀。為什麼那個時代的諸多知識分子都在關心同樣的議題?是不是他們都同樣被「時代精神」(Zeitgeist)所制約了?而這些知識分子,是否可以不走《性與性格》的路,而另找出路?
二,《性與性格》既是在談兩性關係,也是在談族群關係。此書在兩種關係之間滑來滑去。此書認為,男性和女性的關係,就等同德國人和猶太人的關係:男性和德國亞利安人都是高尚的,而女性和猶太人都是低下的。按照這種說法,女人要出頭,就要盡量不像女人;而猶太男人若要自強,就要盡量不像猶太人,而且要不像女人。魏寧格強調,猶太男人是女性化的,因而低賤。
既然《性與性格》將兩性關係和族群關係交織並談,讀者就很難只看見一邊而不理另一邊。有些讀者認為魏寧格罵猶太人罵得好,說不定他們心中其實是想要罵女人;同時,認為魏寧格罵女人罵得好的讀者,恐怕心裡想罵猶太人。
今日讀者可能會覺得魏寧格的主張讓人毛骨悚然:為什麼要貶低一個性別(女性),以及一個族群(猶太人)?不過話說回來,讀者只要在台灣社會四處張望,就可以發現某些性別被打壓(女人,不男不女的人),某些族群被歧視(已經包括外籍新娘,外勞)──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在世界各處都有,只不過,人們未必像魏寧格一樣口無遮攔。魏寧格理直氣壯,甚至認為他自己良心苦口──他忠言逆耳的意見是給女人和猶太人的良心建議,讓她∕他們擺脫女人和猶太人的身份。
魏寧格自己是猶太人。當時流行一種刻板印象,強調猶太男人比較女性化(而且比較情緒化、神經質)。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批判猶太人和女人?許多人說,魏寧格憎恨自己,所以他不准自己當猶太人,不准自己身上有女人味。我們也可以接著問,魏寧格為什麼要自我憎恨?此時,就不得不回顧他的時代背景。一百年前的維也納,是德語世界的大都會,多種族群並存:主流的亞利安人具優勢,而已經在維也納住了好幾代的猶太人仍然被人當作次等人,剛剛從東歐移入維也納的猶太人更被推至社會底層。魏寧格以及無數想要進入上流社會的猶太人,就只好向亞利安人看齊,而把猶太人踩在腳底下。這種奇異的族群認同心境,在台灣歷史上也有許多例子。在吳濁流的小說《亞細亞的孤兒》中,男主角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日本人,中國人,還是台灣人,結果發瘋。
三,《性與性別》究竟是在表達自由言論,還是在鼓足仇恨呢?老實說,自由言論和仇恨言論之間的界線,很難明確畫出來;就算畫出來了,界線也會游移。我們不妨想想:台灣扣應節目充斥的言論,究竟是該保護的自由言論,還是該批判的仇恨言論?而這些言論,又和族群以及性別的刻板印象有何牽連?我們是不是會不自覺地說「某族群懶惰不上進」,「某族群對於兩性關係很隨便」,然後讓這些刻板印象延伸為埋藏偏見的言論,釀成難以收拾的仇恨?
不時有人呼籲「不要有仇恨」。沒有仇恨當然很好,但我感嘆這種期望不免徒勞。仇恨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轉型正義並沒有辦法完美地蓋棺論定──仇恨並不會乖乖壓在棺下面,反而會從棺的細縫一再滲出來。光從猶太人的命運來看,就知道和他們牽涉的轉型正義一直到今天還沒有成功達成任務。我們沒辦法期盼一個完全沒有仇恨的烏托邦,只能希望我們一直有力量面對一再冒出來的仇恨。《性與性格》這份歷史文件,就是一面仇恨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