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序
本書提筆至今已度過十七個年頭,感覺上,我們應該生活在一個與當時不同的世界。確實,不論國家、經濟與文化事務,甚至是全球各個社會之間的關係,都已經在可預見與不可預見的方向上起了變化。然而,有個跟人類一樣古老的領域,我們依然受縛於過往的種種不完備,以至於欠缺的面向幾乎毫無變化。
沒錯,我指的正是人類在二十一世紀之初是怎麼死的。過去十年,當然曾出現令人期待的變化,可是這些變化實在太少,還不夠影響我們還有我們深愛的人;也沒有帶來什麼提升,即使隨著時間的流逝改善變得更加急迫。樂觀來看,以感受力應對臨終前的身心變化確實有愈來愈多例子,我們對此額手稱慶,認為是邁向圓滿的一大步,因為各文明畢竟都在追求所謂的圓滿:人要善終。然而只要我們更實際,或更能認清現狀的嚴重性,大概就不會那麼篤定了,搞不好還會玩味起經常有人引述的一句話,也就是十九世紀阿芳斯.卡赫(Jean-Baptiste Alphonse Karr)在法國諷刺小報《黃蜂》(Les Guepes)上寫的:「改變的越多,不變的就越多(Plus a change, plus c'est la mme chose)。」
事實就是如此,太多人的死亡經驗依然一成不變。當科技式醫學讓我們治療的患者有了想像與期待,我們大部分人也比從前更意識到自己對患者的責任,然而這種意識卻沒有帶來廣泛且切身的改善。就像卡赫黃蜂身上的針,這個令人不快的事實自然刺痛了社會,也刺痛著每一位醫者的良知。
更多討論與加強觀念都不足夠,甚至把瀕死者的同理照護當成課程的努力,也經常是零散、膚淺,結果終究是徒勞。舉例來說,由於越來越強烈意識到本身的不足,且意圖改進,已導致醫學院課程有嘗試性的改變,但設計上仍舊是希望多於達成的確定性。如今,要提倡人性態度的觀念,靠的是給學生、教職員獎項或其他形式的表揚,意圖在同理心與醫療照護獎勵模範,起到見賢思齊的作用。至於由講座與課程拼湊成的「醫療人文教育」(Medical Humanities),其概念與教學的設計,都是針對科學醫學在日復一日棘手而乏味的差事中必然產生的冷酷。現在的學生要參加工作坊和小組討論,研究文學和美術作品中涉及醫學專業的例子;也仔細研讀較不發達社會的醫療行為,想引以為現代醫院、郊區或大城市臨終照護的借鏡。臨床醫學老師以及他們由其他學門邀請來的同事,一直在努力推陳出新,想要讓學生以及接受專科訓練的醫生具備感受力。因為在醫治重病者時,病況瞬息萬變的緊急情形下,往往很容易忘記,或根本把感受力丟掉了。然而學院的努力還是在紙上談兵,遮掩了實際臨床會碰到的真正情況。課堂上所學,能帶進急診室、加護病房,或急症照護醫院其他住院病房的,往往遠低於教師們的預期。在講堂上討論這些題目,當然可以激起年輕心靈的責任感,然而一旦面臨緊急的醫療狀況,學習而來的心態很快就會從崇高目的中偏離。所以僅僅教授人道醫療的準則,不必然能培養出人道精神的醫師。
如果以為,醫師臨床診斷的態度,得取決於他們在討論課學習的新醫學倫理原則,大概也會落入同樣下場。醫療倫理或生物倫理的訓練,自一九六○年代開始有影響力以來,在全世界已開發國家中的成長一直很受注目。不僅美國絕大部分醫院都設有研討倫理難題的委員會,在許多其他國家也經常是諮詢參考的來源。委員會通常是由醫療、護理以及行政人員的「有識之士」組成,有時也會有當地社區的人,包括地方官員。他們會商議醫師診斷的種種問題,也經常處理到寧可用安寧照護舒緩生命的最後時光,也不做無效醫療的決定。
我們無法估計這類委員會的效能如何,至少不能用量化的方式衡量。這些「有識之士」真的比一般醫療人員更有見識嗎?醫師是不是真的任何情況都會請求諮詢,而不只是找人幫自己的決定背書?委員會的成員是否具有所謂「生物倫理」正統學科的專業能力?因為此學科可是大學或智庫部門的哲學、法學、醫學、護理學、神學以及自然科學的飽學之士,都還在彼此質疑挑戰的,這些事務儘管深奧,卻會直接影響病患照護與臨床診斷。還有,一般大眾有多少人曉得有委員會的存在?到醫院外的團體演講時,我經常苦惱地發現,一般人完全不曉得有委員會,或可以尋求類似管道減輕無效治療的沉重負擔,這可是病患與家屬最沉重的願望,也是需要。不知有多少次聽到人們說,某醫師出於或這或那令人起疑的理由,不顧病患書面或口頭上的預立醫囑。這些人卻不曉得還有個單位可以讓自己的需求不再沉默,已預立的醫囑也能順利執行,以減緩甚至免除二度受苦。
正因為如此,即使我們想辦法要改善本書十七年前指出的狀況,有些部分也施展不開。而其他進步明顯可見的,若不是有些地方受阻無法發揮最大潛能,成效應該會更高。譬如說,緩和醫療或舒緩照護的成長,在不到二十年內就吸引到非常多高熱忱的人。事實上,《死亡的臉》一書剛出版時,這門學問還正在起步之際,它的成長與發展都要感謝那些接受緩和醫療的人,他們的生命(以及死亡)使醫者發展出越來越豐富的技術。
同樣地,一九六七年由桑德絲(Dame Cicely Saunders)在英國開啟的安寧療護運動,一九七四年傳入美國,然後又遍及全世界,已慰藉了無數瀕死病患及其家屬。在安寧機構、安寧居家護理,以及新的一群緩和醫療醫師之間,已建立起一種庇護與減少痛苦的氛圍。以美國來說,一九八三年起政府醫療保險(Medicare)為年滿六十五歲的長者提供安寧照護給付,可是只限於以下對象:(一) 醫師證明他們的預期壽命不到六個月; (二) 自備全天候的照顧者; (三) 同意僅接受緩和醫療,而不進行治療性的醫療行為。醫師通常不願意預測死亡的時限,也同樣不願意中斷積極的治療,結果就是,來到安寧病房或其他緩和醫療單位的病患,通常已餘日無多,只有幾天或幾星期好活,要有完整的慈悲關懷已是太晚。這些事情都讓計畫在執行上難以達到理論說的成效。
目前,大約三○%的美國人死於急症醫療院所,這數字在醫院密集的地方更急遽攀升,例如像是都會區。除此之外,這些人絕大部分是在加護病房嚥下最後一口氣,比率幾乎高達三分之二。那種地方根本談不上平靜祥和。醫院是表現醫學成就的地方,加護病房和急診室更是如此。在那些地方服務的年輕醫生,以及負責督導他們的主治大夫(通常也沒比受訓的住院醫師年長幾歲),對他們來說為了拯救生命不論投入多少、做得多過分,都不算毫無價值。總之,在那些地方,「搶救」文化仍像十七年前一樣大行其道。
本書中你會看到我是這麼寫的:「醫生普遍最意識到的自我形象」就是要能夠「統御最先進的醫藥,將岌岌可危的病患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從寫下這些話一直到今天,我覺得這種思考方式並沒有什麼顯著改變。我們這麼多人試著諄諄教誨年輕醫師要以醫者自許,而不是疾病的征服者,把人蹂躪到生不如死的邊緣,然而一切還是枉然。因為唯有征服才能帶來心理上的成就,只要失敗的機會不是絕對,或不致使糟糕的狀況惡化,這種態度就值得嘉許。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必須學習放慢速度,用清澈雪亮的臨床醫療眼光評估病患,研判我們為了求勝是不是反而造成大屠殺,是否反倒扼殺對病人有利的可能性。因為病人最大的願望不外乎是,不管還有多少可能性,都情願能夠平靜地死亡,離開親人、朋友,告別與所愛的人們共度的此生。
前言
選擇屬於自己的死亡
每個人都想瞭解死亡的細節,但卻很少人願意承認。無論是預測我們自身最後的時刻,或是想更加理解垂死的所愛之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可能是人類天生本能對死亡的好奇—我們都被生命終結樂章的種種所吸引。對大部分人而言,死亡仍是一個不可說的祕密,既誘人又恐怖。我們無可抗拒地被這件最令人懼怕和焦慮的事情所吸引,受一種招惹危險的原始快感所引誘。人和死亡的關係無異於飛蛾撲火。
似乎沒有人真的能在心理上接受自己的死亡,就是一種永久的無意識狀態,既不是空虛,也非真空—就只是「空無一物」而已。死亡似乎也與生命誕生前的「空無一物」大不相同。就像面對其他逐步逼近的恐懼與誘惑一樣,我們想盡辦法拒絕承認死亡的力量,以及擺脫盤據腦海中死亡冰冷的掌控。因為死亡如影隨形,我們企圖以傳統的方法,意識或潛意識地掩飾它的真相,如民間故事、寓言、夢,甚至笑話。近數十年來還出現了新方法:我們創造出一種現代的死亡方式。現代的死亡發生於醫院之內,在此處死亡可以藏身,生物的腐敗得以潔淨,然後再用現代的葬禮來包裝。我們現在不但否認死亡的力量,甚至否認大自然本身的力量。我們在死亡之前掩面,但手指仍然微微張開,因為心裡還是忍不住想偷窺其中奧妙。
我們撰寫死亡的腳本,渴望垂死親人能夠照樣演出,而他們的表現通常也還符合我們的期望。這個腳本是西方社會傳統上的死亡信仰,過去幾個世紀都認為善終是對靈魂的拯救,對家人與朋友也是提升心靈層次的經驗,並且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中歌頌「死亡的藝術」(ars moriendi)。一開始,死亡的藝術是宗教性與精神性的目標,如同十五世紀印刷商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所描述的,是「人類靈魂崩壞的藝術」。數百年來,這個概念逐漸演變成美好的死亡,更確切地說是正確的死亡方式。由於我們想將死亡隱藏淨化,特別是為了搶救生命,臨終一幕常發生於專業化的隱蔽場所,如加護病房、腫瘤研究機構,以及急診室,這使得死亡的藝術變得十分困難。善終逐漸變成一種神話。儘管過去善終多半也只是神話,但從未像今日這般遙不可及。這種神話的主要成分就是對於理想中「有尊嚴的死亡」的渴望。
不久前,診所裡有位四十三歲的律師來看診,三年前我曾替她動過早期乳癌的手術。雖然她現在已經痊癒,而且可望獲得根治,但那天她似乎特別不安。看完診,她要求多留一會兒跟我談談。她開始說起最近在另一個城市過世的母親;她母親也是乳癌,和她幾乎算是治好的病一樣。「我媽媽臨終前很痛苦,」她說道:「無論醫師如何努力,都無法使她舒服一點。這與我預期中的平靜過世全然不同。我以為生命的結束是神聖的,以為我們能談談她的一生以及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但完全不是這回事—太多痛苦,太多止痛劑了!」然後,她突然嚎啕大哭:「努蘭醫師,我媽媽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
我的病人需要我一再保證,她母親過世的方式是正常的,她也沒有做錯任何事,導致母親無法得到她所預期的那種神聖、有尊嚴的死亡。她所有的努力與期盼都落了空,因此這個聰明的女人顯得十分絕望。我試著向她闡明,相信死亡應有尊嚴,是我們以及社會企圖應付死亡真相的辦法;但死亡通常是一連串毀滅性的過程,本質上就會使死者的人性崩解。在我看過的死亡過程中,有尊嚴的並不多。
當我們身體衰敗時,想要贏得真正的尊嚴亦已不可為。有時—非常偶然地—特別的人有了特別的死亡情境,也是天時地利人和才有的結果;但這種幸運的匯集並不常見,除了極少數人外,發生的機會微乎其微。
我寫這本書,是為了揭開死亡過程的神祕面紗。我並不是想把死亡描述成一個充滿疼痛、令人厭惡、逐步崩解的可怕過程,只是想把它在生物學與臨床觀點上的真實面呈現出來,正如那些目睹過與經歷過的人所見的一樣。只有在誠實討論死亡的詳細過程時,我們才能面對那些我們最害怕的事情。藉由瞭解真相與做好準備,我們才能超越對未知之死亡世界的恐懼,免於自我欺騙與幻滅。
關於死亡與死亡過程的文獻已有不少,泰半是想幫助喪失親人的人應付情緒的傷痛;身體衰敗的詳細過程則大多未被強調。只有在專業期刊上,才可找到描述不同疾病奪取我們活力與生命的真正過程。
我的工作以及畢生與死亡相關的經驗,已確認約翰.韋伯斯特(John Webster)觀察的「死亡之門成千上萬」的確不假;但我更期待能實現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祈求:「噢,主啊,賜給我們每個人屬於自己的死亡吧!」因此這本書是關於死亡之門,以及通往死亡之途;我嘗試著將它寫成只要情況許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屬於自己的死亡。
我選了當今六種最常見的疾病類別,不只因為這些是取走大多數人類性命的致命疾病,還有另一個理由:這六類疾病的一些性質,可以代表我們死亡之時,都會經歷的共通過程。血液循環停止、組織缺氧、腦部功能喪失、器官衰敗,以及維生中樞毀壞—這些都是死亡騎士的武器。熟悉這些現象,有助於瞭解一些書中沒有述及的疾病所造成的死亡過程。我選擇描述的疾病,不只因為這是我們通往死亡最常見的途徑,也因為無論最後使人致命的疾病多麼罕見,都會經歷同樣的過程。
我母親在我十一歲生日的一週後死於結腸癌,這件事影響了我的一生。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模樣,而非走上其他道路,都能直接或間接地追溯到她的死亡。當我開始寫這本書時,我哥哥也才因結腸癌去世一年多。在我的職業與個人生涯之中,半世紀以來一直目睹死亡的迫近,而且除了生命的頭十年以外,我也一直在死亡的一路相伴下努力過活。在這本書中,我試著將自己從上述經歷所學得的一切告訴大家。
※(作者按:除了第十一章的羅伯特.狄馬蒂(Robert DeMatteis)之外,本書所提及的所有病患及家屬均使用假名,第八章出現的瑪莉.狄佛醫師(Dr. Mary Defoe)事實上是三位任職耶魯新海文醫院年輕醫師的綜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