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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取和平
八十二歲的我,已準備向世間告別。我的年紀,可說是二十世紀的一代,但是深深渴望和平的心,讓我覺得自己更屬於這個世界的未來,更年輕的一代。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個更新的紀元,你們和我是同齡人。我生命的盡頭和你們人生的初期階段正處於十字路口。我們站在十字路口的交叉點,如同黑夜與黎明在天際交會的短暫時刻。黑夜將盡,但尚未破曉,而嶄新的一天即將誕生。如同翻閱書頁一樣,把地平線翻到下一頁。我的年輕朋友們,我們的歷史下一章完全仰賴你們。我希望這將成為人類整個記憶中最美麗、最快樂的篇章。
從我生活在出生地西藏這個國家,便一直等待和平的未來。當我還是個青少年,我所了解的其他國家都來自我在拉薩狂熱閱讀的雜誌。一九五六年,騎著犛牛和馬首次訪問印度,我想我可能很幸運,可以從西藏山頂上、世界最高峰看到紐約的摩天大樓。我企盼能夠透過從前世繼承下來的青銅望遠鏡看到它,可以從布達拉宮的露台上看到月球隕石坑。我從二十一歲以來,親眼目睹了現代文明,甚至在態度的轉變中扮演一小部分角色,但我仍然堅定地致力於對和平的早期承諾。從我以生命觀察這個世界的角度來看,如果你們這一代陷入暴力,將會目睹人類死亡的陣痛。我懇請你們留意,二十一世紀一定要是和平的世紀,否則人類將不復存在。
我呼喚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成為地球上宣誓致力於和平與全人類福祉的第一代人。
要建立全球公民社會,不要為烏托邦奮鬥──把它當作一個戰略目標,因為確保二十一世紀不會重蹈過去的痛苦、破壞和流血事件,是你們每個人的責任。
這個世界的青年,你們是明日世界的公民。我相信,透過你們的精神,將能夠實現全球的和平與博愛,這是人類心靈的最大願望。
成為解決問題的一代
你們今天所面臨的問題,並不是你們製造出來的,而是我和你們的父母那一代,以及出生在二十世紀的人們,是問題的世代。你們必須成為解決問題的一代!你們的父母並不打算破壞環境。我們現在才意識到災難的嚴重程度,已經太遲了。為什麼?因為自然界的退化只會逐漸顯現,而且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察覺。二○一一年,我邀請國際專家到達蘭薩拉參加關於生態、道德倫理,和相互依存的會議。其中一位嘉賓指出,無色無味的二氧化碳相當狡詐。如果它是藍色或粉紅色,並且有氣味,那麼我們就會意識到這一點,而政治家和公眾也很快就會意識到它日益集中在大氣中的危險。我開玩笑地說,我們應該讓所有的世界領導人進入一間上鎖的房間,並且讓這個房間裡灌注滿滿的二氧化碳,只要時間夠長,大量的二氧化碳足以讓他們開始呼吸困難,感覺越來越不舒服──當然,不是為了要讓他們窒息,而只是為了讓他們意識到這個問題,以便他們有所行動地採取緊急措施來保護這個星球。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你們的生命權和你們孩子的生命權已經不再安全。
在這裡,我想恭喜一群年齡介於九至二十歲的年輕美國人,他們以後代子子孫孫的名義,主動地採取行動。為了生活在沒有溫室氣體排放的環境,這群青少年正在爭取基本的憲法權利。法官同意他們的說法,使用基於科學研究的論點:二氧化碳在大氣中的濃度,意味著不再保證在這個千禧年出生的嬰兒,可以健康地成長。這種訴訟,不局限在美國。世界各地,從北美洲到菲律賓,從紐西蘭到印度、到挪威,都出現氣候正義的國際運動,要求政府和大企業承擔其對環境的影響責任。你們,今天的年輕公民,正在開創氣候正義,意識到你們直接關心的事實,而且你們的未來正面臨危險。
事實上,你們之中很多人都參與這些問題,讓我對未來抱持的樂觀情緒充滿信心。無論是與氣候暖化、總體暴力,還是恐怖主義相關的問題,不是上帝、佛陀或外星人創造的。問題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或是從地面長出來的。人類對於造成這些危機的問題根源,必須負起完全的責任。這是個好消息,因為如果我們製造了這些問題,相信我們有辦法解決它們是合乎邏輯的。今天我們面臨的危機並非無可避免。問問你們自己:「如果友愛是我們對這些危機的回應呢?」
我的座右銘:自由、平等、博愛
我記得第一次聽到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時候,我還是個生活在拉薩布達拉宮的孩子,然後偷聽到人們談論俄國十月革命。我對於所聽到的東西感到著迷,後來把握機會要求偶爾來到布達拉宮的外國訪客,告訴我更多關於他們的事情;可以這麼說,他們都是我的世俗老師。我還記得從西藏即時追蹤的第一場革命,那是匈牙利一九五六年革命,又稱為匈牙利十月革命。從地理位置上而言,我離布達佩斯很遠,但情感上,我覺得與年輕的叛亂份子非常接近。
我受到法國大革命的理想,也就是建立法蘭西共和國的座右銘所啟發:自由、平等、博愛。所以,我也採納相同的座右銘。作為佛教徒,我精神追求的目標是擺脫基本的無知,這是導致人與自然界之間存在分裂的觀念,也是我們所有痛苦的根源。平等是另一個佛教原則,認為所有有情眾生,不論是人類和非人類,都具有相同證成佛果的潛力。
我們稱之為平等、公正或平靜的實踐。座右銘的最後一部分是博愛,對他人的愛和慈悲的重要性,這是佛教徒在日常中所要培養的。印度憲法在座右銘中添加第四個要素:正義。這是明智之舉,因為沒有經濟和社會的正義,博愛只不過是一種高尚而空泛的理想。
一九五○年,當我在拉薩宣誓成為西藏的政教領袖時,我的第一項政治行動便是支持我的兄弟。我曾在布達拉宮附近的監獄看到許多被判處「枷」刑的犯人。一塊沉重的木板,戴在囚犯的脖子上,如此沉重而僵硬,可以輕而易舉地造成囚犯的頸椎骨折。我下令在西藏全面大赦,然後藉由建立獨立的司法機構,展開我們封建社會的改革。我任命一個委員會,著手進行土地重新分配,並廢除農奴社會的貴族世襲債務制度。但是中國人佔領並迅速控制西藏之後,將他們的反民主現代化版本強加於我國。由於我的生命安全處於危險境地,所以在一九五九年不得不離開西藏。直到流亡印度之後,我才能夠為我們的機構建立一個有效的民主制度。一九六○年九月二日,在達蘭薩拉,西藏歷史上第一批政治人物宣誓就職。後來我撰寫憲法,宣佈民主分權,所有公民在法律之前皆平等,自由選舉和保障政治多元化。根據一九四八年頒佈的《世界人權宣言》,該文為世俗國家奠定了基礎,並將我們的精神價值轉化為對非暴力與和平的莊嚴承諾。
我必須運用所有的說服力來讓西藏人民接受這些改革,因為改革限制了賦予我的傳統權力的範圍。人民對我的頭銜位階的尊敬和過度的崇拜是一種阻礙,我意識到教育他們關於民主的必要性。直到二○一一年,我終於得以自願並且非常自豪地移交政治權力,讓我們流亡政府的民主世俗化。因此,與法國革命者不同,西藏人民不必為了民主而斬首他們的國王,甚至是為了民主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過去的革命並未改變人類的心靈
因為我是西藏的達賴喇嘛,人們驚訝於我所發表的政治觀點。不過,我是法國大革命的門徒。儘管對於法國大革命的進程沒有很詳細了解,但我想提醒人們,正是那些革命者帶來世界人權宣言與公民權利宣言,及其偉大原則,啟發了一九四八年的《世界人權宣言》。你們可能不知道,在今天的西藏,禁止擁有這份宣言的內容;視其為嚴重顛覆行為,構成危害國家安全的罪行,並且遭到監禁和酷刑。了解這份宣言的革命意義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感覺是,從歷史上看,法國知識份子總是傾向於以全方位的思維模式思考,普遍的觀點和對更廣闊世界的開放態度。他們之中最傑出的人,具有真正的叛逆精神,具有尖銳的批判意識,這對於二十一世紀至關重要,因為我們以舊世界意識形態造成許許多多的傷害。
正如我是法國大革命的門徒,我也是馬克思的門徒。馬克思認為法國是革命民族的典範,他以極其清晰的方式解釋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機制。舊政權不再符合時代的經濟現實,這導致社會階級之間的對峙,因為他們各自努力爭取獲得貴族的權力和特權。沙皇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根源在於同樣的理論。那也是一場要求終止對無產階級的粗暴剝削的社會運動。這些爭取解放和社會正義的鬥爭意味著,只要政治領導人站在變革的道路上,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在財富重新分配和團結方面,我自認為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對列寧和史達林選擇顛覆馬克思的觀點深感遺憾,帶來的結果是共產主義理想轉向了極權主義。
為了避免重蹈過去的錯誤,研究歷史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看看整個歷史上發生的所有革命,便會發現它們是出於仇恨、憤怒和沮喪,而產生利益衝突,直到變得無法控制,最終觸發革命性的過程。
法國大革命、布爾什維克革命,和中國文化大革命都導致暴力血腥、肆意破壞和極端恐怖。這些革命可能導致政治領導人和政權更迭的崩潰,但他們並未徹底改變人類的心靈。
二十世紀後半葉發生的革命與早期的革命,在於動機不同,因為後期的革命抱持的是和平主義。年輕人是和平的革命者。他們是我呼籲面對我們這個時代挑戰的靈感來源,於是他們挺身而起,展開了一場人類歷史上從未有先例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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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來慈悲的革命
二○一七年六月,我應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邀請,在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所有中國學生的家長讓這次旅行非常特別。我在典禮上疾呼:「籲請大家帶來一場慈悲的文化革命!」現在的學生具有相當的目標性。呼籲二○一七年的文化大革命不是烏托邦式的。因此,我呼籲:「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帶來慈悲的革命!」這些話並不想要成為公式化的安慰或空洞的口號,也不是一個與現實脫節的老和尚的天真夢想。
當我呼籲你們帶來慈悲革命時,同時呼籲從所有革命之母開始。許多傑出的個人呼籲不同的革命:經濟、科技、能源、教育、精神、道德、內心;良知和心靈的革命……所有這些革命都渴望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但對我來說,慈悲革命是心靈,是基石,是所有其他靈感的原始來源。
現在正是革命的時候
為什麼是現在?因慈悲至關重要。把它看作一種高尚的理想,或是一種美麗的情感,都是錯誤的。你們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個人主義的社會中成長,在這種社會裡展現你們的慈悲心,似乎是懦弱的象徵。如果我們也視之為懦弱的行為,就會忘記最重要的是,慈悲是維持生命的能量。現在,當我提出這項呼籲時,地球上的生命正在遭受重創;全球三分之二的脊椎動物物種滅絕了。無論在田野、海洋、天空還是森林,地球上的生命都在經歷著嚴重的枯竭。這是繼六千六百萬年前恐龍大滅絕後的第六次大規模滅絕。對生態系統和我們的社會產生戲劇性的影響。這是人類行為的直接後果,其影響因科技高度發展而加劇。現在該是展現慈悲的時候了:為了保護生命,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在地球上的生活方式。
今天,我們透過對發育、社交和情感神經科學的研究,來測試情緒、感受和人際交往的能力,從而了解慈悲的生物特性。這些訓練表明,慈悲心對神經發生(新神經元的形成)具有正面影響,從懷孕開始,貫穿我們整個生命。反之,攻擊限制了神經迴路的發展,破壞大腦結構中的細胞,並阻斷某些基因的運作。當涉及大腦的生長和可塑性時,慈悲心就具有重要的作用。它決定兒童和青少年的均衡發展,以及他們智力、情感和關係能力的最佳部署。成年後,慈悲對個人實現和心理健康都是至關重要。研究表明,我們的思維狀態改變了我們基因的運作。如果我們運用慈悲心來灌注我們的思想,就可以阻斷基因的壓力反應,並改變大腦的生物化學成分:慈愛會產生快樂。
家長、教育工作者、小兒科醫生,和心理學家直覺地了解這一點。匯集愛護和保護、珍惜和關愛的客觀證據,對於人類來說是內在的,以及它的生存條件至關重要。侵略性、破壞性、殘酷、憤怒,或殘酷的行為,不僅是反社會性,而且相當不自然。
我有一個夢想:女性將成為國家領導人
我們的母親在我們的童年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對於這個星球上所有七十億人類的生命的這個世界,這是真實不虛的。眾所周知,如果沒有母親的愛,人類難以存活。這是自然法則。父親當然也扮演要的角色,但在生命的開始階段,母親的重要性是不可替代的。母親最貼近自己孩子的身心靈。母親把每個生命帶進這個世界。體驗這種原始聯繫是決定性的。在孩子的成長階段,受到母親餵奶般的溫柔呵護。
現在人們認識到,大多數反社會人格的童年時代,都是肇因於缺乏母愛。
我出生在西藏東部的一個小村莊,在一個貧窮家庭成長,但我總是感到富有;我的母親在我身上揮灑無盡的愛。我從來沒有看到她生氣的表情,她總是在她周圍散發出善意。我認為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師。正是她向我傳達了慈悲無價的課程。
我呼籲下一代的年輕女性成為本世紀非常需要的慈悲革命之母。你們可以在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中扮演特殊角色。人們通常認為,女性更具移情性和敏感度,更容易體會他人的感受。這些都是從母親身上所體現的品質。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女性是人性的典範。研究歷史,你們會看到,在所有五大洲的每個時代,都有該為造成屠殺和破壞負責的人。當他們應該被定罪為犯罪份子時,卻被視為是英雄般的受到崇拜!
最強的法則在史前時代便已存在。男性的肌肉力量較於女性佔盡優勢,於是確立男性的支配地位。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關係已發生變化:教育、知識和技能,變得非常重要。我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我很高興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女性擔任位高權重的職務。我有幸見到國家元首是女性,我鼓勵你們,我的年輕朋友們,在你們國家的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發揮積極作用,以便你們將在關鍵位置上推進慈悲的革命。
請接受領導的角色,因為我們需要你們促進愛和慈悲。實現我的夢想,有一天,這個世界的兩百個國家將由婦女負責治理。如此,戰爭、暴力,以及經濟和社會的不公平將會減少。不管你要做什麼,請不要視為理所當然地假設為了達到高級職位,並想要長久待在那個位置,需要採取最可恥的男性化行為。真正的力量源於愛與慈悲。以愛與慈悲的方式行使權力,暴力就會減少。千禧年的年輕女性:在此呼籲大家,在所有革命之母的先鋒隊伍裡佔有一席之地。
承認所有宗教的失敗
當我呼籲大家引領慈悲革命時,並不是以一種意識形態的名義,跟你們講話。我著實不相信意識形態──那些適用於現實的先入為主的思想體系,以及當權執政的政黨強加權威的手段。意識形態更加危險,因為它會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階層;不僅無法再辨別它,你們的世界觀也不自覺地受到它的形塑。
甚至我也不會談到作為佛教徒、達賴喇嘛,或作為藏人的慈悲革命。我正以一個人的身分向你們說話,請求你們永遠不要忘記,在你是美國人、歐洲人、非洲人,或某個特定宗教或族裔群體的一員之前,首先你也是一個人。這些特點都是次要的:請不要讓他們成為主宰。如果我說「我是和尚」、「我是佛教徒」,或是「我是藏人」,這些都是從屬於事實的現實,然而,首先我是一個人。
再次明確地指出:我們都是同屬一個人類大家庭的成員。我們的爭吵都是源於次要的原因。必須建立在信任與理解,以及相互支持基礎上的密切關係,而不受到文化、哲學和宗教差異,或信仰問題的束縛。作為人類是基礎。出生為人,直到死亡那天的到來之前,我們都還是人類,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其他不太重要的特徵則受到不確定性的影響。
在巴黎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後,我勇敢地面對宗教的失敗。每一個宗教都堅持培養分裂我們的東西,而不是把我們團結在一起;未能成功地創造出更好的人類,或更美好的世界。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二○一七年,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們,迫切需要超越宗教的理由。人們可能在沒有宗教信仰下生活,但一個人可以在沒有愛和慈悲下生活嗎?答案是不可能的。正如科學所證明的那樣,對慈悲的需求是人類生命的基本需要。
(摘自本書二、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