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的象限 睡少偏知夜漏長
1
六十年前的春天,在紗帳背後的母親抱著他,他努力地想把母親手中的手帕推開,好讓自己的臉可以貼近母親的胸膛。佛手柑和沉木香的氣味,他幼年時最喜愛的味道從長年茹素的母親胸口飄出。母親被村人廣稱為呷菜阿嬤,不論比她小或者比她老的人都這麼地叫著她。他好多年沒見母親了,他不禁開口叫了聲「阿依」,但欲叫卻無法張口,才發現自己已經跨到另一個世界了。
他看見孩子鍾聲剛出生時臍帶繞頸,臍帶如念珠一圈圈地繞在孩子的頸上。母親仙麗看著這一幕邊幫新生孫兒剪去臍帶,邊嘆氣說,這孩子和佛有緣,但卻執意投生這五濁紅塵啊……他看見愛子逐漸牙牙學語,看見長大的愛子背對台灣海峽沉思的背影,看見愛子倒在海洋的身體,他伸手想要拉愛子,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他看見從濁水溪上岸的洗衣婦人,他看見昭和四年他的孩子在一場大汛中死去,他看見自己步行在港仔墘,低頭看那無水無流的河津渡口時的悵然神色。他看見嘉慶九年祖上決定渡海來台的身影,他看見許多人,卻唯獨看不見自己。
他已經躺在烏心石棺木了,人的記憶可以維持多久?如果只有靈魂而沒有身體還能稱人乎?漁觀的靈四處飄著,甚至飄到了對岸。
這台灣上等好木的氣味環繞四周,環顧一切往事後,他才看見自己的最後肉身正被仔細地消毒著,這氣味像是他一生的總結。接著棺木四周塞進紙蓮花和黑木炭,然後他看見自己被子孫作最後的巡禮,子孫們在他的身體掛上菩薩金飾與彌勒翠玉佛。他的肉身只餘一層薄皮包著骨,原本就不高的他更是縮得好小好小,像是個老小孩。那一刻瞻仰其遺容的三歲曾孫伯夷竟噗嗤笑了出來,旋即他被快速抱開。
漁觀笑著,他想本來葬禮就該笑的,為什麼要哭,淚水比雨水還無用,何況我還在啊,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存在而已,還是這曾孫通透。
他很高興自己可以安然入土,回歸自己的土地,這片土地四周的田園都是他從祖先手上再加之擴大的。漁觀想:如果能嘗一回天皇獻納米的滋味就好了。漁觀望著眼前這一切,但卻看不見蛀蟲已然噬遍鍾家宅院的每個角落。他知道日後他的幽魂將會沾黏在神主牌,在他的三魂七魄裡,有一魂一魄就被收納在這張小小的木牌了。不過是張木牌,經道士喃喃唸誦一番急急如律令,末了以毛筆蘸了硃砂,他的其中一魂就附身在這個木牌了。(只是這有著魂魄的神主牌,眾人沒想到有一天會漂流在大水中。)
三擲筊,哭杯。鍾聲擲無。
三擲筊,聖杯。鍾鼓擲有。
擲筊是心理反射,鍾聲知悉此中弔詭。
一見聖杯現身,表棺裡人同意還山了。眾人繞棺話別,晚輩跪如矩陣。
聞到這老宅院開始溢出腐朽氣味的是漁觀的三子鍾聲。
做七期間,鍾聲常佇立田園,任從濁水溪虎虎上岸的冷風吹襲。他想父親家大業大,父親是成家子而不是敗家子,但父親竟就這麼地走了。
鍾公漁觀生於一八九三,歷清、明治、大正、昭和、民國,卒於民國一九四六年。他曾用十包稻米換得一座無用的山坡地,那片山坡地植著滿山坡的苦楝、油桐和相思。他曾以米賑災,修橋鋪路……他的子嗣繁多,他的戶口名簿裡還有牛戶,每一隻牛都入戶,都是他的財產。
鍾聲的腦子亂轉,想著亡父的訃聞該怎麼寫時,忽抬頭見到窗外父親早年植栽的一株相思樹在風中不斷抖動搖曳,他忽感泫泣。前幾天連父親養的老牛個個都提不起勁,有的甚且生病了,日日眼屎眼水圈在眼周裡,讓他見了跟著很傷心。
在這寂寥小村,莫名沉鬱的孤單總是自深處湧上。
他為了寫父親的訃聞,重新找了關於父親的許多信件和遺下的種種,他也在守靈時和父親從各地返回祖厝的兄弟們聊著昔日軌跡。村莊人也陸續來向漁觀持香頂禮,這裡的人並不怕死人,他們甚至很熟悉死亡儀軌。村裡的小崙橋興建好時,村人很高興終於有了橋梁可以橫渡田與田之間的大溝渠,但說來這溝水並不豐沛不湍急,但卻在橋搭好後,每日黃昏都傳來有人落水,且落水之後就快速被沖走,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拉扯牽引著落水人。村長覺得奇了,沒橋時,大夥繞著田走,也沒事。後來找搭橋的工人來問,才知道原來這鋪橋的木頭竟是拾骨後的棺木板,棺木有魂,每至黃昏暗暝,就來抓行走牆上的雙腳。把棺木板卸下移除,換上全新的樟木後,落入溝成水鬼的事就沒再發生了。一直到村莊有個廖姓閨女因被男友拋棄後上吊身亡,每至夜間她就手持七星劍到處晃蕩,嚇得能穿透黑暗神秘事物的嬰孩嚎哭不止,後來村人請作法事,讓金府千歲收伏這可憐深情女為夫人後,這鬼魂擾民之事也才又安靜了下來。
所以說亡魂和這村莊人也是老友了,亡魂就飄蕩在村莊角落,燐火照路,村人心頭仍篤定。
2
在四腳仔橫行年代,如果翻閱戶籍謄本會發現鐘家精純公(在日據時「鍾」被誤寫成「鐘」,此姓因而沿用多年。)這一脈戶籍寫的是:台南州虎尾郡永定厝三百十番地,此村歷經多代已劃屬雲林。尖厝崙是個只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位在小村廣場中心的鐘家是村裡的大戶莊園人家,這大戶人家掌有整個村莊對外的貿易農作物以及和日本交易的重要糖產蔗田。
村子呈ㄇ形聚落,開口向著唯一通往這村子的小路。
尖厝崙的名字有一說是因為村裡有座尖尖如崙丘的小山而得名。但也有一說是,不知多久以前,此地有厝人家姓詹,詹的台語發音為「尖」,久了此地就被叫成了尖厝崙。村裡的耆老倒是有印象村裡曾有過姓詹人家,但詹厝人家早已他遷,留下來的倒多是姓鐘或姓廖人家,以及謝林陳李等幾戶,還有舒姓人家,很孤獨的舒家也沒人知道究竟舒家是怎麼落腳到這座小村莊的,有村人推論是上一代被招贅至此,也有人說舒家上一代的渡台祖最早是落腳麥寮海邊,接著移到油車,然後有一房被招贅至二崙。舒家人不關心自己的祖先,他們一直是比較活在生活面的人,也從沒去說過自己的祖上淵源,只簡單說從福建來的,比起鍾家是很新的移民。不過舒家廳堂高掛「衍功派」,也已是地域的彰顯了。
姓鐘人家渡海來台的第一代唐山祖叫鍾郎(那時候「鍾」姓還沒被誤寫成「鐘」,鐘的誤寫,只在日據時代曾被短暫用過),他係在嘉慶年間由台南府入台,先是在台南府城居住過十年。
當年郎公由漳州渡海,被熱蘭遮城吸引,他喜歡這個有著奇異發音的地名。他看這裡鹽田處處,心想以後再落魄也還能呷飯攪鹽啊。在熱蘭遮城,尋常他的生活是一早去天后宮旁吃早餐,接著去打鐵匠那裡當學徒鑄鐵鑄刀。傍晚將近,他離開火熱悶燒的打鐵店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黃昏的海,海是阿郎公年輕的鄉愁,對岸有他的所愛親眷。他的客家親人從北方一路流離南方,遷徙日久,反客為主。或者隱姓埋名,想去淘金,這船駛離大陸,竟一路在海洋裡顛簸,去到了大溪地、模里西斯,和各種番邦島民生下混血美麗女郎,女郎日後大跳草裙豔舞,和法國男人結婚,生下了連「鍾」字都不識不寫的後代。客家阿婆阿太們對孫女的男人說「安將」,男人卻吐出感官的法語「崩斯哇!」
鍾郎知道家鄉的男丁部分年輕女眷為了新生活都往外移動了,他們搭上船,有人本來要去印尼的,結果來到台灣。有人本來要舟行渡台的,大海卻將他們送去了花香鳥語的列島:波里尼西亞。有同是兄弟不知為何分搭不同的船,卻在白令海峽分手,有人像貨物般竟被載到了亞美利堅國舊金山的某暗巷廚房。
他們聯絡上後,起先都思鄉涕泣的勤於通信。輾轉漂流到鍾郎眼睛下的郵票讓鍾郎瞳孔如畫,水光幽影倒映了梔子花、五色鳥、大嘴鸚鵡、霧兜樹、椰子樹、茅屋、草裙舞……他喜歡收到堂妹鍾若貞的明信片,她是和父母移民到大溪地的,家境富有,說是要去新天地開拓新生活。當他們看到友人遠從大溪地攜來的黑珍珠時,他們的眼睛比黑珍珠還黝黑發亮,旋即他們知悉那是心中嚮往的桃花源。
海洋讓人相聚,也讓人離散。
思念如同太陽和月亮的引力,總在心口裡拉扯。
黃昏海洋讓鍾郎看見散落如島的親族。孤單望海,久了心口會疼痛,這時若遇漁家友人吆喝上舟遊河,他會欣然渡船,同飄浪人遊安平港,如鬼火遊蕩。喝著漁民自釀酒,烤魚烤蝦,炭火燻得他滿面熱淚,酒精讓他心口溫熱,一時目眩神迷。
肚嘎不打是麻豆、新港叫打賀魯魯、蕭稱做肚阿咪喝……,就像他當時想來台灣是因為福爾摩沙這個美麗之島的異邦詞,有人笑他天真過頭,說台灣就是福佬話的「埋冤」,是窮山惡水之地。但鍾郎仍堅持己見,他喜歡聽這些奇異發音。於是當他遇到美麗的希拉雅族人,他的心裡恍如興起異地旅行之感。鍾郎公是浪漫的,他在島嶼不少兩百多年以上的廟宇龍柱留下了其捐款功德芳名錄,未料這竟成了後代追憶他的移動軌跡,優游其島嶼的行旅路徑。
3
當年阿郎有三個弟弟同來台灣,阿郎的大弟阿涼往北行,自此落腳到艋舺,後來這一支很將才,並經過招贅和異族等閩客通婚,財富漸大,到了日據時代幾乎是台北榮町(衡陽街)整區域的數家銀樓大戶。
阿郎二弟有維這一分支則漸往南移,最後落腳在高雄美濃,有維當年告訴哥哥阿郎說他要去美濃種植菸葉,開闢咖啡園,發展藍染。有維的鍾姓並沒有被誤寫,一直保有原來的鍾姓。
有維遷入客家村後彷彿有了語言的強大安全感為後盾,因此保留了客家語。直到幾代過去了,有維後代和阿郎這一脈又因為姻親結合,不知第幾代雲林鍾家曾娶美濃女孩,經過層層追溯,發現兩人竟是同一祖先,一個是在閩南莊成了消失客家語言的福佬客,一個則仍是說著道道地地的美濃客家話。
渡台祖鍾郎後來又在熱蘭遮城經營木板印刷,他一直喜歡文字,尊重文字,他只要聞到印墨就很喜悅,他的雙手也長年沾染著墨印油味。被他撫摸過的女人,都覺得自己像是一本書,一頁一頁地沾著他的墨味,一頁一頁地被他打開來。
阿郎打拚多年,漸老後,在事業高峰時將家產分給四個兒子:清風、明月與炊煙、裊裊。這鍾郎與四個兒子之名都讓後代鍾家過目難忘,鍾家一向擅長取名,從先祖以來,除了持續有人從事農事、經商或吃公家飯之外,總有人擅長風水五行與中醫等古老奇門遁甲等術。
其中的鍾清風與鍾明月逐漸北遷嘉義,再一路落腳尖厝崙。鍾炊煙與鍾裊裊這兩支則仍定居嘉義,目前這一支的某些後代仍在嘉義車站賣雞肉飯。有一支則未曾遷移,住在先祖的熱蘭遮城。他並讓兩個女兒以豐厚嫁妝風光嫁掉,女兒鍾雨草與鍾晴花嫁往美濃,他們的後代成了客家山歌團與抗議美濃水庫的尖兵。
如果說這一生鍾郎公還有什麼傷心事,那就是鍾郎總是常思念起他的三弟鍾森,鍾森有回入山後就再也沒歸來。聽說是被當時他們眼中畏懼的山番給獵去了頭顱。那時還沒有人聽過出草這個詞,也沒人敢去深山尋顱。只能以簡單的儀式遙祭。那是鍾郎最疼愛的三弟鍾森,也是隔海對岸父母疼愛的三子,鍾郎自覺無顏回祖地,自此他就更確定他是要長居此島了,「有親人死在此地了,這裡也是我的宿命地了。」他曾這樣說。
4
歷經多代,鍾森被出草之事恍如逐漸成了一種近乎夢幻的傳說色彩。
畢竟百事待舉,人丁日益繁衍,傷心事不會駐足太久,傷心事會被往後的煩惱事給推遠,甚至遮蓋掉。
那時雲嘉一帶放眼看去潛力無窮,貧瘠的平原底下似乎藏著說不盡的豐饒,遠方山色霧氣在金色陽光出來後常高掛一脈彩虹,讓阿郎十分神往。他手裡拿著一本書,書寫:「煮海為鹽,煮麥為酒,魚油為膏。地產沙金、黃豆、黍子、硫磺、黃蠟、鹿、豹、皮麂。」豐饒盛世彷彿在眼前。
不過鄉里傳說阿郎當時是為了一位美貌非凡的平埔族姑娘,才一路追到小村,且還隱姓埋名。當時小村的人對於客家懷有敵意,閩客械鬥頻傳,孤家寡人的阿郎和清風、明月等孩子一起跟著福建人學說閩語,安全落戶生根。
尖厝崙在早年曾物產豐饒,河道貫穿小村,小河把田畦邊的人家和小路分隔成二,河水到舒義孝這一家時,可惜只成了條水渠溝。
日據時代他們除了在平原蓋竹管厝外,有些人也會把房舍挑高蓋在溪溝邊。清晨時,就見阿公阿嬤漢子女人小孩蹲在水溝前刷牙,沐浴在溫暖的日出微光裡。
那時在溪邊岸上的女孩兒窗戶對著河水,天氣晴亮,女孩家就把木窗推開,迎著光化妝,常常粉末伴著空氣飄入了水裡,這條靠近岸邊人家的河面上常飄游著胭脂的薄薄香氣,如花瓣連成一張水毯,搖啊搖地晃蕩著,像姑娘們臉上鋪成的薄膜。
這些要當伴娘的女孩子也不過十四、五歲,都迫不及待地等嫁人了。女孩為了鍾家即將來到的盛大婚禮雀躍不已,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該刺繡的女孩也常忘情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發起怔來。
到了曬田節,那整個村莊的農人更是陷入了狂賭的放鬆魔魅時光。而一幫孩子則帶著野犬野貓在收割的田裡玩,人畜一起曬在陽光下。
偶有受驚的孩子哭不停時,就會把嬰孩抱到那時被村人稱呷菜阿嬤的鍾家太祖婆懷裡,有的孩子看到年邁的呷菜阿嬤說也奇怪就好了。有的還是哭不停時,呷菜阿嬤就會拿出一個碗公,裡面裝米,衣服包著碗公,持碗公繞孩子頭,嘴巴唸著:「一鼠二牛三虎四兔五龍六蛇七馬八羊九猴十雞十一狗十二豬,天公聖母,娘娘慈悲,囝仔蘇榮成,受驚哭不止,請娘娘來保庇,讓壞東西快快走,無通攪擾伊生大漢,壞東西速速去!」嬰孩就慢慢回神,睜著大眼,骨溜骨溜地轉。
出門經,出門經,出門遇見觀世音,八大童子來領路、五大金剛來護身……每年大伏天呷菜阿嬤總是會印一些咒語真言或者畫些符咒讓家人村民帶著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