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把詩放在跳動的心上閱讀
賞析《幽谷迷思》的情愛意象、手法與內涵
走進這座幽谷,初時只見春光明媚、豔情旖旎,每一朵野花、每一絲輕風、每一滴山澗的水珠,似乎都顫動著愛與相融的渴望;繼而天候陡轉,陣陣雨霧籠罩山林,便看見許多怨男癡女,演繹著一幕幕人間別離、緣起緣滅;雨停了後,山嵐悠悠浮起,只見道旁一位滄桑老者揮動著光陰之筆,記錄每一樁生命、宇宙、萬物的流變故事,他的嘆息隨著風中暮鼓,漸漸遁入夜色……
夜深了,周圍一片狼嗥虎嘯、鳥雀驚飛,旅人點燃了篝火,在火光中靜靜追憶往事、低眉懺悔,但他的心依然熾熱如火、不肯稍歇,當天邊第一顆曉星昇起,他早已揹起了行囊,繼續跋涉在尋找秘林花園的險路上;直到旭日東昇、紅霞滿天,一個峰迴路轉,旅人停下了腳步:一座璀璨無比的花園就在眼前,花香醉人、蝶舞蜂飛、天籟悠揚!他夢中的女神正凌波起舞,向他投來一束永恆的眸光……
X. Z. Shao/蕭興政,一位來自中國南方的英文教育家,骨子裏更多的是詩人、哲人以及愛者──出於滿心對人、對自然、對天地萬物的愛,而思索、創作與分享。秘林、花園、迷霧、月光……碎片、殘曲、烽火、戰亂……枯樹、靜湖、微塵、大海……,層出不窮的意象,闡發著他胸中無涯無際的幽思密意。在生命的奔流裏,在意識的迷宮中,在斷壁頹垣的荒蕪裏,在鳳凰涅槃的火光中,我們面對萬象森羅、夢幻泡影般的世界,忍不住徘徊低吟,把每一行詩句端在我們熾熱跳動的心上閱讀。
自我掙扎的日子行將結束
為什麼要自我掙扎呢?與內心的孤寂與欲望掙扎,與人世罪惡與紅塵幻夢掙扎,我們累了、傷了、痛了、茫然失落了,卻不肯安靜下來,尤自擾攘喧囂、歌哭無端、悲喜無常。詩人說:「這無語的幽林 / 是你凝視我的眼睛 / 我曾在喧囂擁堵的坦途 / 迷失了通往你秘園的路徑……」原來我們只是迷路了、失憶了,忘了我們來自何方、要去哪裏,忘了我們的母親是誰,忘了我們本是自然之子、宇宙之靈體、「忘記我的疆域無限寬廣」、「忘記了你心中也有太陽」!
紀伯倫說:「詩不是表達出來的想法,詩是一首從流血的傷口或是淺笑唇間升起的歌。」詩人不是說理傳道者,詩人是以靈性之筆喚起讀者自身的久遠記憶、觸動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恍惚憶起自己的來時路,於是撥開迷霧,照見本心。「迷霧」是詩集常用意象之一,但其內涵似乎更神秘、更豐富。它令我想起泰戈爾的雋永詩句:「霧,像愛情一樣,在山峰的心上遊戲,生出種種美麗的變幻。」在蕭的「迷霧群山」裏,虎狼當道、旅途艱險,「我」仍然願意用盡一生跋涉,尋求「她」的接納。
讓情欲隨笛聲遠揚
靈秘是一種深沉、不可言說的神祕體驗,自我彷彿消亡,與神、與所愛的人、或與山川萬物冥然一體。在靈秘詩歌裏,蕭興政無疑是當代中國最善於運用性愛意象的詩人之一,也是最著迷於將「愛」(或「源」)神格化的一位。他跨越時空吸取詩歌創作養分,縱向傳承中國道家之玄秘、禪宗之空寂與文人嚮往隱逸的自然美學語境,也橫向吸收東西方諸多靈秘文學傳統與典故,如印度詩人泰戈爾對神的獻詩、古代波斯語詩人魯米的靈秘詩歌、希臘神話故事、荷馬史詩等等。在蕭的詩中,「神」非宗教偶像,而是靈性載體、是靈性散發出的幽幽神光。人神愛戀、追尋、分離與渴望融合,雖熱烈香艷卻飽含心靈寓意,雖撩人情思而不至放蕩邪曲。「思無邪」三字,會是解讀詩中性愛意象的一帖良方。
「我那雙令你銷魂的眼睛來自那片 / 你兒時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 你我那刻骨銘心 昏天暗地的欲樂 / 只是你走近我園門時路邊野花的芬芳」「我充滿欲望的眼睛依然是羞澀的野鹿 / 來吧 快趕走跟蹤我們的古老負疚 / 用你滴水的乳房 用你魚兒般的身體 / 不要害怕岸上蝴蝶和大象的眼睛……」
這樣的詩句,飽富狂野激情卻又不失純真與清新,本是矛盾的語境竟在詩人妙筆下統一了。情欲本就自然而然,是分離的個體對合一的渴望,但我們卻人為地造作出許多貪嗔癡慢疑,徒然掀起紅塵無數、迷障性靈。詩人不忌憚衛道者與假正經,他直觀愛欲的本質,要讓我們深深體會人何以會孤獨、憂傷,又何以會貪婪、自縛。
你是我內在神秘的另一半
讀《幽谷迷思》,像步入一座文字迷宮,「你」「我」「他、她、它」人稱的自由運用是該詩集的另一特色。「不知道你能否認出我來 / 你的花園開著我渴望的玫瑰」、「也許你要遠颺到天邊 / 鳳凰花開時她站在園門前 / 敞開懷抱永久收留你浪遊的心」、「你既是我身心為之融化的情人 / 也是我一刻沒有斷開臍帶的母親」……我是誰?你是誰?他、她又是誰?這些變換的人稱可能會在第一眼迷惑讀者,卻會在再三品讀後令人悠然會心、深味其中。
比人稱切換更進一步,許多時候它們還被混融互用,藉以指向一種人我、人神甚至萬物共通的靈性境界,如:「你莫名的渴望 / 也是萬物的渴望 / 它既溫柔又惱人」、「其實 你是我分離的形體 / 很久以前從我的林中走失」……
所以,你就是我,是我內在神秘的另一半;我也是你,是我們同一塊磁石分裂的半邊。那麼,就讓我「帶你回到我們的秘林」,你也會帶我進入「桃花源的入口」。廣為流傳的西藏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歌也被視為道歌,詩中的「他」常在「多情」與「梵行」之間左右兩難,慨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相較之下,蕭的情歌與道歌同聲合韻、相融無間。因為愛,久遠分離的你我在靈性上合一,欲望橫渡了現實與幻想的距離,孤寂遁去了、憂傷消融了、貪欲歇止了,愛欲與心靈綻放如並蒂蓮花。
深邃廣闊的生命幽思
《幽谷迷思》是一罈醞釀了數十載光陰的美之醇酒、愛之香醴,也是一卷見證人心裂變、時代滄桑的磅礴心語。那麼多熱烈灼人的情愛,那麼多清泠透骨的哲思,那麼多靈秘深沉的悟境,多股水流衝撞而又融合,流盪成一個汪洋宏肆的詩之大海。它確實是一部感性、熱烈而又深沉的詩歌傑作。
我喜歡詩中動人心弦的綺情眷戀,也敬慕那清虛亡我的超逸靈思,歡欣於「月光親吻曇花」或「風向我耳語」這般的大自然密語,也震撼於求道者「攻破你的城池 然後繳械投降」的勇力與熾心。篇幅所限,本文著重於賞讀詩集中情愛的意象、手法與內涵,卻絕不能涵蓋這166首詩歌所運用的豐富語言意象,與它們所指向的浩瀚世界,因為每一首詩都引向心靈的一處秘境。
最後仍以筆者喜歡的紀伯倫詩句作結:「只不過昨天,我覺得自己是一塊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蒼穹裏顫抖。而今天,我知道我就是蒼穹,一切生命都是有韻律的碎片,湧動在我深心裏。」《幽谷迷思》以另一種獨特的語言風貌,表達了同樣深邃而廣闊的生命幽思。
文/祇唅
藝術工作者
作者序
秘園花開 寂靜成歌聲
X. Z. Shao /蕭興政,生長於中國南方的窮鄉僻壤,因種種機緣巧合走上英文文學之路。他的第一首英文詩寫於1995年,2002年發表在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刊物English Today上,從此他開始英文創作。從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癡迷者,到新世紀詩歌孤島上的中英雙語詩人,唯有內心受到召喚,方能保持他個人詩情的火炬不滅——那似乎在水下燃燒的火炬。英文文學使他著迷,保存了他對詩歌的熱情,也使他推遲了中文詩歌創作,甚至想過索性放棄中文寫作。2004年以後,因為翻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他開始注重閱讀中文經典,陸續寫一些中文詩。本集選錄了他過去十幾年間創作的部分中文詩歌,他的英文作品留待將來再做整理。作者不習慣於另起優雅的中文筆名,本集署名是他發表英文作品的筆名和他父母所賜名字並列而成。
人生短暫,撲朔迷離,五味雜陳,安定身心何其不易。一個上下求索者必然內心豐富如宮殿,是一個有話要說的人。詩人一腳踏在靈界,一腳踏在俗世,是兩者之間的橋梁,神靈和人類之間的信使。或者說,詩人對「不可言說的狀態」有隱約意識,並用意象語言表達對「道」、「涅槃」或者「終極」的渴望與體悟。作者心目中的詩人類型是以詩歌形式做日記的求道者,其人生主要目標是穿透無常迷霧,獲得圓滿智慧,詩歌只是這個旅程中的副產品。作者深受泰戈爾、紀伯倫和誕生在八百多年前的蘇非派波斯語詩人魯米的影響。他們分別代表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蘇非派的靈秘、對神奉愛的詩歌傳統。本詩集可以看作這一傳統在中文語境下的創作嘗試。
用愛的語言表達與神水乳交融、在人神至愛中亡我的靈秘經驗很常見,基督教《聖經》裏的《雅歌》,印度教十一到十七世紀的「虔信派運動」(Bhakti Movement),尤其是對三大主神之一毗濕奴的化身克里希那(Krishna)的奉愛詩歌,近代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吉檀迦利》,以及蘇非派旋轉舞蹈的創始人賈拉魯丁•魯米(Jalaluddin Rumi)的神愛靈秘詩歌,比比皆是。然而,在中國傳統中,似乎沒有這一類詩歌,只有諸如陶淵明的隱逸詩,王維和寒山的禪悟詩等。道家、禪宗的靈秘體驗是亡我、物我兩忘或者明心見性,其終極歸屬是不可言說的道、涅槃或者「源」。這種體驗與虔誠信神者感覺神人合一的狀態非常相似。如果把終極狀態加以擬人或者神格化,這種亡我的經驗就可以用渴望融合以及愛的語言表達出來。所以,有神語境下的靈秘奉愛詩和中國的禪悟、隱逸詩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對「源」的皈依。
每個人都因各種條件具備,在某個宇宙時空節點上顯現,或者說因緣而生。一旦離開母體,嬰兒臍帶與母體的關聯就被另一種關聯替代。嬰兒開始通過呼吸、食物攝取以及陽光照射從宇宙中吸取身體所需的元素。然而,這條與自然相連接的新臍帶往往為人們所熟視無睹。個人的自我意識不僅把生成他/她的自然和宇宙當做「他者」,甚至父母也成了他者。這種與萬物「關聯」的斷裂是一切人生問題的根源,就像一滴水珠是霧氣離開大海變成雨露形成的,卻不意識到與大海有任何關聯。個體生命的短暫就如一滴水珠很快蒸發。在隔絕狀態,一個人就有常人的身心行為。享樂是缺乏靈性維度的人對短暫生命變本加厲的利用。自我之外,一切都是「他者」,成了可利用和控制的物件。以各種方式獲得金錢、權力、名聲,是短暫存在個體的人生追求。與此同時,獨孤、絕望和疾病等死亡的使者,時常困擾著每一個人。最後,死亡湮滅一切。
相反,要是個體時時意識到與萬有相關聯,他/她的身心感受就全然不同,就像一滴水珠知道自己是H2O,源於大海,本質與大海相同,蒸發(死亡)以後,其本質永遠不會消失。個人與萬物一樣都來自同一個不可言說的道或者「源」,緣生緣滅,同體大悲。認識到眾生是我,我即眾生,甚至,宇宙是我,我即宇宙,使人以喜悅之心感受萬物。不僅有機界與我關聯,無機界也與我關聯。顯而易見的關聯就是食物和呼吸,更深層的關聯是人的身體通過能量的攝入和積累從無到有。人的心像(自我)也是個體的「覺知能力」對外部感受的積累,像錄音機和錄像機的音像積累,即人的五種感官通過行動(業力karma)積累,從無到有形成自我的幻象。這個幻象是人人皆有的「覺性」感知外界而構建的。同一個人若成長在異國,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異國的自我,足見「自我」是外界事物投射在個人覺性湖面映像的總和。執著這個「自我」幻象,便生愚癡;識破這個海市蜃樓,則生智慧。在無常中,萬物湧現又消失,就像大海升起霧氣變成水珠、雨水,又回歸大海。人與萬物生滅的背後是同一個源。微塵裏有整個宇宙,有無限的景致。正如魯米所言:「你不是大海裏的一滴水珠,你是整個大海在一滴水珠裏。」
本集收入的詩歌表達了作者在與「源」隔絕、若即若離或者關聯等狀態的各種心理感受,分成緣情、情離、感懷、靈思、遐想、自省、喻世和祈願等八篇。愛欲的本質是隔離的自我渴望融合,是人類一切物質和心靈活動的原始動力,也是人類渴望博大、永恆甚至覺悟的驅動力。本集中除了少數緣情詩、緣盡詩外,更多貌似言情的詩歌是對「源」的嚮往、渴望和皈依。作者瞭解印度古代婆羅門教到佛教的演變,有些詩歌中印度靈性和佛教奧義躍然紙上。由於作者涉獵不同文明的典籍,有些意象來自異域,多半是讀者耳熟能詳的,即使不熟悉,也不影響閱讀。你、我、他三種人稱經常被用於道、神或者不可言說的「源」的擬人,辨別三種人稱所指,對理解本集詩歌非常重要。有時,詩歌的抒情主人自言自语,以你、我分别自指。處在個體和「源」隔絕狀態的人,無論他/她是誰,都有無盡煩惱。你不必羡慕或嫉恨任何人。莊子有言:「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希望這部詩集是一次長長的祈禱,祈禱人人都能達成這種關聯。任何因隔絕而產生的絕望和孤獨都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You Are Not Alone!
作者感謝生活和工作在福建省廈門市的畫家余鍵女士長期對他詩歌的欣賞和點讚,感謝她同意在本集中插入她的三十餘幅代表作。余鍵善於捕捉現實和意念中的各種形象,隨心所欲,水墨色彩斑斕絢爛。她的作品常常表現女性與宗教主題,以及內心種種苦樂和靈異體驗。她的創作源自潛意識——人類心靈活動的共同源泉,稱她為靈魂畫手絲毫不為過。本集詩畫相得益彰,詩人的心像彷彿被展現成濃彩。
作者感謝美國肯塔基大學退休教授Charles Hultman老先生,他二十八年前寄來的英文文學書籍依然存放在作者的書架上;感謝美國緬因州2002年來廈門大學的富布賴特項目訪問學者Dana Wilde,這位詩人兼自然主義學者與作者一直保持通訊來往,談論詩歌、佛學與自然;感謝英國詩人、翻譯家Tony Kline,他從事多語言翻譯,創作禪道詩歌,並且身體力行道家生活方式。他們的幫助、鼓勵、評論與讚賞使作者在近乎語言自我放逐中得以維持創作熱情。
作者感謝他的家人Alice Yang、蕭雨淳、容詩琪和Elvira──他生命航船的錨、纜繩和港灣。作者心中深藏著他的父母、三伯、兄長和姐姐,以及一長串出現在他人生旅程各個時段的師長、好友的名字,這些名字宛如星辰閃爍在他心靈的璀璨夜空,照耀他獨行在人世叢林。作者還要感謝長歌出版社的社長吳放先生、主編王暉之女士、副主編陳耀姬女士和封面設計藝術家宋明錕先生,以及所有為本詩集完美出版發行貢獻過智慧和勞動的人。
最後,作者要感謝現在和未來《幽谷迷思》的讀者。秘園花開,寂靜成歌聲,園裏的小草也歡欣雀躍。我們應該平等齊觀萬物,從中體悟那貫通一切之「源」。宇宙間,一切皆自然,惟人陷入自我,造作苦難。其實,睜眼所見,皆為我師。在靈性維度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願你與萬物關聯就像一滴覺性水珠之與大海,願滴滴清流不受染汙,一絲一絲地悄然潔淨渾濁的江湖。
X. Z. Shao/蕭興政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英文系
第三人稱自序,201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