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變萬化一滴水
Olivier Poivre d’Arvor
法國藝文推廣協會執行長
這真是個瘋狂的舉動。「我要去北京」,他跟自己說。然後,他便一如往常,獨自一人,就這樣去了,為那個由馬可波羅首度向世人揭開簾幕的國家建造大劇院。他彎著腰,很清楚這項任務十分艱巨,他那高大硬朗的身軀,卻如同竹子般柔韌。他有點中國化,卻又恰到好處地維持了法國人的特性。他的面容和衣著令人聯想起苦行僧,雙頰凹陷,顴骨突出,但是目光炯炯有神,猶如小孩般對世界永遠充滿好奇的雙眼。怎麼能夠如此清瘦,卻又如此感性呢?他永不停歇,一直向前。如果他是個常人,早就倒下了。他早該因為工作過度、遠離異鄉、文化隔閡而離開世間了。但是,他是個信使,帶來罕見的希望與一縷光芒。他是天上來的才子。有了他,世界誕生了。
這是一座為肢體表演、舞蹈、音樂、戲劇、聲音、舞台而設計的建築物,由一個很敏感的人所設計。這個建築是為了保護藝術家,同時也是為了容納他們的世界。這滴水千變萬化,含有無窮生命力。「國家大劇院」這個名稱中,「大」,毋庸置疑,意指我們無法想像還有更巨大的戶外穹頂。整體曲線壯麗勝於驚奇。「劇院」,有比這更突出的嗎?3個廳可容納5500個座席。「國家」?它正好位於中國國家政治權力中心的天安門廣場邊,鄰近人民大會堂。就好像我們法國巴黎歌劇院,它位於愛麗榭宮和波旁宮之間的協和廣場上。
我去工地參觀過很多次。保羅.安德魯引領這個奇蹟發生,歷經了各種磨難、焦慮,無時無刻不承受挫折的威脅,飽受失望與被誤解的摧殘。這是一場艱苦的戰役,從競標開始,經歷了某些當地人的嫉妒以及對法國建築師的設計的質疑。正如他所寫的:「建築的故事是一個黑夜的故事;漫長無盡又充滿希望。它不可能重現,也不可能再次創造。」我們倆都常常去旅行,經常在巴黎的「費爾南家」不期而遇,那是我們的朋友讓-皮埃爾開的小餐廳。保羅總讓我吃驚,因為每次碰面,他不是剛從北京回來,就是即將飛往北京。我心想,怎麼會有人這樣,既優雅溫柔,又滿懷焦慮,對柔美的曲線形體充滿熱忱,他怎麼能夠在中國建立威望?在那兒,談判困難重重,外國人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身份,已經非比尋常了。後來他的設計受到肯定,被公認為最優秀的作品。今晚,幾乎完工的建築圖片就出現在我眼前。同時,透過保羅的文字,我彷彿也聽到工地的聲響,看到音樂廳的天花板以及穹頂的木材飾面。讀到這些文字,我確信音響效果一定絕佳無比。我喜歡花園的規劃,喜歡那個水池;我喜歡有一個廳專門演歌劇,另一個是音樂廳,第三個則供戲劇和舞蹈表演之用。我喜歡這顆蛋,喜歡它出色的簡單外形,而這些想法都來自這個用筆和記事本工作的人。在一筆一畫裡萌發想法,發展出供表演活動演出的空間。我喜歡這些草圖,我很高興它們是出自一位法國建築師之手。雖有中文語言的障礙,他從不害怕面對這個民族、這個民族的歷史跟文化。
對保羅來說,建造這樣的大劇院還是頭一遭。然而他早就因那些非凡的機場航站設計而名揚四海,當他第一個航站竣工時,才剛滿三十歲。
他四處旅行,同時讓他設計的建築遍佈世界各地。大阪、卡薩布蘭卡、羅德岱堡、阿布達比、中國浦東、埃及、伊朗、印尼、菲律賓、非洲以及歐洲各地。他是機場建築專家,這點毫無疑問,但是,他的發展並不侷限於此,近幾年,我們看著他轉向文公共化建築:這兒設計一座海洋博物館,那兒蓋一個劇場。中國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設計了上海浦東機場、廣州體育館、廣州科技中心、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他很可能是世界上作品造訪人數最多的建築師之一。
但是今天,保羅.安德魯完成了所有建築師都夢想完成的作品。我非常欣賞他投向世界、世人的目光。他的作品堪稱最重要、最受矚目、曝光最多的建築。沒有門,沒有柵欄、屏障或是窗戶,而且他得忍受絕望的孤獨。儘管面對的是無數的工程師、工人,以及15億的等候者,但這個作品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誕生,明日即將帶著歡樂出現在世人面前。這個形體源自於保羅的十指之間,也是我所夢寐以求,今夜,這形體的力量流進我的掌心;那是一股令人安心的、必要的、豐饒的、母性的力量,源源不斷,無窮無盡。
保羅?安德魯vs法蘭西學院院士程抱一
程抱一:
我懷著高度的興趣拜讀了您的著作。我很少讀到如此富有教育意義的?述,在這當中,在這段工程建造的期間,您一點一滴傾訴自己所完成的成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您的文字不僅著眼於工程的進展,也透露您的感受和想法,其中還包含了您的苦惱和疑慮......
保羅.安德魯:
我並不想寫成建築專書,也不想寫一本急於解釋、評論,尤其是辯解的書,我想寫的其實是一本文學作品,可以觸及設計裡更私密也更單純的部份。因此, 我必須願意揭露自己的情緒和苦惱,擺脫一般人認定的設計者形象:馳騁疆場的領導者形象。有時我在想,一個必須做出這麼多不可逆轉決定的建築師,他的特長就在勇於懷疑和永不滿足的精神。
程抱一:
是的,在閱讀您的著作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明白在一個大型建築案裡——就像這個案例——建築師確實需要堅強的意志力和魄力,但也需要相當的耐心和謙遜。為什麼需要耐心,那是因為在一段長時間裡,他會預料到許多延誤、煩惱和不解;之所以要謙遜,那是因為他必須學會面對不確定的因素、突發的狀況,以及與計畫相悖的執行結果,他必須學會接受不完美——當然,這和接受錯誤不同——就像西多會(Cistercians)的修士建築師那樣。此外,儘管他的計劃是經過深思熟慮、嚴密計算,並且做成具體的模型,但他還是得等到這些或那些都完成後,才能確定是否達到預期效果。您在書中提到了那個水面倒映穹頂的水池,唯有等到石板安置妥當,唯有水池注滿水,才能知道穹頂的倒影是否能夠完美呈現。由於倒影,穹頂的弧線才變得完整。
保羅.安德魯:
正是這些原因使得建築與概念相距甚遠,而今天的建築師卻把建築簡化成概念。想法可能瞬間產生,就像思緒發生短路那樣。這些想法很珍貴,但是,如果沒有付諸實現,讓想法落實成為一座建築物的話,那就什麼也不是,或者說微不足道。
程抱一:
談到水池和穹頂,我認為您的靈感彷彿本能地就與中國思想的精神相結合。中國思想旨在追求天地合一,致力將天納入地的範圍之中,強調這種循環運動。這裡,我想起您曾經說過的「法國特性」和「中國特質」:興建戴高樂機場航站時,您拒絕讓您的建築表現「法國特性」,您在設計北京的國家大劇院時,同樣也避免「中國特質」。我非常贊同您的觀點!其實,「法國特性」和「中國特質」都只是一種陳腔濫調,來自早已凝固、僵化的傳統思想而已。如果想真正借用文化傳統的話,應該追本溯源,回到設計者的原始動力,教人歎為觀止的是,這些設計者縈繞於心的都是普世的概念和內在的渴望。若這一點是確定的,我們希望聽您談談北京或中國其他地方的歷史建築,是否讓您頻繁的中國之旅留下深刻的印象。
保羅.安德魯:
我知道保持緘默會給人無動於衷的印象。但其實不然。我的沉默是含蓄而虔敬的。我在北京紫禁城的文淵閣逗留了許多時間,那裡有寧靜自然的花園和長廊。我常常穿越紫禁城,大多借道一眼難以望穿、與天邊相連的宮殿和迴廊。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是抱著歡愉與平靜的心情參觀許多花園;有一次我還去了蘇州或杭州的花園,不過我比較常去湖濱的花園和天壇的花園,通常都是在各種不同的情境下穿行而過。正是在那裡,由於我直接感受到空間與土地的非凡意義,讓我感覺自己接近中國的心臟,從而獲得信心與鼓舞。
程抱一:
在您的書裡有幾個動人的段落,是您提到這些愉悅片刻的部份:由於克服了不快、沮喪乃至絕望,您突然心懷感恩並平靜下來。您發現了意料之外的美。於是,在這樣的晚上,當夜幕降臨時,獨自佇立於工地的陰暗處,您任憑想像力馳騁,輕鬆勾勒出未完成工程的輪廓。於是,在這樣的黎明,站在俯瞰紫禁城的景山高處,您朝人民大會堂的方向眺望,凝視著天空下熠熠生輝的「鴨蛋」形「怪獸」,它正躺在那兒;溫順、忠誠、和諧。您感覺它將獨立自主,開始自己的生活。
保羅.安德魯:
這些小憩時光確實帶給我神奇溫柔的撫慰,失去信心的感覺煙消雲散。這些時光還帶來什麼呢?一個結局。誰需要一個結局而不需要一個開始?不,小憩時光以其無盡的關懷所帶來的、所汰舊換新的,是信念與承擔信念的勇氣。
程抱一:
我剛才說,國家大劇院要「開始自己的生活」,因為它除了是一個具備各種機能的場所外,也是北京市中心一個充滿活力的地點。它包含三個表演廳、通道、餐廳、休息區以及綠地。它提供會面、散步的空間,同時也是充滿大眾歡樂的殿堂,在那兒,任何活動都會成為一種賜福。或者,它超出預期,成為出人意表的傑作;而且令人欣喜,就連設計者本人也驚喜不已。
2007年6月20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