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德國人是誰,而我們又是什麼?我們是如何變成今日的樣子?所有的一切又將朝哪個方向走?極少數同時代的人知道答案。我們鬱悶不安地發現,自己在迅速轉變中的未來裡打轉。但是我們對於未來事物的預測並不比前人高明多少。大多數的人連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都覺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人覺得不可名狀。
在德國現今已五十歲的人是出生在另一個世界,完全不同於我們眼下的生活。那是一個戰後不到十年的世界,祖父輩的人們好不容易才恢復的正常生活型態,在那時自然又重新具有影響力。如果是個男人,則必然會去工作;假如女人剛好不是戰爭遺孀,也不必賺錢養家活口的話,她們就照顧小孩和料理三餐。腳踏車是當時大多數人最快速的移動工具,德國的街道上才只有五十萬輛小客車在行駛(今天的車輛幾乎是當時的一百倍)。當時剛問世一年的電視機,幾乎仍未進入何一戶人家的客廳。九百萬來自東歐的難民歷經戰爭與驅趕,他們被准許在德國紮根,建造自己的房子,每一個人都很快樂。人們結婚得早,二十五歲就當爸爸或媽媽;依照慾望和心情生孩子,離婚仍是件不可外揚的醜事。禮拜天上午去教堂,就像是家人傍晚時分散步一樣普遍。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經濟理論支配著西方,馬克思的理論掌管著東方。比爾?蓋茲的微軟文化甚至都還不知道在哪裡;辦公室裡敲的還是打字機。這個一九五四年的世界就到此為止。
生活方式和生活走向自這時起劇烈地改變了。「自己動手做生涯史」取代了傳統的個人生活史,拼貼式家庭關係取代了清楚明確的家庭關係模式。人的活力分散了。在職場就像在私領域一樣,人的活力逐漸崩裂成零星部分,工作生活也轉變成一連串的零星工作。白頭偕老轉變為不同階段擁有不同的伴侶,舊的家庭則成為「多元地方性的關係網絡」。教堂失去信徒一如失去傳教的影響力,哲學家的聽眾也寥寥無幾。今天大多數人都開自排車--但並不真的相信自排的功效。
五十年來的七項趨勢決定了我們的社會發展--不過尚不確定是好是壞。第一,人們變得長壽。這要感謝醫藥的進步,抗生素、精細的手術技術,前置與後續的護理措施的改善,讓我們活的更久。今天德國男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五歲,女人則八十二歲。他們的平均壽命比起一百年前多加了三十歲,比五十年前約多了十歲。這使得所有先前的養老計畫都落空。
第二,國家老化。一九五○年的德國有一百四十萬的新生兒,五十年後新生兒人數只比七十萬多一點。當時十四歲以下的孩童有一千五百萬,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口有六百七十萬;現今這兩個年齡族群的情況是一比一。這些數字背後隱藏著人口結構的改變,其中一項原因是六○年代中期上市的避孕藥。避孕藥徹底改變了生育行為,就像是改變了生涯規劃。
第三,事業越來越是女人在廚房與孩子之外的另一種選擇。今日約有百分之五十八的女人就業(一九五○年是百分之三十一)。然而這些有工作的女人意謂著,家庭被迫改變組織。國家與經濟方面也必須思索新的方法來調整兼職工作、幼兒托管與老人看護,以便職業婦女不會為了養育工作而被迫放棄職業工作。
第四,工作環境改變了。企業活動的一致性--發展、生產、出售--大幅解體了。外包是原則。公司消失、合併、外移或是購買別的商標名稱。Vodafone Mannesmann、E. on Hanse Hein Gas、Aventis Hoechst都是剛合併改名的大公司,「24銀行」突然又改回「德意志銀行」。這使得「新的混亂」越演越烈,人們不得不接受被擺佈的感覺。大家心知肚明,農業人口已縮小至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三。現在他們慢慢察覺到,工業人口的數量也持續地在下降--從一九五○年幾乎由總就業人數的一半降至二十一世紀初的百分之二十一點六。在現今的服務業領域工作人數佔總就業人數的三分之二;一九五○年時只有三分之一。但是鑒於新近的企業裁員浪潮,令人想問的是,工作前途在哪裡:人的勞力屆時是否就像被牽引機取代的馬匹一樣,成為多餘的?
第五,我們生活中的去教堂化也不容忽視,在德西較不明顯,德東則相當明顯。今天在德西仍有百分之七十四的的人屬於新教或是天主教,德東則只有百分之二十七點八。固定上教堂的人數在德西僅有四分之一,德東更少。以天主教會方式受洗、結婚或者安葬的百分比自一九五三年降到約一半;新教徒方面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第六,以前人們覺得辛德朗(Hindelang,阿爾卑斯山上德國渡假勝地)比興都庫什山(Hindukusch,阿富汗境內)近。當時最近的山谷已經遙遠的像另一個世界,渡假就到祖母家的花園,最好的是在波羅的海旁的民宿。頂多就只有官員和公務員會搬家。現在移居是平常化。馬爾地夫和西班牙的馬約卡島(Mallorca)、大西洋的加那利群島(Gran Canaria)和美國的大峽谷彷彿就在轉角處。二○○二年有三千四百萬人到遠方渡假。
根據聯邦傢俱運輸商協會報告,每一個德國人一生中會遷居七次。新移動性的反面無疑是喪失連結與方向。全球化也意謂著去本土化。自從鄉村的菩提樹須讓位給快速道路,人們便覺得很難去決定自己歸屬何處。
第七,五十年前只有少數的外國人居住在德國。如果將非法移入也算進七百九十萬的合法移民者裡頭的話,現在每十個國民中就有一個是外國人。同化、融合還是多元文化?其最初的問題「德國人的祖國是什麼?」再度回到今日當代的形象中:誰屬於這裡,誰不是?又哪些獨特性質應該是那些將成為德國人或要成為德國人的人所要保持的?
關於這七項趨勢有滿滿一大箱的學術書籍。但是,誰會去讀他們?我們尚未真正的意識到,過去五十年的發展是如何徹底翻轉我們的生命和生活。而《時代週報》系列的《生活在德國》之目的就在於此。在將近三十週的系列文章中,以長達六個月之久的時間,描繪德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驛站,和敘述他們的生活情況。二十九篇文章的每一篇皆描畫出德國生活的一段剪影,藉以作為回顧。透過二十六名性情各異的筆者的三稜鏡來觀看德國生活,如此一本真實剖析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德國之書問世了--聯邦德國及其社會的瞬間快照,兩者同樣都以歷史意識,以及立足於當前的現實而見稱。編輯首度以這樣的形式作出的冒險行為與剖析二十一世紀初的德國正好合拍:拍出一張具有歷史的深度批判、現實關係與展望未來的快照。
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已有剖析德國這樣的一個想法,當時我是德國《時代週報》(Die Zeit)的總編輯。但總是有些困難:不是沒有欄位就是找不到合適的筆者,要不就是沒有資金。現在我這塵封已久的想法得以實現,首推《時代週報》「生活」部門主管默里茲.米勒.維爾特 (Moritz Muller-Wirth)的功勞。他採納提議並掙得《時代週報》「知識」部門主管安德列亞斯.澤克(Andreas Sentker)的支持。從二○○三年十月一日開始至二○○四年四月二十二日,一系列的《生活在德國》連載於漢堡的《時代週報》。現在這個系列在這本書裡(結尾增添了與前德國總理施密特〔Helmut Schmidt〕的訪談)將可供廣大的讀者群使用:作為了解我們社會的鎖鑰,也是社會在我們前半世紀所經歷的蛻皮痕跡。
提歐.蘇默
二○○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