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的迷霧
如果你無法看到自己的陰影,你必須去找它。陰影見不得人地躲藏在你意識的暗巷、祕道和鬼影幢幢的閣樓中。有陰影並不是一種瑕疵,而是一種完整。這是讓人難以正視的真相(你是否曾試著坦率告訴某人有關他們的真相,結果他們只會用「別對我做心理分析」或諸如此類的話,將你頂回去?潛意識的領域,感覺起來像深海一樣危險,兩者都很黑暗,又充斥著看不見的怪物)。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理想破滅後的殘骸,這些理想看起來曾是那麼完美的解決辦法。每個解決辦法,都對應著一幅黑暗的景象。
如果你認為陰影面向,如恐懼、憤怒、焦慮和暴力,是惡魔附身的結果,那麼解決辦法就是幫受苦的當事人驅魔。可以用儀式、淨化身體、齋戒和折磨人的苦行來驅趕惡魔。這並非古老的想法,數以百萬的現代人對此深信不疑。走過書報攤,你都會看到精美的雜誌向你保證,透過某種淨化方式,或許是某種能讓你克服對不健康食物之渴望的飲食方式,或是某個能讓你遠離不合適對象以找到正確伴侶的檢查表,你就會有全新的改變。「改變你的生活方式」,就是驅魔的現代版。
與這種說法相近的是,惡的力量已散布在人間。如果這是你對陰影的解釋,宗教自然是解決之道。宗教符合你的想法:善的力量與惡的力量對抗。對數以百萬人來說,這場戰爭是相當真實的,遍及生活的每一面,從性的誘惑到墮胎、無神論的興起及愛國精神的式微。魔鬼創造了人類受苦及惡行的每個形式。唯有上帝(或眾神)才有力量打敗撒旦,將我們從罪惡之中拯救出來。然而,很難說到底是宗教打敗了陰影,還是宗教透過將來在地獄會受到的折磨,引發人們強烈的罪惡、內疚、羞恥感及害怕,反而讓陰影更加強大。
既然我們自傲已活在生活不再受迷信支配的時代,這些由來已久對黑暗面的解釋,就不再是僅有的選擇。人可以不理會惡的力量,自己負起責任來。黑暗面已與時俱進,成為精神健康方面的疾病。這條途徑有一大串治療法。成癮者被送去勒戒;焦慮與憂鬱的人被送去看精神科醫師;憤怒的人失控,在高速公路上橫衝直撞,最後被送去情緒管理班。
既然有了這麼多解釋,每種解釋也都對應著特定的解決辦法,為什麼陰影還是立於不敗之地呢?
這個問題,看起來彷彿沒有希望。但事實上,處理陰影的第一步,就是先承認它的力量。人性包含有自我毀滅的一面。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陰影」的原型時,說它在「自我」(the self)的周圍製造了幻覺的迷霧。我們困在迷霧中,逃避自己的黑暗,於是給了陰影更多力量,凌駕我們之上。榮格派的原型理論很快就變得非常複雜難懂,這不足為奇。然而陰影的頑固力量一點也不複雜。就在寫這段文字時,我休息片刻,打開電視一看,大名鼎鼎的億萬富翁巴菲特(Warren Buffett)正接受採訪,討論經濟繁榮與蕭條的交替循環。
「您認為還會有另一波泡沫化,造成經濟大蕭條嗎?」採訪者問道。
「一定會有的,」巴菲特回答。
採訪者搖搖頭。「為什麼我們無法從上一次經濟蕭條中得到教訓?看看貪婪怎樣把我們害慘了。」
巴菲特露出淺淺的詭異笑容:「貪婪會讓人樂上一陣子。人們很難抗拒。不論人類進化到什麼程度,人類在情感上,一點也沒有成長。我們還是跟過去一樣。」
簡言之,這就是陰影及其引發的問題。在幻覺的迷霧中,我們看不到我們最糟糕的衝動,會毀滅自我。我們無法抗拒,甚至還覺得有趣。因此,不論在莎士比亞的戲劇或銀幕上的西部電影,才會有那麼多復仇的戲碼,成為大眾的娛樂。還有什麼比發洩潛藏的憤怒、摧毀敵人及耀武揚威,更大快人心的事呢?透過讓黑暗看起來像光明一樣,陰影藉此發揮它的威力。
傳統智慧花了大部分氣力與思考,也在處理這個根本的兩難問題。萬物都有黑暗面;萬物的本性裡就有毀滅的力量;死亡中斷生命;衰退減弱活力;邪惡具有誘惑力。難怪幻覺的迷霧,看起來還是像個很不錯的地方。
如果你與現實面對面,黑暗面會大到讓你難以承受。然而,有股對等的力量一直能成功地克服黑暗。無效的解決方法的殘骸,讓我們看不見這股力量。幻覺的迷霧,使我們同它隔絕開來。當你轉著晚間新聞裡播放的大災難與恐怖事件時,你永遠想不到,人類始終都有力量,能從黑暗中找到平安、欣喜與自由。
祕訣就在「意識」這個詞中。當人們聽到這個詞,就露出失望的表情。「意識」是老掉牙的東西了。打從女性主義出現、還有各式各樣的解放運動,我們就聽過關於意識提升的說法。數不清的靈性運動,都是以達到更高的意識為承諾。你甚至想把意識給扔到那一堆失敗的理想殘骸中,因為明明我們那麼真誠地想提升意識,陰影還是以戰爭、犯罪和暴力來殘害這個世界,如同它用痛苦與恐懼來殘害個人生命一樣。
我們已走到了十字路口。意識,若不是錯誤的解答,就是沒以正確的方式來嘗試。我想建議,後者才是真確的。人性黑暗面的解答,唯一永久的解答,就是更高的意識。出錯的,不是這個答案,而是它的應用方式。
療癒靈魂有無數種途徑,就如同癌症有無數種療法,但沒人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去實驗所有做法。選定一個能達到你目的的途徑,是極為重要的。為了做到這一點,需要對陰影有更深入的分析。如果只看到陰影的表面,黑暗將會持續存在。因為陰影並不是像疾病、惡魔或惡的力量那樣簡單的敵人,它是萬物最基本的現實面之一,唯有完全了解它,才能成功對抗它。
一體實相的真相
想要打敗陰影,第一步,就是放下所有想打敗它的想法。人性的黑暗面就是靠戰爭、掙扎和衝突茁壯的。只要一說到「贏」,你就已經輸了,因為你已扯入善與惡的二元性裡。一旦如此,就沒有任何方法能終止二元對立。善沒有力量,能一勞永逸地打敗對手。我知道這很難令人接受。每個人的生命,都曾有過令人羞愧的行為,現在也還在跟某些衝動抗爭中。我們的周遭盡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暴力行為。戰爭與犯罪蹂躪了整個社會。人們拚命祈求一個更高的力量,能讓遍地黑暗重回光明。
很早以前,現實主義者就對「人性的善」打敗「人性的惡」不抱希望了。佛洛依德是曾同心靈交手過、最現實主義的思想家之一,他臨終前,正是納粹暴力吞噬歐洲的時候。他做出結論,文明的存在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我們必須壓抑野性、原始本能,好讓它們能在掌控之內,然而儘管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遭遇許多挫敗。世界爆發群體暴力;個體爆發個人暴力。這分析意味著某種可怕的無奈。除非「壞的我」被推入黑暗,單獨監禁,否則「好的我」就沒有機會活出和平、充滿愛及有秩序的生活。
現實主義者不得不承認,壓抑本身就是一種惡。如果試著掩蓋憤怒、恐懼、不安、嫉妒及性欲,陰影就會得到更多能量供它利用,而且它會毫不留情地利用這些能量。當黑暗面出其不意地攻擊你,大浩劫就來臨了。
上星期,我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她正急著尋找安全的庇護所。她的丈夫長期酗酒,還會辱罵她。他們處理這問題好幾年了,她丈夫節制幾次後,又故態復萌,繼續酗酒,毀了家庭與工作。當這一切結束時,他既疲憊又羞愧。最近,他失蹤了一週,這次回來之後,他的自責與悔意全沒了。他的妻子要離婚,丈夫的反應開始變得暴力。他毆打她,她說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現在她除了挫折感與淚水外,還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就短期來說,人們能夠做的,就是給她有關庇護所及婦女支持團體的建議。然而當我掛上電話,依然能感受到她崩潰的情緒,我想著長遠的未來。成癮者故態復萌,已成為心理現象的常態。然而,到底他們真正代表的是什麼?我認為,他們是常見狀況的一個極端例子:一個分裂的自我。
對成癮者來說,「好的我」與「壞的我」之間的分裂,無法獲得解決。一般來說,處理黑暗面的方法很簡單。否認自己不好的行為、忘掉自己邪惡的衝動、為自己發怒而道歉,以及對自己的惡行表示悔意,這些並不難。但是成癮者無法滿足於這些簡單的處方。更黑暗的衝動占據了他們,不受正常的檢視和約束。他們甚至感受不到單純的快樂。內在的惡魔暗中破壞快樂,它們嘲弄幸福,不斷提醒成癮者他們的脆弱與惡劣。
我們就當這樣的描述,大致正確。我還略去了某些重要的組成元素。習性在成癮症,扮演著有力的角色。腦內的生理變化也是──藥物濫用者利用外來的化學物質攻擊腦內的受體,破壞了快樂與痛苦的正常反應。然而成癮症的生理層面被過度誇大。如果成癮主要是生理因素,就不會有數百萬人偶爾還會使用酒精與藥物。然而他們還是在使用,但是對這些人來說,沒什麼長期傷害,成癮機會也極小。不管成癮及其原因是什麼,我們無需進入此激烈論戰中,我們可以後退一步來看,不把成癮當成孤立的問題,而可以將之視為陰影的另一種表現。
因此,要治療成癮,我們必須靠近陰影,解除它的武裝。既然這是我們都想做到的,我就以那位在外喝酒、醉醺醺的丈夫為例,繼續說下去。他還可以代表陰影的其他表現方式,例如粗暴的脾氣、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等。乍看之下,這些似乎沒什麼關聯。對職員性騷擾的上司,行為不致於失控,不會像討厭同性戀的人犯下仇恨罪。然而陰影,讓它們有了共同的關聯性。每當自我的任何一面被分裂,被貼上像「壞的」、「不正當」、「可恥」、「罪疚」或「錯誤」的標籤,陰影就得到力量。不論人性的黑暗面是表現為極度的暴力,還是以社會能夠容忍的溫和方式表現出來,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自我的某部分被分裂了。
自我分裂後,「壞的」部分就不再能接觸到自我的主要核心,我們認為這部分是「好的」,因為它看起來沒有暴力、憤怒和恐懼。這就是「成人自我」(adult self),對世界及其他人都適應良好的小我。當然,那位喝醉酒的丈夫也有「好的」自我。他可以擁有比正常情況下更美好、更令人滿意的良好自我。你愈壓抑黑暗面,就愈容易營造出充滿善良與光明的人格面具(所以,在發生瘋狂開槍殺人或恐怖罪行後,我們常在電視上看到兇手的鄰居很詫異地告訴記者,加害者「平常看起來像是個好人啊。」)
我從那位心煩意亂的妻子口中得知,她的丈夫一直在勒戒中心進進出出。有時候,治療會有一陣子效果。然而縱使在他清醒時,他還是很痛苦。他不斷擔心酒癮會再度發作,深怕故態復萌。雖然他那麼努力抵抗,卻還是避免不了。甚至在他暫時獲得勝利時,陰影也在旁觀看,伺機等待。
有一次,她的丈夫處於酒精戒斷症候群的痛苦中,盜汗與譫妄的狀況嚴重到令人受不了。這名妻子緊急去找醫生,請求開藥緩解他的症狀。但她碰上的醫生,剛好是個頑固的現實主義者,他拒絕開藥。醫生說:「讓他置之死地而後生吧,那是他唯一真正的希望。不這樣的話,就算減輕痛苦,也無法幫助他。」
你我可能會認為這是個無情的診斷建議,然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現象,在成癮圈子裡是人盡皆知的。這可能會冒著可怕的危險,因為當你要拆穿陰影時,它就會訴諸自我毀滅的極端手段。無意識會產生多少痛苦,可說是沒有限制的,而我們都很脆弱。成癮者、或任何被陰影能量控制的人,都陷在幻覺的迷霧中。在迷霧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強烈的渴望,及害怕得不到成癮物。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冒險之舉能奏效,乃是迷霧散去之故。成癮者開始有了真正實際的想法:「我不是我的癮頭,我比它更大。我不想失去所有一切。恐懼是可以克服的。現在該是了斷它的時候了。」在這樣的清明時刻,療癒的力量就從這種清明中產生。人識破了自我毀滅的引誘,明白這是多麼不理智的事。在清明中,自我整合在一起,不再盲目。
你只有一個。那是真實的你。它超越了善與惡。
當意識停止分裂,陰影就失去力量。當你不再分裂,你只會看到一個自我的所有面貌。沒有隱藏的隔間、地牢、酷刑室,也不再藏在生苔的石頭底下。意識照見自身。這是意識最基本的功能。然而,如同我們將發現的,從這簡單的功能中,能夠誕生新的自我,最終也會誕生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