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旅遊不只是抵達而已
嘿,老兄,慢點,慢點。
電台司令(Radiohead)合唱團,「旅人」(The Tourist)歌詞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唯有在我把機場遠遠拋在身後之時,才覺得自己真正在旅行。由我所住的奇切斯特(Chichester,位於英國南部沿海)往倫敦的火車會經過蓋特威克(Gatwick)機場,在我們經過霍舍姆(Horsham)、克勞利(Crawley)和三橋(Three Bridges)這些越來越逼近機場的車站時,一股熟悉的期待之情逐漸醞釀。起先難以分辨我周遭的哪些乘客會在機場下車,接著我開始看到巨大的行李箱,等距離越近,大家也就開始坐立難安。我看著他們一邊咬指甲,一邊焦躁的看著點陣顯示幕上的車站名單。哪些人是商務旅客也越來越明白,他們因為突然有一連串電話,而曝露了自己的身分。他們虛張聲勢的談起自己雄心壯志的旅程,舌粲蓮花的描述明明是在鄉下機場附近經貿園區舉行的沉悶業務會議。掛了電話之後,他們大聲的嘆氣,轉向窗外,失望之情明明白白的凝結在玻璃之上。
在那之後不久,我可以聽到噴射引擎尖細的噪音,它的音量大到讓緊張的度假者都不由得帶著驚嚇與敬畏之情,瞪著中間的距離。穿著西裝的人們大聲呼氣,大家開始抱怨安檢程序,同時再做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的檢查,確定他們的護照就放在隨身包裡。接著是一波波的動作,人人都忙著收拾袋子,拿起行李。
這些乘客臨下車之際,不由得開始激動起來,就像感覺到颶風即將來臨的動物一樣。商務旅客想要表現出見多識廣的模樣,但他們依舊不免不經意的晃動身體,匆匆穿過這場混亂。月台上眾多行李箱爭著要抬上電扶梯,但已經有一行由上一班火車下來的乘客等在那裡。終於最後一個袋子拖了下來,車門發出嗶嗶聲響關閉,車廂開始移動。
人人都上了月台。每一個人,除了我。我從不在機場下車。唯有當蓋特威克機場被遠遠拋在身後之時,我才知道我真正上路了。
* * *
就像每年由英國赴歐洲旅遊的數百萬人一樣,我也要前往西班牙的地中海岸,和那數百萬人不同的是,我要搭夜車去馬貝拉(Marbella)。
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搭過客機,寧可由陸路或水路前往各地旅行。大家都認為這事太稀奇,因此過去十多年來經各家全國性報紙的度假旅遊版報導多次,《新聞週刊》一度甚至感動得稱我為「慢遊的捍衛者」。
十年來,慢遊歷經流行興衰,幾乎永遠和環保議題扯在一起,我覺得此事倒很奇怪。我的確認為自己尊重地球──我做資源回收,並且盡量不浪費水,但我之所以照我的方式旅遊,真正的原因只是因為這樣更有趣,更享受。此外,如果我不慢遊,總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在旅遊。
顯然有時候到世界某地非得搭機不可,但英國人所作的國外旅遊,有百分之八十目的地都是歐洲,這些旅程竟有這麼多都是採取航空方式,倒教我驚訝萬分。飛機誠然是很了不起的東西,但隨著廉價航空和套裝行程的風行,我心裡難免覺得旅行變成了讓你低聲抱怨的苦差事,或者咬牙忍受的煎熬折磨。這讓我們不得不面對教人不自在的現代度假事實,矛盾就在於,正因為我們能這麼迅速在全世界移動,因此我們大部分人都不再是真正的旅遊──我們只抵達。
在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Station),我買了一些急救包需要的必需品,然後鑽進一輛黑色的計程車,讓它載我到聖潘克拉斯國際火車站(St Pancras),我要在此搭歐洲之星(Eurostar,連接倫敦、巴黎、比利時布魯塞爾等地的高鐵)。我訂了當晚由巴黎至馬德里的臥舖車票,次日一早再接另一班火車往馬貝拉。坐在計程車上的我開始覺得有點鬼鬼祟祟,彷彿自己正在逃學似的。所有搭機去的人現在都置身在人造光線照射的候機室裡,裡面滿是酒吧和無聊的精品店。他們得停止旅行,而成為一件貨品,在離境大廳內先經檢查所攜的金錢,然後再經過篩檢、秤重,堆放到飛機上的小小座位裡。他們很快就要搜查全身,看看有沒有槍械、炸彈和刀子,而帶著寶寶的人則得大口大口啜飲奶瓶裡的液體,證明他們擠出來裝在瓶子裡的母奶不含任何硝化甘油。
當然,儘管會發生延誤、得經歷安全檢查,如果他們搭乘的是廉價航空班機,還得要瘋狂搶一陣座位,但許多人還是很樂於接受這樣的運送方式,不過整個旅途上,他們的活動受限,大腦也塞滿了小螢幕上一再重複的熟悉圖像和影片。如此這般,幾個小時之後,他們就會被送到另一個機場。如今整個世界都是風行全球的品牌,一體同化我們生活的法則和觀念。由西方世界的家經由機場/購物中心進入飛機的人,在機上看了他們喜愛的西方電視節目,接著讓飛機在另一個機場把他們放下來,然後由計程車送他們到旅館──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家旅館,是因為它提供了西方食物和休閒娛樂。這樣的過程當然是一種行動,但你不由得開始疑惑:這樣做的人究竟有沒有到什麼不同的地方去。
一式一樣的機場出境班次告示板似乎也在欺騙你,而火車站的站牌卻喚醒我的想像力,教我夢想自己可能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可能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在聖潘克拉斯,我通過了安檢屏幕,二十五分鐘後,我已經在往巴黎滑行。歐洲之星是浪漫冒險擄獲我心的開始之處。我在倫敦住了許多年,總是難以抗拒長距離火車之旅帶來的心醉神馳感受。現在我才明白,這個城市是我開始對「慢」或「閒」遊的態度有所領會,讓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發展之處。
* * *
我二十一歲時遷居到倫敦,在那裡待到三十三歲。剛赴倫敦時,在英格蘭鄉下小城長大的我非常緊張。一天,為了要在這貌似難以捉摸的龐大城市中找出我的方位感,我決定避開地鐵,只搭乘巴士。
由甲地到乙地,搭地鐵再快不過,在上下班時,這絕對是很有效率而且十分實用的作法,但如果要明辨方位,那麼地鐵就一點用也沒有。我很快就明白為什麼身為遊客的我會覺得倫敦如此教人肅然起敬。我有一些不同地點的記憶碎片,它們之間卻沒有明顯的連結。倫敦對我只不過是一些明信片圖畫的混合體,各自圍繞著──這裡就是重點,什麼也沒有。新聞報導說它是罪惡的淵藪,教我腦海裡的倫敦在恐怖和觀光客的刻板印象中飛躍。它所有的神奇和歷史,似乎都淹沒在滿面紅光的倫敦塔衛兵、扒手,和辛苦擺了一天姿勢拍照,總算能在硬石餐廳(Hard Rock Café)翹起雙腿休息一下的皇室成員之中。
而巴士之旅中,卻刪除這樣的感受,讓我能以新的方式發現這座城市,不只是實用,而且徹底改變了我在倫敦生活的態度。許多人看到原本可以搭乘超高效率地鐵,迅速融入大都會步調的我,竟然浪費這麼多時間在巴士上,說我簡直是瘋了,但我卻不以為然。我自得其樂,從容的花時間走過這城市的外緣,穿過所有的公園,把倫敦這一部分的結尾和那一部分的開頭串在一起;我發現在這其中似乎為人所遺忘的角落和陰暗的街道,我甚至也拼湊出城市所擅長隱藏的輪廓。
「去弄一份地圖來吧,笨蛋!」我聽到你喊道,但若沒有風景,沒有欣賞它們的方向感,地圖就一點也不實用。過了一年多,我對於地鐵載我去這城市的哪一部分,都覺得放心得多,很快的,我憑本能就瞭解了街道圖,連看也不用看它。這城市──即使如倫敦這麼龐大,這麼駭人,卻依舊成了我的家。
如今不論我到哪裡去旅行,都應用這個原則。只要能夠,我總採取較慢的路程,因為比起飛越海峽抵達目的地──不論那有多麼高效率,它都讓旅程和我所造訪的地方有更大的意義。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慢遊改變了我的心智解譯這世界的方式,而在本書中,我將說明慢遊怎麼讓你也能以不同的方式思考。
……
第四章 擁抱災難
所謂不便,只不過是錯想的冒險。
GK‧卻斯特頓(G K Chesterton,1874-1936,英國作家、神學家),《論追帽子》
……
渡輪發出突突的聲音,渡過了廣大的水域,這時一陣強風灌進了莫爾灣。我們接近莫爾島時,滿月照得海面通明,讓我們很快就看到一樣有點教人擔心的事物。我們要去過夜的克萊格努爾和島的南半部一片漆黑,徹底的黑。他們依舊尚未恢復供電。我已經拋諸腦後的風暴這下又一躍回到我的腦海。我摸索著手機,致電給我們已經預訂房間的旅舍,想確定我們可以去住,但依舊沒有訊號。我想起先前我沒搭理的訊息和不熟悉的電話號碼,心裡一陣驚慌。
凱文和我下樓到冷風中,想要討論出該如何是好。要是旅舍停電,恐怕就已經打烊了,我們就沒地方可睡。那裡恐怕一個人也不會有,我們就會進退兩難。我們倆的手機都不通。渡輪當晚會由克萊格努爾再回奧本,因此如果必要,我們可以趕回來,但這就可能會破壞我們第二天看到鷹鳥的機會。我們先前選擇要待在島上人口較少的南部,就是因為那裡離一位當地導遊比較近,我們原本已經安排好讓他第二天早上來接我們。當時才下午五點,但我們步下渡輪時,天色暗得十分深沉而厚實,唯有反射在水面上的月光和來往汽車的車燈,讓我們能夠看到四周的景象。
幸好我們發現旅舍開著──其實是一直開著,看我們會不會現身。一群當地居民歡迎我們步入溫暖的燭光和爐火,一瓶瓶的紐卡索棕色啤酒(Newcastle Brown Ale)和一杯杯的威士忌傳遞過來,大家談起天氣都驚詫連連,一提到風力發電機因為風太大而爆炸,更是笑不可遏。他們認定我們會想住在托本莫瑞(Tobermory),也幫我們找好了房間,坐在吧台旁的人馬上提出讓我們搭便車的提議,但凱文和我覺得待在原處就很滿意,經歷了我們的旅程之後,在偏遠的蘇格蘭島嶼上的一家小旅社就著火光照亮被困在當地人們的對話,正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凱文對我咧嘴一笑說:「丹,這種慢遊的旅行──是不是一直都像這樣?」我們的主人似乎對我們決定留下來有點吃驚,但我們輪流和他們碰了啤酒瓶,讓他們感覺到我們的確打算待下來享受一下樂趣。
屋外,天空已經沒有烏雲,木星發出明亮的光芒,提醒了我們在宇宙間的位置,教我們為滄海一粟的宇宙洪荒而感到震撼。當你在如莫爾島這般的天涯海角仰望穹蒼,必然難以避免天地悠悠的感觸。當你抬頭望著浩瀚夜空中的群星,或者遙遠的恆星,想起宇宙中這樣的星星遠比地球上的沙粒還要多,那麼你把頭埋進雙手之中,因為「存在」的意義荒謬令人困惑而放聲吶喊,也就情有可原。
我總好奇我們人類這個物種究竟有什麼樣的成就。這個教人不安的想法在我們祖先的心裡必然更加重要,因為他們的時代是一旦太陽下山,唯一的光就只有來自火燄。在這種黑暗中過任何一段長時間,都會使你感到不自在,你開始明白你躲藏在那一片人造光中,讓你產生虛假的控制感,以為你既掌握了現實世界,也控制了心靈的天地。這種黑暗的感受,或者在它把你完全吞沒之時,你所覺得的心理威脅,不只是迷信、創造世界的神話、諸神和怪獸的繁殖場。我們或許自以為比南唐斯丘陵銅器時代建造古墓的人更先進,但他們與夜晚和群星依舊有足夠的連結,得以安排這些古墓的方位與夏至當天的太陽一致。我疑惑這個連結是否也讓他們對自己在宇宙間的位置更加誠實,更加正確。
* * *
在酒館裡,鷹鵰很快地已經成了主要的話題,我們的新朋友也七嘴八舌,紛紛對我們賞鷹的機會提出了各種建議,表達不同程度的悲觀態度。他們全都在談論鷹鵰,彷彿他們也是賞鷹族的成員似的。莫爾島上有三千多居民,其中許多似乎都很感謝這些鳥類對當地經濟的貢獻。人人對於該去哪裡看金鵰和海鵰(Sea Eagle)都有自己的看法,可是旅舍主人艾歷克卻警告他們不要讓我們抱太高的期望。他抱著一貫的沮喪態度:
「有一對夫妻客人每年都來我們這裡待一週,先生是攝影師,所以他喜歡淡季來,觀光客比較少。唉,他們今天早上才走,整週連一隻鵰都沒看到。」
他還強調他的悲觀論說,既然我們已經來了,他就要打烊回家了。雖然時間才七點,教人有點驚訝,不過早點睡覺對我們也沒有壞處。搖曳的燭光就像天然的安眠藥一樣,教人昏昏欲睡。關於鵰的消息雖然不符我們的期望,但到現在為止,光是到達那裡就已經教我們興奮莫名。艾歷克多給了我們兩條毛毯,並且表示希望電力很快就會恢復,一切就會順利多了。
黎明將近,我們依舊沒有電力,因此凱文和我在旅舍裡就著火光吃早餐。我們既激動又緊張,灰色的濛濛細雨落入莫爾灣,也浸濕了在晨光中等待導遊布萊安‧倫斯(Bryan Rains)的我們。他在幾分鐘後乘著白色的小巴士來了,雖然他熱情友善的招呼我們,卻難掩立刻要澆我們冷水的企圖。
「我們今天早上只有很小的機會,幸運的話只有幾小時。中午天氣就要轉壞了,接下來你們會什麼都看不到。」
我打定主意要保持樂觀,因此提到如果看不到鵰類,是不是可以看到其他野生動物。
「唔,最糟的就是抱定想要看某種特定動物的想法,尤其是鵰類,因為你們想看的別種鳥類棲息地在不同的地方。」
我還是不氣餒,因此向他解釋慢遊的觀念,只要你打算從容的運用時間,往往就會得到意外的驚喜。他揚起眉毛,只說了一聲「是」。
我們往克萊格努爾南方的山上走,布萊安說明我們最可能看到目標的地方有三個,因此我們應該直接前往。但我們很快就受到沿途景色的吸引。日出大約是在八點半,在曙光中,我們來到了當地人稱為三峽灣(Three Lochs)的地方,如果我以為從前曾見過阿恩海姆樂園,那麼現在我必然是置身其間。在向南山谷的北面,路略微向上升起,兩旁是莫爾島上兩座較小的的山,我們的右邊是本比伊山(Ben Buie)左邊是克瑞奇-比恩山(Creach-Beinn)。除了由大地、青草和歪歪倒倒的短籬笆柱構成熟悉的棕色斑點之外,眼前的景象是一片白的雪。我們身後的斯瓜班灣(Loch Sguabain)透過「踏腳石」向下進入遠處和眼睛高度相齊的三個水灣。天空飄浮著白和灰色的雲朵,映照著一波波紅色的曙光,你可以看到水的切面經由(Gleann a’Chaiginn Mhoir)到地平線山坡之外的洛赫比伊(Lochbuie)。先前只有在夏天來過莫爾島的凱文對這樣的變化十分吃驚。我們全都有帶望遠鏡,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把它們拿出來賞鵰。有時候地球似乎會創造一個景物、光線和人的情感合而為一,渾然天成的時刻。
經過幾分鐘心滿意足的沉默,凱文說他好像看到什麼,於是布萊安拿出望遠鏡,他把三角架架好,把克瑞奇-比恩山頂下五十公尺處一小塊凸起的岩層納入鏡頭裡,他馬上輕聲笑了起來。
「那是一隻金鵰──好眼力,凱文。」
我忘情的把布萊安推開,盯著望遠鏡裡遙遠山側那一簇正在忙著的暗棕色羽毛。這鵰心滿意足的坐著,把頭轉來轉去,沒有要移動的意思。布萊安有點輕蔑地笑了。
「那不能算數──你幾乎看不清楚,而且牠也沒有展翼!」
但對凱文已經夠好了,對我也夠好。我直勾勾望著望遠鏡中的金鵰搖晃著身體,踏入空中,滑過山脊,往另一側下去。那是完美大自然的一剎那,遠比我所能想像的一切都要更好──正因為它的真實。
雖然我知道布萊安的努力是工作使然,不過他還是希望要讓我們能有比方才更好的體驗。如今賞鳥的壓力已經解除,我們可以盡情享受這一天。我們在下一個逗留地點沒看到什麼,但沿著葛蘭摩爾(Glen More)再往裡走,我們停下來,用布萊安的望遠竟又看到棲在山上岩石上的另一隻金鵰。我十分激動,但可以看出除非我們看「展翼飛翔」的鷹鳥,否則布萊安還是會認為這是失敗之旅。他眺望了我們周遭的山脊,我問他在找什麼。
「不尋常的現象,真的。如果你眺望地平線,就會看到不尋常的東西,雖然你不確定那是什麼。」
接著他放下雙筒望遠鏡,指著夸瑞岱(Cruach Choireadail)前的山脊正上方,喊著正往另一個方向看的凱文。
「兩隻白尾海鵰,牠們展開了翅膀。」
我可以用肉眼清楚看到牠們,但透過遠鏡可以更清楚體會到要讓這些巨大的鳥兒飛翔,需要多大的力氣。牠們的雙翼實在龐大。
「比你的身高還長的翼幅,可以達到二四○公分。不過這兩隻還是小鷹。」布萊安說。
我終於找到了龐然大物,不過雖然牠們在我的想像中翩翩翱翔,但在這裡牠們的雙翼卻是如此之長,使牠們的動作就像波浪湧現浪峰一樣。其中一隻消失在山脊之後,但另一隻卻拍翼降落在地面上,讓我看到牠白色的尾巴。牠豎起了自己的羽毛,黃喙和灰頭朝我轉來,顯露出小鷹的灰色胸膛。就連布萊安現在也顯得開心起來。
「那是白尾海鵰,是舉世體型最大的鵰。」
我轉向他問道:「你剛才一直都在嘮嘮叨叨說些什麼?這賞鵰是我們閒晃出來的結果!」他笑得直不起腰來。
* * *
置身在莫爾島的群山之中,我不禁覺得愛倫坡的阿恩海姆並非人因禁錮在大自然中,而發揮完美想像力的表現。艾利森的景色是一種譬喻,是在生與死的束縛限制之下,滿足的心靈在人的內在所能創造的世界。在故事前面,敘述者解釋他的朋友把他自己的快樂定義為他所謂四種幸福的條件:在戶外免費運動所得的健康、愛情、對野心的輕蔑,以及有一個「不斷追求的目標」,最後這個目標越是性靈,快樂感就越高。
在「《阿恩海姆樂園》的墜飾──《蘭多的小屋》中,我們更清楚看到這點,這個故事裡,一名旅人在迷人而我們已經熟悉的景色中,要尋覓一間簡樸而完美的房屋:「我可以想……某位優秀的風景畫家用畫筆創造了它。」他在其間找到一對戀愛中的男女,周遭盡是書本、藝術作品,和一瓶瓶各色芬芳的花朵。愛倫坡似乎是要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控制自己對於完美的印象,而逃避不讓我們達到想望的暴虐現實世界。不過我們做到這一點,不是藉著征服我們所存在的世界,而是藉著在我們的心中重新設計生命的重心,而那當然也就是阿恩海姆所在之處。對愛倫坡來說,這可以藉著旅遊美景、陷入熱戀、不為「明日」的雄心所惑,以及一生一世的追求表達自己的創造感。
雖然我很欣賞澤基的研究,以及他嘗試藉著神經科學的研究,由大腦實體深入探索它所能夠創造的天地,但說到旅遊以及愛和創造力─失去控制,超越你自己想像力的理解,才是一切的源頭。我認為這也是查特文在他的名言中所要表達的,他告訴我們:「人真正的家不是房子,而是道路,人生本身是一段必須要用腳去走的旅途。」
凱文、布萊安和我,那天早上又花了幾個小時尋覓莫爾島上的野生動物,布萊安果然說中了天氣的變化。可是到了下午,我們在克萊格努爾灌了幾杯紐卡索棕色啤酒之後,我讓他承認我對於慢遊和會有意外收穫的看法是對的。他沒法解釋我們在那短短不到四小時的時間裡所看到七種不同的鵰:四隻海鵰(包括「展翅」的兩隻)和三隻金鵰。我們也看到一隻母水獺和兩隻小水獺沿著斯克里登灣(Loch Scridain)的邊緣游泳,白嘴潛鳥、交喙鳥和無數的鵟,不過我們看到最精彩的景象就在天氣轉壞,迫使我們停下來之前。在一個我奉命不准透露的地點(但若幸運的話,布萊安可以帶你們去),他終於找到一隻棲在一株橡樹中的金鵰,在他的望遠鏡裡,我連牠眨眼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們甚至用他的望遠鏡和我的iPhone拍了一張照片,雖然我對照片抱著偏見,但現在它卻掛在家裡我書房牆上,那根羽毛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