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衣
我親愛的——智慧一如她的美貌——把死亡設想成有如脫掉太空衣。
想像你是個太空人,走出太空船做個小小的太空漫步,也許在太空站周圍漫步,修理太陽嵌板。突然間你遇上來自另一個銀河系的生物。我們就說你和那個生物交換太空人的笑話,互相打量對方,也許甚至碰觸對方,然後你的外星人朋友消失了,回到母船,所有的人都因為他剛碰到的奇特新物種而感到興奮。
那個來自遙遠銀河系的生物也許會將你形容成類似胖胖的「麵糰寶寶」,或是「米其林寶寶」。他也許會報告說:龐大而白皙,有個玻璃面龐。然後他也許會推測,他相信那個太空衣只是個外殼,在那之下,他相信,他瞥見某些美妙、優雅、有彈性、有肌肉的東西,而且比那個龐大的外殼美麗得多。
我可以想像他的外星人老大會用嘲諷的態度,對他的說明嗤之以鼻。「我看過他們,」他也許會說:「但眼見為憑,並沒有被隔離且活在裡頭的內部地球人,在操縱著外部的地球人。為什麼這麼說,」他可能還加上一句,「因為我甚至有機會測量他們的壽命。在他們的背上有個矩形的隆起物,它被稱為氧氣,如果它被用完,他們就死了。句點,故事結束。」
我親愛的說,就是這麼回事。某些人所謂的死亡只是拋下了太空衣,也就是我們所埋葬的,老舊的太空衣,再也不被需要了。
當我哥哥瞥見那個他不再需要太空衣的地方時我在場,當他脫下太空衣的時候,我在一旁,而之後……當他從另一邊寄給我一張明信片的時候,我也在場。
※※※
大衛
我哥哥大衛和我跟我父親之間的關係並不好。那並非我父親的錯,我相信那是因為他生於一八九五年沙皇俄羅斯時代,一個既沒電也沒有自來水的小村子。他是猶太教哈西德拉比的第十三代,他們命令而且得到完全的服從:「老爸」永遠都是對的。他的孩子會質疑他的任何一個命令,這對我父親而言是不可思議的。
大衛在他四十三歲的時候,被診斷出罹患腦瘤,而且預估只剩下三個月可活。
當時大衛決定試試另一個計畫──那個科學怪人療法──也就是他們鑽一個洞,在腦子裡放進放射性同位素的那個計畫。大衛會接受這個治療並非因為他認為那能治好他——雖然他希望那會有用。他會這麼做,主要是因為他相信,不管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事,醫生能從當中學習,而將來某人會受益——即使不是他自己。
那當然不是《受難記》,但也不是打流感疫苗。事關那個光圈,那是大衛自己的荊棘冠,雖然在這個情況下是個金屬圈鑽進他的腦殼,然後散發到那個光圈上。等金屬圈放好以後,他們告訴大衛他要等大約四十五分鐘,才會開始鑽腦殼。大衛說他必須上廁所,於是我們出去找洗手間,他們說廁所就在大廳再過去。雖然頭上固定了個金屬圈,大衛還能在我的支撐下行走。他已經開始用這個腫瘤佔便宜,比如:「別怪我失禮,我有個腦瘤。」這個光圈給他另一個控訴免責權。懷著這個藉口,足以為任何不管多可惡的行為辯解,我們開始走出大廳往所指的洗手間走去。
大衛看起來很可怕,真的像科學怪人,前額靠近金屬圈鑽螺栓的地方有乾掉的血跡。我們閒逛沒幾步就聽到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哭叫,他似乎正準備接受手術。
大衛把頭探進那個孩子的房間,那個可憐的鄉巴佬因為我哥而大吃一驚。
我哥眼中滿是疲憊,頭上有一些螺栓,他以那種模糊的語調說:「嗨,小朋友,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們……他們要拿掉我的扁桃腺。」那個嚇壞了的孩子說。
我哥說:「喔,是嗎?我也是。」
我現在還聽得到那個孩子的尖叫聲。
我哥有種存心不良的幽默感。
回到手術室以後,大衛全身直到頸子被蓋上一張毯子,他們將金屬圈夾在一個框架當中,讓他無法移動他的頭。在他們開始進行手術以前,醫生再次解釋,因為他們要進入腦部非常敏感的區域,大衛在整個過程當中都要保持清醒。醫生說,如果大衛察覺到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他絕對要立刻告訴他們。
「不尋常?」他們要鑽進他的腦殼欸!好吧,他們會作局部麻醉,但是他們需要大衛告訴他們,一旦他們到達大衛察覺怪事的地方——不管是痛苦,或是其他的。他們即將要進入的大腦區域,如果他們碰了不該碰的地方,他們可能導致大衛癱瘓、諳啞或是眼盲。
當他們開始鑽的時候,大衛聽到呼颼聲,然後他們準備植入同位素,那時大衛說:「我感覺到什麼。」
所有的醫生都跳開來,以免他們造成我哥的腦子進一步損傷。
「你能形容那種感覺嗎?」醫生問。
我哥嘗試地說:「可……以……有點叮鈴作響……」
醫生傾身向他,說:「是嗎?」
「而且不完全是不愉快的。」大衛說,而他在說的時候,把他蓋在毯子下的手指舉起往十二點的方向,就好像他正在勃起一樣。
護士爆出笑聲,手術醫師其中一個也在笑。
然而,手術的主任醫生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他說:「我們這是在進行腦部手術,腦部手術!而你開這種玩笑,你無疑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爛的混蛋!」
我哥用一種我開始覺得相當迷人的含混語音說:「哎呀,醫生,你們看起來都那麼嚴肅。我只是想,如果我不緊張,你們何必緊張呢?」
我一生曾看過勇敢的人,沒人像他一樣。
每天早晨,大衛的繼子傑夫和我會停在一家當地著名的咖啡館,點一份它們的鹹碎牛肉帶走。我哥也參與其中,我們把它走私給他。然後我們帶來梅爾.布魯克斯以及約翰.貝魯席的錄影帶變成慣例。雖然大衛帶著他的鋼盔,但我們還是得穿金屬的罩袍,以保護我們不受放射線波及。我帶來了一袋微波過的爆米花,然後開玩笑地把它拿到大衛的頭頂上方。我們有爆米花和喜劇嘉年華,而我想我們一輩子都沒笑過這麼多。除了他正要死去這個事實,我們有段很愉快的時光。
在最後的六個月當中,當腫瘤生長,我哥經歷了約伯的試煉,逐漸喪失行走的能力、視力,以及最後,說話的能力。
然而,他的心智仍然活躍,被拘禁在一個身體裡面,那個曾經優雅而健美,曾經擁有一切,現在卻停止作用的身體。
在他死前兩天,他陷入昏迷。那個時候,他微笑著。那幾乎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微笑。
我不知道當他溜進另一邊的世界時看到了什麼,我只知道他所說的。「那真美。」他低語:「那麼美。」
然而他沒有就這麼死去,而在一天半之後醒了過來。
他的眼睛突然張開。他環顧房間四周,然後如鈴般清楚地說(雖然最後幾個月他已經失去說話的能力):「幹!我回來了!」
他並不高興。
可喜的是,當天稍晚他又陷入昏迷。我幾乎一直坐在他旁邊,而當我坐在那裡的時候,我想到一個事實,身為我的大哥,大衛總是先走一步,為我鋪平道路。如果大衛沒有先做盡不好的事,我根本無法完成這麼多。
大衛去世時是新年除夕。在他的靈魂遠颺之前,不管他之前看到的是什麼,他一定又看見了,因為那個微笑又再度浮現。
在那之後,那只是個他不再需要的太空衣。
我現在相信,就像我們生命的過往一樣,我哥又再度先跨進另一邊,好先看一下,然後回來跟我們保證,他將要進入的地方是如此美麗,雖然我們互相為伴的確美妙,但是這個地球上沒什麼能比得上他剛造訪而等待著我們的地方。就像他的阿拉斯加狩獵之旅,他就是要回來告訴我們那些故事。
從那之後我好幾次感受到我哥在場,不是出現在附近,不是在我旁邊,而是在我之中。有時我看到他的表情在鏡子裡回望著我,或是在老照片裡,充滿淘氣的愉悅諷刺表情。我知道我看起來的樣子,在所有的表情當中,我保證其中有一個不是我本身的,也不是強尼.史派克的,更不是槍手馬傅的,那是我哥哥大衛的表情,藉由我的眼睛偷窺,因為一個笑話分享微笑或大笑,但除了我倆沒有人能真正理解那個笑話。那是一張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