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前記
六、七年來,我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大公園〉裏,用「向水屋筆語」這個欄目寫了一些小文章,每星期刊出一篇,總共寫了幾十萬字。但是我從未有過把它印個集子的念頭,理由是這些小文章寫的多半是身邊瑣事,沒有內容,更缺乏分量。要不是書店賞臉地向我要稿,我只有留下作自己消閒的用處。
而這本小書所收的,只是那些小文章的一部分。
人生路程上一切過去了的事情,在我的觀念中都看作舊夢。不論那是人事或是世事,也不論它們是多麼微末得不足道,只要我的思想有所觸動,它們就像泡沫一樣,一個一個地在腦海裏浮現起來。〈大公園〉給我提供了把這些泡沫記錄下來的機會。但是由於字數的限制和交稿時間的壓力,而我又只能在公餘之暇執筆,我的寫作便不可能有什麼計劃性、思想性,總的看起來只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它們並不光彩,也不動人;除了讓自己得到一點點「懷舊」的快意,唯一的作用,是使我有機會醒覺到,我是曾經那麼樣生活過來的。
在我寫下的這些小文章中,比較使讀者感興趣的,據我所知,似乎是部分屬於與香港文化活動有關的文字。在這方面著筆的時候,我無意為一些人所謂的「香港是文化沙漠」這一概念作辯正;我只是憑自己的記憶,把所知的一些人與事記下來,說明這塊「沙漠」也曾經出現過一些水草。但這可不是「史料」,而只是一點點瑣碎的憶語。我不能夠寫得更具體些。如果香港過去有過所謂「文化活動」的話,我也只是走在前輩後面的一個「邊緣人」而已。
我想,香港縱使是「文化沙漠」,香港也是有文學的;不管那是怎樣一種性質的文學,卻不能夠否定它的存在。過去一些人的工作成果說明了這一點,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文學工作者表現出來的成績,更證明了這個事實。這是很可喜的現象。
一個更可喜的現象,便是近年來,海外──特別是香港和台灣的文學工作,受到國內的關切和重視。聽說,國內有個別的大學成立了「港台文學研究組」,專門研究港台文學界的活動和歷史。其實這個趨勢是很自然的。華僑過去被稱為「海外孤兒」,今天情況已經改變。在爭取國家統一的大前提下,四海一家,文學事業也應該是同一意義。香港人是中國同胞,不是華僑,但同樣是處身海外,因此香港的文學活動也像其他海外華僑的文學活動一樣,應該是國內文學活動的一部分。在時代有了變化的形勢下,什麼事情都需要來一次總結、整理,歸納到一條歷史軌道上去,好讓事情好好的發展。我想,國內個別大學的關切海外文學活動所進行的研究,是一項很有意思的課題,這對海外文學工作者將會起著刺激和鼓舞的作用。在這方面的意義上,我在這本小書裏寫下的幾篇有關香港過去的文壇憶語,想來也不致是全無意思的罷?
此外,關於這本小書裏的其他小文章,我沒有什麼話要說的了。
1983年10月.香港九龍
新版序(節錄)
看到「包羅萬象的一無所有」這描述,讀者對《向水屋筆語》的內容,會有怎樣想法?我不知道,它就令我困惑很久。
這句話是侶倫先生用來總結自己編選《向水屋筆語》的「小書」。1985年出版的,的確是一本「小書」,因為從1977年10月29日開始寫「向水屋筆語」這專欄,一直寫到1983年,共四五十萬字,他只嚴選了那麼少一部分。我曾問過他何故選得那麼少,他卻搖首不語,遇到他這種表情,我知道不應追問下去,話題也打住了。
對這樣嚴選,又很快在坊間脫銷了的書,自從侶倫先生去世後,我常在念中。因為「向水屋筆語」專欄文章,對我的香港文學研究,影響極大。
對早期香港文學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這專欄給我啟蒙。一個個完全陌生的作家名字、一本本從無所聞的書刊、一段段新文學活動紀錄,果然「包羅萬象」。而依據那些資料,我開展全新研究及追查文獻方向,而獲取早期香港現代文學的朦朧面貌。因此絕非「一無所有」。正由於這種困惑,我希望把專欄文章齊集出版,以便後來研究者及未讀過此專欄的人,得睹全貌。
侶倫先生自己的話,應該不會說錯。等到我從頭再讀「向水屋筆語」專欄全部文章,再加上他的小說、散文、新詩,以及他在友人所藏他舊書中的題字,就悟出語中點滴道理來了,而益信出一本《向水屋筆語》「全集」的必要。
讀這「全集」,有幾個問題要掌握。
第一:侶倫先生寫散文,同一題材前後會重複出現但有所改寫。其中修訂或多或少,由此可看出寫作時心情與重點何在。
第二:許多不算自傳的個人資料,往往如閃爍碎片,散佈在不同篇章中,讀者細心,自可由點連成線構成面,呈現一位滿腔抑鬱,有苦難言的香港文化人面貌。推而廣之,也不難重構與這文化人生活有關的社會背景,及來自不同方向的種種微妙壓力。
第三:個人感情濃厚的寫作人,生活在「由於歷史背景的種種因素所造成的特殊環境和社會模式」的香港,既要謀生,又堅持個人文藝信仰,他一直無法擺脫無數說得出或說不出的矛盾羈絆,成為「寂寞地來去」的「邊緣人」。
第四:最後,當然要說到那些早年香港文壇憶語和懷舊思故資料了。二十年代那群新文學拓荒者的名字:孫壽康、侯曜、黃天石、謝晨光、張吻冰、張稚廬、龍實秀、譚浪英、易椿年、魯衡、陳靈谷、劉火子、李育中、溫濤……幾乎每個都應寫一篇論文,然後合成香港早期的新文學史。特別這「島上的一群」寂寞開墾者,日後各自尋路的足跡,足證在香港這片奇異土壤上植根之艱難。感謝侶倫先生讓我們今天記住他們的名字。
小思
2021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