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和語言
四千年前,蘇美國王吉爾加美緒(Gilgamesh)誇下豪語:「我亦將名留青史。」凸顯出語言主要的社會功能:宣示個人的存在。社會上的大小事情,都必須透過語言來反應。早在遠古時代,埃及人就知道「話語為思想之母」。語言可以說是社會的基石,社會最後所呈現的樣貌和之後的改變,都是透過語言來衡量、來進行。同時,語言使人類的行動得以發聲,我們因此得以透過複雜、精密的行動來完成構想。各個層次的社會互動,不論遠至國際關係或近如親密關係,都因語言而開始,也因語言而穩定茁壯。
語言不僅標示了我們的背景、我們的信念、我們的歸屬,同時也表達了自我內涵、性別角色及民族認同。語言在社會秩序之下認可我們的努力,同時告訴他人我們的理想是什麼、準備如何去完成。放眼歷史,人們總是用自己的民族語言、方言,甚至是自己使用語言的習慣來評斷他人,也就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評價他人的社會地位。以語言下定論,舉世皆然。
語言的轉變
語言無時不刻都在改變。最明顯的是書寫語言,比如欣賞莎士比亞作品的時候,我們就會有很深切的感受;比較最不明顯的則是剛開始在變或改變中的語言,比如可能只是覺得祖父母講某個字或某個母音時似乎有點「怪怪的」──當然,反過來說,老一輩的人也往往會覺得年輕人講的話「不得體」。
影響深遠的語言轉變,如分離不定詞(split infinitives)的廣泛使用,就曾是十九世紀末英國社會的熱門話題。當時,整個事件還牽扯到最高統帥──邱吉爾曾語帶戲謔地在一份國家文件邊緣批示:「這種英語實在讓我『受』無法『忍』!」這句玩笑話,似乎預示了一個世紀之後,《牛津字典》終究「被迫收錄」了分離不定詞這種英國人老早使用了幾百年的語言形式。
世界上的各種語言都包含不同層次的用法,不論是宗教用語、皇家用語、專業用語、正式用語、軍事用語、法定用語、熟悉的用法、親密的用法,不同層次的用法在使用時,和不同世代的用語選擇一樣,基本上都是互不相容的。但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並不會因此而中斷,語言本身也會繼續蓬勃發展。
最大轉變因素──都市化
就像每個使用語言的人過的生活都不一樣,促成語言轉變的原因也是既多元又複雜:舉凡外語、雙語、基本結構、書面語的影響,或音韻系統本身尋求對稱的特性等原因,都可能造成語言的改變。過去兩百年間,促成語言轉變最大的因素就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都市化:一七九○年時,每二十個美國人只有一個住在城市;到了一九九○年,要四十個人才找得到一個住在農村。目前,第三世界國家也正經歷類似的都市化革命,對語言甚至整個語系都造成極大的衝擊。這種不同於傳統農村社會的定居模式,為語言帶來了許多大規模的改變,包括用語的創新、方言的整平,甚至是語言的取代。相反地,若是數千年不變的平衡狀態,那麼語言的傳播就會是造成語言改變的主要原因。
現代科技如電話、廣播、電影、電視的發展,為語言的轉變注入另一股活力:電話讓人類得以「盲聽」,也就是說,語言中的古老元素「姿勢」在這項非視覺的溝通中失去了蹤影──雖說義大利人講電話時還是會揮舞雙手、日本人還是會鞠躬,我們講話的時候也都當對方就在眼前,一樣會做出微笑或蹙眉的表情。說到收音機,身兼演員、導演、作家的美國人威爾斯(Orson Welles)在一九三○年曾說:「大家都相信這機器說的話。」當時在德國,講各種方言的廣大人口,都可以透過廉價的人民收音機(Volksempfänger,英譯People’s Receiver)聽到以柏林標準高地德語廣播的第三帝國政治文宣,這是之前從來不曾發生的事。綜觀全世界,廣播對口頭語的影響極大,對語言整平(linguistic levelling)的影響甚至可達三個世代。
二次世界大戰後,來自電視的影響更大:從那時開始,便有文獻記錄許多觀眾所講的方言會納入其他方言的詞彙,方言彼此之間的差距變小,也出現了優劣的分別。在這個節骨眼上,電視似乎是造成全球方言整平的唯一重要因素。過去二十年來,好萊塢片商的崛起對全球電視節目造成極大的影響:標準美語以極快的速度侵佔沒有特別為進口節目配音的國家。以紐西蘭而言,一九七○年代還沒有人知道like、sorta、kinda、ya know和stuff這些字(美國口頭用語);但到了九○年代中期,因為經濟考量,美國節目取代了大部分英國及紐西蘭製播的節目,這些字眼就像在美國和加拿大一樣,逐漸污染了紐西蘭青少年的語言。
這種情況在其他英語系國家也十分普遍,並且進一步重新詮釋了「國際標準英語」這個英式與美式英語的混血兒。立即可見的影響,就是字彙的引介,特別是俚語和習慣用語,常常因為一個節目或新聞的傳播而舉世皆知。大都會地區製播的節目,對少數族群社會面向的危害甚大:如智利電視台的節目傳送到復活島,已經讓當地父母用原住民語和小孩說話時,小孩只會用西班牙文回答。類似的情況,在世界各個角落屢見不鮮。
對人類社會進行最終的量測
語言在傳達、塑造、反應所有社會現象時所扮演的崇高角色,有史以來第一次受到肯定,而且人們開始將這份肯定廣泛應用在社會、教育和政治問題上。這屬於社會語言學家負責的範疇,他們透過研究語言在社會上的功能,整合了理論、論述和應用。
社會語言學家最關注的事情,是那些標示出人類衝突點的語言變化、指出邁向死亡的信念和新出現的概念;是去定義可忍受的界限、揭發權力的陰謀,以及也許是最重要的──透過語言的揭示,說明人性意識和敏感度的演化。共同語言和人造語言的使用顯示:在平等的地位上,溝通是人類社會的基本需求。綜觀整個歷史,說類似語言的社會彼此認同;因此,使用單一語言的國家開始出現。這些國家內的少數種族,也嘗試透過語言來表達他們的獨特貢獻。而多種族地區的殖民獨立運動,也顯示了語言對建立國家認同感的重要性。
透過上個世代的英語「性別淨化」運動,可以看見社會女性角色的重塑。不論是在社會變遷十分明顯的時候,還是在「太多」外來語入侵、或某個政權宣告國家政策的時候,語言淨化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一直不斷發生。宣導和政治正確這些社會現象,總是造成語言的污染,也的確都能引發人類最可憎的行為。「清除」和「簡化」官場語言的模糊用字與欺瞞特性的運動,也因此最受到大家的歡迎。
各種形式的手勢語言,顯示在無法使用口語時社會對溝通的需求,這也是許多社會透過系統性手勢語言表達意念的一種生物自然現象。今天世界上有超過一百種聽障手語,證實這種語言形式具有絕佳的可塑性和實用性。與人類語言有關的社會現象,就是語言死亡。自從人類有語言以來,已經有數萬種語言消失;而與一般看法相反的是,大部分消失的語言只是發展成新語言或自願被入侵的語言取代,因為人們相信這樣是有好處的。所有的語言接觸,都能使一個語言的內涵更加豐富。
和生命的悲與喜一同發生的現象,總伴隨著語言的幽默,這種語言藝術讓人類得以在探索生命奧祕的同時嘲笑逆境,並且對痛苦一笑置之。
語言利用以上這些以及許多更不可思議的方式,對人類社會進行最終的量測。與其他生命功能相較,語言更能告訴我們自己是誰,我們存在的意義為何,還有我們正走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