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挽

楔子

劉意是個嫁得好的女人。

一九九六年，周蒙在北京加盟影視擔任文案工作，劉意是「發行一部」的經理，也是公司的紅人。

女人嫁老公跟買彩票差不多，沒有道理可講，賭的是個運氣。劉意運氣不錯，她老公是中央電視臺的，單位好，年紀輕輕有房有車，長得也不錯，粗中帶細高高大大的，還特會疼人。

劉意漂亮嗎？一個成熟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起來，你看不清她，卻容易被她的某個細節所打動。劉意清瘦而白皙，有點兒貧血，並不嚴重，但她老公因此特別心疼她，結婚兩三年了也不肯要孩子。其實，女孩子多少都有點兒貧血，因為怕胖習慣扣著吃，因為愛上了要疑惑、沒愛上要焦急。貧血不是病，是女孩子的驕矜。

有天晚上，為準備一個媒體發布會，周蒙和劉意一起加班。材料準備好了，兩個人各自端上一杯熱茶。這時，劉意開了口：「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

周蒙知道有故事聽，端正坐姿，不動聲色地給對方以鼓勵。

「——他家裡是農村的，人很有才氣，一進大學就得到教授的賞識，是很出風頭的學生會幹部。我們是大學同學，同系同屆不同班，四年，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過。我當時的男朋友是我高中同學，他也有女朋友，很漂亮，畢業前，女朋友嫌他窮，把他甩了。」

劉意說著話，輕輕垂下睫毛。她的臉型帶點兒歐化，又有著東方人的柔和，因為矛盾特別耐看。一頭深栗色長髮，筆直地垂下來。

「——畢業以後的第一個春節我見到他，是初五，大學同學聚會，在他的宿舍。還有人給我們介紹，說這是誰誰，其實都知道，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這樣，我才第一次跟他說話。我記得自己坐在臨窗的破長條椅上聽他說話，短短的陽光毫無拘束地落在我們臉上，我記憶裡最溫暖的冬日，因為有了他。他，我忘不了他說話的樣子和他的目光，謙遜中含著高貴，驕傲裡透出柔和。後來，我也見識過很多有錢有地位的男人，有的你還可以稱作世家子弟，但是，沒人、沒人能像他那樣。他是玉、上好的玉，整個人有內在的光華，而我，白白浪費了四年的時間。

「聚會完了，在漆黑的走廊，我跟他落在後頭，並沒有講話，只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好像一出聲就會碰傷自己似的。可我知道，我明明白白知道，我愛他，我願意立刻嫁給他，雖然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嫁給一個鄉下來的。那時我剛跟我男朋友分手，家裡已經安排好讓我去北京，又過了兩個月，我辦好了停薪留職的一切手續，我真的要走了。在這兩個月裡，我什麼都沒有做，我沒有去找過他、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臨走前，幾個大學同學為我舉辦一個小型聚會，我再次見到了他，那一次，他說我是『養在深閨人不識』。晚上，他送我回家，四月，正是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散步穿過了小半個城市，各自談了失敗的初戀。跟第一個男友分手並不令我傷心，只是讓我覺得沒面子，而現在，我是全心全意地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快到家時，我想，也許從此就見不到這個人了，我跟他說了，他，委婉地拒絕了我。」

劉意微笑著捧起喝乾了的茶水，周蒙站起來，給她加了水，問了第一句話：「如果他的答案是『是』，你會留下來嗎？」

「——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不是要走了，我不會跟他說，有過這種感覺嗎？當你離開一個地方，就跟死了一次似的。」

周蒙點頭，她深知。

「那你再也沒有見過他？」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沒有他的照片、沒有他的信、哪怕一張賀卡、一個筆跡都沒有。我有的只是一個電話，我走前的那個下午，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問要不要來送，我說不要。

「來北京一年多後，我聽說他結婚了，現在，孩子都四、五歲了。你看，最後，我們都要結婚，可是我老有一種感覺，在某一個轉身之間，我會再看到他，他正輕輕抬起頭來，臉上是那種遲疑而溫柔的神氣。」

周蒙聽得心驚。

劉意猶自訴說著：「他就是這樣徘徊在我心裡，揮之不去，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承認的，是有那三個字的——『心上人』，他是我心裡的那個人。」
手一鬆，一杯熱茶直直跌在地上，褲腿立時濺濕了，周蒙蹲下身收拾，輕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淚珠。劉意關懷地探過身子：「周蒙，你沒燙著吧？」

這時間，劉意的老公來了，推開玻璃門，一隻胳膊長驅直入把他老婆攬了過去：「下班囉？累壞了吧？今天我給你做了條清蒸魚，回去正好吃。」

劉意自然讓周蒙搭他們的車回去，周蒙推辭說不麻煩了男朋友潘多就要來接她了。

嘴裡道著「明天見」，合上門還沒有轉過身，眼淚洶湧地奔流而出。

她曾有過他的照片、他的信、他的賀卡，也曾有過他的愛語和擁抱。如今，能燒的都燒掉了，不能燒的已隨風而去，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掛上了一把不敢輕易打開的鎖。她以為一切已經掩藏得極好，可是在今晚，在毫無防備的一刻，李然的身影從內心浮出，生動一如往昔，令她無處躲藏痛哭失聲。

空蕩蕩的水泥路上，周蒙一個人從計程車上下來向她的小屋走去，依然潮濕的褲腿寒氣逼人，清白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

夜深了，冷極了，空氣都冰住了，脆薄而清冽，月亮是真正的冷月，一隻凍醒的夜鳥倉皇地滑過一截去年秋天的枯枝。

——半透明的冬夜裡，寧靜淹沒了過去以及未來。那麼空靈而沉重的，如同小鳥跳動著的心臟，嬰兒印下的足跡——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

第一章
Chapter One
初相遇

周蒙至今仍記得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師大校園裡的櫻花開得特別爛漫。

櫻花落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李然。

李然是傍晚時分和兩個同事坐著報社的破吉普車回到了江城，在下頭鄉鎮流竄了小半個月，格外覺得省城的夜晚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好像這不是一天無奈的結束，而是另一天生動的開始。

沒有人等他回來，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內心模糊的指望和期待。

在報社公共浴池洗了個澡，從辦公室拿了信，把拍好的膠捲交給暗房，再數一數兜裡的錢，李然知道，今晚他付得起的消遣只能是去師大小宗那兒了。

小宗那兒總有吃的、玩的，還有，女孩子。小宗是黨員，也是李然大學的同班同學，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子弟，畢業後直接擔任這所省屬師大的團委書記。

在師大新修的單身公寓，李然沒有如願找到小宗。出了公寓，李然去了旁邊的「教師俱樂部」，這裡也是小宗的據點之一。俱樂部有兩張撞球桌，主要是賣賣飲料和宵夜。

李然進去時，撞球桌那邊挺熱鬧，一位相貌猥瑣的小個子連挑幾員猛將，環視而立，透著獨孤求敗那勁頭。他們是玩兒錢的，這時已沒人敢跟小個子打了，李然認識這小個子，師大子弟，球打得刁，李然也跟他玩過，互有輸贏。

小個子挺挺小胸脯，向李然扔過球杆：「來幾局吧？」

第一局，李然贏了。

第二局小個子剛開完球，李然看見小宗領著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湧了進來。小宗一邊忙著跟他擠眉弄眼，一邊手裡有條不紊地安排女孩們坐下。女孩們爭著點飲料，旁若無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這完全不用擔心，已然是「吹皺一池春水」了。

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過來遞給李然一根菸，在他耳邊嘀咕：「兄弟，別繃著了，師大的漂亮女生今兒我可是一網打盡了，你看上哪個，咱們就集中火力裡應外合吧。」

小個子故作機警地看了他們一眼，把顆紅球筆直打入落袋。

「我打完這局就過去，你們這是打哪兒來？一個個抹得

楔子劉意是個嫁得好的女人。一九九六年，周蒙在北京加盟影視擔任文案工作，劉意是「發行一部」的經理，也是公司的紅人。女人嫁老公跟買彩票差不多，沒有道理可講，賭的是個運氣。劉意運氣不錯，她老公是中央電視臺的，單位好，年紀輕輕有房有車，長得也不錯，粗中帶細高高大大的，還特會疼人。劉意漂亮嗎？一個成熟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起來，你看不清她，卻容易被她的某個細節所打動。劉意清瘦而白皙，有點兒貧血，並不嚴重，但她老公因此特別心疼她，結婚兩三年了也不肯要孩子。其實，女孩子多少都有點兒貧血，因為怕胖習慣扣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