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從散文到小說的爬行之路
其實這篇小說一開始,長得並不是小說的樣子,過去長期書寫的文類,大多以散文或報導文學為主,因此當累積的材料和口述愈來愈多的時候,我的散文也就愈寫愈長,最長的篇幅高達四萬多字,事後在閱讀時,自己都覺得困惑不已,不知道該如何定位這些文章。又因為覺得不曾嘗試寫過小說,不懂得小說技巧,因此限縮自己的書寫在「真實的散文」中,始終沒能寫出更具有想像空間的作品。
此種類型的作品大約有近十篇,短則兩、三萬字,長則四、五萬字,每每沉浸在田野的口述中欲罷不能,又觀照自身的成長經驗,逐漸長出了一部家族史的樣貌,只是單純的家族史又顯得故事薄弱,於是這些稿子在約十年前獲得國藝會補助創作之後,就此被收入抽屜深處不見天日。
後來有機會重新進入校園讀書,在東華大學華文所學習時期,修習了小說課的相關課程,也因此對於小說的樣貌有了更清楚的理解,於是,重新翻出這些沉埋已久的「長篇散文」,試圖以小說的思維將這些文章改寫。改寫的工程是龐大的過程,何況又是十年前的語境,因此在改寫過程中多次想放棄,幸好在女兒麗度兒作為第一讀者的鼓勵下,終於慢慢尋回當初書寫的意境,再參照多年來不斷蒐集的田野資料,轉寫完成這一部小說。
故事的原型來自我的母族部落,其中絕大多數來自口述,當然也摻雜了鄰近幾個部落的歷史,每當回想起口述的內容,我總慶幸自己還有機會,聽見那些溘然長逝的vuvu 們說故事,若是再晚個幾年,這些綿長的記憶,大概也就隨著祂們入土長埋了。
我聽過許多不同的部落遷移版本,有來自本家部落,有來自其他部落,各自的觀點略有不同,但是期間總是存在著幾位重要的人物,那些人物往往是某個mamazangiljan的族老,或是部落裡的pulingav,在外來殖民政權的非常時期,做出了相對應的非常決策,而這些決定也直接影響了現在的部落樣貌與構成。
我想像著那樣的年代裡,那些擁有決策權力的vuvu們,在面對時代劇烈變化時,心裡的掙扎與無奈。當初的他們必然無法想像吧?!當那些美麗的神話變成失落的遺珠,嚴謹的信仰與傳統成為學術上的詞彙,舌尖上吐語如珠的優美音韻被另一種通用語言取代,部落似乎仍然是部落,但部落也已然不再是部落。
我在每一年返回部落時,總是會挑選一個傍晚,循著樂歌安的步履,睜大已然退化的雙眼,試圖一步步地踩著她遺留的足跡,彷如她巡視傳統領域一般地踱步,試想歷經日領時期、國民政權來到西元2000 左右的現代,如何運用她所有承襲的知識系統,思考現代化下的各種疑難雜症,例如遺產的爭議。那是這篇小說的起始,也是我第一次透過外婆得知,其中竟有如此巨大的文化脈絡與邏輯。
我甚至起心動念前去詢問母親,在自己雙手上紋手的可能性,母親睜著愈來愈排灣化的熠熠大眼,一臉不可思議地尖聲回答:「妳沒有資格,妳的身分不允許,何況,現在部落裡已經沒有人會紋手了!」我悵然若失卻沒有捨棄的繼續追問:「那⋯⋯如果我去找會紋手的部落,或是⋯⋯拿圖案去刺青呢?」母親波浪鼓似地搖著頭,一臉緊張的警告我:「絕對不行,妳是平民家族,就算有人會,那也是傳統不允許的,妳可別給我作亂,這會受到祖靈懲罰的。」最後一句話,徹底粉碎了我的奢念。
現實無法達成的奢望,於是只能在小說裡完成了。我開始翻閱文獻,找尋各時期被記錄下來的紋手圖案,細細描繪在筆記本裡,註記上研究者透過口訪得來的解釋,逐一去理解每個圖紋的代表和意義。並在A4大小的純白紙張上,描繪自己的左右手,像玩樂高積木似地,繪出一張張不同圖紋組合的紙上紋手,以滿足自身對傳統的嚮往。
卻也在這一張張圖描中,感受到愈來愈多的回應,在敲打鍵盤的時候,飛快地從手下呈現出一幕幕場景。
於是口訪、文獻和想像就一起在小說裡盡情徜徉了,無論是檳榔不離身的吾艾、身分尊貴的樂歌安、或是現代繼承人魯真,又或者是威嚴的爾仍,與流浪在都市、眷村之間的阿露依,各自鮮活而立體的活出自己的樣子。我穿梭在時光隧道之中觀看,試圖在這將近一百年的空間裡,為她們也為自己撐出一個敘事的空間,努力展現不同世代之間的樣貌。
支撐出一百年的小說空間,之於我一個小說新手而言,無疑是困難的,我不斷揣摩與推論已然失去的時代,又必須理解活在傳統裡人物的思維,也幸好有許許多多的人物原型,不斷供給我養分和能量,才得以讓這個故事能夠生存下來。於是,我更加好奇部落裡那些年逾九十歲以上的耆老們,他們的腦海裡留存著的部落,究竟長得是什麼樣子?那些他們念念不忘的人物與事件,還能以何種記憶模式繼續留存下來。
小說之路既已開啟,便使人念念不忘。完成這一部小說之後,我才發現仍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等待書寫,期待這本小說面世的同時,我已然開啟了第二本小說的序幕,站在散文與小說的中線上,期待自己既能掌握小故事為散文所用,又盼望能因此展開敘事的小說長河,源源不絕地在書寫世界裡,既是累積又是創造的完成自我追尋,以及一直以來的創傷療癒,以字字句句縫合人生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