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淑

名人推薦：金馬影帝、BEP優質大腦計畫主持人　王冠雄

兒童文學作家、梅花品牌學校、宋屋國小校長　林　茵

知名作家、眼科名醫　陳克華

知名詩人　楊　平

詩人、服務身心障礙家庭推展工作者　樓南蔚

哲思撰稿人、觀察者　Arthur Chen

～真情推薦～



推薦序

●勇敢的心

～金馬影帝、BEP優質大腦計畫主持人　王冠雄～

當策馬入林文化社長李菁菁邀我為文淑的新書寫序時，我非常高興立即就答應了。能為自己妻子的第一本新書來寫序，除了深具意義之外，我更想談的是她開始寫作的背景。

我們一家人同在一九九九年底移民來到美國，定居於洛...

慢慢來沒關係



五歲以前，我是個安靜沉默的孩子。不是因為有多乖巧、多懂事，而是我在發育、理解、學習各方面，有一些成長遲緩的問題。我很晚才能說話、走路，聽不懂別人說話的內容、分不清幽默或是實話，無法辨識自己人或陌生人，不懂得害怕，幾乎不哭也不笑，像個失了魂魄的布娃娃。



和同齡的孩子比較，我的個子並不矮，腿也不短；但從小雙腿有些畸形，行走艱難。我的母親每晚在我臨睡前，拉直併攏我的雙腿，用傳統式拿來背孩子的長布條，像纏足般從大腿綑綁到腳踝，第二天再放開來；為了我的雙腿能夠早日像一般的孩子一樣，犧牲了姊姊、弟弟、妹妹們學習藝能科的機會，全部的經費用來讓我學芭蕾。父母從不放棄我的雙腿，他們相信，學習芭蕾基本的拉筋劈腿，可以為我的雙腿帶來矯治的效果。當我長大成人，人人稱讚我有一雙又直又美的腿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家人。我的妹妹說：「買不了黑管沒關係，我吹竹笛子也行。」



我的體質不好，母親自責因為懷有我的時候，兩歲多的哥哥急性腸炎走了，她哭了太多、太傷心，才會生下不健康的我。稍微哭得厲害或一染風寒就發癲癇，父母從不打罵、把最暖和的衣服先給了我，就是怕我哭、怕我受寒。我的手足從未抱怨。即使是最酷的大妹，雖然直言直語，但如果知道哪個外人欺負了我，不管對方是大人或小孩，她總會為我拚命討回公道。因為我常常無意識的跌跌撞撞，身上手腳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我們家最尋常的一句話就是：「慢慢來沒關係。」



父母從不讓我靠近水邊，因為我會盯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幻想倒影下的世界，不知不覺伸手去撈，然後掉進水裡。過去台灣到處都有消防栓備用的蓄水池，家的對街就有一個。我甚至能無數次為了要看水面倒影，爬過鐵絲圍欄，最終還是掉進水裡；過馬路看到車會不由自覺迎上前，有一回硬生生被摩托車撞飛，傷痛好後依然如故；父母不讓我單獨進到廚房，因為我會去觸摸火苗或把兩手埋進熱水裡，不喊痛；走在路上會不由自主撞向電線杆；到海邊玩會直接的走進浪裡。

母親在我懂事以後曾經描述我的傻勁。說我好幾次在巷口玩或在爺爺中醫診所前，都曾差點被陌生人帶走；不懂喊叫也不會哭鬧，讓陌生人牽著手就乖乖的跟著走了。有一回三嬸為了搶回被帶走的我，和一個孔武有力的退伍軍人狠狠打了一架，掛彩受傷。從此我深深的尊敬我的三嬸，因為她的勇敢，讓我得以重返父母親的懷抱，如果不是父母的呵護、姊姊、弟弟、妹妹們的包容，像我這樣的孩子很難存活長大。



由於手腳不靈活、腦筋遲鈍，小時候沒有小朋友願意跟我玩。因為玩捉鬼遊戲，我永遠找不到人；不會蹦跳，沒有人會找我玩跳房子、踢毽子、彈彈珠、踢鐵罐子、玩紙牌，跳橡皮筋，當然更沒有我的份。頂多玩跳繩的時候讓我牽一牽兩頭其中一頭的繩子，還被嫌棄繩子甩得不好。五歲前，我是別人眼中十足的白痴孩子。



我很感恩我的父親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教我認字。雖然我的學習很緩慢，話說得不好，但聽力還可以。父親有時快天亮才回到家，他會犧牲他的睡眠時間，教我注音符號。在我學會注音符號以後，送我一本國語字典和一台能收聽廣播電台節目的小收音機，放任由著我自娛自樂。家裡有許多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之類的書籍。我常常坐在窗台抱本書，看看外頭玩耍的小朋友、再回過神來查查字典、念念書上的字。除了國語字典，小小收音機是另一個陪伴我成長的好朋友，從裡面傳出來的各類人聲，是我練習說話、學習發音的良師益友。這樣的經歷，養成我自修自學的習慣。

六歲以後，在家跌倒摔跤，家人就不再攙扶我起來。父親說：「讓她自己來，她可以做到，只是慢一點。」有時因為其他孩子的欺凌嫌棄，懵懂的我，躲進衣櫥偷偷掉淚，父親總能找到我，把我放上摩托車前座，載我出去兜風。到原住民村落送米，和衣衫破舊的老人聊天；轉進菜市場，掏出幾塊錢，讓我放進一位每天固定在那裡乞討、沒有雙腿、兩目失明的老婆婆盤裡；送一鍋媽媽煮得香噴噴的菜飯，到沒有家人照顧的一對祖孫家。當我難過的問：「爸爸，為什麼有這麼多可憐的人？」父親總會摸摸我的頭，柔和看著我：「他們不可憐，很堅強的活著，只是需要我們一些鼓勵，我們送東西過去，是要給他們加油打氣。」

來回的路上，父親會一字一句教我唱歌。第一首歌就是林煌坤作詞的〈祝你幸福〉，裡面有一段歌詞，讓當時年幼的我印象深刻：「人生的旅途有甘有苦，要有堅強意志，發揮你的智慧，流下你的汗珠，創造你的幸福。」後來爸爸幫我報名參加全縣市歌唱大賽，六、七歲的我不懂得害怕，和大人們一起上台比賽，總決賽時就是唱這首歌。優勝的錦旗父親一直留著，他說，當他看到我唱「要有堅強意志」，握著小拳頭，穩定站在台上的姿態，就知道，勇氣已經開始在我心底生根發芽。



之後我進入了正規教育，出現了一個蠻嚴重的問題：我常常聽不懂老師上課說的話，只能靠回到家看課本或參考書自習。尤其什麼時候交作業這類有時效性的交待，對我來說如同鴨子聽雷。雖然我常常代表學校參加校外的許多比賽，得到許多榮譽，但每天被罰站，作文或功課沒交也一定有我的份。常常同一堂課，老師發考卷成績或表揚得獎同學時，我會被叫起來讓同學們為我鼓掌，可是不用多久，老師叫出沒交作業的學生到講台前或教室外罰站，一定也有我的名字。我也不以為忤，和經過的老師、同學說說笑笑。每一個年級每一個階段的老師幾乎都快被我逼瘋。其他需在課堂上做的，如高中時的家政課，我常常是全班最低分，因為我做的長褲左右褲管差了一寸多；溜冰拿50分，因為我連扶著邊上欄杆站起來還沒放手就摔倒，但看在我屢摔屢站的份上，老師給了我同情分數。



小學時的美術老師萬榮瑞是最包容我的老師，從不限制我到美術教室作畫的時間，也從未限制我繪畫的素材，任由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提供大量的藝術作品書籍供我學習欣賞，並不間斷的將我的作品送去參加校外的比賽。在我上高年級以後，甚至把美術教室的鑰匙也給了我一把。那幾年是我最懷念的繪畫時光，一直到高中畢業從未停止作畫。



當父親要送我北上讀書，母親邊收拾我即將住進世新女舍需要的行李時，哭了一夜，擔心迷迷糊糊的我該如何在外生存？果不其然，爬上男生女生的宿舍階梯陡峭轉折，不到兩個禮拜我就從樓梯滾了下去。從此名聲大噪，不為別的，只因我是那個滾下樓梯的女孩。



世新三年。課堂上的課，我還是聽不懂，需靠自修。還是不太理解別人喜歡我或討厭我，除非表現得很明顯。畢業前，一位外系的同學遞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三年來，我一直期盼，當妳走在校園時，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可惜無法如願。」其實，孤獨的影子不一定對應著孤獨的心。外在的境遇，已逐漸教導我慢慢的變得成熟，雖然思緒還是隨意奔馳，養八隻巴西龜，還是像小時候養小動物一樣，老活不成；最容易養的金魚也會被我養到脹破肚皮。我依舊跌跌撞撞、常常摔跤；動作還是慢吞吞，說話還是輕輕緩緩；出門在外，遭遇困難挫敗是常有的事，但我總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一個人內心素質是否堅強，遠比外在條件的優勢還要重要。」我還是我，雖然和常規長大的孩子不太一樣。但我從未失去自己的樣子。

二十九歲時的我，內心還是稚氣隨性，隨團代表國家到歐洲各國宣慰僑胞。巡迴演出抵達義大利羅馬，我因上了僑領安排的車遭遇綁架，那是位擁有數間大夜總會的知名華僑，原先的安排是：每輛轎車送三位團員，但我一上車，他車一開就跑。僑領說：「如果帶到郊區就救不了。」還好他為了炫耀自己的實力，並沒有把我帶出城，而是帶我到他最大的一間，有義大利著名歌手和專業舞群的夜總會。我藉故進入洗手間，把門反鎖，外面怎麼敲門我死都不開。幾個鐘頭後，當前來解救的團員們接了驚魂未定的我，抵達另一個接風飯店，一進大廳，目睹徐樂眉跪在大廳中央，為我的平安禱告祈福。那一剎那，我的內心產生極大的變化，我要好好小心的活著，別再讓真正關心我的人擔心。至今，徐樂眉和那一次同行善待我的團友們，永遠在我心底最珍貴的角落，他們真摯的情誼讓我永難忘懷。

1999年全家移民美國，我很感恩有一位理解我的好婆婆。我的動作還是很慢，無法忍受固定型態的生活模式。做飯、灑掃或其他工作都一定要邊做邊玩，我的婆婆從不對我生氣，放任我自由自在。有一年江澤民提出了江八點，而我的晚餐常常拖到八點才完成。全家看到這條新聞的同時，眼神一致的望著我笑，從此，我的綽號就叫「姜八點」。



剛來洛杉磯時人生地不熟。我開著車帶著婆婆東逛西跑，常常走錯路或忘了回家的路。婆婆就會說：「慢慢來沒關係，向前走錯，我們掉頭走；往西走不到，我們往東試試。慢慢來沒關係，最多打電話讓人來接，總會到家的。」



同一道菜，我很難在下一次做出同樣的味道；做一件事，我很難尋著固定模式完成。我還是容易摔跤碰傷。但每一天我都沒有放棄好好走路、細細思考的自我磨練。



十二年來，我每天面對的都是自閉症症候群或學習障礙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看著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就想到自己小時候一幕幕遭受欺凌歧視的影像。我常讚嘆上蒼慈悲的將我引領到這些孩子們的面前，在和每一個孩子互動的過程，我彷彿一次次得到救贖，回到從前，回到在我每走一步家人們的叮嚀：「慢慢來沒關係。」



我的母親有一次開玩笑的對我說：「如果一個人需對自己的父母盡二十四孝，那麼，孩子，妳就算盡了四十八孝還是不夠。」我懂，尤其在面對這些偉大的父母。



我慢慢的學會聆聽這些孩子內心說不出口的話，那些在我幼年時發育和學習遲緩時期說不出口的話。



愛，就是用心傾聽。



只要有愛包圍。

「慢慢來沒關係。」

●看不見的背影



12歲以後，父親不再讓我爬坐上他懷裡。他說：「妳快成為大姑娘了，以後不可以。」



身為警官，父親任職刑事組長的歲月很長。記憶中，很難有長時間的相處。我們睡了，他還沒回家；我們上學，他還在休息。僅能在偶而擦身交錯間感受彼此的愛。簡單、質樸，但很深刻。



父親很忙，有時一整天吃不上飯。深夜回到家後，隨意吃了碗母親用晚餐剩菜做的麵疙瘩、佐一盤花生米，也就心滿意足。而且不時的對著母親說：「還是家裡的飯菜香。」睡夢中的我們渾然不知，直到有一回母親聊起父親愛吃花生米的故事順便提及，我們幾個姐弟妹才頓時明白，往後晚餐時，我們會彼此讓著，先留下父親的菜飯。



小時候的我憨憨的、懵懂傻氣、忘東忘西，唯一惦著的就是父親。拿到好吃的東西總會掰下一半，小心的用乾淨的草紙包好，塞入口袋或藏進棉被裡，等到睡覺前再掏出來放在餐桌上。第二天醒來時，會在枕頭邊收到父親的回禮：一架摺紙飛機、一隻摺紙小仙鶴，或一顆小小的七彩彈珠。我常常會忘記把東西藏放在哪裡，睡前常急著滿屋子找，萬能的母親總會直接的走向我藏放的地方，手一伸一掏，像變魔術般的幫我找回來。



有一年在爺爺家吃年夜飯，豐盛的菜餚擺了滿滿三大桌。看在眼裡，心底真有無限的欣喜。等到大家都圍攏過來開始吃起大年夜的團圓飯，父親還沒出現。問了母親才知道父親值班，讓手下們先回家圍爐，12點前會趕回來給爺爺磕頭。看著無數雙筷子在菜餚裡翻來挑去，想到幾乎每天吃著剩菜的父親。我找了母親說：「媽，我好想好想吃一整隻雞腿和兩個滷蛋噢！」爺爺重男輕女，本來雞腿絕對輪不到我吃，但我的母親是一位敏銳透徹的人，知道我的心思。於是找了張油紙，把原本要撕碎了餵給弟弟的一隻大雞腿、兩顆滷蛋、幾片切牛肉、一塊大豬腳仔細的包裹好，笑著塞到我懷裡：「盡想著妳爸，妳也快去吃飯吧!」



飯後十幾個孩子一窩蜂跑出店門放鞭炮、點煙火。我抱著父親的雞腿坐在門簷下吃著花生糖、手裡拿了根星星棒等他回來。這期間我們也曾被叫進屋輪流排隊向爺爺磕頭領紅包，人進人出好不熱鬧。母親後來轉述：爺爺出到店門口，見我坐在邊上死緊緊抱了個油紙包也不去玩，覺得十分有趣，逗著我玩，要我把雞腿給他，平常怕他怕得半死的我竟然大聲拒絕，還說：「爺爺，我可不能給你，給你我爸就要餓肚子了。」爺爺笑著說：「飯廳裡多的是飯菜，餓不了妳爸爸。」我竟然回了句：「很抱歉爺爺，我不想他大過年了還吃剩東西。」母親說爺爺愣了一下，回頭對她說：「妳養的傻女兒一點也不傻。」



父親回來時我已經睡著了，母親說當時的我懷裡還緊抱著油紙包。當母親向父親敘述了前後過程，父親笑了，輕手輕腳的從我的懷裡取出油紙包，找了雙筷子，也不熱過裡頭的食物，在我身旁攤開了紙包，邊笑著看我邊吃了起來。



在我剛就讀國中後的某一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的腰部以下竟然完全無法動彈、碰也沒有感覺。我驚懼，尖叫吵醒了剛上床的父親，他馬上起身跑了過來，抱住我、輕聲不斷的安撫我和受到驚嚇、呆立一旁的母親。等我的情緒稍稍穩定，了解了情況，溫柔的問我：「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見我搖搖頭，父親飛快轉身、套件外衣、騎上摩托車就直奔花蓮醫院接來他的醫生好友王伯伯。經過診斷，才知道我罹患了「先天性類風濕關節炎」。每一天王伯伯會來家裡兩次，幫我打針、教導母親如何為我進行復健、鼓勵安慰我和母親。



在家休養了幾個禮拜，學校通知父母：如果我還沒辦法去學校上課就必須先辦理休學。接下來的幾個月：父親每天一早揹我坐上摩托車后座，載我去上學；到了學校，架好車，再揹我進教室，放學再來接我。當時我的身高已經164公分， 父親只有168。



學校建築成ㄇ字型，三層樓。 每當父親揹我進出校門時，因為正逢上下學時分，全校三層樓的孩子都簇擁到窗口好奇的張望，有的還發出噓笑聲，叫著我的名字做鬼臉。每堂下課，總會有些別班的孩子跑進教室，揶揄、譏笑的要我「起立」、「立正」 。



我沒有告訴父母， 但很不想上學 。



第四天，當母親扶著我走出房門，我發覺父親早已等候在客廳， 穿戴全套的警官制服，胸口還別上勳章。父親笑容滿面的迎向我，把警官帽子往頭上一戴，背向我，微微一蹲，輕聲的說：「我們上學去」 。



進了校門，父親走得比前三天慢，因為揹著我走的同時，他得不時空出一隻手來，向三面三層樓的孩子們揮手致意，並點頭微笑。最後甚至脫下帽子，用帽子來揮。從那天起，同學們都主動的來幫我，連同那些叫我「起立」、「立正」的孩子。



家裡孩子多，父親秉性耿直，連隻雞的禮物也拒收。母親酌量家計，對父親的零花錢向來相當限制。有一回見他在廚房和母親琢磨了好半天，笑著走出來；一聽我說待會有同學來找，馬上把錢全數掏出來揣進我的口袋。我怔了怔說：「那你呢？」父親笑了：「不過就是少抽兩包菸，妳別往心裡放。」



世新畢業以後，我回到了故鄉，考進廣播電台，負責每一天半天的現場和製作主持一週兩到三個鐘頭的專題節目。因為是新手，每天清晨四點就得起床，趕五點電台開播。那些日子，一起床就看到父親已經穿戴整齊等候。天色漆黑，我騎著摩托車在前面，他騎了摩托車跟在我後面，等到我開了電台大門進入電台父親才離開。我說：「爸爸別再跟了，你睡眠根本不夠。」父親每回都笑著說好，第二天依舊如故。有一次到了電台，我說：「那讓我看著你走吧！」父親問：「怎麼了？」「人家朱自清總看過自己父親離去的背影才寫得出傳世佳作。我呢，我一次都沒好好目送過你。」父親聽了笑著揮揮手說：「好！好！下次吧！今天還是妳先進去，門要鎖好，開播時間快到了，快去！」



1997~1998年，我的人生在事業上面臨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連續幾週上了新聞頭條。我沒有回故鄉，也不願像隻受了傷的小鹿逃回家，只給家裡撥過幾通電話。有一回打電話回家，父親正好在家，接了電話，什麼都沒問，第一句話就是：「寶貝，累了就回家來。」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委屈，我用平靜如常的語氣回他：「爸爸，我很好，什麼事都沒有。」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帶著幾乎抑制不住哽咽的說：「那好，孩子，好自為之。」這是長這麼大以來父親第一次喊我寶貝，也是長這麼大以來父親對我說過最重的一句話：好自為之。



在那一刻，我知道父親有多麼的愛我，也知道他對我有多麼深切的期待。從此以後，我不在外人面前哭泣，也不再回應任何外界的毀譽。我回想過去當每一次受挫，裝作沒事的邁進家門，父親總能以理解的微笑望著我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從不多問。而當他說出「好自為之」四個字，表示我的父親明瞭他的女兒內心正陷入極度的挫敗痛苦中，有可能無法再像以前受傷後靜默的陪著就夠；他急了，因著我的害怕而害怕，才會說出這四個字來點醒我。



當我放下電話，一個人坐在陰暗無人的屋裡，狠狠的大哭了一場，流完這一生上蒼許給我的所有淚水。為了不再讓家人擔心，我必須沒有任何藉口的重新站起來。此後，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會讓我感到害怕。



羅曼．羅蘭說：「天才免不了有障礙，因為障礙會創造天才。」但我深知，弱勢平凡的人障礙更多，因為連回擊過關的武器都沒有；唯有憑藉自我堅定的意志，才能安抵彼岸。在我有能力後，不間斷參與和兒童、老人相關的慈善工作，不為別的，就為著父親說的：「好自為之」。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愛他的家人，家暴、戰火天災人禍下的殘破家庭、被棄養的孩子、孤兒、家有自閉症症候群或學習障礙孩子的家庭、無家又無力照顧自己的老人，對應他們的遭遇，我生命過程的點點滴滴障礙、痛苦全不值一提。



2005年，父親生日後的第三天，猝死在他最愛的國標舞場上。他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父親，總有辦法藏好自己離去的背影，微笑著正面迎向我們。



在我好想父親的時候，最常出現腦海的，是父親經常被傳誦的軼事：晴朗的陽光下，父親騎著摩托車，穿著休閒服，車速很慢，後座載著一位手扶著他的腰、他不知用什麼方法說服的殺人罪犯；一邊騎、兩人一邊聊天說笑，往警察局投案，既鮮明且動人的影像。



這是我的父親，一個我看不見背影的人。

慢慢來沒關係



五歲以前，我是個安靜沉默的孩子。不是因為有多乖巧、多懂事，而是我在發育、理解、學習各方面，有一些成長遲緩的問題。我很晚才能說話、走路，聽不懂別人說話的內容、分不清幽默或是實話，無法辨識自己人或陌生人，不懂得害怕，幾乎不哭也不笑，像個失了魂魄的布娃娃。



和同齡的孩子比較，我的個子並不矮，腿也不短；但從小雙腿有些畸形，行走艱難。我的母親每晚在我臨睡前，拉直併攏我的雙腿，用傳統式拿來背孩子的長布條，像纏足般從大腿綑綁到腳踝，第二天再放開來；為了我的雙腿能夠早日像一般的孩子一樣，犧牲...

人間萬般滋味，願與有緣人分享

每個人都有故事。在悲歡承載間，展現自我的生命意義。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家庭長大。和大多數的人一樣，每一個成長階段面臨許多挑戰。幸運的是，家人和每一個接觸過的人，給予我無限的支持和啟發。讓我一步步成長茁壯，在逆境中持平堅定，不遺失愛與被愛的能力。

小時候，我是個成長遲緩的小孩，但父母從未將我視為異類般養育。兄弟姊妹對我百般呵護，卻能適切的以平常心待我。為了建立我的信心，養成不卑不亢的心性，我的家人耗費苦心，為我架構了專屬我獨自享有的奇妙世界。由著我作夢，積極配合演出，讓我未來的每一個日子，相信奇蹟，永不絕望！

當我有能力邁開腳步，進入社會，在跌跌撞撞中也不害怕。思維中的美妙世界，延展到任何一個腳走得到的地方。讓我在遇見每一個人，無論好壞，都能看到對方的疼痛。我相信，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天使守護。只是有些人的天使，累得睡著了。

隨著閱歷的累積，深切體悟：生為人的難處和潛能。尤其跟隨夫婿從事「自閉症症候群及學習障礙」的研究、治療和宣導工作，十二年來，天天和這些家庭在一起。看到孩子們的努力、父母們的永不放棄，內心的感受，筆墨難以形容。

在醫院陪伴婆婆的某一天。看著病況難料、身軀飽受病痛摧殘的婆婆，想著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這般折磨，該如何是好！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哭了出來。

婆婆半夢半醒間，慈祥微笑凝視著我好一會兒，輕聲說：「別怕，別哭，我們來唱歌。」

我們一起唱了她教我的《木蘭辭》。

為了轉移她肉體的疼痛，我不害羞的在病房裡，笨拙的跳著她生病以前：把著我的手，一步一伐，教導我的國標基本舞步。果然婆婆開懷起來，注意力全放在我的腳步移動上。

我捨不得停歇，喜歡看著婆婆精神抖擻的模樣。跳著跳著，腦海出現幼小的自己，兩腳板放在父親的腳背上，兩手緊攬著父親，父親的腳步輕巧挪移的景況……剎那間，無法自已，停了下來。

我說：「媽媽，我好想我天上的爸爸，求您快點好起來，永遠不要離開我。太難受了，心裡像破了一個大洞，風呼呼的往裡灌。」

淚眼迷濛，眼前一片模糊，只聽得婆婆忍痛大笑：「屋裡頭哪來的風？」

我迎向前，執起她沒吊點滴的手，輕輕攤開她的五個手指，貼近我心窩：「在這裡，太冷了！夜裡常凍醒……」嗚咽的語調，完全掩飾不了。

婆婆用手指磨蹭我的薄衫，溫柔的，眼底含笑：「冷了多穿衣服。咿，妳的外套呢？來，來，來，趕快進我被窩裡來。」婆婆小聲說的同時，不斷嘗試用無力的手去掀自己的被單。

看著她老人家急著努力掀被單，回想起與她十五年來朝夕相處的日子。想起在她身體大好時，常常原諒動作緩慢、不斷犯錯的我。無論我犯了多大的事，只要說出：「媽──怎麼辦？」或沉默發急，她總能自然而然化解我自責自卑的心情，雖然有時只是幾句尋常話。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一整個碗籃的碗盤全部摔碎，發出好大的響聲，把她從房間引到廚房。看我愣立在那兒，先問我有沒有受傷，隨即呵呵笑了起來：「那天在大同瓷器，有兩套碗盤好漂亮，正想這些舊碗盤往哪裡放……離開那裡，隨時收拾都可以，沒人跟我們搶。」然後領著我進她房間，幫我被碎片濺傷的幾個小傷口抹藥。再陪我回廚房，盯著我用掃把、畚箕清理滿地碎片，不讓我用手撿。一個鐘頭後，我們已經在瓷器店裡轉來轉去，忙著挑寶。

那一晚，捨不得回家睡。在婆婆的病床前，回想自己出生至今的過程，內心充滿感激，用筆電寫下第一篇《看不見的背影》，嘗試性傳給好友許常德，他的回覆是：「很棒！一定要寫。」

之後，婆婆的病況越來越嚴重，清醒時刻越來越短。但每一個清醒片刻，看著我的眼神，飽含溫柔。時不時奮力抬手，對我豎起大拇指。分離時刻，我說：「媽媽，我們回家。」她老人家已幾乎張不開眼，看著我和夫婿，點了點頭，不忘幽默的抬手和我擊掌。彷彿深怕我的心粉碎絕望，再也無法復原。

婆婆的骨灰，安置在她的房間。我與夫婿相約守孝一年。除了照料自閉症症候群與學習障礙的孩子，和他們的家庭互動，其他時間我們都待在家裡陪她。期間，我完成了這本半自傳的回憶錄，夫婿王冠雄完成了《複製張忠謀──BEP優質大腦計畫》一書。

我的母親總說：「文淑從小到大，從沒頂過一個嘴。」

我的婆婆總說：「文淑真是難能可貴。」

只有我的內心明明白白，對家人的虧欠；對我生命歷程，曾經相遇過的每一個人、事、物的感念。讓我在未來的日子更加責無旁貸，為世界上每一個需要理解和幫助的老人、孩子，奉獻心力。

筆觸是如此生澀，思想是如此淺薄。但人間萬般滋味，渴望與大家分享。

人間萬般滋味，願與有緣人分享

每個人都有故事。在悲歡承載間，展現自我的生命意義。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家庭長大。和大多數的人一樣，每一個成長階段面臨許多挑戰。幸運的是，家人和每一個接觸過的人，給予我無限的支持和啟發。讓我一步步成長茁壯，在逆境中持平堅定，不遺失愛與被愛的能力。

小時候，我是個成長遲緩的小孩，但父母從未將我視為異類般養育。兄弟姊妹對我百般呵護，卻能適切的以平常心待我。為了建立我的信心，養成不卑不亢的心性，我的家人耗費苦心，為我架構了專屬我獨自享有的奇妙世界。由著我作夢，積極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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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人間萬般滋味，願與有緣人分享

內　文
一、慢慢來沒關係
二、看不見的背影
三、麵粉袋姑娘
四、別人家的西瓜
五、我不想做那樣的人
六、會飛的鐵皮屋
七、死亡記憶
八、無聲琴音
九、指紋
十、沾滿血跡的男人
十一、意思到了就好了
十二、想你的人的地方
十三、長了腳的薪水袋
十四、戴著鋼盔的日子
十五、當江水向東流
十六、不敢有願望的小孩
十七、用剪刀做菜的女人
十八、永遠的局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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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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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　文
一、慢慢來沒關係
二、看不見的背影
三、麵粉袋姑娘
四、別人家的西瓜
五、我不想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