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一座搭在東、西思想落差之上的橋梁
賴聲川
當自己的愛子養到二十幾歲,拿到生物學博士學位,正要展開充滿各種輝煌可能性的人生時,突然有一天,他告訴你,他要出家,而且是要到遙遠的喜馬拉雅山,你會做何感想?
法國著名哲學家及政治評論家,法蘭西德院院士尚.方斯華.何維爾,就碰到這個人生中極為特殊的難題。他的兒子馬修在諾貝爾生物醫學獎得主老師的教導下,以極優異的成績拿下博士學位,已經開始走向生物學界革命性的突破,突然之間,他決定放下這一切,放下他燦爛的家世(除了父親之外,母親是藝術家,舅舅是世界著名的探險家),到遙遠的國度,披上袈裟,剃髮為僧。
佛教……西藏……印度……尼泊爾……藏傳佛法……金剛乘……喇嘛……我們可以想像二十多年前,這些名詞對一位西方哲學家是多麼的陌生而遙遠。但是尚.方斯華必須面對,因為他兒子走了,去這些遙遠的地方,迎接這些陌生的事情。
馬修當年的決定,並不是因為他遭遇到什麼不如意或困境。簡而言之,他看到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一種充滿意義,令他振奮的生活方式。從小,因為他父母的關係,他有機會接觸各種著名的思想家及藝術家,包括超現實主義大師布列東、音樂大師史特拉汶斯基、舞蹈大師貝俠特等,而他研究所的指導老師就是諾貝爾獎得主賈克柏。馬修如果想在世俗中走完人生這一遭,成績必定是可預期的優秀、燦爛。但,馬修卻說:
「我一直有很多機會接觸許多極有魅力的人士。可是他們雖然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是天才,但才華未必使他們在生活中達到人性的完美。具有那麼多的才華,那麼多的知識和藝術性的技巧,並不能讓他們成為好的人。一位偉大的詩人可能是一個混蛋,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可能對自己很不滿,一位藝術家可能充滿著自戀的驕傲。各種可能,好的、壞的,都存在。」(本書第一章)
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光陰裡,這一對父子各自在選擇的領域中努力。尚.方斯華編輯法國最具影響力的週刊、寫書。他所撰寫的知識性論述成為世界性的暢銷書籍,評論現代民主體系,《沒有馬克思、沒有耶穌》早已成為現代政治評論的經典之作。
而馬修同樣在二十幾年之後,交出了一份迥然不同的人生成績單。閉關、修行,有十二年光陰,他朝夕跟在本世紀最偉大的藏傳佛法老師之一—頂果.欽哲仁波切身邊,直到欽哲仁波切一九九一年圓寂為止。現在,他是達賴喇嘛的法文翻譯,自己也出版了許多本佛法書籍的翻譯本,而他與生俱來的藝術才華並沒有浪費:多年來,馬修用他的攝影鏡頭捕捉他周邊經常令人不可思議的人與物,拍攝喜馬拉雅山區以藏傳佛法為中心的生活及祭典。記錄他老師欽哲仁波切的攝影作品《證悟之旅》,前幾年以精裝書問世,頗受好評。
法國媒體一直對這對父子抱持好奇而不解的眼光,無法了解尚.方斯華和他出家兒子之間的關係,甚至有報導傳出父子之間二十多年來斷絕了關係,未曾說過話的謠言。於是出版家安排了一次父子對談,讓兩人開懷暢談,討論當年馬修離家的原因及心情、討論他們定義中的生命意義、東西方哲學的異向、西藏的命運、人類的未來……這些對談成了這本《僧侶與哲學家》,是一次極富感性的理性對談,兩位知識分子之間,一對父子之間。
至於為什麼是我翻譯本書,簡而言之,是馬修指定的。這並不意味我把這次翻譯工作視為一個因朋友拜託而做的事情,反而以極大的熱誠擁抱任務,投入翻譯工作。
我和馬修認識多年。雖然我沒有馬修的良好因緣,可以和欽哲仁波切朝夕相處十二年,但欽哲仁波切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老師,是因為欽哲仁波切的關係讓我們互相認識。在欽哲仁波切圓寂之後,有一次馬修到台灣來,在我們家住了一段時間。幾年前,當馬修的攝影作品《證悟之旅》在美國出版,他曾邀請我幫忙出版中文版。可惜因為牽涉到攝影作品印刷問題,無法與原出版商談妥合約事宜。去年(編按:本文寫於一九九八年),《僧侶與哲學家》出版了,馬修透過先覺出版社的同仁表示,希望我幫忙做翻譯工作。雖然我曾任專業翻譯,但佛法的翻譯是另一種挑戰,對錯差距可能造成一位修行者在修行上的偏差,責任非常重大。因為我有太太丁乃竺在身邊,就不必擔心這方面的問題。事實上,沒有她的幫忙,仔細校對,這本書的翻譯是無法完成的。另外要感謝藏語顧問張惠娟女士,以及幫我整理稿子的戴若梅和仇冷。
翻譯過程中,我和馬修一直通電子郵件,有一次,我跟他說:「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你『指定』我翻譯這本書是非常有意義的,我感到這和我們跟欽哲仁波切的緣分有關。在他這一生中,你完成了你和他之間的緣,可惜,他在世時,我只是開始意識到我的緣。」
馬修回覆說:「是的,真奇妙,在一方面,欽哲仁波切一生中所織出的關係,到現在仍然持續的在開花!」
《僧侶與哲學》法文版出版後,已翻譯成二十幾種語言,影響甚大。它像是一座搭在東、西思想落差之上的橋梁,用聆聽的、容忍的、溫和的方式疏通雙方,讓東、西方人各自照鏡子,看看自己,看看我們這個世界,這個時代。
中文版出版前夕,我旅行到印度菩提迦耶,佛陀證悟之地,與馬修相會,並參加一次研習會。從台北一路的飛機上,我仍忙著做最後的校閱。進德里機場,過海關時,在擁擠的隊伍中,我旁邊站了一位法國女士。我驚訝的發現,她手上抱的正是《僧侶與哲學家》法文版。我向她招手,取出我包裹的英文版和中文譯稿給她看。驚訝之餘,我們互相會心的微笑,彷彿明瞭彼此從此書中所得到的深切收穫。但願中文版讀者能夠得到我在翻譯過程中所得到跟感受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