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瑞竹

《沼地森林》的太古孤獨

梨木香步的小說總是存在許許多多的植物，在《沼地森林》中則以微生物為主題，發展出更天馬行空與更引人入勝的故事。糠床來自於某個古老的沼地，而這個沼地會生出「沼澤人」：一群像菌類一樣無性複製，也可進行有性生殖的人。沼澤人胡立歐曾這麼問過久美：「能不能靠感覺分辨自己就是『原版』，或是某人的複製品。」

這讓我不禁想起電影《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主角們在被告知自己是複製人之前，也從未感覺到自己是「拷貝」而非「原版」。然而，就算不談無性生殖的複製人，有性生殖的我們難道就能確定這個自己是自己嗎？如果所謂的「自我」受到了寄宿在我們身上的眾多微生物——細菌也好，病毒也好——的影響，那麼我們的「自我」究竟從哪裡開始算起，又到哪裡結束呢？

這些關於存在與自我的困難問題，本書當然不可能給出皆大歡喜的答案，但我非常喜歡這種不以人的視角探討「人」以及「人的孤獨」，尤其結尾更讓我欽佩不已。

《沼地森林》是一本野心很大的小說，它談性別，談家庭，談人類社會，談人類的自我、人類這個物種的生命，以及其他生物的生命。這些議題全納入了一本四百頁不到的小說裡，瑕疵是少不了的，有些情節的安排不夠自然流暢，但瑕不掩瑜，不僅故事讓讀者的想像力奔馳，也同時發人深思，是一本值得花時間閱讀的小說。

拜讀此書之前，於梨木香步之作品中僅拜讀過《家守綺譚》一書，而購買此書也是因在《家守綺譚》裡文字所傳達的內斂與自然怡情氛圍。然而如今看完後才知此書確實不是那麼簡單。

　　先就其手法面來說，故事中有許\多令人詫異的情節安排，這些內容是與日常生活迴異的，諸如：糠床呻吟、忽來乍現的透明孩童、自認有著悲慘過往的中性友人，這些種種若是在常人眼中確是很令人驚天動地的；當然，並非書中未有描寫出主角心境的訝異，確實主人公久美也對這些事情有感到驚訝，然而，在梨木香步的文字中卻用平滑柔順的方式去牽引，情緒描寫不大肆渲染，總帶著一絲絲「早已經歷過」、很快便接受並適應的氣息，就彷彿是太古即存在的事物一樣，只是我們得花時間去重新提取出這份記憶；這一點十足地表達出本書的情感。因此，在閱\讀此書時很容易因其平坦溫柔的筆調融入其中，似如呼吸，而透過這樣的過程卻又使情緒在沒有察覺之計緩慢醞釀，及至故事結尾，瞬時爆發出一陣陳久的香氣；就好比使人微醺的陳年紅酒，而雖是陳年卻又並未濃烈過份，促使得以細品酒香，飲盡後依然口中迴香。我想這是此書在描寫上最令不才滿意的地方！

　　除此之外亦有許\多好的描寫，像是開頭的陰沉天氣，進而連帶引出在現代社會中的沉悶感；對於在幾乎淹沒生命的日常忙碌中載浮載陳、若有所失之感，以保特瓶描寫出空洞及隨波逐流，再將所感推回觀看的第一人稱身上，雖感覺僅是顧左右而言他的開場白，但其結果不僅將氛圍更深刻劃，亦自然地在讀者心中埋下主角的心理狀態，這也是很妙的筆法運用。

　　其他還有像是：以看似不相干兒童故事般的短篇穿插其中來呼應、極度強烈卻又不寫明的性場景（這段著實不是腥羶色，且是不會讓人心生邪念的描寫，是很純淨的，第一次對這一件事起了敬意，總覺得這樣的描寫是不必羞恥躲藏而是可以被討論的）…等等，許\多良好的地方就不多談，待讀者細細品味。

　　如此看來，此作實為上乘之作，但不才卻未給此作滿星，這就得說到個人喜好了；當然，包括書評皆是個人觀感，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認為在下接著所要提及的內容是缺憾，甚至會有認為是絕世文筆之人也說不定。

　　若說三顆星是平均值，敝人於文筆方面僅給四顆星是因為其手法不連貫之處；在終章前皆是以隱晦不明的內斂方式來引導，但最後卻使用有點過於奔放的陳述，感覺沒有收斂起情緒，而就隨其流瀉；當然，最後點出前面所有故事的情感是必要的，但是若沒能留下一些不言而喻的無形話語，則這瓶紅酒在口中的迴香便致短暫一瞬，而且也容易遺忘這股味道，難以一再拿出來咀嚼；又好比放了太多水份而烹煮的白米飯，是無法越嚼越香的。簡單而言就是說得太多、太明白。除此之外，文筆方面皆是很合敝人胃口，也著實良好。然而若要傳世如太宰、雋永如鏡花，也還有可以期待的空間便是。

　　再來跳脫文筆，同樣也是百樣人百樣理的意涵領會層面（這方面當然也是各有見解了），到是筆者較沒有異議之處，確實是很清楚的傳達了作者想表達－－謳歌生命。簡單來說，作者對於生命延續的體認非常單純，不是指天真的單純，兒是一種存粹的情感、想法、方向性，那就是：想活著，並不是想闡述什麼生命可貴、應該永續發展等等，諸如此類的大道理，而僅僅只是一個感覺，活著的感覺，也就是說打心底享受「存活」這件事，也知道存活會許\會有痛苦，就如書中有提到風野先生的變形菌轉為有性生殖是有未知危險，但卻因為想嘗試更多活著的可能而去面對危險的挑戰，同樣的未來的不確定性、過往的痛苦，我們是否能將他視為「活著」的「成份」之一去享受、面對、接納呢？這方面我想也不只用變形菌來解釋，風野先生最後會與久美發生關係就如同打破了自己的細胞膜，從而與其他事物融合，變成不同以往的自己；並將此安排在變形菌的改變之後，表現出風野先生最後也選擇了對自己的一切想法，以及堅持不願改變的固執（難說是害怕改變？）作出選擇，進而迎向生存。這不僅僅是在探討生命，也是在探討如何面對所謂的改變，還有該有什麼樣的自我接納（這方面探討是在下延伸後認為可以藉以探討的，因為在書中也有幾處提到什麼才該納入「自我」的一部份）。

　　此外，筆者認為這本書除了是幻想文學之外，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當作女性文學或兩性文學來看。之所以說是女性文學是因為其中強烈表達著「孕育」一事，書中首章前、末章後也摻著兩段文字，在說著「生育」到底是什麼意義？為何這樣的混亂社會中還要生育？我想這也反映到了作者對不少頂客族的存在現像之看法，或許\作者想表達的是：其實蘊育出新生命並不是那麼糟的一件事。而至於說兩性文學，則是因為從主角曾祖父那代起，似乎隱約中也透露著「兩性相處」勢必會帶來「放棄舊有自我」的改變，像是重夫與香也私奔，彼此都要放棄很多生活方式，或許\再也不能過得像自己；還有步入婚姻的加世子阿姨也得忙於家務、胡立歐無法改變（雖說不是蓄意）而失了家庭；更不說最明顯的風野先生，連長期以來賭上人生的意志都放手了，很清楚地訴說著兩性關係中的犧牲奉獻。

　　此外作者引述了整個星球的生命歷史來作根基，但其宗旨卻又不是那麼壯闊的大道理，這點在其想法的深處可以說是提高了很大很大的推進力，使著思想上有種萬物歸一的感觸，可以說是集了大成，也是使本書的內涵更加純粹精煉的一點，個人認為這點亦是很好的思想傳達。但對於其「萬物」的部分，感覺與其「歸一」連結還是有些許\得不夠綿密，也是缺髮了一些連貫、貫穿其中的要素。

　　而同樣的，這方面我也覺得有些缺憾，說到此缺憾也是前述所提及的連貫要素，便是文中提及所為太古時代的孤獨。感覺上以孤獨來貫穿有些不適合，因為最後在下所領會到的內涵不像是因為孤獨而想繁衍，反而是熱愛生命本身而渴望更多生命；怎麼說呢，似乎有點不著邊，文中也有提到孤獨與渴望存在是不並存的，或許\更適合將孤獨拿來解釋為有性繁殖的根柢（文中風野先生似乎有表達此意味，還有孤獨描寫其中出現在性場景描寫的部分），而盡量與萬物歸一表達方的貫穿功\用分明些會比較好，不然確有些讓人感到孤獨得不夠貼切。當然，不才亦是認為這「孤獨」二字被過分強調了，著重在孤寂感的部分很大量提及孤獨二字，但卻沒有帶給讀者合乎描寫份量的孤獨，這點在下是認為可以更好的傳達，像片山恭一先生的《崩壞之光》便有很不錯的孤獨感描寫。

　　在看完這本書後確實是可以讓人有不少領會，也能深刻的理解作者書中的表達；其實說實話，自己平時對這本書所闡述的議題（指大部份對「生命」有所見解的書籍）不怎麼感觸，或許\是因為這是個充斥人本想法的時代（？），然而這本書還是要說，雖不是上上之作，但也已是本上乘作品！這是可見一斑，而這也是筆者第一本看完後可以詳細、完整去理解思考的非大眾文學，也因此非常推薦想觀看經典文學作品，卻沒有足夠閱\讀歷練的讀者們（在下也差不多僅是這種程度而已），可以看看這本書，體會文學著作的魅力。

　　最後，依然要說，以上言論真的僅僅是代表敝人的想法而已，若是有甚麼意見相左，也就自得其樂便行矣，就免再指教了；然而若是單純交流想法而已，那還是歡迎且令人喜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