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會記得哪些事?
出行前夜,我在燈下打開筆記本,除了日期外什麼都寫不出來。旅行者一個永恆的矛盾就是,那麼想貼近一個地方,卻在漸漸熟悉後感到乏善可陳。異域最巨大的魅力,似乎是基於一種無歷史的錯覺,讓我們誤以為真有什麼地方能夠擺脫時光的鏽蝕。
正月十五,清晨飄雪,但氣象預報提到今晚的月全食,因此我仍篤定出發。早上九點多,才合道送我到河邊,擺下一塊刻了平安經的石頭。再次檢查行李,除了糧食、禦寒、防水裝備外,也帶了採集水樣的玻璃罐。如果礦山位置一如預期,應該隔天中午前就能抵達;如果沒有找到,則最晚要在後天早上折返。
春汛尚未到來,冰封的河流形成幾股發光的白,在近百公尺寬的暗色草灘間蜿蜒纏繞。我穿著雨靴行走,步伐充滿黏性。為節省體力,經常不知不覺走上冰面,直到腳底出現破碎的預感,才趕緊退回來。
先前確認過地圖,瑪洛位於瀾滄江流域,所以這條無名之河應該會在某處匯入瀾滄江幹流,穿過青藏高原,沿橫斷山脈一路向南。途中,河面驟降四千七百公尺,其中蘊藏的龐大能源潛力,誘使人們建起一座又一座大壩,水遂凹折成階梯狀。待出了雲南邊境,水在東南亞趨於深邃平緩,流經緬甸、泰國、寮國、柬埔寨等地,最後在越南胡志明市歸於大海,交界處生成紅樹林。這時更多人稱呼它的名字是湄公河。
湄公河是東南亞第一大河,關乎上億人的生計,但因資源本身的跨境特性,近年成為備受關注的政治角力場。當然以河的角度來說,國家邊界並無意義,它以自己的方式連綴起生態系統,人作為一個並不偉大也不卑微的行動者納入體系,與山脈、雨霧、水藻、蝦蟹、大海建立千絲萬縷的命運網絡。現在透過地理學家與生態學家的代言,我們越來越習慣賦予自然物主體性,熟悉使用「以河的步伐行走、像山一樣思考」這類修辭。雖然很多時候並不如所宣稱的那樣相信,或無法實踐所相信的,但光憑語言的力量,好像就真能理解自然的浪漫、焦慮、呢喃、嘆息,乃至於歇斯底里。
若將這種概念推展到極致,或許就會逼近於英國學者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在一九七二年提出的蓋婭假說(Gaia hypothesis)。這個觀點將地球視為一個大生命體,所有生物與無生物彼此調節、糾纏、共構出健全的運作系統,由此延伸出的各種討論,數十年後的今天仍在學術界綿延不絕。而回到該論文發表的同年,也有另一件大事與之遙相呼應,那就是阿波羅十七號執行了人類迄今最後一次登月任務。其中最值得銘記的是,當那艘太空船從美國東岸發射不久,航行至離地四萬五千公里處時,幾位船員背對太陽,用一臺七十毫米哈蘇相機接八十毫米鏡頭,拍下了史上第一張完整的地球亮面,並將照片賦名為藍色彈珠(The Blue Marble)。
這張影像迅速向全世界傳播,成為自攝影術發明以來,最重要、最有名、最具影響力的一張照片。在這種前所未有的凝視角度下,地球如同黑暗宇宙中一座有光的孤島,沒有國界,沒有經緯,沒有地名;你見到的是印度洋、南極大陸、馬達加斯加、撒哈拉沙漠,以及上頭菌絲般的細緻雲霧。時值美國環境運動風起雲湧的七○年代,它啟發了地球村的概念,提醒我們,環境議題在全球尺度下無人置身事外。與藍色彈珠相伴出現的註解通常是:美麗而脆弱。
幾片細雪吸入唇間,冰涼感將漫遊的意識拉回現實。我抬起頭,雨點豆子般打在臉上,原本斬釘截鐵的晴空已然寒風驟起;趕緊拿出帆布,在岩石凹處搭起簡易的避難所。我坐下休息,按摩疲勞的雙腿,嘴裡咀嚼著堅果、葡萄乾和巧克力補充熱量,耳邊盡是傾瀉冰面的叮咚雨聲。
雨下了整整一個小時,高原上的其他動物是不是也躲在什麼地方,聆聽著與此相同的雨聲?
雨一停,雲層旋即消散。我將厚重帆布使勁一甩,捲在背包下面,努力從濕漉漉的沮喪中重拾舉步的信心。冬季太陽傾斜,雨後流光漸變,好像天空咀嚼著想說又說不出口的話。
繼續上路不久,我在水邊發現一塊頭骨,纖長如劍的犄角顯示是隻雄性藏羚羊。這種動物主要棲息在可可西里海拔四千多公尺的草原帶,此處算分布東緣,地形過於崎嶇,能見到骨頭已經相當令人振奮。
不管從生物地理、文化意義、歷史命運來看,藏羚羊恐怕都是青藏高原的最佳代言者。回首上個世紀八○年代可可西里發現金礦以來,那個連牧民都不願久留的荒原便湧入數以萬計的淘金客。他們在河床上竭力淘洗致富美夢的同時,意外發現藏羚羊身上的毛料極為細膩柔軟,價值堪比黃金,於是一場大屠殺就此展開。田野生物學家喬治.夏勒在他的研究手記《第三極的饋贈》中如此描述:「牧民、政府官員、卡車司機,大家都因為獵殺藏羚羊而快速獲利。其中最具傷害性的是那些有組織的盜獵團伙,他們開車從格爾木、西寧、昌都等地遠道而來,一旦找到羊群,便會趁夜打開車頭燈,大舉屠殺被閃得暈頭轉向的藏羚羊。此外還有一種危害更大的殺戮方式—當發現藏羚羊在北方的集體產崽地,他們便會槍殺那些剛分娩或將要分娩、活動力較低的母羊,剝其毛皮,棄屍曠野,任由失去至親的小羊捱餓致死。」
接著,這些羚羊皮會被送往城鎮,讓工人們拔下羊毛和羊絨,將其混在普通羊毛間走私出境。原料經尼泊爾輾轉運至喀什米爾後,由當地技術精湛的織工們製成等級最高的、名為沙圖什的披巾,再送到各大城市販售。當這奢侈之物最終擺上紐約百貨公司的精品櫃,與消費者相遇時,上頭除了高昂的價錢牌,還會附贈一則漂亮的謊言:沙圖什使用的原料來自西藏一種北山羊,春天換毛時,牠們會在灌木上蹭落絨毛,再由當地牧民一點一點收集起來。那就好像在說:「尊貴又善良的客人呀,您的消費不只幫助偏遠世界的貧困人民,過程中也沒有動物受害。」
雖然牧民利用藏羚羊由來已久,卻不曾形成如此龐大的跨國產業鏈。九○年代官方推估的數字是,平均每年有兩萬頭藏羚羊遭到殺害,整體數量銳減超過九成。記得第一次進藏前,我看過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可可西里》,男主角參考的是傑桑.索南達傑的故事。他是九○年代西部工作委員會的領導,多次組織隊伍進山巡查。一九九四年一月,他在與盜獵者的衝突中中彈身亡,此事引起社會高度關注,藏羚羊一躍成為高原最廣為人知的明星物種,甚至催生一波中國環境運動的浪潮。現在青藏公路的崑崙山口處,還留著一座索南達傑的烈士紀念碑。
姑且不論優劣,我以為,這類作品與其說期待觀眾承諾一種道德立場,倒不如說,純粹想揭露一塊不為人知的腐敗風景。創作的基礎不是對人性的失望,相反地,他們擁有近乎崇高的信念,相信人們心底願意為此流下一滴眼淚。
繼續上溯,積冰斷斷續續,山谷走勢越來越不明確。想起途中碰過幾次歧路,不免擔憂,會不會早已弄錯了方向?一陣恐懼在心底漸漸膨脹,但我繼續前行。
兩個小時後,路走到了盡頭。
不過,當時的景象讓我完全忘了迷途的困窘—眼前岩山環繞,山凹處,有塊巨大冰體懸於半空,如凝固的瀑布、漂浮的城堡、無聲的隕石,如一團白色沙塵暴靜止在將要淹沒什麼的一瞬間。望著冰面雪霧翻捲,日照下閃耀著絲綢光澤的白。我入迷地繼續往前走,在距離冰體數十公尺的坡底止步,仰頭聽見滴滴答答的細小水柱四處流淌,同時一股霜雪之風貼著地面陣陣吹來。
路的盡頭,水之伊始,竟是冰河。這不只是冰凍之河,而是地理學上定義的冰河—降雪日積月累高壓成冰,受重力作用緩慢滑動的流體。可以想見,它的核心必定藏在群峰後方,壯觀冰河從那裡放射狀向外溢出,邊緣形成無數條冰舌。其中一條出現在此,將一個意外目睹之人舔舐得瑟瑟發抖。
站在幾乎可觸的冰河面前,在這無人踏及的遙遠異境,我是否終於可以說,自己和自然更貼近一點了呢?高原流浪這幾個月,如此問句總在四周安靜時伸出指尖,探詢心意般輕刮胸口。作為一個童年時看著昆蟲圖鑑識字的資深野外迷,這幾年讀書、行走、寫作、攝影,無非是想弄清楚自然是什麼、文化又是什麼,但這幾個詞卻像帶了刺,越來越不敢輕易出口。英國文化學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說,自然和文化是英文裡最複雜難解的兩個詞彙。
想起最近碰到的一些同儕和前輩,無論是叩問科學的人文學者,又或者靠攏人文的科學家,談話間經常拋出一個讓兩者更加糾纏不清的名詞:人類世(Anthropocene)。這是個頗為新潮的地質名詞,之所以受到廣泛關注,始於二○○○年墨西哥一場地球科學的學術會議。當時一名與會者是因臭氧層研究獲得諾貝爾獎的荷蘭學者克魯岑(Paul Crutzen),當臺上報告者反覆提到:「我們所處的全新世,始於一萬一千七百年前……」克魯岑顯得很不耐煩,插話道:「我們早就不是處在全新世了。」他仔細斟酌後說:「我們已經進入了人類世。」
Anthropocene,人類世,意味著一個以人類影響為基礎的地球年代誕生。在地層學上,要將兩個時期劃出分界,必須能指出大尺度且普遍性的環境變遷,通常也必然伴隨著生物大滅絕。這麼說吧,假設十萬年後仍有地質學者進行和現今相同的工作,那麼他們將會發現,地層從某個時代起就偵測到高強度輻射痕跡,SO2、CO2、CH4 和 NO 在大氣中的比例逐漸提升;許多哺乳動物剎那滅絕,取而代之的是幾種馴化動物遍布星球。人是冰河,是隕石,是季風、板塊漂移、重力和潮汐,人是環境和自然本身。克魯岑將人類世起始年代定義為一七八四年,那年瓦特改良蒸汽機,象徵工業革命的開始。
哪怕只是一點點,過往許多環境主義者都渴望找到無人染指的聖域,但在人類世觀點下全是癡心妄想。再怎麼杳無人煙之處,其實都已烙下人類活動的痕跡。部分論者認為,既然真正的自然不復存在,人類便有責任接管世界,決定地球命運將往何處。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將來即便想喚回數千年前滅絕的猛瑪象,只要西伯利亞的永凍層還保留著完好的組織,便能透過現生大象的細胞復育,逝者轉生。
人類經常展現了不起的靈光,也經常弄壞重要東西。生物多樣性之父威爾森(E. O. Wilson)在最近出版的著作裡嚴厲批評人類世的樂觀份子,認為我們反倒應該退讓出半個地球,才有一絲機會拉回失控的火車。他曾寫信給十八位資深博物學家,共同選出世上最珍貴的一些生態系,期望設立永久性自然保留區。最終列出的三十六個地點裡,包含了喜馬拉雅東南部的不丹王國,以求延續一小部分的青藏高原。這讓我想起第一次拜訪拉薩時,有個朋友也說:「以後想認識藏族,就只能去不丹了。」
—看到沒有。
—什麼?
雪豹啊,剛剛還在那兒。牧民望向空曠山丘,手掌彎在耳邊,好像還能聽見離去的腳步聲。沒有了,離開了,消失了。從我第一次進藏以來,類似情景反覆上演,似乎預示著某種無法擺脫的宿命。月之將昇,雪雀安靜睡眠,杜鵑在夢境裡呼吸,藏羚羊集體回到北方高地產崽;透明星空下,狐狸踩著輕盈的腳步到河邊攝取水份,汙染物在體內日積月累;一頭飢餓的雪豹終於倒在無人涉足的深山,只有大地為之悼亡。
這一切我完全沒有察覺,但雪會記得。當大氣環流將細微之物帶到冰河上空,隨著降雪層層沉積下來,就會形成冰芯紀錄(ice core),如同依照年代整理的標本櫃。比起樹木年輪、湖泊沉積、深海沉積等地質紀錄,冰芯既能訴說大尺度地球歷史,也能描述各年度的細節。目前從青藏高原鑽取到最深的冰芯來自古里雅冰河,可達地下三○九公尺,底部沉積物成形於七十萬年前,也就是青藏高原剛剛隆升至進入冰凍圈的時代。當地質學家取出地球的記憶之核,從深層往淺層分析,會發現從更新世到全新世,雪將七十萬年的故事安安靜靜保留在那裡,如同圖書館倉庫裡某本塵封的詩集,永遠在等待一個注定要被時間安慰的人。而雪花剛剛飄降之處,是否已經進入了人類世?那薄如紙張的記憶、正要開始的一段關係,我們準備寫下些什麼?
我想起在佛教傳入前的古老時期,高原上盛行自然崇拜的苯教,那時的巫師必須懂得大地的語言,以解決人們生活中的各種煩惱。後來,人們發現別的知識體系能夠掌握自然的一切,便不再聆聽晦澀難解的啟示。但現在,人們又開始懷念湖泊、岩石與樹的語言,於是地質學家成為新的薩滿、自然的聆聽者。我不知道科學家和薩滿何者更高明一些,他們都在轉述自然告訴他們的事。
冷雨傾訴心事,草原唱著哀淒的小調。如果聽見了雪的聲音,能否請你告訴我,雪會記得哪些事?
時間太晚,來不及回頭了。我對照地圖與筆記,回憶稍早經過的幾處岔口,決定明早再走別條路試試,而今夜就留給冰河吧。卸下行李,走上山丘觀察地形,此時透過雪的反射,餘暉呈現複雜的光影變化,不只是從黃到紅、從藍到黑這麼簡單。我再怎麼拍照,也無法捕捉那如詩如幻的視覺體驗,只好在日記本寫下:
只要透過印刷品或顯示器,就沒辦法看見世界上所有顏色,這是媒介本身的限制。一些叛逆不羈的,譬如礦石、河流、火,或者黃昏。為了這些卑微但固執的理由,人們只得用自己的眼睛去收集世界上每一種顏色。
入夜後,我在背風面搭起雪帳,用鐵釘牢牢固定,再覆上帆布加強防水。因為無事可做,很早就躲入睡袋取暖,並在出口處留一道足夠看見外頭的開口。夜深,天空驚人地亮,一伸手就能見到淺淺的月的影子。將近十二點時,掛在一旁的水銀溫度計顯示已經零下二十多度,風將帳棚吹得獵獵作響,讓人無法成眠。
雖然已經描述過很多次,但我決定不厭其煩,繼續將文字對著夜空虛擲浪費:注意到時,地球陰影已經咬住月光,每咀嚼一口,大地就隨之暗去一點點—月食開始了,宇宙如海,星子浮現。獵戶座一點一點擦亮他的腰帶,擦亮佩劍、雙足、雙手、手上繃緊的弓、弓上待發的箭矢,然後張開名為Meissa的紅色眼睛。當最後一彎光亮終於消隱,月球剎那泛出鏽紅色柔光,像一面剛砍倒的紅木剖面。眼前沒有雲霧,沒有塵灰,天空頓如擊碎的玻璃閃閃發光。每一顆星都在不可企及的遠方,每一顆星都近在眼前,好像永恆的集體沉默,又好像每一隻都是悲憫的耳朵。風漸漸平息,遠方動物鳴吼,旋即沉積在黑色雪地裡。
沒有光的地方能看見些什麼?二○一二年,NASA 公開一系列地球暗面的照片,人類在那裡點燃了城市之火:美國西岸、東亞沿海、歐洲全境燈火通明;相較之下,青藏高原則如沉眠般黑暗。對應一九七二年的藍色彈珠,這系列照片被稱為黑色彈珠(The Black Marble)。
我同意,城市堪稱人類最偉大的藝術品,但我們同樣需要溪流,就像鉤蝦、水獺、山溪鯢與蜉蝣;我們也需要草原,如同金鵰、兔猻、灰狼、馬麝;我們需要秋葉般的朱雀,需要石頭般的山鶉,也需要雪豹—啊,月亮似的雪豹。如果今夜,真的就要走入一個無可挽回的時代,你可以叫它人類世,或者,如威爾森所說,我想要叫它孤寂世(Eremo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