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狂狷之間戴洪軒/簡巧珍
《狂人之血》是作曲家、樂評人戴洪軒談樂論藝的成績報告。
戴洪軒,樂界公認的才子、酒仙,也是國內少數能將文學藝術與西方音樂融會貫通,而深得文人風範的人物,能為他寫序的前輩大有人在,因此這篇前言突然變得沉重。忝為戴老師學生的我,決定還是回歸到書寫原汁原味的「戴洪軒」。
戴洪軒從五線譜出發,事實上,他的文字著作卻多於音樂作品,他行文予人以「狂」的印象,音樂創作較諸同年代的作曲家卻是近乎「狷」。這種反差讓很多人不解,也忽略了他在台灣音樂社會化的過程中所曾努力與締造的影響,以及身為台灣本土作曲家所面臨的困境。事情總是經過歷史的沉澱而顯清明。我近期陸續整理戴老師的音樂與文字,列入專題研究之後,才逐漸理解這些背景,繼而體認到他是有著「惟真為美,忠於自己」的清醒,以及「與眾樂樂」的熱情。
如果我們能回到他的年代,那麼或許可以從他的思維中,感受到更多的藝術情懷以及潛藏於文字背後的生命力,這也將是本書出版最可珍視的價值。
**文字與音符共舞
戴洪軒(1942-1994)出生於廣東省遂溪縣,父親戴朝恩時任縣長,六年後辭世,年幼的戴洪軒跟隨母親戴羅桂芳移居香港,十四歲時再遷台灣,定居台北中和飛駝二村。由於喜愛音樂,高中時期曾與當時已在國立藝專音樂科就讀的王國樑學習樂理,一九五九年考入國立藝專音樂科理論作曲組。藝專是國內第一所以培養音樂專業人才為主的園地,戴洪軒是第三屆的學生,老師包括蕭而化、康謳、許常惠、盧炎,而同屆同學中日後為作曲家的尚有馬水龍及馬孑民。
他畢業的年代正逢許常惠積極推動現代音樂,許氏曾發起成立「製樂小集」,這是新作品發表會的名稱,戴洪軒曾經參與「製樂小集」第三次的演出,發表聲樂作品《挽歌》、《桃花扇》。一九六七年,服完兵役的他於苗栗銅鑼文林國中任教,並開始投入文字創作,首先是擔任《功學月刊》主編,此後,陸續受邀撰寫報紙副刊專欄,包括《民生報》的「今樂府」,《新生報》的「季歌」、「采薇集」。也不定期為月刊雜誌《音樂與音響》寫作。
戴洪軒相關的音樂工作,包括任職廣告公司創作廣告音樂;擔任台灣省立交響樂團研究員;一九七四年開始專任於東吳大學,並曾於各大專院校與音樂班執教,包括文化大學、實踐大學音樂系、政大新聞系、師大附中以及光仁音樂班。
文字創作與音樂教學並行,帶來生活上的忙碌,反而導向戴洪軒作曲的黃金年代,重要作品諸如鋼琴奏鳴曲、鋼琴前奏曲、鋼琴賦格曲,弦樂四重奏,歌樂《浣溪沙》、《山花子》,以及被雲門舞集編成舞作的《過客》等,都在此時完成。
**追求眾樂樂的境界
台灣光復後,音樂教育以西洋古典音樂為主流,西樂學習被視為貴族化,一九六○、七○年代,隨著高等教育蓬勃發展,音樂系師生成為時髦角色。戴洪軒以作曲家寫文章,本身即帶有藝術家的魅力,加上他對音樂感受敏銳,出語幽默,見解獨到,在很長一段期間裡,他的音樂散文稱得上洛陽紙貴,廣被樂迷。
戴洪軒不作一般性介紹,對他而言,辭典、專書上找得到的資料便不需再費唇舌。從藝術家的責任感出發,他的用心在培養音樂群眾,因為他深知,音樂人口正是音樂素養提高所需要的泥土。音樂家希望與眾樂樂,那就需要觀眾,但音樂與文學之美都需要透過學習與理解才能心領神會,不像圖畫那麼直觀,所以戴洪軒不厭其煩地以他的觀點介紹音樂。也就是文如其人,樂如其人,為什麼一聽就知道是拉赫曼尼諾夫或是佛瑞的作品,這才是他要分析的。
戴洪軒筆鋒銳利,狂放不羈。沒錯,他遣詞用字比較直率,為了深刻印象,極惡與極美都可以衍生出鮮明動人的故事。試看,「蕭邦的水仙自鑑」、「舒曼的精神裸體」、「沃爾夫的壺中獨白」,多麼詩畫的選題呀,如果才氣碰上爆炸性的人物主題,那自然就更顯精彩了。因此一提到強人華格納,簡直一發不可收拾,「華格納的瘋狂」、「華格納的魔術」、「超人與死」、「愛與死」、「宗教與死」,一篇比一篇精彩,其鞭辟入裡,中文世界尚無出其右者。
華格納極端「不道德」的藝術,是人類潛意識的裸裎。而他作品之所以成功,就在於他將所有的瘋狂化為「意志」。戴洪軒的結論是,在藝術裡的華格納,是完全心智正常的,他的「狂」是「狂者不狂」。而華格納樂劇,蘊藏著悽美悲壯的超人精神,影響了尼采與爾後存在主義的發展。存在主義當紅於二次大戰的人類大浩劫,那種亟欲掙脫上帝束縛、卓爾不群的英雄氣概,和當時台灣的莘莘學子,一心要掙脫大學聯考符咒與社會枷鎖的心情頗為相似,所以存在主義也在台灣風行一時。但存在主義不是嬉皮,而要以自我的嚴格紀律取代上帝的管束,其實是非常積極的思想動力。
戴洪軒詼諧練達,面對生老病死之宿命,固無從逃避,但如何活得愉快,活得有意義,祕訣就在於音樂欣賞。他的忠告是:別懶於閱讀,別懶於思想,更別懶於學習。義大利人瘋歌劇,普契尼不會沒事故意寫譜折磨人,戴洪軒以詼諧的筆觸解析杜蘭朵公主的迷人之處,他以普契尼在寫完柳兒的死便撒手西歸,強調歌劇大師是如何為他的作品付出生命,甜美的果實正有賴辛勤栽種。
**現代音樂:無聲勝有聲?
戴洪軒談了不少西方現代音樂。就藝術經驗,他比較認同美國前衛作曲家凱吉(John Cage,1912-1992)的觀念,諸如「無聲勝有聲」、「音樂即生活」、「把真面目還給聲音」等等。他也接受另一前衛作曲家,亦為凱吉好友的楊格(La Monte Young,1935-)所說「我對以往音樂的厭煩,是因為他們要強制聲音,以順從其意志,如果我們對聲音真有興趣,便得放任聲音歸回原真,並非使聲音奴役於人。」
至於現代精神,戴洪軒認為,只要是屬於自己的時代環境的觀念感受,跟著藝術生命而創作的音樂便是「新的」、「現代的」。當時正是台灣現代音樂開展的年代,作曲家所追尋的現代精神大抵是「以西洋的現代技法融合中國的內涵」為理念。音樂界也在許常惠、史惟亮號召下,為了尋根而到台灣各地採集民間音樂。戴洪軒曾經參與這些活動,肯定民族音樂的重要,也很推崇呂炳川博士於台灣民族音樂學所作的努力,甚至說過「台灣確實有著比較音樂學所需要的寶藏,這個『礦』,我們一定要眼睜睜地等著外地人來掘嗎?」
他認為作曲家是負有使命的,就像昔日出征的將士,帶著自己民族的特性,到五花八門的世界樂壇去。民族音樂是前進的、創意的、有強大同化力的,目的是「音樂的世界大同」,就如同巴爾托克的音樂一樣。他也不得不承認,就客觀現況,他的這番理想確實仍屬「狂妄」。而這毋寧也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年輕作曲家,在面對整個音樂大環境時,逆勢而為的一份誠懇自省與思維。
**創作是捕捉靈動風景
正因如此,戴洪軒的創作中,有一份用沙漏濾過傳統的清醒,其現代也不是太過尖銳狂野。以鋼琴曲為例,他的奏鳴曲、前奏曲、賦格以及一些小品,跟誰都不像,音樂結構嚴謹,喜歡以同樣旋律在不同聲部相互追逐。旋律源自他的率直,主題純粹,發展自由,是巴哈技巧注入現代思維。
他的曲子可以提供聽眾想像,酒、醉、詩、情,物質到心靈解放的過程!從急促的節奏,透過力度變化來營造豐富的情緒轉折,簡約捕捉了靈動的生命景象。而他總能寫出極富色彩的主題,整個音樂有其特殊美感。相對於追求炫技與陌生色彩的前衛,它顯得傳統;對於習慣古典與浪漫的人,卻又有著令人著迷的現代感。
戴洪軒為古詩詞所寫的歌樂,帶有很濃的印象色彩。以自由十二音為基底,音韻的延展自然而有意境,鋼琴伴奏好使用脫離和聲關係的色彩性和聲語言,為情境而鋪陳的分解音型,常有意採用空泛的純四、五度與色彩性的不和諧音程相互交應,遊走在調性與非調性之間。《春日獨酌》、《山花子》,其閒適、寧靜,有誰知我此時情的那種恬淡、從容與超然,充分流露出戴洪軒個人對田園風光的嚮往,也就是,忠實於詩意的那種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慨。
很難體會,生性浪漫的戴洪軒,音樂所傳達的竟是如此內斂而剛毅的雋永。而且,在形式上,除了一首弦樂四重奏,泰半屬小品。鋼琴曲《巴哈去阿里山》、《小庭園》、《校園鐘聲》,看來直是生活記趣。他為好友陳家帶的現代詩〈雨落在全世界的屋頂〉配上音符,也為自己的詩〈舞台人生〉、〈往日的帆〉譜曲。音樂就是生活,生活即是音樂,這不正是戴洪軒活潑拒絕矯情的個性嗎!
較之同期專業作曲家,他的音樂既不著墨於技法的突進,也少民族性的探索,但這份質樸的情調,卻有著入世的魅力,讓人禁不住想彈唱。樂評人張繼高曾說台灣作曲家的音樂「從黃自到許常惠,這其中是不是還應該有些東西?那些東西,是否比較容易接受?」或許,戴洪軒寫的正是那些東西。
**跨界藝術先驅
有關戴洪軒的音樂,許常惠曾有「他寫文章比作音樂大膽」一說,不過,此話背後應該是基於彼此對音樂作用的理念不同。因為,若提到整體藝術,戴洪軒的熱情以及實驗精神是無人能敵的。
一九七五年,林絲緞舉行首次個人舞展,戴洪軒便曾一手包辦現場演奏的音樂製作,並將他自己的詩作貫穿於舞碼中間呈現,稱之為「幕間劇」。以現在的觀念,我們應該是會用「跨界」這個名詞,但是在那個當時,我認為戴洪軒是以凱吉的實驗音樂「起居室的故事」為藍本,亦即,它將這一次劃時代舞展,當成是一部以詩文、音樂、戲劇、舞蹈與當下的情境融合在一起的前衛音樂來設計。就如同日後李泰祥也曾在一連串的「傳統與展望」中,熱衷於這類實驗一般。可見,多元藝術的種子早已埋藏於戴洪軒的創作世界。而他也在因緣際會之下,成為台灣音樂藝術跨界的先驅者。
他分身去評電影話配樂,還出專書,允為國內開先河者。談電影配樂,戴洪軒既能宏觀談論整體音樂結構,也能單從主題樂句、發展乃至配器著手。他解釋如何從電影中欣賞配樂,分析樂劇主導動機運用在電影配樂的優缺點,也提供作曲家為電影編寫音樂的原則──從了解電影的精神開始。
**每滴血都彌足珍貴
戴洪軒一九七七年舉行首次個人作品發表會,這是國內繼許常惠、馬水龍之後的第三次作曲家個展,很受矚目。此後他陸續在台北藝術季發表《第一號弦樂四重奏》,為文建會的委託創作發表《紅豆詞》(聲樂曲)、《鐘》(長笛奏鳴曲),於「劉塞雲的歌路迢遙」中發表聲樂曲《遐想》。兩本文字作品《談電影配樂》、《狂人之血》也都在其間出版,看來正是「文中有樂,樂中有詩」最富生命力的階段,不料卻於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四日傍晚因為喝酒駕車,發生嚴重車禍,從此身體受到極大損傷,健康不再,也少有音樂創作。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因腦中風辭世,得年五十三。英才早逝,令人無限欷噓。
戴洪軒以作曲名世,但聽過他音樂的人有限。他真正的影響力在文字,透視、富機鋒,偶爾帶有自嘲與反諷,常給人痛飲狂歌之感。事實上,這些論述並非無的放矢,戴洪軒在解說的層次上,有其深刻的學理基礎。天馬行空似的浪漫,是充滿音樂與生命熱情的世說新語,飽含啟發性。所謂「狂者不狂」也!他對西洋音樂的精闢評析,確實為愛樂者帶來閱聽上的提升;他關心流行歌曲的內容與發展,為肯定校園民歌價值而寫的文字,於今看來還成為音樂學研究的寶貴資產呢。
身處台灣現代音樂民族趨勢的潮流中,他以獨特美學取向奠定個人化的樂風,是立基於現代的自省與獨白,也是理性的選擇,他說過「我有自知之明!」
而唯一真正隨心所欲而瘋狂者,應該是表現在他的純文學當中吧。少了文學就不成戴洪軒--他的散文與小說充滿人世的關懷,也真切流露對生命存在與虛無的探索。他的詩作充滿象徵主義的色彩,〈我叫詹姆士.龐德〉、〈劍士〉,簡直比台灣文壇的現代詩還前衛;他與盧炎合作的藝術歌曲〈林中高樓〉,則展現他在古典詩的才華。煮酒成文,出古入今--笑談人生藝術,樂在杯裡乾坤。戴洪軒的來去匆匆,為樂壇留下幾許浪漫與悲壯。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戴洪軒的追悼會上,作曲家馬水龍說:「他是一位音樂思想家。」詩人?弦說:「他雖然是音樂家,卻具有文學家的內涵。」鋼琴家葉綠娜則說:「他算是台灣少數未將靈魂出賣給物質功利的藝術家。」他在台灣跨界影響的前代文青,至少包括孫瑋芒、莊裕安、陳家帶、施至隆、侯德健、吳鳴,新世代詩人一靈驚豔之餘,搶購了《洪軒論樂》出版社最後兩百多本庫存,網路分送樂友,蔚為傳奇。斯人已遠,面對這樣一位集合了音樂、文學、影劇鑑賞力、創作力的藝術家(大師兄施至隆稱之為文藝復興人)之文字重現,自有其史料以及藝術傳承的意義。戴家女兒海帝、海倫感於父親著作滄海遺珠已久,決定出手搶救,和時間拔河,乃有此次遠流版文集誕生。
為了便利閱讀,本書主編陳家帶,在戴洪軒眾多作品中推敲篩選,採用「狂人之血」書名。全書以此四字拆開分成四輯,輯一「狂歌」幾乎是西洋浪漫派作曲家群相;輯二「人子」以個別作品為主,兼及現代鋼琴家及電影;輯三「之於」回歸東方音樂,漫談情思理想;輯四「血性」則為純文學創作。本書除了凸顯戴氏的創意與靈視,也期待愛樂者的深廣共鳴。
狂人之血,每一滴都彌足珍貴!
(本文作者為音樂學博士)
自序
我的宣言 戴洪軒
不談東論西;我們是搞音樂的;我們看到好看的女孩,不會「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番;那是搞文字的人的事。我們的只是一段「聲音」。我們用五線譜寫日記;「文字」,我們不會用。
文天祥是誰,岳飛又是誰,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苦海女神龍。她每次出場的時候都有一首歌,「這個」,我們知道。
我們「靜默」地看一個黃昏離去了,「無聲」是「有聲」的反面;我們「靜默」地聽黃昏的道別;我們知道,哪有音樂沒有休止符的。
「美女」與「音樂」,你們喜歡哪樣,「美女」拋棄你的時候,「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