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曼特索

前言

　　一月十四日這天，我醒得很早。一月的巴西，整座美景市（Belo Horizonte）又溼又熱，讓人根本無法賴床。我睜開雙眼，望向天花板，從柔軟的雙人床單裡伸出左腳，探索一下剛收復的領地。當我瞥向地板時，不禁微笑──Jimmy Choo將頭枕在柔軟的灰色毯子上，整個身體則貼著冰涼的地面。我起身，刷牙， Jimmy Choo的目光一直緊跟著我。

　　進了浴室，我才發現這個家彷彿經歷過一場海嘯──昨天，我的前妻離開了。「你想要什麼都帶走吧，」當時我說：「但是Jimmy Choo必須留下。」現在，我一邊刷牙，一邊巡視這間房子，隨手打開每扇門、每個櫃子。洗臉檯上方的小櫥櫃空空如也，少了那些標示著女性生活痕跡的乳液或香水瓶。衣櫃空了好大一半，只剩下我少數幾件衣服在那兒晃啊晃。我慢慢穿過客廳，步上陽臺，繞進廚房，走向臥室，椅子、桌子、沙發、腳凳、燈、小櫃子、各種款式和尺寸的眼鏡、餐具、平底鍋……所有東西都不見了，甚至連一個丟衛生紙的垃圾桶都沒有──當然，衛生紙也沒了。她把一切都帶走了。

　　這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我的朋友不多，他們都知道我討厭慶生，寧願把這個日子留給自己。出乎意料之外，此時我竟然有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我不太確定這是好是壞。

　　床邊的地板上，Jimmy Choo正在對毛絨絨的毯子展開深情攻勢。牠牢牢地咬住毯子，輕輕發出低吼聲。這表示牠餓了。在碗裡倒入飼料，在杯子裡裝進僅剩的優格──我們的早餐就這樣了。我換上舒適的外出服，牽著Jimmy出門，開始牠的晨間散步。溫暖的陽光讓我倆都很舒服，原本四十分鐘的散步不知不覺延長到兩個小時。回家的時候，我們買了個新的垃圾桶。

　　在我拆開垃圾桶的包裝時，Jimmy似乎這才發覺整個屋子空盪盪的，只剩下我和牠。牠開心得不得了，以極速在每個房間奔來跑去，打算占領各個角落，一下飛撲到我懷裡，一下又興奮地跳開。牛頭梗就是這樣，總是不遺餘力、強烈地表達對主人的愛。

　　Jimmy的喜悅感染了我。我一邊笑，一邊拿起手機捕捉牠的歡樂模樣。Jimmy白色的身體和整間公寓的白色地板、白色牆面、白色天花板真搭！我們開始玩樂，拍出一張又一張有趣的照片：我的雙腳放在Jimmy雙掌之間；Jimmy和牠的愛毯；Jimmy穿著我的麂皮靴。

　　玩得精疲力盡之後，Jimmy坐在剛才裝垃圾桶的白色箱子旁邊，然而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牠就像是坐在箱子裡面。那一瞬間，我內心湧上一股衝動，做了一件十二年來不曾做過的事：畫畫。

　　首先，我用黑色麥克筆在白色箱子上畫出Jimmy的骨架，接著用紅色麥克筆在肋骨之間畫一顆心。這幅簡單的塗鴉就像Jimmy的X光照一樣。Jimmy耐心地等我畫完，等我再拍一張照片。成品令我感到滿意──這是我的塗鴉和Jimmy首次合體。裁切好尺寸，上傳Instagram，立刻獲得回響。好多人來按讚。

　　當初我和前妻仔細考慮了很久，才終於決定要養狗。幸運的是，我的作息時間很彈性，可以每天帶狗出門散步、陪牠玩耍。我詳細研究了各品種的狗以及牠們的特徵，最後確定要養一隻全身雪白、耳朵有顏色的英國牛頭梗。至於狗的名字，就交給念時尚設計的太太發想。她決定以自己最愛的鞋履品牌命名。

　　前往繁育所挑選小狗那天，我想起父親──他是農夫，對動物非常瞭解──曾經說過：「想要挑隻忠心的狗，有個訣竅：當你接近一群小狗時，哪一隻最先朝你走過來，你就選牠。牠就是裡面的隊長。」我想要一隻白色的狗，結果心想事成──當我們靠近圍欄時，唯一一隻白色幼犬跌跌撞撞地快步朝我們走來。就是牠了！

　　繁育員試著提醒我們，這隻白色幼犬並不是最活潑、最強壯的，但是我覺得牠已經進入我的世界了，我等不及要看牠在陽臺跑來跑去的模樣。她看出我的決心，點頭答應，花了一些時間分析牛頭梗與一般犬的差異，接著教我要如何照顧牠。於是我瞭解了頓腳、頭錘、猛推、衝撞等動作，它們將成為我與Jimmy每天互動的一部分。

　　狗兒會選擇自己的主人。經過一段日子，Jimmy Choo顯然認定了我是牠的主人。在家裡，牠只聽我的話。有時我和太太會進行這類實驗：我們各自站在屋子不同的角落，同時叫Jimmy過來。牠總是跑向我，沒有一次例外。

　　後來，我的婚姻觸礁了。早在Jimmy進入這個家之前，問題就存在了。我們開始談分居，大小爭執不斷，但是「Jimmy要跟誰」這件事卻不需要爭論──無論如何，牠都會跟著我。

　　為了挽救婚姻，我嘗試了心理治療，這才得知原來自己患有輕微的亞斯伯格症。難怪我總能輕易記住車牌號碼，也難怪我寧可從停車場直接爬八層樓梯回家，以避免在一樓大廳遇到熱情的鄰居。這些都是亞斯伯格症的徵兆。診斷結果讓我稍微釋懷，對於婚姻卻沒有任何幫助。不久之後，我們決定畫下句點。在我搬進客房睡了兩個多月之後，婚姻正式告終。一月十三日，她離開了這個家。

　　Jimmy Choo從來不掩飾牠有多喜歡和我獨處。每天下班回家，牠就像個狂熱的搖滾樂迷看到偶像那般迎接我。像我這樣一個沒什麼朋友、不喜歡交際應酬、剛結束一段十二年感情的男人，Jimmy成了我與外界的連結──去超市幫牠買飼料時，我會想到也要買點自己吃的東西；為了帶牠散步，我必須走出家門，一天至少兩次。Jimmy為我缺乏社交的離婚生活建立秩序，我倆之間的情感日益緊密。

　　在這間空盪盪的白色公寓裡，Jimmy和我展開新生活。我持續拍攝以牠為主題的創意照片。在我們的關係裡，我是溫柔的指揮者，牠則對我充滿愛與尊重。Jimmy願意為我做出各種動作：坐下，祈求，搖耳朵，搖尾巴；我知道什麼會讓牠打呵欠，使牠驚訝，令牠低吼；牠會為了得到一塊狗餅乾做任何事，甚至為了一塊生肉表演後空翻。和我待在一起時，牠是仰躺著睡的──對狗兒來說這是非常脆弱的姿勢，唯有真正感到安全時才會這麼做。只要我在家，Jimmy總是片刻不離。

　　開始為Jimmy拍照後，我便替影像建立了一些參數。以黑、白為主，再視情況運用紅色、木頭色和藍色，以搭配Jimmy那雙薑黃帶紅的耳朵。照片使用的元素不多，畢竟Jimmy是白色的，身體線條又簡單，任何多餘的元素都會分散焦點。Jimmy必須是照片中的亮點，我不希望牠看起來渺小或悲傷──牠永遠都是主角、明星。

　　此外，影像裡的所有物件都是真的，我從不使用Photoshop來後製任何一張照片。每張照片裡都有我的設計，有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物件，像是眼鏡、帽子、椅子、畫架等，以及為這間空屋慢慢添購的其他物品。還有一點很重要：我不會為任何一張照片下標題。我認為，照片若需要文字說明，就表示它拍得不夠好。

　　確立了這些原則之後，我開始運用腦中（腦子就是廣告設計者的硬碟）儲存的無數畫面，來創造各種拍照的背景。知名廣告、卡通、圖文小說、經典電影海報、專輯封面、班克斯（Banksy）的美麗塗鴉、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驚人的素描、標示、標語──任何和Jimmy能夠搭配的事物。我也喜歡自己畫出一個新世界，讓Jimmy當主角。為了避開酷暑，我們在夜間拍照。除了偶爾有朋友來幫忙，基本上一切都是我和Jimmy獨立完成的。我們花了整整九十個晚上一起工作。其中有一天是平安夜，Jimmy扮成聖誕老人，戴著聖誕帽，身上繞著聖誕燈飾。

　　我從很久以前就會在身上刺青，而左手臂上的那些圖案別具意義。它們都是我親自設計的，標示了生命中各個重要的里程碑，作為永恆紀念。其中之一，就是我畫的Jimmy，它已經刺在那兒好幾年了。

　　狗兒不會在乎你開什麼車、穿什麼牌子的衣服，不在乎你有沒有錢、聰不聰明。只要你對牠付出真心，牠就會真誠回應。你遇過幾個這樣的朋友呢？有幾個人能讓你感覺如此單純又特別呢？又有多少人，能讓你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呢？

　　Jimmy總能讓我大笑，牠是我的良藥，也是我的最佳夥伴。藉由這些照片，我想表現及傳達「無條件的愛」──這也是牠教我的。我不擅長社交，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但只要聊起Jimmy，我就會滔滔不絕。

　　我從Jimmy身上獲得無條件的愛，這本書則是我給牠的回禮，也獻給全世界，希望你們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