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疼愛莫札特?
文/楊忠衡
很多人疼愛莫札特。
歷史名人當中,有人受崇敬、愛慕、畏懼…唯莫札特常讓人以一種不捨的疼愛看待。
這當然是由多種因素共同構成:他那不絕如泉的創作靈感、直率無邪的個性,以及戲劇化的早逝命運,架構出一部不曾刻意經營,又隱隱愁愴、扣人心弦的人間悲喜劇。
莫札特一生並沒有遇到什麼真正的大風大浪,他身邊沒有真正大奸大惡的人(那些他遭受謀殺的傳聞,出自那些嫌故事太平淡者的加油添醋)。他所面臨的外在壓力,也產生於當時普遍存的社會制度與觀念;並非他一人所獨受。他很小就有機會周遊於王公貴族之間,也無法被稱為「懷才不遇」。他本容易功成名就,卻因不善自我經營,最後窮途潦倒,死無死所。
莫札特的悲劇像是一部音樂,由兩塊對比強烈的純色相互衝激。也就是不世出的奇才,相對於潦倒的命運。這兩大矛盾要素,糾結著世人的心,因而對莫札特產生一種難捨之情。
天才,不就是一種比尋常人「傑出」的人嗎?他們本該叱吒風雲,萬民仰望,為什麼許多真正的天才總是下場讓人唏噓呢?其實在人世得意的人,往往是智慧過人的「人才」,而真正的「天才」往往有某部份的殘缺、脫軌,在世人構築的遊戲規則當中,註定成了輸家。
我身邊就有很多失敗的天才,尤其是音樂家。他們都還活著,我不便說他們的名。他們雖然如此才華洋溢,遠超過當權或當紅者,可是他們的行事永遠在自掘墳墓。旁人是想幫助他們,可是坦白說,靠近他們真讓自己麻煩不斷、痛苦不堪。這也就是只有當天才離世,馴服成白紙黑字時,才能得到世人真正的同情。
為什麼人世如此不公?我常困惑。直到有一天,同樣的夜,同樣的泡麵,同樣的Discovery頻道,卻改變了我的觀念。
節目主題談論「白痴學者」(Idiot Savant),這是一個精神醫學專有名詞。既是「白痴」,又是「學者」?一語道出「白痴學者」的矛盾與衝突。
有些人可能個性很封閉,某方面卻有超人能力。電影「雨人」(Rain Man)描述一個真實故事,主人翁患有自閉症,但具有驚人的記憶力和推算力,玩牌每戰必贏。這並不是個案,讀者不妨在Google輸入關鍵字「白痴學者」或「Idiot Savant」,就可找到數萬筆相關文獻。
這部Discovery節目以幾個實例來說明「白痴學者」:
例一:某黑人青年僅能用簡單字彙溝通,但對景物過目不忘。他看過陌生城市景像後,可以回家在紙上精準描繪。
例二:某自閉症老者可以瞬間推算數百、甚至上千年前某日是星期幾,完全不經思索。
例三:某學生記憶超強,喜歡背誦電話簿或字典。
這個節目並沒有發掘前所未知的「新聞」,但卻提出一種論點,讓人用反向思考去看待所謂的「天才」。我們回頭審視這些「超能力」,果真「厲害」嗎?記憶一本電話簿有多困難?資料量不會超過一張磁片。過目不忘有多難?一個價值數千元的數位相機,可以輕易記錄下一張風景照片。也就是說,白痴學者的「超能力」其實並不怎麼了不起,電腦做起來易如反掌。
這麼說,電腦比人腦厲害嗎?據研究,人腦有一千億個細胞,每個細胞有一千條枝狀突出物,相當於於一百兆個「中央處理器」在同步運算。如果用電腦模仿人腦的運算速度,體積會到天文數字。當今全世界最精確的電腦,都無法仿製一個小孩子縱身跳下腳踏車的動作,更不要說去產生諸如「美感」、「喜怒」等屬於感性層次的東西了。
偉哉人腦!電腦根本無法和它相提並論。但是,人腦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記不起一本電話簿呢?為什麼計算數字遠不及電子計算機呢?這是「不為」還是「不能」呢?
科學家下一個大膽推論,要辦到這些事,其實不難,而是一種神秘的本能,在節制人腦這麼做。其目的在於保護人腦,調適正常運作。好比電腦使用者,都知道電腦能力有限,如果要電腦高效率執行某程式,得「關掉」其他不必要的次要程式。如果你同時開啟很多程式,電腦只有燒掉或當機一途。
想想人腦同時在執行多少程式?二十四小時控制人體運行,要看、要想、要聽音樂、要憂國憂民、要提防河東獅吼…,如果人腦再無節制的進駐一堆無用資訊,很快就等著爆炸。
所以,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阻止人腦失控,是它在默默保護我們,阻止我們濫用腦子的資源。這個制約的力量,西方人可以從生理、心理學去解釋,東方人則稱為「識」。「識」讓我們變得聰明,善於自保,具有競爭力,但另一方面,它也掩蓋了很多藏在心裡的神秘天地。佛家便常說,知識讓人離自己的本心愈來愈遠。
所謂的「練習」,其實是讓潛意識慢慢認同某種行為是有益的、安全的,於是解除防線,讓人具備這種能力。所以,當學生記頌課文時,與其說他在強化自己的記憶,不如說他是在破壞「不記憶」的本能。當一個鋼琴家練琴時,與其說他是在強化手指的反應,不如說他是在解除「識」對手指頭的約束。因為,讓手腳不經大腦就隨外在符號做反射動作,是件危險的事,我們得慢慢說服「識」才行。
說到這裡,我們赫然發現「天才」並不具備任何「過人」的能力,只是因為他們「失控」,才把我們受節制的那一面表現出來。
那個奇異的,試圖保護、引導我們的「識」,它的目的是什麼?話題可能會從自然現象交棒到哲學和宗教。佛家念茲在茲追尋的「本覺真心」、或哲人所謂的「物我兩忘」境界,是怎麼回事?或許人本來應該是全知、全能的,只是忘記了自己的來時路,像迷路一樣糊塗。究竟人們該強化這種約束自己的「理性」(識),還是試圖去超越它?成為許多修行者的課題。
我不想把這段靈光乍現的心得,擴充成漫無邊際的大哉問。只是讓我們面對莫札特時,可以換個思考方向。所謂的「天才兒童」果真是幸運兒?他們自我控制力還脆弱的時候,就被外力破壞,失去了自我節制的能。我們常看到許多特技演員,為了取悅觀眾從小就被施以「不人道」的訓練。掌聲之後,有心的觀眾還是會感到一絲不捨。我們知道,是這些特技演員付出犧牲,才替我們實踐了一些只能想、不能做的事。這就是我們潛意識中,對莫札特感到不捨的原因。
實際上,任何感受莫札特音樂之美的人,在思維反應上是與莫札特相通、甚至超越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對於某些作品,有些聽眾往往比作曲家更感動。莫札特的音樂宛如從天而降,不假一絲人工雕琢,有著最純質的心性之美。它們無疑是莫札特犧牲自己,從人們心靈無從逾越的那個領域偷盜回來的。希臘神話中,為人類自天庭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受到被綁在岩石上遭巨鷹啄食心肝的苦刑;這個故事透露出人們對「刺探天機」的恐懼和反應。人們對莫札特是如此欽敬、不捨,但我從沒聽過有人樂意成為另一個莫札特。
本書作者無疑是受到莫札特強烈感動的一個人,除了如同一般作者詳細寫出莫札特一生故事和作品解析之外(這部份已是超豐富),還畫了一百七十幅細膩生動的鋼筆畫!我個人最感動的,還是這批鋼筆畫,因為這部份是發乎情的一種苦行。這些繪畫筆觸雖然是輕鬆的,但用來呈現莫札特一白如紙的無偽人格,卻是恰當不過。一如許多獻身繪製佛像的修行者,本書作者透過另一種型式的藝術再創作,去緬懷和追隨莫札特的心靈旅途,而達到文字記述所無法達到的親和境界。也因此,本書並不單是莫札特故事的「記載」,而是用實際的行動,完整體現了世人對莫札特的「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