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這不是我幹的。」
坐在火車站廣場的臺階上,施大非甩了甩那張破報紙,想扔却又下不了决心。他不由得又看了一遍那樁報道,一位無家可歸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找不到凶手。據目擊者說,當天晚上下過雨,這個撿破爛的老太太拖著一截繩頭走在路燈底下,那繩頭拖到了地上的水坑裏,老太太胡亂一甩,泥點子就甩到了路人身上。那路人衣著光鮮十分氣忿,不由分說打了老太太,人就跑了。尸體還停在大街上,警察正在找這個人,否則爛攤子無法收拾。大非看了看褲角,竟然有幾個泥污的斑點,就心慌起來。他彎膝而坐,褲管和襪子之間的脚脖子露在外頭,上面似乎也有泥斑,他低頭仔細察看,發現是皮膚的色斑,恍惚記得以前一直就有,但是現在看上去就像洗不淨的泥點子一樣,讓人愈發不能放心。他看了看報紙的日期,又看到報道開頭寫的是「幾天前」,那麽案發當日,他確鑿無疑老老實實待在連隊宿舍,那裏晚上根本不讓出去,所以「這應該不是我幹的」。他反覆强調著,似乎要不斷地給自己增强信心,然而心裏却越來越焦慮。他想起了小學三年級的一天,班上一位同學的新橡皮丟了,報告給老師。班主任語氣溫和當衆勸導,是誰拿了請課後交給老師。大家靜靜聽著老師說話,都在懷疑是誰幹的。不知道爲什麽,施大非當時冷汗直流。「這不是我幹的。」他心裏很清楚,可是爲什麽要冒冷汗。老師一定和所有人一樣,看到了他的狼狽相,說不定到今天還在懷疑他。想到這裏,他又抖了一下報紙,瞄了上面的報道一眼,然後抬頭看到了車站張貼的宣傳標語:嚴厲打擊違法犯罪行爲!這是在警告誰,知道我今天要來,故意貼上了這個?然而咱是個什麽人物呢,犯得上人家花這麽大力氣,直接抓了不就得了?也許有什麽人在暗中幫忙,希望他能反省自首,那麽我要不要去自首呢──唉,這到底是不是我幹的呢?
說不定,毛病是自己最清楚。兵營西邊庫房後頭有個栅欄的空隙比較大──爲什麽能忽然之間想到這一點,顯然平時無意中都在觀察機會──那裏是可以鑽出去的。如果發起病來,誰也不能保證不從那裏出去。然而又從那裏順利返回,不被人發現?誰知道呢,犯起病來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否則也不會鬧到要退伍了。他本來有機會從義務兵轉成志願兵,兩年之後就有資格報考軍校……可是這一切都完了。沒有人理解他的决定,因爲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犯病了,他必須逃離這個地方。
今天早上他聽到起床號,明明有了知覺想要起床,可是全身像僵死了一樣,一動不能動,掙扎了好久,他才忽然喘出一口大氣醒了過來。連這個現象也出現了,問題太嚴重了。
在火車站的廣場邊緣,坐在一級臺階上,施大非膩膩歪歪打不起精神──這種失魂落魄的狀態自當兵以來好幾年沒有過了,然而現在它一出來,又多麽令人熟悉,令人可怕的熟悉!
他膩膩歪歪地呆坐著,小時候在家裏,總是這樣。高考前輟學回了家,更是這樣。坐在老屋的門檻上對著院子,空闊的院子就像一張睡著的人臉,呆滯木然。他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不過,也可能還在瞌睡之中……忽然有一個很明確的感覺抓住了他,帶來一絲莫名的欣喜。不管是清醒還是睡夢,「明確」對他來說總是非常難得。這「明確」的感覺就是──他餓了。他到灶下找飯,扒滿一碗直接伸到缸裏舀上水,撿起那還沒摳完的半個鹹蛋,整個院子都好像夢見了進食,開始跟隨他一起吧唧著口水──原來是那頭公猪也恰好這時候起身,在快活地踐踏著糞湯。院子那頭就是猪圈,裏面養了一頭猪。大多數人家養的都是肉猪,或者自家殺了吃,或者賣給屠戶,少數人家養老母猪,用來下猪崽賣給養肉猪的,當然最少的是養一頭公猪,專門給母猪配種。從小被劁掉的公猪叫「克郎」,保留了生殖能力用來配種的公猪叫「泡卵子」。大非家猪圈裏的就是一隻泡卵子,每到春天牲畜發情之際,不少老母猪被趕來配種。村裏管沒老婆的光棍叫做「跑腿」,大概是光棍家累少,遇到別人家有什麽婚喪嫁娶之事,可以比較多地去幫閒。父親獨自領著他過活,他們家就是老跑腿領一個小跑腿,養一頭猪還是個跑腿,但是猪畢竟比他們爺倆强些,還可以隔三叉五過一下性生活。
猪圈是用木板夾成籬笆,木板根部竪在一層石頭上,免得過快爛掉,因爲猪圈裏總是稀溜溜浸泡著糞湯。雖然不時清理糞肥重新墊土進去,但是沒幾天,連雨水加糞尿,猪圈裏又是一片污濁。淺時沒蹄,深時淹過半個身子,泡卵子在裏面趟來蹭去,不僅沒有什麽不適,哼哼嘰嘰似乎還自得其樂,不時把嘴巴在糞湯裏拱上一拱,和外來的母猪親熱一番,日子好不自在。
鹹蛋吃完了,還有醬茄子,還有腌黃瓜,飯,再裝它一碗。看著本村鄰居或者鄰村鄉親趕了母猪來,父親把猪圈圍欄上兩塊活動的板子拎起來,把母猪趕進去,兩隻猪就在糞湯子裏吱吱叫著,撲騰著。大非端著飯碗到籬笆邊上看,有一滴糞湯子就濺到了碗裏來,他才發覺自己太傻,還是坐在門檻上欣賞比較寫意。糞湯子太深的時候,把泡卵子趕到院子裏,公猪母猪追逐著,哼嘰著。公猪爬到了母猪的屁股上,大非往嘴裏塞了一口飯。母猪一晃蕩,公猪趴在母猪背上的兩隻前蹄沒趴住,被晃了下來,大非就了一口腌黃瓜。公猪又爬了上去,母猪忽然不動了,立在那裏若有所思,靜靜看著前面的地面,公猪就老實不客氣,開始快活地動彈起來。大非把碗扣到臉上,凉水泡飯鹹菜瓜子稀裏呼嚕往嘴裏扒拉,鼓動腮幫嚼個痛快。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需要想什麽呢?這日子就像猪脚下的地面──踏實,就像吃飽了飯的肚子──充實。吃飯,配猪;配猪,吃飯……這一切都很好。只是總不免如夢驚醒似的,驀然間重又陷入無邊的焦躁與痛苦之中……
他之所以每天身陷這樣的狀態,是因爲他睡眠不好,確切地說,是早上無法順利醒來。
施大非爲此煩躁得很,父親早就支持他到縣城裏買過一個鬧鐘,那還真是一個稀奇玩藝兒,在村子裏只有這麽一個。第一天使用,聽到那「叮鈴鈴」的響聲叫了半天,父親都受不了了,進來吼道:「還不起來把這東西摁掉!」他才醒了過來。其實他早就聽到了鬧鐘,可是動彈不得。他央告父親早上叫他起來,如果他不動,就拍他推他。不過父親很不耐煩,又起床極早,在院子裏忙起活計往往就忘了再進來。大非特意弄了好幾把小錐子,在挨著他的櫃子上倒插綁好,希望早晨拚命把脚凑過去,使勁扎上一下,人就可以醒過來。然而大多時候他紋絲不動,凑也凑不上去。那睡眠彷彿一塊沉甸甸的秤砣,拉著他這綹爛草一樣的軀體往下墜,往下墜……沉重,黑暗,憋悶,冥頑不化。那一點點如螢火如針尖一樣的念頭兒,要怎樣才能驀然生起呢?往往在睡覺之前他暗下决心,向著虛空揮拳拚命使勁,以期用這樣極端的心力促成次日一點覺醒之光,在無邊的虛無之中,凝聚起一股幾乎不存在的力量。那麽一點信念一股怨氣一絲恨意一腔怒火,七情六欲七竅生烟,只要有這麽一點力量讓他醒過來──可是每當早上這想要醒來的念頭一旦出現,更大的麻煩却又來了。那念頭有了,可是軀體遲遲不動──不要說醒,都還沒有活過來,沉睡如陷于死亡。民間管這種情况叫鬼壓身,也叫鬼壓床。有一個鬼,一個不懷好意的黑影一團無孔不入的黑氣,挨到你的身邊爬進你的體內,和你身體的每個細胞貼合無間融爲一體,在每一個細胞裏打進一顆圖釘,密密麻麻地摁住了你,讓你動彈不得。那一點點意念拚命掙扎著,可是,竟然幷無空間給它掙扎,那無處著力的感覺令人分外恐懼。好像在土裏,好像在鐵裏,沒有一絲毫縫隙空間,沒有一絲毫音聲光亮,只有窒息和焦急……終于在窒息和焦急中找到了頭腦,感到了身體,雖然頭腦還像土一樣,身體還像鐵一樣,但畢竟好像有了那麽一絲感覺。快動一下吧,這意識在焦急中又要昏沉過去,可不能可不能,啊呀──從小手指那裏,從小脚趾頭的尖端那裏,有了一點知覺,好,能動了,啊呀,抽勁了。在忍受小脚趾痙攣的痛苦中,那焦急的意識似乎和頭腦慢慢連通起來,窒息感變輕了,焦急减弱了,意識知道就快好了,那小趾頭的痙攣牽扯到了腿──對,是小腿,接著是大腿,使勁一蹬,終于,醒過來了。
他恨不得揪住這個惡鬼轟轟烈烈打上一架,是死是活來個痛快,這樣粘粘乎乎沒完沒了著實可惡。施大非從小爲此煩惱,嚴重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去睡覺。靠牆呆坐著,昏沉了就薅一把頭髮掐一把腿,但最終難免迷糊過去,就仍然重複那痛苦的醒來過程。這樣胡亂折騰,他常年睡眠極差。即使在白天,也照樣昏昏沉沉,總是想睡却睡不踏實,不睡又沒有精神,整個人都好像裹在一身濕衣服裏面,脫不得換不得難受極了。天長日久,他似乎漸漸習慣了這膩膩歪歪的難受,似乎渾然不覺,然而有時受了什麽刺激,又會懼然一驚,發現那難受的勁頭不斷積累,正日益逼近他忍受的極限。他幾乎綳不住了,好像一個火藥桶就要爆炸開來:我頭腦清醒,神智正常,可是我似乎隨時都要發瘋。我沒有病,可是我痛不欲生。別問我爲什麽,我也搞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像有什麽不對。
其實沒有人問過他,他只不過習慣性地自問自答,在心裏喃喃自語。是的,喃喃自語,他似乎聽到了心裏念頭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却很有摩擦感,就像寂靜的夜裏準備點著蠟燭,或者無蠟可點,只爲小小的照那麽一下光亮而劃著一根火柴,火柴頭擦過火柴盒的磷面,那種哧啦一響。念頭斷續反覆,那聲音哧哧啦啦地摩梭著他的神經,有一種奇怪的癢勁,難受得很,好像也──舒服得很,可是哪裏不對……
人,如何醒來,這真是一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