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光環:梵谷熱的掃描與省思(節錄)/林惺嶽
文生.梵谷(Vincent an Gogh)不但是西方美術史上承先啟後的大師級畫家,更是一位狂熱的藝術殉道者。
他出生於富有宗教與藝術氣息的家庭,滿懷宗教與人道的理想,在服務社會遭到一連串挫折與橫逆以後,慨然將宗教的熱忱,轉注於藝術的領域。經過十年焚膏繼晷式的創作奮鬥,終至心力交瘁,舉槍自殺,死時年僅三十七歲。
一個充滿愛心的天才之悲劇,總有其宿命的原因。綜觀梵谷的一生,存在著先天性格與後天境遇的極大矛盾與衝突。他懷著近乎絕對的道德理想,撞進了現實的社會,自會橫遭阻力及反彈,以致傷痕累累。我們可從他的經歷中,看出斑斑的事例。
他先後當過畫廊的店員、法文教師及礦區的傳教師。
他既然為畫商工作,欲不按商場的圓滑及因應之道,反而公然點出「商業是有組織的偷竊」,當然無法見容於雇主。
他到倫敦開班教法文,所收授的是一批面黃肌瘦、窮得無法交學費的兒童。
他志願往礦區傳教,有心為那些可憐的地下勞動者付出一切,將自己的所得及所有分給他們,造成自身幾乎衣不蔽體,打赤腳度日。另外還熱心參與傳染病院的工作,最後陷入了不堪負荷的困境。以血肉之軀行聖人之誼是極可敬的,但也免不了可悲。畢竟梵谷無基督的能耐,無法行神蹟以克現實之困。
當他於1880年捨傳教而就繪畫之後,終於找到了較能全然傾注熱情的天地。他亟思以畫會友,以尋得知己與友誼,但最後卻欲以剃刀對付高更,把這位唯一前來共聚的天才夥伴給嚇跑了。
總之,梵谷渴望愛人及被愛,但他情緒激動、行為唐突,使愛情、友誼及人際的關懷逐漸遠離了他,並數度把他逼入精神病院裡。也許孤寂的心靈更適合全神貫注的創作,造成了他短暫創作生涯驚人的多產,僅僅十年,即創下了數千件作品(包括素描、版畫、水彩、油彩)。他的活動空間從荷蘭開始,然後涉足巴黎,接著移到巴黎南方的阿爾,一年三個月以後,再搬至聖雷米,最後落腳到巴黎西北郊外的小鎮歐維。來到此流浪生涯的終站,已是歷盡滄桑,精疲力竭。貧窮、病痛、孤寂交加折磨著他,但他依然捨命做最後的一搏,在殘餘的七十天裡,創下了八十三件作品。可見其自焚式的創作狂熱。
從今天看來,儘管討論與研究梵谷的著作汗牛充棟,他的生平成為詩人及作家熱門描述的對象,最後並被拍成了電影。不過拂開這些道德及文學的面紗,仍可發現梵谷藝術成就之堅實與鼎立。
梵谷在美術史上的地位,毫無疑問是建立在他的質與量均甚可觀的作品之上。他到了二十七歲時纔正式研習繪畫,從素描、水彩、石版以至油畫,由揣摩林布蘭特、德拉克洛瓦、米勒、杜米埃等前輩大師的作品,再浸淫於印象派的風潮,並吸收日本浮世繪的線條,短短五年左右,即能消化而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當他來到阿爾投入陽光田野的世界寫生時,其創作生命已漸臻高峰,而產生大師水準的傑作,如果沒有過人的才具,絕不能達到這種成就。
他創立以蠕動線條為主的構形技巧,再配合極富主觀情緒機能的調色,把寫生的天地整個扭動起來,造就了扣人心弦的耀眼畫面。這些數量驚人品質動人的作品,又從飽受現實折磨的痛苦生活中產生,更增添了一股道德的激動力。這是為什麼梵谷作品頗具群眾魅力的原因。
令人黯然神傷的是,如此一位滿懷人道熱忱兼具藝術才華的畫家,竟然步入了自殺的末路。當世人隨著傳記家筆下神遊梵谷的心路歷程,來到歐維小鎮的麥田時,悲憐的情緒已達到了高潮,槍聲一響,天才倒地,所有「目擊」的世人均為之心碎,感傷之餘,都深覺虧欠了梵谷,補償與自贖的心緒油然而生,醞釀了梵谷的人與藝術的龐大潛能。整個歐維小鎮願意奉獻出來,凍結在梵谷的時空裡,所有梵谷住過、走過及畫過的景與物都盡可能保持原貌,以資紀念。
梵谷向老弟西奧傾吐心聲的書簡及大量的畫作,均被蒐集、整理、研究、出版、展示、典藏,而向世界擴散,喚起了世界各地一波波惜才的心靈,共同塑造了一位頂著殉道光圈的偉大天才形象,感召了多少後進的學子,毅然追隨巨匠的足跡邁進。也使眾多懷才不遇的苦難畫家,得以來到先人的光環下尋求慰藉。更使評論家從中深受啟示以開展鼓舞世道人心的視野。美術史家亦滿懷信心地給予梵谷的人與藝術以崇高的定位,並試圖從天才的奉獻中提煉出繼往開來的優異質素。日月生息,梵谷留給了人間與日俱增的巨大文化資產,並揭示了一項真理,藝術就是一種至高的宗教,一種崇高的信仰,值得為它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