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弟,快過來啊……巴弟,來嘛……」
阿吉使盡全身氣力驚吼一聲,心跳隨著急促的一呼一吸慢慢趨於緩和,載滿砂石的工地推車吱嘎駛過地上臨時鋪蓋的鋼板,他知道他已遠離夢境。
熟悉的一切漸漸褪去,眼前是另一個噩夢的起始。斑駁的天花板因震動而落下些粉末,在光暈裡旋轉舞動,一步一蹬都緊貼著振奮的旋律。他哼的一聲躍起,胡亂在空中揮拳振臂,但它們左一躲右一閃,卻飛得更高更遠了。
他不服,但終究由不得他不服。
直到氣力用畢,他累得癱坐在床上,咚一聲震麻了筋骨,這裡可不比家裡。家裡……呵,現在他有一整片大地,用不完的自由。
巴弟是他曾經擁有過的名字,概括了一段他還無法面對的過往,他現在叫阿吉,可是失去傑哥,他還是阿吉嗎?
暖和的陽光有助於沉澱紊亂的思緒,他不再像剛才那樣難過了,畢竟心靈破碎的時期已然過去,現在才是他擁有的,現在才是應該把握的。
現在……想著想著竟打了個冷顫。
他踏著失魂的步伐,一步沉過一步的往某個暗巷踱去。
這是傑哥消失的第二週,卻才像昨天,同時又像過了幾年。就此刻而言,時間是無比漫長且難熬的。傑哥拿著鐵鏟的翻炒畫面恍似還在阿吉眼裡溜溜打轉,然而他竟不告而別,連攤子也不要了?或是當中有其他內情?……阿吉今日特意避開大伙兒,沒想到卻在永新公園撞上老莫和朵拉。
「那老男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勸你別太多情了吧。」老莫乜斜著一雙眼,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了角度,可惜沒能施展到極限,阿吉便一拳豪揮過去,尚未展開的嘴角腫脹痲痹,血水從撕裂的傷口邊緣緩緩滲出。
朵拉急忙推開他們倆,老莫氣不過的作勢要回擊,但也暗忖自己不是對手。
「收回你的話!」阿吉惡狠狠的盯著老莫,他進一步,老莫就也挪一步,兩人以朵拉為中心,等距繞著,像永遠碰不著面的南北極兩端。
待阿吉情緒稍稍平復,老莫在朵拉身後哼笑了一聲,「小老弟,我這是為你好,你才到這兒多久?一個月?呵……孩子,還沒輪到你嘞,別想著自己能夠倖免,這些人啊,沒一個好東西,用得著你在那稱兄道弟的?」
阿吉默然往一旁瞥去,老莫緊接著又說:「他有這下場,只能說……算天開了眼!聽我老莫一句,他這是活該,你再這麼下去,也是活該。」
「你說我就算了,不准你說傑哥!」
「傑哥傑哥還叫得挺親熱的……人家賞幾頓剩飯,你就痛哭流涕的搶著為人披孝衣啊?濫充情義也不算什麼壞事,只可惜你找錯了對象……」老莫呲牙咧嘴如剔牙般滿不在乎的輕浮舉止惹怒了阿吉。
「你說什麼!找打啊。」阿吉耳裡迴盪著孝衣二字,彷彿老莫已將結局給寫下,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他朝老莫臉上氣憤的吼了一聲,那惡狠狠的雙目鋒利得像能把老莫給一刀刺穿。而老莫卻意外的沒有退避,「人家當你什麼?根本不是個東西。踹你幾腳還會自己滾回來,你知不知道羞恥?自己不要臉就算了,別把我們的臉也給丟光!」
「你敢再講。」
老莫欲再講時,卻倏然收了口,陰著嘴暗笑,「我不講囉……你能聽進去多少算多少,以後你就會知道要感激我了。希望到時候不會太遲……」
阿吉赤紅著臉,老莫一時得意忘形,朝天打了個哈欠,阿吉趁他挨近些時又賞他一頓拳腳,朵拉忙將身子湊到他倆之間,「老莫!你先走吧。」她努著嘴對老莫吼了一聲。
「吶,我這是給朵拉面子,今天就先饒了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老莫出來混時,你小子還沒出娘胎嘞……」老莫趁著這台階漸漸隱去,嘴裡仍喃喃咒罵不迭。
叫罵聲隨著他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而阿吉心中那團怒火卻越滾越大,「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阿吉追了幾步,老莫的背影卻只剩下一個棕色小點,一溜煙隱沒在巷弄中。
「我真該撕爛他那張不三不四的小人嘴!」他將垃圾桶跌落的鋁罐踹得哐啷作響,在空曠的巷弄中顯得特別響亮。
朵拉只是無語的佇立著。阿吉怔著和她對望一眼,訝異自己有如小混混般的言行舉止,是否該視為被同化了的徵兆。一股莫名的隱憂從微微作痛的拳端直往心頭竄。
他不崇尚暴力,特別是朵拉在場時。然而有時為了把事情做對,為了顧全大局,許多的不得已也得咬著牙吞忍下去,他稱那為暫時的必需。
「何必呢,你知道老莫就是講話沒分寸慣了。」朵拉溫厚的眼神僅軟化阿吉的心短短幾秒鐘,他撇過頭,對著空氣繼續發飆,「他們憑什麼中傷傑哥!他們哪一個沒受過傑哥的恩惠?……」阿吉竭力克制顫動不迭的聲線,他嚥下一口口唾沫,始終難以安撫那一觸即發的悲痛。
深夜時分,阿吉獨自朝那一排破舊矮房的方向踱去,忐忑的徘徊在三十五號巷弄前,家家戶戶都熄滅了燈火,整條巷子只有傑哥一家是亮著的。他原先僅抱著碰運氣的心情,然而隨著距離的逼近,有許多期待自顧自的伸展開。一輛熟悉的發財貨車正停在家門前,是前天沒有的。他的心怦怦亂跳蓋過了各種思緒,是傑哥回來了嗎?……阿吉飛快的朝巷弄裡奔去。
心裡的鞭炮聲疏疏落落而終至靜止,眼前一片平靜,他走近幾步,偷偷往鐵窗裡頭張望。傑嫂在房裡啜泣,房裡的任何一角,都找不到他們共同期待的那個身影。
傑嫂為什麼哭,她放棄找尋傑哥了嗎?事情真像老莫那該死的傢伙說的那樣?傑哥死了?他氣傑嫂輕言放棄,氣傑哥不告而別,但這裡頭肯定有隱衷。前兩天有警察來家裡盤問,傑嫂囁嚅以對,事情沒那麼簡單。
不知不覺阿吉又回到百齡公寓,凝望著三樓的窗口,那盞燈總是準時的在十一點鐘熄滅。朵拉早上告訴他:「有事就到老地方找我吧。」
他知道她聽到他來了,可是她沒有下來。
老地方是他們對百齡公寓的暱稱。那原本是一棟黃色的時尚建築,但過了氣的時尚簡直像是種詛咒,想擺脫卻揮之不去。二十年後的它呈現土灰色,破損不堪且凋零的佇立在北富魚市後方。公寓裡的住客,大部分是北富魚市的商家,這幾年搬得只剩下一半住戶,空屋子多了,人氣銳減,整棟寓所似乎也陰森了起來。
阿吉曾親耳聽見張媽對阿成嫂嘟噥,「若是有錢,老早就搬了,誰願意憋在那種破地方。」而她口中的破地方,在傑哥和傑嫂的眼裡,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寓所。想起傑哥勞苦的一生,阿吉不禁黯然心酸,不知道天為何總是虧待善良的人。
他想和朵拉聊聊,她能懂他,她會知道傑哥於他的重要性不亞於仁叔於她,他想起波哥還在時他們兩個在傑哥的攤位幫忙顧車位,他露出尖牙瘋狂咆哮,傑哥會像哥們般拍他肩膀誇讚他聰明。波哥在他到來一週後就不告而別,雖然傑哥口裡沒提,但阿吉知道他十分捨不得波哥的離開。
淚光在暗夜裡熠熠閃耀,他恨透了這般懦弱的自己,他厭倦了哭哭啼啼的問為什麼為什麼……而總是沒有答案。
他任由淚珠在寒夜裡自然風乾,他要記得這面頰上的冰冷,因為那樣的刺痛感不會再有,他打定了主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隔天晚上阿吉如同以往出現在北富魚市,雖然眉眼間仍探不出一絲悅色,但這至少足以代表他願意去正視那一個空缺。沒有傑哥的攤子像沒有蝸牛的殼,阿吉這樣想著,那賦予攤子生命力的傑哥同時也賦與他生命,他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流失啊!然而傑哥會再回來嗎?沒有人知道,但他要這麼相信,他必須這麼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