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茫茫,胸痛得更厲害了。我按手錶的燈光鍵。凌晨四點四十七。墜機差不多六小時了。再等兩小時才天亮。海拔這麼高,可能更早天亮。但我現在冷得半死,能不能再撐十五分鐘都成問題。我冷得狂抖,牙齒磕磕磕打顫。葛洛福被埋在四英吋積雪底下。我的座位脫離機身,安全帶仍牢牢把我固定在座位上。
艾許莉躺在我左邊。我伸向她的頸子,觸摸她的頸動脈。她的脈搏強勁而過快,但她不出聲。四處黑漆漆,我看不見她。我摸索著周圍。遍布我們身上的是雪花和碎玻璃。我向右摸到葛洛福的睡袋,裝在伸縮包裡,繫在機長座位下面。我拉一拉,把睡袋慢慢拖出來,拉開側面的拉鏈,儘量攤開睡袋覆蓋我們。
我的動作不能太大,因為肋骨腔一動就痛得我呼吸困難。我把睡袋塞進她身體下面,讓她壓著,輕輕把她的腳丫放進睡袋尾。她有一腿歪得不太自然,顯示她的傷勢不輕。小狗過來,縮進我身邊。我再按燈光鍵,上午五點五十九,錶燈是朦朧的綠色,數字是朦朧黑。在我前方幾英呎外,推進器聳立在雪地上,被雪覆蓋,螺旋槳殘缺不全。
天剛破曉,我醒來發現,小狗站在我胸口,舔著我的鼻子。天色灰沉,大雪仍下個不停。幾英呎外的葛洛福已經大致被雪埋葬了,積雪看似一英呎深。某處有棵常綠樹拔地而起,一根樹枝伸進我的視線。我把雙手插進胳肢窩。這個羽絨睡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睡袋能保暖,能促進血液循環,現在的我大概不會被凍死了。反之,壞處是,血液循環加快,我的肋腔也更痛。
艾許莉仍在我旁邊躺著,不出聲也沒有動作。我再伸手摸她的頸子,脈搏仍強勁,速度緩和了一些,換言之,墜機時激增的腎上腺素已經消耗完畢。
我坐起來,想檢查她的狀況。她的臉腫脹,皮膚上有凝血,血來自她眼睛上方和頭皮的傷口。我順著她的肩膀觸診。她的肩膀腫了,好像有人塞一團襪子進她的羽絨夾克似的。她的肩膀脫臼低垂著。
我一手伸進她的袖子裡面,拉住她手臂往下拉,讓韌帶把臂骨卡回原位,讓杵臼復合。固定好後,我按摩她的關節,發現這部份鬆鬆的,能稍微側移,顯示她的肩膀以前脫臼過,幸好復原了。如果導引的方向正確,肩膀不難回歸定位。
由於我無法脫她的衣服,也不能對話,因此難以判斷她有無內傷。我兩手觸診她的腰臀。健康、精瘦、肌肉發達。接著,我觸診她的腿。右腿正常,左腿情況不妙。
飛機落地時撞上岩石,左大腿骨應聲骨折,她驚叫的原因可能就是腿骨斷了。她的大腿嚴重腫脹,可能比平常粗了一倍,把褲管撐得很緊。不幸中的大幸是,斷骨沒有穿透皮肉而出。
我知道,最好趁她昏迷期間為她接骨,但現在空間不夠用,我覺得置身在圓筒形的磁振造影機裡面,牆壁太靠近我的臉,伸展不開。我坐起來,發現機身和積雪形成一個洞穴。從某些角度來看,這樣也好。
由於墜機之後下大雪,我們被埋進雪堆,幾乎把我們團團包圍。我們等於被包進雪繭裡。這種情況不樂觀,聽起來也令人心驚,但這也意味著,裡面的溫度多少能維持在冰點上下,而外面的氣溫不知多低。更何況,躲在裡面能減少風寒。機頂是透明的壓克力窗,覆蓋一層雪,能透一些光進來,讓我不至於摸黑行動。
為了騰出空間讓我能為她接骨,我忙著挖雪,小狗則唉唉哼著,兜著圈子走,然後爬上主人葛洛福的大腿,舔走他臉上的雪花。牠想知道飛機何時才起飛。我空手扒一扒雪,只一分鐘就凍麻了,心想,空手挖不是辦法。我在葛洛福前面翻找,在機門的套袋找到一個夾紙寫字用的塑膠板,把紙拿掉,把塑膠板當成鏟子用。以板子鏟雪,動作快不起來,最後總算挖出夠大的一個平底坑,讓她躺得進去,方便我治她的左腿。
我抽走她身上的睡袋,在坑底擺平,然後抱著她,把她從座椅移進平底坑。我累垮了,索性挨著葛洛福的座椅坐著喘氣。我還不敢深呼吸,避免肋骨腔更痛。
狗在我身邊走來走去,蹦上我大腿,舔我的臉。 「喂,小子,」我低聲說。我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休息了三十分鐘,我才養足力氣,再去救她的腿。 我坐起來,對她喊話,但她不回應——這樣也好,因為接骨勢必比骨折還痛。 我抽出腰帶,一頭纏住她的腳踝,另一頭纏住我手腕,加強施力點。然後,我脫掉左腳的登山靴,慢慢把左腳掌放進她的兩腿之間。我把自己的腿打直,緊貼她的腿,接著束緊皮帶,雙手握住她的腳。我深呼吸四五次,意識到她伸一手摸我的腳丫。我抬頭一看,發現她一眼半睜。她拍拍我腳丫,喃喃說:「用力......拉。」
我用腿推拉,拱背起來,動作一氣呵成。一陣激痛貫穿她的腦門,她驟然向後仰頭,壓抑不住的尖叫聲含糊脫口而出,隨即喪失意識。傷腿鬆了,我轉它一下,讓它自然打直,然後放手。我的手一鬆開,左腿﹁癱﹂向一邊,姿勢還算自然,和右腿相仿。
治療腿骨折有兩大要領,一是接骨要接對位,二是固定傷處,以利斷骨癒合。兩者都不容易。
骨接好後,我開始找支架來固定。我頭上掛著兩根斷掉的機翼支架,長三英呎多,和我的食指差不多粗。左翼被撞斷時,機翼支架也被扯成兩半。我握著金屬支架折來折去,讓金屬疲乏,最後斷了。
登山時,我常帶兩把折疊刀,一把是瑞士軍刀,另一把是能固定的單鋒折疊刀。這兩把刀在機場安檢無法通關,所以被我收進背包托運,而背包目前躺在機腹裡,在我們後面,大部份被埋在雪堆裡,只露出一角。我撥掉雪,找到拉鏈,伸手進去摸索,兩把都找出來。
我這把瑞士軍刀包含一大一小兩支刀。我用小刀劃破艾許莉的褲管,從大腿割到腰。她的腿腫漲不堪,大腿大部份有烏青的現象,有些地方甚至呈深紫色。
兩座椅的安全帶都能從肩膀斜束身體,配備典型的快速鬆脫扣環。安全帶的束帶有兩條,我把安全帶拆下來後,以束帶固定我剛從機翼折斷的「棍子」,扣環雖然粗大,卻能給我鬆緊骨折支架的自由。我用支架包住她的傷腿,好好纏緊束帶,讓扣環壓在大腿骨動脈的正上方。
然後,我從行李取出一件T恤,割成兩半,緊扭成直管狀,接著把這兩管壓進扣環左右下方,減少動脈的壓力,讓傷腿有充份的血液循環,能促進復原。
被我這樣動來動去,她高不高興,我不清楚,但最後這步驟絕對會讓她痛恨我。我在斷骨周圍堆雪壓緊,以利消腫,卻又不至於讓體溫下降。
我再往背包深處摸索,找出一條聚丙烯衛生長褲,也找到一件我在山上穿的羊毛衣。這件羊毛衣有點襤褸,但裡面有一層防風織,即使毛衣溼了也能保暖。我脫掉她的羽絨夾克、褲裝的外套、上衣、胸罩,檢查她的胸部和肋骨,看看是否有內傷的跡象。不見瘀青浮現。我幫她穿上我的衛生褲和毛衣,衣褲雖然大她幾號卻乾爽溫暖。然後,我為她穿回羽絨夾克,但不把她的手穿進袖子。我把睡袋鋪在她身體下面,把她裹成木乃伊,只有左腿外露。接著,我把她的左腳墊高、蓋好。
人體有半數的體溫從頭部逸散,所以我從背包取出一頂羊毛豆豆帽,套住她的頭,向下拉,遮住耳朵和額頭,露出眼睛。我可不希望她醒來誤以為自己死了或瞎了。
讓她乾爽溫暖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呼吸多淺、脈搏多快,肋腔也痛得更厲害了。我穿夾克,在她旁邊躺下來取暖。小狗一見我躺下,立刻跨過我的腿,原地兜兩圈,伸長鼻子找著尾巴,在我們之間做窩趴下。看樣子,他以前做過這種事。我望向另一邊,看著被雪埋葬的葛洛福。
在我閉眼的一瞬間,艾許莉的左手從夾克伸出來,手指碰觸我手臂。我趕緊坐起來,正好看見她的嘴唇嚅嚅動,但我聽不懂她想講什麼。我彎腰湊近一些。她的手指捏捏我的手掌,嘴唇又動一動。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