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著名自然資源保護論者勞倫斯?安東尼(Lawrence Anthony),自2003年美伊戰爭,他便與一群南非動物保護組織成員前往搶救巴格達動物園裡深受傷痛和饑餓之苦的動物。
在本書中,安東尼敘述一段真實故事:一群被遺棄、隨時會被滅絕的大象的生存希望。當他被請求接受一群大象放置在他位於南非祖魯蘭的Thula Thula狩獵保護區時,常識和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此要求,但他想到自己是這群大象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如果連他都不願意接收,那麼這群大象將會走向被殺的命運,於是他點頭答應了。
這些外表看似純種的大象,事實上是森林裡最危險、最無法預測的動物,牠們龐大的身軀和連群結隊的行動,就連森中之王獅子也敵不過。這群大象不斷遭受殺害和驅趕,在牠們被迫遷移保護區前,象群的領頭母象和牠的孩子都被射殺,引起剩下的大象既憤怒又暴躁不安。 經過一路輾轉的遷移,牠們最後踏上Thula Thula狩獵保護區,同一時間,牠們又開始逃跑,甚至企圖想踩死牠們的新守護人安東尼。
安東尼用心照料牠們,竭盡所能幫助牠們適應新環境,並與大象建立情誼、贏得彼此的信任後,他開始意識到象群對人類的友愛和忠誠,以及跟人類一樣嚮往自由。
本書是安東尼和這群巨大又有同理心的大象相處時,溫暖、感人、興奮、有趣或有時悲傷的經驗。以非洲原野為背景,刻畫出令人難忘的人物與野生動物,交織成一本令人喜悅的作品,吸引所有喜歡動物與熱愛冒險的靈魂。
本書特色
1.本書以狩獵保護區的生活作為故事背景,作者述說大象們的遷移和適應新環境的過程、他如何與象群建立互信,以及從中獲得的體驗和領悟,既感動又富興味。
2.出版兩周便登上英國亞馬遜網路書店的暢銷非文學類的野生動物叢書第1名,位居總書類暢銷書榜第227名。《每日郵報》形容它是最感動人心的作品。
作者簡介:
勞倫斯.安東尼(Lawrence Anthony)
知名的生物保育者,同時也是「地球組織」(The Earth Organization)的創辦人。他因在巴格達拯救動物的工作,榮獲聯合國地球日獎。目前住在南非的祖魯蘭。
格雷厄姆.史皮斯(Graham Spence)
記者與作家,來自南非的他目前住在英格蘭。他和勞倫斯合著「巴比倫的方舟:關於巴格達動物園不可思議的戰時救援任務」
譯者簡介:
黃乙玉
國立台灣大學動物學研究所碩士
章節試閱
第一話
遠方突然傳來來福槍的槍聲,聽起來像是一根巨大的柴火爆裂開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仔細聆聽。依據保護區巡邏員的直覺,這是個奇怪的聲音。隨後出現巨響,「嘎—嘎—嘎」。在深紅色的落日中,發出嘎聲的鳥群倉促起飛。
保護區的西方邊界有盜獵者!
我的巡邏員大衛,已經衝向那輛值得信賴的1962年舊越野車,我抓了一把散彈槍緊跟在後,跳進了駕駛座。我的斑點牛頭梗麥斯,迅速地跳到座位中間,興奮的聲音顯示牠絕不會單獨留下。
在我啟動車子,踩下加速器的同時,大衛拿起無線電通話器。
「納丹加!」他大喊。「納丹加,聽到了嗎?完畢!」
曾在軍中服務的納丹加,是保護區中奧萬博族(Ovambo)巡邏員的首領,在槍戰中,他會是你的好伙伴。若知道他和他的團隊已經在路上,我會比較心安。但此刻我只能請大衛試著連絡他,我們獨自上路了。
自從我的未婚妻法蘭西絲和我買了祖魯蘭中部一處壯麗的保護區圖拉‧圖拉,盜獵者就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夢靨。如今,我們已經被鎖定了將近一年。我搞不懂這些盜獵者究竟是誰?從哪裡來?我經常和鄰近村落的祖魯族酋長(izinduna)討論,他堅定地說,他的族人絕不會牽涉其中,而我也相信他們。我們的工作人員主要來自當地,他們表現得非常忠誠。這些惡棍一定是從別處來的。
暮色迅速低垂。接近西方邊界時,我減速並熄滅了前燈。把車子停在大蟻丘的後方,大衛先下車,我們輕聲通過金合歡樹叢,精神緊張地扣緊板機,仔細觀察並傾聽。我們對抗盜獵者的武器僅是散彈槍,在黑暗的灌木叢裡,事情就像你所想像的那樣。如同每個非洲保護區巡邏員都知道的,職業的盜獵者會先開槍,而且以致死為目的。
邊界的圍籬僅在四百六十公分外。盜獵者通常會確保逃脫路徑安全無虞,我用手臂畫個圈向大衛示意,他點頭表示了解我的意思。當我爬向圍籬切斷退路時,他得留神觀察,因為隨時可能發生槍戰。
傍晚的空氣中懸著火藥的刺鼻氣味,像懸掛在寂靜中的裹屍布。在非洲,灌木叢裡從未安靜下來;除非槍聲響起,蟬鳴聲從不間斷。
在幾秒鐘的寂靜後,我知道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我打開鹵素手電筒,以光束上下檢查圍籬,圍籬上並沒有盜獵者切入的缺口。大衛也來回擺動他的手電筒,找尋足跡或動物被殺死後拖行的血跡。
除了詭異的寂靜,什麼也沒有。
由於保護區內並無足跡,我明白了必定是有人在圍籬外鳴槍。
「該死,是陷阱!」
在我咒罵的同時,我們聽到更多槍聲─保護區的遠方隱隱約約傳來猛烈的「嘎扎聲」。在泥土路上至少得開四十五分鐘的車,這比身陷春雨中的泥濘還要糟。跳回越野車後,我們全速前進,但我知道為時已晚。我們又上當了!我們似乎永遠抓不到他們。在我們抵達前,他們一定帶走了一對已被宰殺的白斑羚(nyala)─一種非洲最漂亮的羚羊。
我懊悔自己的有勇無謀。如果我派遣幾位巡邏員到遠方的圍籬,我們可能已經逮到滿手鮮血的盜獵者。
但這證明了一件事。我體會到必定有人在保護區內通風報信,不像之前酋長所宣稱的─是外來的盜獵者造成我的困擾。這不是幾個飢餓的部落成員和骨瘦如柴的狗為了糊口而打獵。這是由某個掌握了我們即時動態的人所領導的組織良好的犯罪集團所為,否則他們怎能把時機掌控得如此天衣無縫?
當我們到達保護區東邊圍籬時,天色已經非常昏暗。我們用手電筒檢視現場,遺跡說明了整個事發經過。兩隻白斑羚被高速的來福槍射殺,沾滿血跡且被壓平的草地顯示屍體被拖往圍籬上臨時切割出來的缺口。圍籬外約九公尺有著四輪傳動車留下的新鮮輪胎壓痕,而現在這輛車大概已經在好幾公里外了。動物的屍體應該會被賣給當地的肉販製作成乾肉條,一種在非洲相當有價值的肉乾。
在手電筒光束的掃射下,我發現圍籬切口上卡著一撮灰炭色的毛。至少有一隻被殺死的動物是雄白斑羚,因為雌白斑羚的背是帶有白色細紋的淡褐色。
我疲憊地顫抖著,感覺自己頓時蒼老了好幾歲。圖拉‧圖拉在我買下前曾是個狩獵牧場,我曾發誓在我的維護下沒有動物會再次遭到無謂的殺戮。我過去從未領悟到實踐這個諾言是如此困難。
我們沮喪地開車回看守人小屋。法蘭西絲迎向我們並遞給我們濃郁的黑咖啡,這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
我看著她,以微笑表達我的謝意。高挑、優雅又非常有法國味的她,仍像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倫敦凜冽的清晨遇見時那麼美麗,當時她正招了一台計程車。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
「我們中計了!有兩組人馬。一組在遠處的圍籬外開槍,然後看著我們的越野車燈光。等我們一到,另一組人馬在東邊帶走了兩隻公羚羊。」
我啜了一大口咖啡後坐下,「這些傢伙是有組織的,若我們不小心,一定會丟了性命。」
法蘭西絲點點頭。三天前盜獵者和我們是如此接近,感覺就像他們的子彈咻咻地從我們頭頂掠過。
「你最好明天報警處理。」她說。
我沒有回答。期待警方關注兩隻被謀殺的羚羊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隔天早晨,當我告訴納丹加有更多動物被射殺時,他非常生氣,並責怪我當時未何不通知他。我說我們試過,但沒聯絡上。
「哦,抱歉,安東尼先生。昨晚我出去喝了幾杯,今天還覺得有點頭昏腦脹。」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我此刻並不想討論他的宿醉問題。「你能把這份工作看得重要些嗎?」
他點點頭。「我們會逮到這幫惡棍的。」
我一回到屋裡,電話就響了起來。是一位名為瑪莉‧佳瑞的女士打來的,她屬於「大象管理與擁有者協會」,這個私人機構是由數位南非的大象擁有者組成,他們致力於維護大象福祉。我曾聽過這個組織和他們所做的良好大象保育事蹟。但我既不是大象的擁有者,也不曾直接參與和大象有關的工作。
她熱心又誠懇的語氣立刻引發我的同理心。
她單刀直入的說出她聯絡我的目的。她聽過圖拉‧圖拉以及保護區內多種的祖魯蘭原生野生動物。她知道我們密切地和當地人一起工作,培養他們對保育工作的了解與自覺..她問我是否有興趣接收一批大象?好消息是我可以免費得到牠們,只需負擔捕捉和運送的費用。
你可以拿一把草把我敲昏。大象?陸地上最大的哺乳動物?而且他們要給我一整群?傾刻間我覺得這是個惡作劇。我指的是你會突然大白天接到電話問你要不要一群長著長牙的動物嗎?
但是瑪麗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
「好吧!那壞消息是什麼呢?」我問道。
「嗯,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她回答,「這群大象被視為麻煩製造者,牠們習慣破壞圍籬試圖逃脫,所以現任的主人想盡快擺脫牠們。如果我們不收容牠們,牠們將被射殺,沒有一隻能倖免。」
「你所謂的麻煩製造者是什麼意思?」
「領導象群的那隻母象是個令人驚奇的逃脫高手,牠已發現破壞通電圍籬的方法。牠只需將電線纏繞在象牙上直到它啪的一聲斷掉,或者忍受著被電擊的痛楚硬是衝撞穿過遭破壞的圍籬,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大象的主人覺得受夠了,因此詢問協會是否能協助處理這個棘手的狀況。」
聽到這裡,我想像一隻重達五噸的巨獸從容不迫地忍受著高達八千伏特的電擊通過牠的身體,這真的很需要堅強的決心。
「勞倫斯,這個象群裡還有象寶寶。」
「為什麼選擇我呢?」
瑪麗感覺到我的遲疑與不安。畢竟這是個非比尋常的請求。
「我聽過你有和動物相處的獨特之道。」她繼續說著,「我想圖拉‧圖拉會是個適合象群的安置地點,你正是牠們需要的人,或者牠們正是你所需要的。」
這可真難倒我了,若要想一個我們不適合接收象群的理由,那就是我才剛開始經營這個保護區,而且目前還面臨組織完善的盜獵集團這個大問題。
當我即將脫口而出拒絕她的請求時,有些念頭阻止了我。我一直都非常喜愛大象。牠們不只是陸地上最大且高貴的動物,牠們還是非洲壯麗的象徵。此刻,我突然有機會幫助並擁有牠們。如果我拒絕了,將來還會遇到同樣的機會嗎?
「牠們來自哪裡?」
「一個位在姆普馬蘭加省(Mpumalanga)的保護區。」
姆普馬蘭加省位在南非的東北方,南非大部分的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都在那兒,包括克魯格國家公園(Kruger National Park)。
「總共有多少隻大象?」
「九隻─三隻成年母象、三隻幼象,其中一隻是雄的,一隻正值青春期的雄象和兩隻象寶寶,非常完美的家庭組合。領導母象有個美麗的女寶寶,十五歲的年輕雄象是牠的兒子,牠是個優良典範。」
「牠們一定製造了很大的困擾。沒有人會輕易的把大象送走。」
「如同我之前提到的,領導母象持續的破壞圍籬逃出。牠不只會拉斷通電圍籬,牠還學會用象牙打開柵欄的門。大象的主人不希望這些龐然大物出現在遊客露營區。如果你不收容牠們,牠們會被射殺。至少成象會被殺死。」
我沉默下來,試圖理出頭緒。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但是風險也很大。
保護區內的盜獵問題目前尚未解決,而高價的象牙會不會引來更多的盜獵者呢?當我只靠高速的來福槍來防止小偷時,要如何建立圍繞整個保護區的通電圍籬來限制大象的活動範圍?又該如何建立隔離區讓遷入的大象適應新家呢?我如何找到資金呢?
雖然瑪莉並不諱言象群是麻煩製造者,但這真正的涵義是什麼?牠們僅是逃脫高手而已嗎?或者這其實是群對人類充滿敵意的兇猛大象,太過危險以致不能存在於保護區的公共區域呢?
然而,這象群正身陷險境。撇開風險,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好吧!我接收牠們。」我回答。
第二話
當我還處在忽然成為大象主人的震驚中時,收到了另一個頭痛消息—現任的大象主人希望這群大象在兩週內離開,否則將取消讓渡大象的協議。一旦主人覺得這些大象實在是個無法負荷的沉重負擔時,牠們就會被射殺。很不幸地,當像大象這般龐大的動物被認為是燙手山芋時,處死幾乎是不變的因應之道。
兩週?我們得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修復並架構完成圍繞整個保護區,長達三十公里的通電圍籬。還有從紙上的草圖建構完成「波瑪」(boma)─一般用來限制動物活範圍的設施,而且必須堅固的足以限制陸上最強大的動物。
當我在1998年買下圖拉‧圖拉時,它是一片佔地兩千公頃的原始非洲土地,唯一的設施是個有戶外沖澡設備的舊獵人營地。但它的歷史就像非洲大陸本身一樣充滿傳奇。圖拉‧圖拉是南非夸祖魯—納塔爾省(KwaZulu-Natal)最古老的私人獵場,過去可能屬於席卡(Shaka)國王的管轄範圍,他在十九世紀初建立祖魯(Zulu)國,是個被敬為神祇般的勇士。事實上,因為此地為國王專屬的獵場,任何被逮到私自進入盜獵的人,都會被處以死刑。
在席卡國王之後,圖拉‧圖拉豐富的野生動物資源使它成為狩獵者的最愛,吸引許多富有的顧客來此找尋被當作戰利品的羚羊。1940年代圖拉‧圖拉的主人是個退休的肯亞將領,他把此地當做上流人士享受狩獵與品酒的度假區。
但這些都已成往事。在我們買下圖拉‧圖拉後,狩獵已被禁止。那充滿乾肉條及白蘭地氣味的獵寮如今已變成一座精巧、舒適又與環境融為一體的看守人小屋。這棟在那撒尼河(Nseleni River)畔有著山牆的美麗舊式荷蘭農莊建築,如今是法蘭西絲和我的住宅兼辦公室。
過去的經歷引領我走上這條路。我是在大部分地區都還未都市化的「舊」非洲長大的,赤足在廣大的天空下奔跑,足跡遍佈辛巴威、尚比亞和馬拉威。我的朋友都是偏遠地區的非洲孩子,我們一同徜徉野地,就如同走自家後院般的稀鬆平常。
在1960年代初期,我家搬到位於南非海岸地帶、種植甘蔗的祖魯蘭。當地的精華地區在一個名為伊帕佳尼(Empangeni)的村莊。這是個堅韌又有個性的小鎮。強壯的農夫們徹夜舉辦派對,一邊豪飲著「柴油幽靈」(加入少許可口可樂的罐裝烈酒),一邊開著牽引機滑過主要街道,至今當地仍訴說著這樣的故事。對我們青少年而言,你得在激烈的英式橄欖球賽(rugby)1中努力撐住,才能贏得尊重。
我在非洲叢林深處磨練出的射擊技巧讓我無往不利。農場的主人會派我到他們的土地範圍內獵捕珠雞和松雞。偏遠蠻荒的森林就像我的家,我能輕而易舉的用點二二口徑的來福槍在二十步的距離外,擊中拋向空中的罐子。
在完成學業後,我離鄉到城市裡工作,成立一家房地產公司。但年輕時那段荒野非洲的回憶仍跟隨著我,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回歸自然。
這一刻發生在1990年初期。當我仔細研究伊帕佳尼西方的地圖時,驚訝地發現一片屬於當地部落但尚未開發的廣大土地,即便是最強壯的牛隻也未涉足那片蠻荒之地。這片土地一直延伸到知名的德班保護區之一(Umfolozi-Hluhluwe)的邊界,這是非洲第一個設立的禁獵保護區,也是南方白犀牛從絕種危機中被挽救的所在地。
這片寬廣、壯麗的原始灌叢隸屬六個不同的祖魯部落。我靈光乍現─若我能說服他們參與野生動物及自然資源的保育工作,進而取代原先狩獵或放牧的土地利用方式,我們或許能創立一個得天獨厚的保護區。但我必須先說服每個部落的領導者同意釋出土地給同一個信託機構。這個機構將名為「神聖祖魯」,而當地掙扎謀生的部落族人將直接受益於這個保護區所創造的就業機會。
圖拉‧圖拉已經具備的基礎建設是這個計畫成型的關鍵。保護區只差東方緊臨、構成出入門戶的部落土地。而五十年來,這片土地首次出現在銷售市場上。這是命中注定的嗎?嗯,誰也不確定。
我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非常謹慎地向我的銀行帳戶管理人和法蘭西絲說出我的想法。最後我成為新的土地主人。
從我漫步在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愛上它。這是我現在仍常做的事─跳上越野車,開到開闊的稀樹草原,或深入滿是荊棘的草原,然後下車散步。再沒有比吸入雨後野地土壤所散發出充滿地球脈動氣息更精神百倍的事了,寒冷清新的冬季同樣令我心曠神怡。在這片人煙罕至的原始土地,生命就是活在當下。在一片翠綠茂密中,萬物生機勃勃,而當這片綠意消失時,大地宛如靜止一般。在灌叢中,一些簡單的動作即能帶來強烈的原始悸動與喜悅,例如用一根草莖滑入狹小的蠍子穴,感受那如釣到大魚般的持續強大拉力。直到今日這歷歷在目的回憶,就像青春期思念情人的少年憶起初吻般的深刻。
燕雀的歌唱也是同樣扣人心弦。如同地球上自然的作曲家般,即使是驚恐的警戒鳴聲,聽起來仍完美無暇。或者欣賞永不休止、迷人的生命劇,在殘酷的食物鏈詩篇裡,不論生物的形狀、顏色和種類,生命是如此脆弱卻強韌。
那些在圖拉‧圖拉獨自的徒步旅行,喚起我兒時第一次走在野地裡的回憶。如今數十年過去了,我將帶領著一群象─野性非洲最明顯的象徵,重返位於祖魯蘭古老的家。圖拉‧圖拉的自然環境確實是厚皮動物的樂園;從廣闊的森林延伸到鮮美的草原,河堤上長滿營養豐富的綠草,以及即使在冬季也永不乾涸的水窟。
但我們得趕緊行動,建立通電圍籬和堅固的「波瑪」。波瑪是柵欄的意思,對羚羊而言,只要豎立足以防止牠們跳過的高欄即可。然而對於強壯如卡車般的大象,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你得建立高達百萬伏特的通電圍籬才能限制住這重達五噸的巨獸。
通電圍籬設立的目的在於警告動物遠離,但不傷及動物。因此重要的是波瑪的外觀必須和保護區的邊界圍籬相同,動物一旦體會到撞到它一點也不有趣,牠們之後就會遵循邊界圍籬的限制。
要我們在短短的兩週內完成建設通電圍籬實在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全力以赴試著達成任務。
我用對講機通知大衛和納丹加來辦公室一趟。
「夥伴們,你們正看著象群的主人喔!」
他們兩人瞪著我看,好像我瘋了似的。大衛率先答話:「什麼意思?」
「有人給我九隻大象。」我抓了抓頭,連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個事實。「這是個一翻兩瞪眼的協議─如果我不接受牠們,牠們就得被射殺。但壞消息是牠們是個棘手的問題。牠們過去曾破壞圍籬─能通電的那種。」
大衛咧著嘴大笑著。
「大象耶!不可思議!」他停了半晌,我看得出來他在思索和我同樣的問題。「但我們得如何把牠們留在這裡?圖拉的圍籬是沒辦法困住牠們的。」
「嗯,我們有兩週的時間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得建造波瑪。」
「兩週內?三十公里的圍籬?」納丹加用懷疑的表情說道。
「我們別無選擇。現任的擁有者給了我這個期限。」
大衛不被眼前難題遏止的熱忱深得我心,我知道他將在這項計畫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有著高大俊美的地中海民族外貌,十九歲的大衛像是個生來就肩負重任的領袖。我們的家庭早在數十年前就相識,而我相信在這關鍵時刻,是命運帶他來到圖拉‧圖拉。身為祖魯族第四代的他,過去完全沒有保護區管理員的經歷,但我一點也不擔心。他能泰然自若地勞動一整天而無怨言,我相信不論是從是從事任何行業,這項特質都將是最佳保證。他也曾是個頂尖的英式橄欖球前鋒,以自殺式擒抱摔倒敵隊球員著稱。他這股不屈不撓的精神一定會在圖拉‧圖拉派上用場。
我接著找來祖魯族的員工,要他們在當地部落放出我們需要工人的消息。最靠近我們的村莊是布加那那(Buchanana),居民的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六十。我知道找到可勞動的人力不是難題,關鍵在於他們缺乏建造圍籬所需的技術。住在鄉村的祖魯人能用樹枝、泥巴和草建造出牢靠的棚子,但我們是在討論建造足以限制大象行動的通電圍籬。未來在施工時,得全程有人嚴密的督導。參與工程的族人將在這個建造過程中學習到新技能,而這項新發展的技能在他們將來找工作時將大有幫助。
可以確定的是,在未來的兩天,將有一群人站在圖拉‧圖拉的大門口大聲要求參與建造工程。數以百萬居住在偏遠地區的非洲人掙扎於飢餓與失業的邊緣,我很樂意有機會對當地居民有些貢獻。
為了讓當地族長(amakhosi)站在我們這邊,我還特別約了時間,向他解釋我們即將進行的計畫。難以置信的是,大部分的祖魯人從沒見過大象,目前這些南非巨獸都住在受到保護的圍籬內。生活在祖魯蘭的最後一群野生大象早在百年前就被獵殺了。所以我拜訪族長的主要目的在於解釋我們即將帶這群雄偉的動物「回家」,且向他保證圍籬將在保護區這一側通電,因此大象不會傷及任何路過的人。
然而,從沒有任何當地人見過大象的事實並不足以阻擋他們發表所謂的「專家」看法。
「牠們會吃掉我們的作物,到時我們該怎麼辦?」
「當我們的婦女去取水時,誰能保證她們的安全呢?」另一個人接著說。
「我們擔心孩子們的安全。」第三個人指著負責放牧牛群的男孩說。「他們一點都不了解大象。」
「我聽說牠們嚐起來很美味。」忽然有人冒出一句話,「一頭大象足夠餵飽一整村的人。」
好吧!這些確實不是我想要的回應。但看起來族長似乎傾向支持這項計畫。
但有一個人例外。有一天我不在,於是要求一位巡邏員去和族長的臨時代理人討論這個議題。遺憾的是,整個過程他們都處在意見相左的狀況。不管巡邏員說什麼,代理族長都持續地說「這又不是我的大象,我對牠們一無所知。」
幸好法蘭西絲也在現場,她接手這個棘手的狀況。她很勉強的進行溝通。因為祖魯族是一夫多妻的社會,男性享有崇高的地位。沒有任何男人會願意被看到聽從女人的話。
沙文主義?確實如此,但這就是當地的習俗。法蘭西絲發揮了她的技巧及魅力才站得住腳,最後代理族長終於緩和下來,表示他沒有實際的疑慮了。
有了族長的認可,我們選了七十個身強體健的族人組成工程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唱著古老的戰歌,祖魯工人們開始動工了。儘管那無法達成的最後期限仍迫在眉睫,當圍籬緩慢地延伸過保護區時,我開始鬆了一口氣。
正當我們開始看到計畫的進展時,我們又遇到另一個障礙。
大衛衝進辦公室。「老闆,壞消息。在西方圍籬的工人把工具放下了,他們說他們遭受攻擊。他們嚇得不敢工作。」
我無法理解地瞪著他看。「你指的是什麼?怎麼會有人射擊工人呢?」
大衛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啊!聽起來像是個藉口,或許他們罷工是為了要更多錢..」
我懷疑這樣的推測,因為工人們已經獲得很不錯的工資。罷工的原因感覺更像是穆西(muthi),或是巫術。
在祖魯蘭的村落裡,信仰超自然力量就像呼吸般稀鬆平常,然而穆西是非常強大有影響力的。它可能是源於善意或惡意,就像是薩勾馬斯(sangomas)─巫醫,可能是助人的或邪惡的。
對抗巫術,你得找個助人的巫醫,施展法力更高的對抗符咒。當然巫醫會為他們的服務要求酬勞,有時這就是整個惡意巫術出現的原因。這種狀況可能在此地發生。
「老闆,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得試著查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這個緊要關頭我們別無選擇,先付清工資給那些受到驚嚇不願意再做的工人,趕緊找替代的人手。我們得讓工程繼續進行。」
我同時要求調派一組安全人員去保護留下來的工人。
隔天早晨,大衛又再度匆忙地跑進辦公室。
「老闆,我們真的遇到麻煩了。」他喘了口氣繼續說,「他們又再攻擊了,這回有一個工人倒下來。」
我隨手抓了我的舊李英菲爾(Lee Enfield)點三零三口徑的步槍,和大衛一起駕著越野車朝圍籬加速前進。大部分的工人蹲著躲在樹叢後,只有幾個人圍著受傷流血的同伴。他被多枚子彈擊中臉部。
在確認受傷的工人生命無虞後,我們分頭搜尋鄰近的灌叢直到我們找到可疑的行蹤,或在非洲一般稱作足跡(spoor)2。足跡顯示只有一個帶著槍的人,不是我們一開始所擔心是一群人犯行。
我聯絡貝奇和安全人員納威亞,他的名字在祖魯語代表「鱷魚」,這兩人是我們最強悍的頂尖巡邏員。貝奇是我見過最強壯的男人,身材瘦削卻有著如花崗岩雕鑿出的銳利眼神。而身型厚實、肌肉發達的納威亞有著沉穩的領袖氣質,足以影響他團隊中的其餘巡邏員。
「你們兩人去追蹤這個開槍的人,大衛和我會留在這保護其餘的工人。」
他們點頭開始搜尋,直到他們確信已經接近兇手。他們緩慢地折返,並耐心等候。
忽然間,納威亞看到陽光照到金屬所反射的短暫閃光。他向貝奇打手勢,指出兇手的所在位置。他們藏身在高高的草叢下,鳴槍警告對方。兇手衝到蟻丘後,開了兩槍後消失在濃密的灌叢裡。
但是巡邏員已經看見他了,令他們驚訝的是兇手竟然是認識的人。他是住在幾公里外另一個祖魯村的「獵人」。
我們開車送受傷的工人到醫院就醫後,打電話報警。巡邏員指認兇手,而警方也在他所住的簡陋茅草屋中搜出一把老舊的槍。令人驚奇的,他一點都不羞愧地承認他是個「職業的盜獵者」,並且將矛頭指向我們。他說建造通電圍籬等於是斷了他的生路,從此他不再能輕易地潛入圖拉‧圖拉。他否認試圖殺死任何人,他只想嚇退工人以阻止工程的進行。不意外地,這番託辭並無法使他脫罪。
我要求看一看這把犯案的槍,而警方也相當配合。這是把雙槍管、十二口徑的老舊槍枝,像這把槍的主人一樣。整支槍靠著絕緣膠布保持連接,上頭滿是灌叢的刮痕,而槍管已經生鏽凹陷。毫無疑問地,這不是該為我們盜獵損失負責的犯行者。
那到底是誰呢?
除了這個事件中斷了建造工程,我們持續著一週七天,從黎明到黃昏的興建工作。在高達攝氏四十三度的環境下,這是個艱苦、令人汗流浹背又滿身髒污的工作。但在這磨人的工程持續進行之下,圍籬一公里一公里逐漸延長,整個通電圍籬開始成型,先向北延伸,而後轉東,隨著工人建造技巧的精進,圍籬漸漸有收攏的趨勢。
建造波瑪是個同樣艱辛的工作,盡管它的範圍遠小於通電圍籬。我們選定了九十二萬平方公尺的原始灌叢,每隔十一公尺在水泥地基上豎立由表面塗抹水泥增強的兩百七十公分高桉樹樹幹所構成的柱子。柱子上再纏繞著鍛鍊過的金屬網和如男人拇指般粗的三條電纜。我們將金屬網和電纜的末端連接在越野車的保險桿上,啟動車子來拉緊圍籬。
但無論電纜有多粗,沒有任何圍籬足以阻止一頭堅決闖過的大象。所以最終極的王牌就是「通電」。通電的過程相當簡單。有四條電纜纏在圍籬的柱子上,其中兩條連接到汽車電池,通電後所有電纜都將有電流通過。
看似簡單的構造,將產生八千伏特的電擊。這聽起來確實很驚人,但因為實際上的電流很小,電擊這並不會使動物受到致命傷害。然而,相信我,即使大象有三公分厚的皮膚,電擊仍會造成難以忍受的痛楚,我可以用自身的經驗證實。我曾在修理圍籬時,或是和巡邏員興高采烈、比手劃腳交談時不小心碰到電纜。當電流上身突襲你時是最不舒服的。你的身體會顫抖,除非你迅速放開,你的雙腿會不由自主地發軟讓你跌坐在地。唯一慶幸的是你會很快恢復並嘲笑自己。
一旦圍籬豎立好了,最後的工作就是砍掉所有可能會撞到圍籬的樹。這是大象想通過圍籬時,最喜歡的破壞方式。
一眨眼最後期限就要到了。即使我雇用更多工人,如奴隸般日以繼夜地努力趕工,在夜裡甚至用車燈照明繼續工程。完工對我們而言仍遙遙無期。
不久後,來自姆普馬蘭加保護區管理人的電話響起,他想知道我們這邊準備得如何。
「一切都很順利。」我立即愉悅地大聲回答。若他們知道我們無法如期完工,且還發生有人持槍射傷工人的事件,他們八成會取消協議。有時我會推法蘭西絲上火線減輕他們的疑慮,她總是適時發揮那令人愉快又迷人的法式溝通技巧。
然而我們還是接到一通我最害怕的電話。
象群又再次衝出圍籬逃出,這回還破壞了三棟保護區的小木屋。他們直接表明,除非我們立刻接收象群,否則大象主人將做出「最後決定」。
法蘭西絲接過電話並祈求地說,我們只要通過KZN野生動物部門3—省立機構的認可,所有的問題都一筆勾銷。
不知怎的大象主人被說服了,不情願地同意多給我們一些時間。但是只有幾天喔!他們警告我們,否則將會有「最後決定」。
那個字眼再度出現。
第三話
姆普馬蘭加保護區的管理人打電話告訴我們,他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他即刻就將象群送過來,否則協議取消。此時筋疲力盡的工人們仍在修建最後的圍籬。在我們說話的同時,象群已經開始上車,將在十八小時內抵達圖拉‧圖拉。
我匆忙地打電話給管理保護區的政府機構,夸祖魯—納塔爾省的野生動物部門,請他們立刻前來審查波瑪,我並用加強口氣的說動物已經在前往保護區的途中。幸好他們立刻回應,並表示審查員會在幾小時內到達圖拉‧圖拉。
大衛和我加速前往圍籬做最後的檢查,我希望一切看來完美無暇。但當我們再次檢查所有鄰近圍籬的樹,確定它們倒塌時不會壓到圍籬時,忽然映入眼簾的某樣東西看起來很怪,有件事不對勁。
我立刻發現問題所在,該死的!通電纜線位在圍籬支柱內側,而其他大部分主要電纜和圍籬都在支柱外側。這是個致命的錯誤,因為一旦大象膽敢破壞供電的纜線,牠將如撕紙般容易地越過金屬網。支柱僅僅發揮側向支撐的功能,正確的說只是維持圍籬直立而已。若審查員發現這個錯誤,他一定會馬上宣告圍籬不通過安全檢查。這意謂著卡車將開回去,而象群將被處決。
我氣得握緊拳頭,我們怎會犯下這個基本的錯誤?草原上揚起的灰塵顯示審查員已經到了,現在根本來不及做任何補救工作。我祈禱我們可以蒙騙過關,但內心感到非常絕望。這項計畫還沒開始就註定失敗了。
審查員跳出他已被灌叢磨舊的豐田牌巡邏車,我熱情地感謝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到保護區,並再次提醒他大象已經在路上了。我希望這個即將到來的期限能使情勢轉而對我們有利。
他是個清楚自己職責且親切的傢伙,他特別註記一棵靠近圍籬的螺穗木(tambotie)。這棵樹樹皮上的瘤狀凸起就像是人的二頭肌似的。即使是最銳利的鏈鋸,碰到螺穗木堅硬的木材也會變鈍。審查員打趣地說,即使是大象也拿這棵滿身「肌肉」的樹沒輒,他認為這棵樹不會造成安全上的顧慮。
接著他前往通電圍籬,我覺得口乾舌燥。他一定會發現通電纜線位在錯誤的一側。
這天幸運之神眷顧我們,他就像我們一樣沒發現這個明顯的錯誤,我終於從腸胃攪動的緊張中放鬆下來。他給了波瑪綠燈。我現在終於有了主管當局的圍籬安全保證。
從姆普馬蘭加往南開九百五十公里的車到圖拉‧圖拉將需要一整天,且晚間這十八輪大卡車得停下來多次,讓大象能飲水、吃東西。因為有非洲最頂尖的大象照顧者庫巴斯‧雷德負責這趟旅程,因此我一點都不擔心。
而我突然從法蘭西絲那得到消息─她聽到象群的領導母象和牠的寶寶在捕捉過程被刻意射殺。他的說詞是因為這隻母象是個「壞榜樣」,會在圖拉‧圖拉再次帶領象群脫逃。在動物啟程後,我們接到電話被告知這個冷酷無情的結果,我像被擊中脾臟般地差點昏了過去。這正是我們在圖拉‧圖拉正努力對抗的結局。當我知道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後,不服氣地覺得這最後的決定權應該屬於我啊!正因為大象是如此巨大且危險,若牠們製造問題危及看守小屋或遊客時,被槍決是相當普遍的處理方式。然而我深信自己能夠在新家安頓牠們,所以我已準備好冒險收容逃脫高手的領導母象和牠的寶寶,並和她一起工作。因此,這個謀殺事件增強了我拯救其餘大象的決心。
生活親近大地的祖魯族有句諺語「若任務剛開始時恰巧下雨,那麼這件事是受到祝福的。」作息跟隨自然的世界裡,雨水就代表了生命力。而那一天不僅是下雨,還是傾盆大雨。灰暗的天空灑下如洪流般的雨水,我懷疑祖魯族這個「祝福」俗諺的正確性。當載著象群的連結卡車在深夜抵達圖拉‧圖拉時,暴雨已將泥土小徑變成了泥流。
就在我們打開保護區大門的瞬間,卡車發生爆胎,橡膠產生的巨大聲響就像來福槍射擊的聲音。這聲音嚇到了才剛目擊領導母象被射殺的象群,牠們在卡車內用力踱步。在維修人員急著換輪胎的同時,卡車車廂就像巨大的鼓般隆隆地響。
「這真像是侏儸紀公園!」法蘭西絲大聲地說。我們自我解嘲地笑著。
多年前法蘭西絲和我在倫敦的坎柏蘭飯店第一次相遇。那天是攝氏零下十七度,我急著趕到爵祿街參加會議。飯店外等待計程車的人蜿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看門的服務人員知道我很著急,他說他問問看是否有人願意和我共乘一輛計程車。他發現在隊伍前方的一位美麗小姐也正要前往爵祿街。服務員指著我問她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坐車。她向前探身把我看清楚,然後搖了搖頭。這是我見過印象最深刻的「不」。
好吧,現實生活就是如此。與其在這徘徊,我決定改搭地鐵前往目的地。正當我大步邁向地鐵站,出乎意料地,剛才那位小姐竟然神奇地出現在我身旁。
「阿囉,我是法蘭西絲。」她帶著很重的法國口音對我說。
她說拒絕和我共乘一輛計程車後覺得很有罪惡感,所以前來告訴我搭乘哪一班列車以表示歉意。說我非常感動已是輕描淡寫我當下的反應了。
她對倫敦很熟,問我是否對爵士音樂感興趣。我其實不感興趣,但我也沒有笨到這麼回答,事實上我假裝自己也是這類音樂的愛好者。謝天謝地,她沒有繼續深入追問如我最喜愛的樂手是誰這樣的問題,她直接提議既然彼此都是同好,不如晚上一起去朗尼‧史葛(Ronnie Scott)爵士樂俱樂部吧。我只想了十億分之一秒,就用非絕對必要的熱情口吻回答「好啊!」
我們分開後,我對自己過去從未體會過爵士音樂的誘惑感到驚訝,我一整晚幾乎都在告訴她非洲的魅力─完全不像英國冬天這麼寒冷。「那裡有很多太陽嗎?」她問道。我笑著,那裡有太陽?我們為這個字賦予新意。
而十二年後的現在,我們正沉浸在叢林的菁華裡,與滿載大象的連結卡車陷在泥巴裡的巨輪搏鬥。我無法想像這一切是立基於我們那第一次迷人的約會。
好不容易備用輪胎終於被換上,令人驚訝的是卡車才滑行幾公尺就再次陷入泥濘中,車輪無力地轉著,濺得到處都是泥巴。用樹枝撬或塞到輪下仍是無濟於事。雪上加霜的是,象群變得越來越騷動不安。
「我們要趕緊解決這個問題,不然我們就得在這把大象放出來。」庫巴斯皺著眉頭擔心地說。「牠們已經無法再待在卡車內。我們只能努力禱告圍籬能發揮功能了。」
我們都心知肚明對這群一觸即發的象群而言,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我們也都知道若是象群逃脫,牠們會被射殺。
幸好,卡車司機厭倦了所有越俎代庖的指揮,他不發一語地將卡車猛然迴轉,突然卡車就從動彈不得的泥濘中掙脫出來,轉向進入磨擦力較大的草原。避過會割破輪胎的棘叢,滑過巨大的蟻丘,在抵達波瑪前終於煞車停住。
維修團隊歡聲雷動,彷彿司機在超級盃(Superbowl)中觸地得分似的。
下一個難題是如何勸誘大象下車。由於大象龐大的身軀,牠們是唯一不能跳下卡車的動物,所以我們必須挖出一道壕溝,讓卡車的車尾位置降低到車廂地面和外頭的地面等高。
然而現在的壕溝已充滿如啤酒泡沫般的雨水,如果我們倒車進入壕溝,之後會面臨車子無法脫身的窘境。泥巴就像冰一樣,會拖住任何陷入其中的東西。但是由於車內有一群騷動不安的大象,我們還是得冒險一試。
真是一場災難!並不是卡車動彈不得,而是壕溝太深了,以致拖車的滑門卡住外頭的地面。此刻是凌晨兩點,到處如黑曜岩般地漆黑一片,且持續下著傾盆大雨。我撥電話給保護區內所有人員通知即刻起床,帶著鏟子加入我們在爛泥中的緊急任務,挖出卡住的拖車門。我很驚訝我的員工們並未抗議。
終於這個重要的時刻來臨,我們都往後退,等著釋放象群進入牠們的新家。
然而,由於歷經了壓力緊繃的數個小時,庫巴斯決定先使用皮下注射針筒給大象注射微量的鎮定劑。他爬上拖車車頂,車頂有個很大的通風口,大衛同時跳上去幫忙。
當大衛落腳到車頂的瞬間,一根象鼻如眼鏡蛇般迅速地揮擊到他的腳踝,他趕緊往回跳一步,以極快的速度巧妙避過企圖攫取的象鼻。如果大象抓到他,他將會被猛拉入拖車內,最後死狀悽慘。就是這麼簡單。庫巴斯告訴我他曾聽過這樣的事;一個人被拖入關有七隻憤怒大象的密閉空間,會很快變成漢堡肉。
謝天謝地在這之後一切都很順利,象群在鎮定劑開始發揮功效後靜了下來。滑門打開,新領導母象出現了。在頭燈的照射下,樹叢上映出牠的巨大身影,牠試探性地在圖拉‧圖拉的土地上踏出第一步;這是近百年來這個地區的第一隻野生大象。
隨後其他六隻大象陸續步出拖車:新領導母象的雄象寶寶、三隻母象—其中一隻已經成年,和一隻十一歲的雄象。最後一隻走出來的是前任領導母象十五歲、三噸半重,正值青春期的兒子。牠走了幾公尺,儘管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還是發覺身後有一群人類。牠轉頭瞪著我們,耳朵張開,帶著高音小喇叭般的怒聲轉過來衝向我們,在我們面前將身體高高抬起。牠憑本能地體會到,即使牠還未成年,也必須負起保護象群的責任。我露出絕對欽佩的微笑。牠的母親和妹妹在牠眼前被射殺,牠被標槍射擊且被關在拖車內長達十八小時;而此刻,雖仍是個青少年,就開始捍衛牠的家族。大衛立刻將牠命名為「納札」(Mnumzane),祖魯語意為「長官」。
新的領導母象我們命名為「娜娜」,所有的孫子女都這麼稱呼我的母親維吉娜‧安東尼,一位受人尊重的女家長。
非常活躍的第二領導母象,我們稱牠為「法蘭姬」,是法蘭西絲的簡稱,基於相同明顯的理由。我們之後會為其他大象陸續命名。
娜娜集合象群後,大步邁向圍籬,伸長牠的鼻子碰觸電纜。八千伏特的電纜使牠巨大的身軀顫抖了一下。呼,牠快速地向後退。接著牠大步走過整圈波瑪,象鼻微微地捲曲到纜線下感受電流的脈衝,尋找最脆弱的連接點,牠過去一定看過牠的姊姊這麼做,前任的領導母象。
我屏住呼吸地看著。牠完成檢查後聞了聞水坑,之後領著象群去喝水。
通電波瑪成敗的關鍵在於適當調整圈養動物待在裡頭的時間。若是太短,牠們無法學會敬畏圍籬強大的電壓。但若是太長,牠們終究會發現—忍受衝撞過圍籬時電壓帶來的數秒抽搐痛楚是可以忍受的,就像前任的領導母象。一旦這種情形發生,動物就不再會害怕通電圍籬了。
很不幸地,沒有人確實知道所謂的「完美時間」到底是多長。建議的時間範圍從數天到三個月不等,視動物的溫馴程度與野性而定。我的新象群完全談不上溫馴,所以每個人都在猜我該把牠們圈養在通電圍籬內的時間。不過專家告訴我在這段關鍵時間,動物不應該和人類接觸。所以在圍籬栓上後,我指示所有的人離開,只留下兩個巡邏員遠遠地看著象群。
正當我們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象群在圍籬內的角落排成一排。牠們面朝正北方,那是牠們舊家的方向,彷彿牠們內在的羅盤正傳達什麼訊息給牠們。
這看起來像個不祥的預兆。
而此刻我又累又冷,我心中的指針堅定地指向溫暖的床,於是我帶著深深的不祥預感離開。
第四話
砰砰砰的回聲像一連串的擊鼓聲在我腦裡迴盪,我朦朧中納悶著聲音的來源。
我的眼睛開了又閉,閉了又開。這不是夢。砰砰作響來自一扇震動的門。砰—咚—砰—咚。
接著我聽到了喊叫聲,是納丹加。「大象不見了!牠們破壞衝出波瑪!牠們消失了!」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猛拉起我的長褲,像個獨腳的踩高蹺舞者。法蘭西絲也醒了過來,睜大眼看著這陣騷動,匆匆將睡袍披上肩。
「別走!我來了。」我大聲地說,同時打開臥室直接通往屋外花園的門。
激動的納丹加就站在外頭,在黎明前的冷風中顫抖著。
「兩頭大象帶頭搖動一棵樹,牠們如團隊般地一起動作,使勁地推,直到那棵樹不偏不倚地撞上圍籬。電線短路,象群接著衝出圍籬。就是這樣。」
我的肚子因擔心而翻攪。「哪一棵樹?」
「你知道的,就是那棵螺穗木。審查員說太大了不可能拉倒的那棵樹。」
我花了片刻消化這突然的訊息。那棵樹必定重達數噸,且有九公尺高。然而娜娜和法蘭姬卻想出了一前一後推拉翻倒樹的方法。撇開沮喪,我瞬間感到驕傲,牠們確實是雄偉的動物。
我的最後一絲睡意瞬間蒸發。我們得趕緊動作。象群正往保護區的外部圍籬前進,不需要天才也能了解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巨大危機。如果牠們衝出了這最後的邊界,將直接衝擊到和圖拉‧圖拉緊臨的村莊。任何一個保護區巡邏員都能證實一群野生大象衝進人口密集的地區,其嚴重性就如保育界的車諾比(Chernobyl)事件一般。
我止不住狠狠咒罵著,直到看到法蘭西絲不贊同的眼光才停下來。我深信通電圍籬能阻止大象逃脫,專家們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從未想過他們的意見是錯的。
大衛的臥室就在草地的另一邊,我跑了過去。「把大家叫起來,大象衝出去了。我們得找到牠們,快!」
幾分鐘內我就組織好搜尋隊,我們在波瑪前聚集,驚訝地看著大象破壞的現場。那棵巨大的螺穗木已成為歷史,它倒塌斷裂的上半部僅靠著樹幹冒出的有毒汁液脆弱的連在地上的殘幹。圍籬就像被艾布蘭(Abrams)坦克輾過的碎片。
站在樹幹殘骸旁的是震驚的奧萬博族巡邏員,他目擊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為我們指出最後看到象群前進的方位。
幾乎是用小跑步的,我們追著足跡來到邊界圍籬。一切都太遲了。圍籬已經倒下,動物們早已離開。
我最深層的恐懼已被證實。即便如此,這群動物到底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地通過八千伏特電壓的通電圍籬呢?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解答。追蹤牠們的足跡發現,象群到達兩百四十公分高的圍籬後,在附近徘徊了一陣子,接著回頭往保護區的方向走,直到─無法理解地,牠們發現了通電圍籬的電源。牠們如何知道這位於一公里外隱藏在灌叢中毫不起眼的小電源箱,我們無法解開這個謎團。但牠們就是知道,牠們將電源箱像罐頭一樣踩爛,然後回到已經毫無作用的邊界通電圍籬。接著用肩頂起像火柴棒般插在地面的水泥柱。
牠們的足跡指向北方。毫無疑問的牠門正往九百五十公里外位在姆普馬蘭加的家邁進。返回牠們唯一知道的家,即使那個家已經不要牠們,甚至還可能被射殺。這還是在牠們不會在遇到保護區巡邏員和獵人的預先假設前提下。
當東方的天空充滿黎明破曉的晨光,一個駕車的人在五公里外目擊象群在路上朝他緩步走來。一開始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什麼東西。大象?這裡不該有任何大象..
行車約一公里後,他看見倒下的圍籬,接著將兩者聯想起來。幸好他心裡有數該通知誰,提供了我們最新的寶貴訊息。
我們仍持續追蹤。當搜尋隊返回後,我發動我的越野車。
我們才剛開出保護區,令我吃驚的是已經有一群人停車在泥土路旁,穿著卡奇服和有偽裝的獵裝,帶著大口徑的來福槍。他們像一支自發組織的維安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你能聞到那股嗜血的氣息。
我停車走下來,其他搜尋隊員和大衛緊跟在後。
「你們打算做什麼?」
一個人看著我,投以打量的眼光。他動了動他的來福槍,輕撫槍托。
「我們要去追大象。」
「喔,是嗎?哪來的象?」
「牠們剛從圖拉逃出來。我們得在牠們傷害任何人之前射殺牠們,牠們現在是公認的獵物了。」
我瞪了他數秒,攫取這個讓問題逐漸擴大的新訊息。接著徹底的憤怒湧上心頭。
「那些大象是屬於我的,」我說話的同時向前邁了兩步強調我的立場。「如果你們膽敢在牠們附近開槍的話,準備對付我吧!等我們把問題解決,我會控告你們。」
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
「給我看你們的狩獵許可證,」我要求著說,深知他絕不可能在黎明破曉時就已經申請好。
他瞪著我,好戰地脹紅了臉。
「牠們是逃走的,對吧?在法律上是允許獵殺的。我們不需要徵得你的同意。」
大衛站在我身邊,緊握著拳頭。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氣。「你知道的,大衛,」我大聲地說,「看看這群人。現在有一群困惑且身處險境的大象,而我們是唯一沒帶槍的人、唯一不希望射殺牠們的人。明顯區分我們的動機不同,對吧?」
帶著盛怒,我指示我的人員回到越野車上。重新發動引擎,揚起灰塵把那些帶著攻擊目光瞪視我們的持槍人馬拋在身後,我們得繼續上路。
這激烈的衝突場面讓我陷入思考。從技術層面而言,這些挑釁的人是對的;大象現在確實是「公認的獵物」。我們才剛從收音機聽到,在發現象群逃脫的第一時間就被我們告知的主管單位,已經發配射擊大象用的來福槍給工作人員。不用說也知道他們在看到象群時會射殺牠們。他們的優先考量是當地人民的安全,沒有人會責怪他們。
對我們而言,現在就是和時間賽跑。我們得搶在任何持槍人前先發現大象,就是這麼簡單。
再過一公里半後,大象的足跡轉入灌叢,完全符合那位目擊象群的駕車人告訴我們的訊息。圖拉‧圖拉的兩側圍繞著主要以金合歡樹及雙色穗豆(ugagane)組成的森林,長滿濃密且荊棘交纏的灌叢,像柔軟但不懷好意的雙面鋸。這恣意交錯生長的灌叢看起來非常動人且充滿野性,但要入內追蹤會是一大折磨。那尖銳嚇人的棘刺很少刮傷大象的厚皮,然而對我們這些皮膚柔軟的人類而言,這就像衝進魚鉤迷宮一樣。舉目望去,森林向北延伸到天邊。我們能在這幾乎寸步難行的荒野找到大象嗎?
我面向天空,瞇眼看著刺眼的黃白色日光,這暑氣逼人的大熱天啊!忽然我發現解答─上升的空氣。我們若想要趕在持槍人前找到大象,得藉助直升機的空中搜尋。但直升機出一次任務要價數千美元,且還不保證能成功達成目標。另一方面,大部分商務的駕駛員對於在這歧嶇的地形搜尋大象毫無經驗。
但我想起一個能從空中追蹤大象的人,且非常幸運的,他是個家族朋友。彼得‧貝爾不僅是個科技天才,一個重要的國際性飛行器製造者,同時也是個狩獵飛行專家、危急時刻的好伙伴。我迅速開車回圖拉‧圖拉打電話給他。
彼得沒有詢問事件的嚴重性就立刻答應協助我們。當他準備直升機時,我們持續地面的搜尋工作。當我們好不容易踏進金合歡密林時,奧萬博族的追蹤專家們凝視著我身邊的碎泥地搖了搖頭。在一陣討論後,他們聲稱大象已經往回走。
我從前任土地主人那繼續僱用這群奧萬博族人,他對他們評價很高。現今在祖魯蘭有數千名奧萬博族人,其中有很多人曾在南非軍隊中服役過,參與種族隔離政策期間的戰爭。看中他們的勇氣與武器使用技巧,保全界僱用很多奧萬博族人。但他們很少和我的祖魯族員工有互動。
納丹加曾告訴我他的團隊是追蹤高手,現在就是我們借重他們能力的時候。
「你確定嗎?」我問搜索隊隊長。
他點頭並指向圖拉‧圖拉。「牠們轉向了,往那個方向走。」
這正是我極度渴望聽到的消息。或許牠們會自動回到保護區。我微笑地拍拍大衛的背,轉身穿過灌叢往回家的方向走。
然而在我經歷了二十分鐘從未有過的步行困境後,我開始懷疑。我汗水滿面地召來追蹤隊隊長。
「大象不在這,沒有足跡,沒有糞便,沒有折斷的樹枝。完全沒有任何徵兆。」
他搖搖頭,耐心得像在對小孩諮詢般,指向前方說「牠們在那裡。」
違背我的判斷下,我們繼續向前走,但不久後我覺得真是受夠了。事情就是不對勁,很顯然的附近根本沒有大象出沒。大象擁有巨大的身軀與力量,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牠們會留下明顯的足跡、成堆的糞便和斷落的樹枝。除了人類外,牠們沒有天敵,因此鬼鬼祟祟的秘密移動並不是牠們的天性。
而且所有跡象顯示牠們正往舊家的方向去。為何牠們現在會突然回頭呢?
我叫住大衛、納威亞和貝奇,並告訴奧萬博族人他們是錯的,我們又回到原來的追蹤路徑上。奧萬博族人聳聳肩,但是並未跟著我們行動。我當時一心想要趕緊追到大象,並未將他們的反應放在心上。
一小時後我們再次發現大象足跡—非常新鮮且完全往相反方向。為何奧萬博族人選擇錯誤的路徑呢?他們是故意引導我走錯方向嗎?應該不會吧!我只能猜測或許他們害怕在毫無警示線索的情況下,在荒野追蹤大象。沒有人可以否認這項工作的危險性。
事實上,幾年前在辛巴威一位經驗豐富的大象獵人在打獵過程喪生,當時他做了不該做的事—在濃密的灌叢中追蹤大象,如同我們正在進行的工作。他認為自己跟著一隻落單的雄象,卻忽然發現自己正走在象群中。第一個徵兆是當你驚恐地發現有大象在你背後,你已不知不覺的從牠們身邊走過。瞬間情勢扭轉,憤怒的象群轉而攻擊獵人和他的追蹤隊。在完全被大象包圍的狀態下,他和同伴失去一線生機,慘死在象群中。
我們持續用無線電對講機和彼得保持聯繫,他正飛過灌叢進行嚴密的格子狀搜尋。而來自鄰近的梵帝維拉保護區(Fundimvelo)的KZN巡邏員約翰‧提利同時訪查鄰近的村落,詢問族長他的村民是否看到大象。答案是否定的,這是個好消息。我們最大的擔憂是:象群走入村落,踐踏、毀壞茅草屋,甚至傷害人類。
在又熱又持續被劃傷的狀況下,我們繃緊神經穿著已被汗水濕透的襯衫繼續前進。我們持續發現象群通過的痕跡,證實我們走在正確的搜尋路徑上。我估計我們至少落後象群兩個小時的路程,但誰能確定呢?或許牠們正在前方埋伏,如同那群在辛巴威的大象對獵人所做的事。這份恐懼一直伴隨著我們。不只一次,當撚角羚和非洲羚羊從牠們位於密林裡的隱藏處跳出時,那數公尺外踩斷樹枝的聲響讓我們瞬間凝住,顫慄得像心臟要從嘴裡跳出似的。這真的是件危險的任務,當我們越來越焦躁時,我可以感受到那股壓力已經浮上表面。
僅管痛苦不堪,我們仍一步一步地向前推進,但是卻無法加快腳步。當一個人擠進荊棘叢時,它們會暫時分開露出一個小縫,當下一個人通過時,那彈回來的荊棘就像一隻大黃蜂衝過來。
我希望象群會停在水窟休息,讓我們能追上幾公里路。唯一對我們有利的是娜娜兩歲的兒子,我們喚牠「曼德拉」,祖魯語意為「力量」,讚許牠在漫長追逐過程中留在象群裡的驚人耐力。牠應該會明顯拖慢牠們的步伐。至少我是這樣希望著。
然而在度過漫長、酷熱、饑渴又毫無所獲的一天後,太陽沉到地平面下,我們停了下來。沒有人會在夜間的荊棘叢追蹤大象。白天在濃密的叢林裡追蹤大象已經夠糟了,在夜裡那無異是自殺的舉動。
我不情願地對搜索隊喊停,而彼得也同意隔天繼續空中的搜尋工作。
我們拖著沮喪、疲憊的沉重步伐走入屋前的草坪。法蘭西絲迎向前接手狀況,分配食物並遞上冰啤酒。
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但在一頓豐盛的晚餐及泡過熱水澡後,又喚起我的鬥志。一小時後我漫步到開闊的陽台,坐在星辰下,試著理出頭緒。
我的斑點牛頭梗麥斯跟在我身邊。牠屬於一個雄壯的品種,有著十八公斤的結實肌肉。我剛得到牠時,牠是隻剛斷奶的小狗,搖搖晃晃地走在我後頭,一直到現在牠還是忠實地跟著我。牠根據族譜的正式名字是愛爾發‧拉維的柏林格,但我喜歡喚牠麥斯。若不是因為生理的缺陷─缺少一個睪丸,牠一定能成為比賽的冠軍犬。這總讓我覺得非常諷刺:麥斯擁有比任何我所知的生物更多的「勇氣」(cojones),不論是和人類或其他生物比較,牠完全無懼於任何事物。
然而牠對孩童卻有無與倫比的忍受力,當孩子們拉牠的耳朵、戳牠的眼睛時,牠只以輕舔回應。
麥斯砰的一聲坐在我腳上,尾巴重重地拍著地板。牠似乎感覺到我的沮喪,用牠濕潤的鼻子頂了頂我。
摸著牠的頭,我仔細思索這一整天發生的事。是什麼原因使象群著魔般地連續破壞衝出兩道通電圍籬?為何奧萬博族的追蹤隊犯了如此輕忽的錯誤?為何他們隨後放棄追蹤工作?
我們一定錯失了某個線索;像拼圖少了幾片。
麥斯的低聲嗥叫把我從思緒中猛然拉出來。我向下看,牠呈完全警戒狀態,抬頭、豎起耳朵,瞪著暗處。
接著有人輕聲喚著「馬乎魯」(Mkhulu)。
馬乎魯是我的祖魯名,意指「祖父」,用法不像一般歐美的語彙。祖魯人非常尊敬長者,他們稱呼尊敬的人為「馬乎魯」。
我看了一下,認出數公尺外在暗處的人影,是貝奇。
「沙烏波那。」我用傳統的問候語說道。我看見你。
「耶波。」是的,他點頭但默不作聲,像在想接下來該說什麼話。
「馬乎魯,這有個謎團。人們在製造麻煩。」他帶著陰謀的口氣說。「他們在製造大麻煩。」
「坎加尼?」怎麼說呢?
「昨晚槍聲就在波瑪旁響起,」他繼續說著,意識到我開始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大象們開始騷動的大聲叫。」
他迅速起身並高舉雙手,模仿大象的鼻子。「牠們變得很瘋狂,可能其中有一隻大象被射傷。」
「好,」我使用祖魯語的驚嘆聲。「但你怎麼會知道這麼重要的事呢?」
「我當時在現場,」他回答。「我知道那群大象很重要,所以昨晚我留在靠近波瑪的地方監視。我不信任阿莫格爾格爾。」那個字意指「外人」,但我知道他指的是奧萬博族的守衛。
「接著兩頭大母象一起走過來推倒那棵樹,巨大的力量把樹重重地摔到圍籬上,接著牠們走出來,並開始跑。因為牠們朝我靠近,我感到很害怕。」
「納安帕拉?」真的?
「納及帕拉。」是真的。
「非常謝謝你,」我回答,「你做得很好。」
說完話後,他站起來,滿意地走向黑暗離開。
我大呼一口氣。我想這能解釋很多謎團,我的腦子開始快速運轉。盜獵者可能在波瑪旁開槍,這使得象群進入精神極度緊張的狀態,因為四十八小時前牠們才剛目睹領導母象和牠的象寶寶被射殺。
儘管我非常喜歡貝奇,對於他對奧萬博族守衛的猜疑,我還是持謹慎保留的態度。在非洲不同部族間長存有深深的敵意,且我知道祖魯族和納米比亞人處得並不好。有可能當地員工利用這次危機對奧萬博族作了不利的指控,促使當地人能取代他們的工作。
無論如何,貝奇確實提供了值得參考的線索。
黎明破曉時,我們開車回到昨天離開的地方,看見彼得的直升機低空飛過,像老鷹般繞著圈,在坑坑洞洞的道路上找尋最佳的降落位置。看見直升機降落時揚起的塵土,一群祖魯孩童從鄰近的村落跑過來,聚集在這砰然落地的機器旁興奮交談著。
當搜索隊再次進入荊棘叢中找尋大象的足跡時,我決定協助彼得的空中搜索工作。當我們起飛後,我望見這一望無際的非洲原野,古老又充滿魅力的土地。這曾是眾多野生動物的原始家園,但現在許多動物都絕跡了,這正是像我們這樣的保育工作者所要努力改善的。關鍵在於使所有保育工作與生態旅遊的收益回饋當地的聚落,這是個困難、充滿挫折與掙扎的歷程,但我們必須努力以求得最後的勝利。和部落族人合作是非洲保育工作成功之鑰,忽視了這個層面使我們陷入危機中。重要的是讓這群圍在吵雜直升機旁,在叢林中長大卻從未看過大象的孩子們成為與我們同一陣線的生態鬥士。
我們沿著那撒尼河向北飛,掃視著河岸邊的蘆葦叢找尋大象的痕跡,其中還夾雜高大的西克莫無花果樹像巨蟒般怪異糾結盤據在河岸的樹根。由於最近雨水豐沛,生長茂密的河岸植被幾乎可以遮蔽一輛坦克車,使得搜索工作更加困難。
至少有一些新的訊息。KZN野生動物部門用無線電對講機告知他們得到一則目擊紀錄;前一天下午象群在一個水窟追趕一群男孩和他們的牛隻,幸好沒有任何人員傷亡。
這則事件再次強調了狀況的危急性,但至少我們得知一個確定的象群位置。彼得在靠近搜索隊的地方放下我,再次起飛進行搜尋,而我則跳上早在一旁等待的越野車。
接著我們又得到另一則來自KZN野生動物部門的消息。象群改變行進方向,正朝著Umfolozi保護區走去。那是屬於KZN野生動物部門管轄的旗鑑保護區,距離圖拉‧圖拉約32公里。他們並給了我們大象位置的估計座標,我們立刻用無線電通知直升機。
彼得在下午發現象群,離Umfolozi保護區圍籬只有幾公里,同時距離地面搜索隊不遠。牠們正筆直地向前進,彼得知道此刻是驅趕大象的最佳時機,一但錯過就不可能再有另一次機會。他得在象群破壞圍籬進入Umfolozi保護區前迫使牠們轉向。一旦大象進入Umfolozi保護區,他將無法再驅趕牠們回頭。
在空中驅趕大象只有一種方式,那並非是賞心悅目的場面。你得直直地朝動物飛去,直到牠們轉向並朝相反方向移動─這回的目標是朝圖拉‧圖拉前進。
彼得一邊下降一邊轉向,直升機頂葉片發出巨大的聲音,直直地朝娜娜飛去,從牠的頭頂掠過後立刻進行U字型迴轉,一次又一次地從相同角度飛去,像猛禽在動物前方迴旋般阻擋牠們的去路。
這是個令人反胃的任務,需要高超的飛行技巧、穩定的手與沉著鎮定的精神。飛得太高,動物們會從直升機下逃走;飛得太低,直升機則有撞到樹的危險,
此刻象群已經奔逃了超過二十四小時且筋疲力盡。在這隻來自上空嗡嗡作響的巨鳥驅趕下,牠們應該疲憊地轉向。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動物會這麼反應─即使是像大象這麼巨大的動物。
但象群不為所動。
直升機一次又一次地飛向牠們,旋轉的螺旋葉片規律地發出轟隆轟隆聲,幾乎要碰觸鄰近的樹叢頂。然而娜娜和牠的象群仍拒絕撤退,每當彼得飛過來時,牠們高舉象鼻反抗,和直升機間只有幾公分的距離。但牠們仍不妥協。彼得用無線電告知我們這個狀況,我意會到我的象群並非一般的動物。或許我的看法有些偏頗,但牠們確實非常特別..
透過高超的飛行技巧,彼得終於使象群低下身來。一寸一寸地,他迫使牠們轉向,直到象群面對圖拉‧圖拉的方向。接著他在空中引導牠們移動,靈活地操控直升機像隻空中的牧羊犬。
我終於能鬆一口氣,膽敢相信一切狀況會好轉。圖拉‧圖拉的工人們花了一整天整修毀壞的圍籬,包括邊界圍籬和波瑪,他們用無線電通知我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將需要切出一個入口讓象群進入保護區,但我們得等到牠們到達保護區時才知道確實的位置。
終於,在數小時的空中引導下,我們看到直升機在遠方的地平線低空盤旋。就快要成功了。我指示圍籬團隊切出一個寬大的缺口讓象群能立刻進入保護區,祈禱著疲憊的領導母象會直接走進來。
然後我第一次接觸到牠的目光,在直升機下方緩緩地通過灌叢。我看見牠耳朵的上緣和隆起的背部,這是我所見過最令人愉悅的景象。
很快地牠們全部現身了,在路上蹣跚而行,距離圍籬只有十四公尺,娜娜用象鼻嗅著空氣。
瞬間象群性情大變。牠們從疲乏地被動接受轉為高度警戒。娜娜帶領象群呈現典型警戒的隊形,牠們面朝外靠在一起像輪胎的輪輻般,以無法動搖的決心緊抓住地面。彼得持續的低空掠過牠們,驅使牠們邁出步伐走過這最後的一小段路,但徒勞無功。
眼看毫無進展,彼得降落下來,放著直昇機繼續運轉,他朝我快跑過來。
「我不喜歡這麼做,」他說道,「但現在唯一可以做的是從空中朝牠們的後方開槍,強迫牠們前進。我可以借你的槍嗎?」
「不,我不希望這樣..」
「勞倫茲,」彼得打斷我,「我們已經花了這麼多時間,而我明天沒辦法再回來了。就是現在,否則就沒機會了。你決定。」
開槍是我最不想要做的事。這意謂著朝受驚嚇的象群開火,這將導致更多的傷痛與不安。
但彼得是對的,我已經別無選擇。我從皮套中拿出我的九厘米羅西手槍,確定十三發的彈夾是滿的,然後交給他。
他不發一語地接手,直升機再度升空盤旋,他朝象群後方的地面快速地連續開槍。
霹啪,霹啪,霹啪..,子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用盡。
他不斷地射擊。牠們仍不為所動。這就是促使牠們如此反應的原因,似乎說著不要再有更多的槍擊了。我完全理解牠們的心境;像在沙地上劃一條線般的明瞭。
太陽下山了,在逐漸清晰的星光中我看見象群那陰鬱的身影,以鋼鐵般的意志緊緊抓住地面。
我感到無比絕望,明明眼看著就要成功了。彼得迴轉後飛離,並以無線電告知我們在沒有燈光輔助的狀況下他無法降落,他會把我的槍投在保護區內。
發現牠們的「迫害者」離去後,娜娜帶著象群轉向,走入濃密的灌叢裡。
我呻吟著,明天我們又得一切重新開始。
第一話
遠方突然傳來來福槍的槍聲,聽起來像是一根巨大的柴火爆裂開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仔細聆聽。依據保護區巡邏員的直覺,這是個奇怪的聲音。隨後出現巨響,「嘎—嘎—嘎」。在深紅色的落日中,發出嘎聲的鳥群倉促起飛。
保護區的西方邊界有盜獵者!
我的巡邏員大衛,已經衝向那輛值得信賴的1962年舊越野車,我抓了一把散彈槍緊跟在後,跳進了駕駛座。我的斑點牛頭梗麥斯,迅速地跳到座位中間,興奮的聲音顯示牠絕不會單獨留下。
在我啟動車子,踩下加速器的同時,大衛拿起無線電通話器。
「納丹加!」他大喊。「納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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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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