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布袋
他究竟在說什麼呀?
「那麼,五個慢日之後我們再見,好嗎?」 深夜,吹風的街角,我對那位看起來依依不捨的約會對象說道。
「五個慢日?」 對方略微不解地詢問。
「嗯,五個慢日,」我微微鞠了一躬,說道,「日子到了,我會派嘰咕嚕來接您。」
「嘰咕嚕?您在說什麼呢?」 對方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就是嘰咕嚕呀,您見過吧?」
「抱歉,我恐怕不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我很期待與您再見一面。」
「嗯,當然會見面,當然會見面……您上樓吧,晚安。」
路燈下,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還想詢問兩句。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提著裙襬離去了。
一扇門打開了,她鑽了進去。我目送她淡紫羅蘭色的身影消失在上旋的象牙白樓梯間。
我踮起腳,將頭頂的月亮擰滅後,在黑暗中步行回到家。五個慢日後,我心想,嘰咕嚕就會把她送到我眼前,而我將會把她抱下來,她則會在我懷中露出一抹靦腆的微笑,再踮著腳落地。隨後,一群靈敏又安靜的巴嘀嘀將會帶著小掃帚,圍在她的裙襬邊,為她清掃路途中沾上的塵埃、草籽和瓢蟲。
接著,我會從層疊的裙襬中尋到她那雙刻意藏起來的小手,將它們輕握於我手中。我們面對彼此,依偎在一條小泥路邊。
「您真美麗。不過,您的髮間怎麼突然長出了一株好奇草?」我會禮貌地輕聲詢問。
我的綠傢伙們
在這條大街上,每當有人死去時,平日那些生活在鹽罐裡、屋頂瓦片間、圍裙兜裡、信紙抽屜中,總是不知在忙碌什麼的綠傢伙們,就會默默地從各自的小抽屜中摸出漆黑的外套、長褲,和皮鞋。穿戴整齊後,他們會前去老地方集合。
柳樹下,他們會禮貌地互相寒暄幾句,再互相靠得更近一些,為彼此整理胸花和領結。最後,他們會列好隊(一個黑乎乎的菱形佇列),前去街角目送死者離開。
「明天還有一位……」 緩緩挪動的隊伍裡,一個綠傢伙對另一個綠傢伙低聲說。
「你認識的?」
「不認識。」
「死因?」
「花中毒。」
「真遺憾。」
這時,天空下起了小雨。不遠處,一間點著燈的小屋前,死者裹著白布,被抬了出來。他被扔上了一輛馬車。街道這一側,前來送行的菱形隊伍佇立在一塊看板的陰影下,每一個綠傢伙都禮貌地將頭深深垂著。
小爺爺
有一年春天,一大群病毒乘坐著幾隻面色難看的鴿子來到了我們的城市。那個綠意盎然的午後,我在離學校不遠的河邊目睹了他們的降臨。
那並非一幅壯大的場面,甚至有些令人尷尬。幾十株病毒顫顫巍巍地從鴿子背上跳了下來,在那條快要乾涸的河邊輕輕拉伸起長途飛行後僵硬的四肢。不遠處,學校的廣播正在播放節奏輕快的古典樂曲。
據我所知,城市裡無一人倖免於難。
我們管這種病毒叫小爺爺,因為他們總是直不起腰,四肢像花莖一般柔軟。他們常常被發現倒在牆邊,或是花盆後,面帶睏意地微笑著。清醒的時候,小爺爺們則熱愛四處觀光、走街串巷,並會積極地與途中遇見的居民聊上幾句,儘管雙方都嘀咕著彼此聽不懂的語言。
小爺爺們仔細觀察著這座城市。
即便在入睡時(他們總是四仰八叉地睡在廣場那棵老榕樹下),當風拂過他們薄脆的眼皮時,他們也會在夢中打聽這股風的源頭和名字。但是醒來後,他們又會把一切忘得精光。不過,我隱約感覺他們確實知道了一些什麼,只是具體是什麼,他們自己也含糊其辭。
那年春天,有兩位固定的小爺爺會來我們家吃晚飯。有時是禮拜二,有時不是——他們被我們計算時間的方式搞得暈頭轉向。總之,每當出現樹枝輕敲窗戶的聲音時,我們便知道是小爺爺前來吃晚飯了。
兩位小爺爺不喜歡坐在餐桌上吃飯。
他們喜歡端著盤子,躺在電視機前吃。我們猜測這大概是從他們上一座旅居的城市沾染來的習慣。吃著吃著,他們便會捧著盤子沉沉睡去。後來,為了表示歡迎(亦是出於好奇)我們也會效仿他們,躺在電視機前吃晚飯。很快,我們便在電視機前一起睡著了。
那年春天,小爺爺統領了我們的城市。城市陷入了類似沉眠的疲軟狀態。
我們先是沾染上了去榕樹下睡覺的習慣——後來,全城的人都躺在樹下午休,導致小爺爺們不得不狼狽地爬上樹,掛在樹枝上睡。很快,午休的時間越變越長。那年春天,我們總是在暮色中昏頭昏腦地醒來,誰也不知道午睡期間城市裡都發生了什麼事。而剛醒來不久的小爺爺們垂掛在樹枝上,他們會禮貌地詢問我們做了什麼夢,因為他們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夢了。
那年春天,城市裡沒人是清醒的。
後來有一天,當我們頭昏腦脹地在榕樹下醒來後,發現小爺爺們消失了。但是,我們不確定小爺爺們是否真的離開了,因為我們甚至不再記得他們是誰,不確定他們是否來過。 小爺爺的影子愈來愈模糊,那個春天也愈來愈模糊,唯獨那棵榕樹愈發茂密、蔥綠。
但是我記得。
因為小爺爺離開的那個午後,我並沒有睡著。正如我無意目睹了他們最初降臨的場景一樣,我撞見了他們離開的那一幕。那個午後,天氣忽然變得炎熱起來。我看見小爺爺們成群結隊地驅車前往街角的麵包店,掃蕩了一番。滿載而歸後,他們又嬉笑著去了隔壁的香水店、木材店。然後,便浩浩蕩蕩地前往下一個城市了。像來的時候一樣,他們是騎著鴿子飛走的。至於那群鴿子長什麼樣,以及小爺爺臨走前在耳邊叮囑我的話,我都記不清了。
………
小爺爺只允許我透露這麼多了。
提菜籃的駝背
駝背穿著一件鈷藍色羊絨背心,穿梭在家家戶戶的晚餐桌下。他有一隻竹編菜籃,輕巧地掛在胳膊間。他總是在晚餐時分潛入各家各戶。他踮著腳,飛快地穿過幽深的走廊,從走廊間睡著的人的膝蓋上一躍而過——最後,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餐桌前。一股從廚房窗戶吹來的涼風吹動起他頭頂那撮細軟的毛髮。
駝背一骨碌鑽到餐桌底下。
也許是由於他從不打擾任何人的緣故,大部分家庭都默許了這位“竊聽者”的來訪。他只是蹲在地毯上,抱著菜籃,這裡聽一點東西,那裡聽一點東西罷了。駝背從未開口和我們說過一個字。不過,至於他對聽來的內容是否會保密,我們並未多想。況且,我們在晚餐桌上講過什麼,連我們自己也記不清楚——昨天媽媽說她在公園裡撿到了什麼東西來著?總之,誰也不知道駝背都聽見了什麼,或是他想聽什麼(駝背是否會嫌我們談論的話題乏味呢?畢竟通常來說,我們認為有意思的人,都會嫌我們沒意思)。
記憶中,有一個秋天傍晚,我們同時抵達了家門口。確切地說,駝背先我一步——當我穿過花園時,我便注意到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顆腦袋從花園另一側的玫瑰叢裡探了出來,緊接著,一個佝僂的身影一閃而過。最後,駝背在我家那扇漆成淡礦藍的門前停了下來,站定不動了。他背對著我,縮著腦袋,挽著菜籃子。
我躲在一叢金盞花後,屏住了呼吸。
門廊垂下來一盞燈。駝背踮起腳,伸手扭轉起門的球形把手。門“咯吱”開出一條縫。
他平靜地走了進去。
後來有一天,他成為了我的教授。他總是手挽一只皮包,對自己那段過往隻字不提。
一種讓人變善良的魔法和另一種魔法
據他們說,任何光顧那間草屋商鋪的人,都會變得善良一點。
後來,這間草屋被惡棍們燒成灰了。
惡棍們重建了一家商鋪,並立起了一塊嶄新的告示牌。告示牌上寫道:「任何光臨本店的人,都能變得聰明一點。」
掉出來的小人兒
很久以前,一位旅者途經了這座城市。
正午時分,他走進了一家咖啡廳歇腳。據說,他在吧台享用了一杯熱咖啡、一碟淡粉色的蜜瓜。後來,旅者和吧台的女士們聊了幾句後,便起身鞠躬離開了。
但是,旅者隨身攜帶的布袋被遺落在了吧台下方。
那只鼓鼓的布袋裡裝滿了形形色色的神:高瘦的、喜歡賭博的、眼凸的、跛腳的、睡不醒的,如此種種。不過,由於旅途中舟車勞頓,他們的心情都不太好。
傍晚,這些被遺落的倒楣傢伙排著長隊從布袋裡鑽了出來。他們在陰暗的吧台下探頭探腦。終於,在咖啡廳打烊前,他們鼓起勇氣,隨著最後一批離店的客人溜了出去。不一會兒功夫,他們便散落在了城市各處。
當天夜裡,有幾位趁亂鑽進了幾位女士的金銀腕表裡,掛牢在了時針上。有的則在趕路途中不小心被沖進了堵滿果皮、酒瓶和頭髮的下水道裡。後來,有的開始在街邊同孩子或女人搭話、有的被五花大綁地捆起來,鑲進了畫框、有的發了財,購置了房產、有的學會了說謊,開始為市民算命、有的則由於用眼過度而患了近視,視線變得愈發模糊。據說,另有幾位沾染了賭癮,欠下了巨債(後來,這幾位莫名消失了)。總之,他們中的大多數僅僅是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罷了。
只不過,由於難以擺脫最初在咖啡廳被遺棄的恐懼,他們看上去總是憂心忡忡,有點魂不守舍。他們常常在上下樓梯時從樓梯上踩空,尖叫著掉落下來。
爸爸不知道的事
爸爸身後總是跟著一個體型矮小的人。
爸爸走到哪裡,小人就跟到哪裡。爸爸翻上橄欖樹的枝頭,小人也縱身一躍,跳進芬芳的綠影間;爸爸上床睡覺,小人已經將自己捲進了棉被,在床尾裝睡;爸爸有了自己的孩子,小人也從兜裡掏出來幾個小小人,放在腳邊,默默觀察起來;爸爸蹲在公園大哭,小人躲在樹後,尷尬地跳腳。
我問爸爸:「他是誰?」爸爸搖搖頭,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這時,他身後的小人探出腦袋,“呸”地吐出一口淡綠色的痰,問我:“你是誰?”
紅鼻剪刀魚
無論爺爺走到哪,都有一整支紅鼻剪刀魚軍隊跟隨其後。
這支隊伍精神飽滿,鬥志昂揚:他們的記憶還停留在上輩子。那時,爺爺也是一條紅鼻剪刀魚,他帶領自己麾下的將士們在雨林中勇闖洪波,爭奪果實和幼蝦,從巨骨舌魚口中逃命,有時也會打扮得光鮮亮麗,前去參加其他魚的婚禮。
但是爺爺不記得上輩子的事了。
他不明白為何身後總有一群魚緊緊跟著他,且難以擺脫。尤其是當爺爺在超市冷凍櫃前專心挑選鮮蝦時,他總能聽見身後魚群的竊竊私語。這支一向意志堅毅、慣於隱忍的軍隊飢渴難耐,望眼欲穿。但同時,冷凍櫃裡那一排排凝固在碎冰上,翻著白眼的鮭魚、螃蟹和鱸魚同胞們的慘狀實在令他們感到觸目驚心。
爺爺提著一小袋魚蝦,哼著小調走出了超市。紅鼻剪刀魚軍隊排起了長隊,一條條鑽進了超市的旋轉門,哆嗦著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