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海岸,一望無際,臨近只想遠眺遙望,不再想煩心追問水深何底。風清,涼爽宜人,吹來只覺身怡心輕,誰還管天晚夕晴。潮沙,鬆軟細柔,走起來舒服入心,何用再去分別雲天水色。
訪問淨海法師時,真感到人如其名,好像不經意閒晃到瀾靜無波的海邊,天清氣爽,雲淡風輕,只想坐下來息心休憩。一切言語都嫌累贅,一切問題都顯多餘。
「到底是修行?還是個性?」是訪談中,心裡面常掛著的疑問,只要逮到機會就想發問。但是,幾天聽下來,卻發現得到什麼回答也不是很重要了。
在法師身上,許多問題很自然變得完全不重要,反而似乎提出來是多此一舉。就好像來到安靜的海邊,何苦還去費心地深究海岸、清風、潮沙,為何如此怡人?過多的頭腦、分析、推論,在面對自然無為的安靜汪洋時,不但如入海算沙的庸人自擾,而且更是焚琴煮鶴的大煞風景。
心理學總想在生命發展過程中,找到什麼缺口或傷疤,認為可能因此會阻礙日後成長。佛法中老是提到三毒汙染,認為它們會障礙修行進步。這話說的當然沒錯,很有道理,對很多人也很管用。只是在訪談中不但找不到答案,反而覺得連問這些支支節節的問題都有點不合時宜。
因為法師就是這個自自然然的樣子。外多一分挫折,少一分成就,摻點理論,加些褒貶,都和大自然的本色一點關係也沒有。想再多添加些什麼顏色,純粹都是對自然的不敬。
從很早以前開始,心中就總覺得老一輩的出家眾,和當代年輕有為的出家眾比起來,有些說不出來的不同,好像在眼界與胸懷有些不一樣,但是很難用語言清楚表達出來。
後來才依稀了解,很多事情的確需要大時代和長時間的慢慢磨鍊。就像海岸細沙,得要經過經年累月潮汐波濤的日夜洗禮,再多的稜角崢嶸,再光芒的鋒厲尖銳,也在一次次的苦難風霜中磨成「不扎人」的輕柔細沙。
「不扎人」的修行工夫,聽起來似乎不是很動人,看起來好像也稀鬆平常,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只是細細體會卻讓人感到很舒服,像走入森林,來到海邊,赤足踩踏細沙。
很多時候遇見很厲害、很有才氣、有學問、有見地、有魅力的修行者,冷不防就會有股強烈「扎人」的感受:好像必須要告訴你什麼,想要改變些什麼,做些什麼功課。或是必須要誇耀什麼,他懂了些什麼,傳達些其個人的深刻經驗,或是灌輸些什麼訊息給你。
和淨海法師聊天,只是感到舒服,舒服到想在旁邊休息,其他什麼事也不需要再去做。
淨海法師笑得最開心,也有幾分同意他出家的同道曾說過的一句話:「淨海直到現在這把年紀,還是這麼老實!」老實到不需造作、不用點綴、更不用誇耀,乃至連提出什麼問題或答案都顯得多餘。
淨海法師的磨難和挫折真的很多很多。而他回顧過去滄桑時所用的語調卻很平淡輕鬆:「不如意,過去了,就算了。吃虧,就算了。」絲毫看不到太多錐心刺骨的傷痕。
遇到很害怕的未知和可能影響一生的決斷,淨海法師卻很簡單地說他內心的決定過程:「先走了,再說。該堅持就堅持,一旦放棄,就放棄一切,也不能回頭。」然而,當能夠安安穩穩地建寺,做佛事,安居故土,平順度日時他卻說:「不要怕難。一個太愛護自己的人,很容易變得嬌養柔弱,什麼事都不想進取去做。」
屢受病苦和死神擦肩而過的他,卻舉重若輕地說:「病,免不了;不接受也要接受,乾脆就不管它。」
更讓人覺得不容易的是:一般人往往吃苦容易,吃虧難些,吃癟更難。由於淨海法師老實平淡,不與人爭,又不善誇耀的個性,有時會被後輩或信眾瞧不起,甚至或許晾在一邊不被理睬的尷尬景象。他還是雲淡風輕地說:「有些事不能太在乎,在乎則問題多。」
心理學理論中的傷痛或裂痕,好像在淨海法師的心裡找不到蹤跡。他對生老病死似乎已經看淡,也只是泰然地說「看淡,挨過,接受」,對於毀譽臧否也同樣笑著說:「自己不完美,何必要求別人完美。」
對於清淨的大海而言,高調的張揚浮誇,任何豐功偉業,什麼名聞利養,古今浪淘風雨,都還是會「扎人」的利崖石礁。老實平淡的潮來潮往,隨緣任事,天地好像就會還給自然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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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海法師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地平淡和閑靜,沒有給人仰之彌高的偉大,但他具「淡中有味」、「不扎人」、「守柔處下」的特質,平凡到不易看到,卻耐久,可細品,值得慢慢回味。
法師的老實雖難,但似乎也很貼近平常你我一般的實在。一樣遭遇困難,受過人的欺負或羞辱,也有彷徨和挫折,也像你我一樣不完美。但是,法師的老實平淡,卻又有點不同,有些說不出來的不一樣。
老實之所以不容易被看到,或是一開始不能馬上被人認同肯定,因為老實雖似簡單,卻必須同時兼備「隨」與「不隨」的兩部分。前者易見(卻需要有內心不變的原則和堅持);後者難得(也要歷經生命和時間的考驗)。
這很像《孟子.滕文公下》所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也就是說,老實之所以難能可貴,真正要能使用出來成為立身處事的力量,絕對不只是在表面上保持「對人很好,不太管事」而已,而是必須要通過困頓和安逸,榮辱和毀譽,生命威脅或安穩利誘,得與不得的層層嚴格考驗。
老實中的「隨」(隨和、隨眾、隨緣、隨順),比較類似處事待人的時候形之於外的表現,比較容易被人看見。法師「望之『淡』然,及之更溫」,相信任何人只要和法師稍有一段時間接觸,很快就可以感受到法師隨和不爭的人格特質。這樣如水似風的柔順特質,總會讓人有種舒服親切的感覺。
但是,「隨」的不爭處下特質,一不小心也可能被誤解成沒有據理力爭、仗義執言、擇善固執的勇氣,或是消極的漠然、迴避或膽怯。「隨順」也可能被誤解成善惡不分,沒有立場的「隨便」。「隨眾」也可能被看成是籠統含混,模稜兩可的「隨意」。只有「隨」而沒有「不隨」的擔當和堅持,很容易成為跟著世俗環境的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隨風轉舵,或是積非成是的隨俗方便。
法師老實中「不隨」(堅忍、韌性、持恆、包容)的部分,則比較屬於面對各種不同因緣條件的內心反應,相對就不容易看到,通常要歷經很長的時間,很多生命的失敗挫折、很多富貴聲名的誘惑、很多人事的考驗,才可能慢慢體會得到「淡中有味」的個中冷暖。內心的部分,法師說得不多,外面的人也少看到。
「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本是佛法檢視人格特質很重要的標準,很類似常說「有所為,有所不為」。惟有在生命經歷愁苦中不喪志,挫折中不灰心,人事中不記恨,舒適中不戀棧,老病中不埋怨,「老實」才會在時光和因緣不斷改變當中,日久見人心地自然流露出來。
認識一個人表象容易,了解一個人深處甚難。有的人才智犀利、光芒畢露;也有人大智若愚,如投石於萬谷深淵,久不聞回音。相對來說,才華易見,老實難持。
困頓中茹苦硬撐雖然難熬,舒適中突破上進更是不易。位低權少之時,強忍委屈容易;位高尊老之時,面對後輩晚生的藐視和羞辱,卻能無動於衷很難。年輕力壯的吃苦耐勞容易;年老安和無愧面對老病較難。失敗中再站起來不易;成功中再放下一切更難。
法師隨緣盡分逆來順受的九十年華,呈現出極有韌性又深刻的生命力,談起來卻似稀鬆平常,沒什麼了不起。而當被問及,這一生最難忘的事,法師沉吟片刻說道:「我這一生中沒有過不去的事!」就這樣一語簡單帶過。訪談之中,再難再苦的時候,也說忍耐接受;再靦腆之事,也光明磊落據實以告。常常說到極處,也跟著大家拍掌大笑,赤子之心自然流露。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處在高低安危,生死榮辱,還是保持始終如一的老實。
世間的人格特質本是橫看成嶺側成峰,不是人人完全認同滿意。淨海法師的「老實」也許並不代表完美,「處下」不一定可以放諸四海皆準,「不爭」也不見得是處世待人的絕對真理;但法師曲折生平和別於僧德緇素的平淡老實風格,的確可以提供面對人生的另一種參考角度。
傳記主要是以法師從小到大發生過的生平和事蹟來當主軸,佐以法師簡單的自述和訪談,希望能藉此帶給當代青年人面對生命的參考和啟發。傳記採用平鋪直敘的方式,主要記錄法師由挫折和失敗中,不斷站起來再度出發的心路歷程,偶有配合文獻史料和法師當時出自內心的想法。並沒有誇耀或說教的文藻,沒有引人入勝的曲折故事情節,也沒有記錄時間久遠早已遺忘(或遺失)的當時人物對話。這樣的編寫方式,可能比較符合法師的性格和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