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諧趣連環圖文記錄四位作家、藝術家,於2012-2013年12月在斯德哥爾摩以裸奔抗議瑞典皇家文學院,在確定諾貝爾文學獎人選上的荒誕及對極權的曖昧。
★該書圖文並茂,以沉重又輕鬆的筆觸再現了經由光天化日下的驚人行動,身體也可以在瞬間讓世界注目。
藝術家裸奔是因為憤怒到了極點。
A streaking artist is the result of extreme anger.
——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
高貴的肉體如眩目的閃電∕刺穿權貴把玩的歷史然後如歌如泣地遠逝
——引自長詩〈與六四亡靈一起裸奔〉,2012年德國書業和平獎得主 廖亦武
這場裸奔抗議,其鋒芒蓋過了諾貝爾頒獎的所有儀式……
裸奔能成就劉霞的自由嗎?
——2000年美國西部筆會寫作自由獎得主 貝嶺
「不義的年代,健忘的世界。我,孟煌,手無寸鐵,我裸奔。」
——中國藝術家孟煌
天下裸奔——只有前行!
為了自由、為了人權。
裸奔始於一場小小的打賭。
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得劉曉波被關押在錦州監獄,未能至斯德哥爾摩領獎,中國藝術家孟煌以DHL將椅子從柏林寄到錦州監獄,椅子下落不明。隔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孟煌再度寄了一把椅子到瑞典文學院,希望轉交給莫言,帶回中國給囚禁中的劉曉波。椅子不是炸彈,孟煌認為莫言會帶椅子回中國,而小說家廖亦武則持相反看法。孟煌輸了,一場裸奔行動藝術,就此拉開序幕,在大雪紛飛的斯德哥爾摩音樂廳(Konserthuset)外,在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諾貝爾頒獎典禮之際。
2013年,第二場裸奔,由一個裸奔漢發展成四個:孟煌、流亡作家貝嶺與王一梁(2021年逝)、2012年德國書業和平獎得主廖亦武,時間地點相同,這次訴求是以裸奔營救劉曉波以及他那被軟禁在北京家中的妻子劉霞,在全球逾百家媒體鎂光燈閃爍下,他們高呼:「劉曉波!劉霞!中國!自由!」接著被數十名瑞典警察撲倒、押入警車,最後無罪釋放,沒罰一克朗(瑞典幣)。
接連二年,孟煌獨裸,完成史無前例以裸奔抗議的行動藝術。
2013年的裸奔,在瑞典文化界引發各方的激烈討論。之所以引起爭論,主要原因在於馬悅然支持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
瑞典國家電視台(Sveriges Television AB,SVT)公佈了馬悅然(Göran Malmqvist)院士激烈批評裸奔者、艾未未的兩封信。瑞典最具影響力的報紙《每日新聞報》(Dagens Nyheter)文化版,刊出了貝嶺專訪〈詩歌是通向自由的鑰匙〉。出版《劉曉波文選》的瑞典威萊爾出版社(Weyler Förlag)創辦人斯旺尼塔(Svante Weyler),在瑞典國家電視台文化節目焦點單元為「裸奔」辯護。
從對裸奔事件的爭論,第三權,即媒體對事件的探討,都聚焦其深層的文學和國家的關係。乃至,瑞典文學院破歷史之例,其領導和「裸體犯」聯名為獄中作家呼籲,以示不認可馬悅然院士的立場。
當一個社會文明程度越高,包容性也就越大,容得下異音和批評。
裸奔主題是嚴肅的,過程曲折,尤其是2013年的那一裸,四個裸奔漢被關押、釋放的過程,以及他門的對話,透過孟煌和王一梁戲謔、幽默的文字,令人解頤。
此書圖文並俱,藝術家孟煌採用素描紀實,其表現風格直接、樸實,與裸奔的本質接近也更徹底。用素描意在以幽默,調侃中西方國家的權勢,亦調侃口惠而實不至的民主人士、政治家。
閱讀此書,你將會看到人性、友誼與在面對衝突時,西方的文明思維所給予的啟發。
作者簡介:
孟煌(Meng Huang)
1966年生於北京,現工作於北京和柏林,為國際知名藝術家。創作素材涵蓋素描、油畫、攝影、雕塑,並有裝置藝術,行為藝術,以物象和行為表達創作觀念。作品風格渾厚、細節畢現。自1986年起,開過數次個展,展出地包含上海、北京、鄭州、柏林、盧森(Luzern)等地。
主要個展
1986 素描水彩展,鄭州市青少年宮,鄭州
1990 素描水粉彩雕塑展,河南大學,開封
2000 失樂園——藝術檔倉庫(CAAW),北京
2006 水景,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風景,力透空間,北京
2008 你說呢?風景,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2009 上海比翼藝術中心,上海
2010 人的五個面,WiE Kultur,柏林
2012 我和我們,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2014 意志的空間,麥勒畫廊 北京–盧森
2016 你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到這裡幹什麼?上海畫廊 Mao空間
2018 煤系,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 Kunst-Kollektiv
2020 潮汐,Kang Contemporary柏林
2021 一些畫,深圳
王一梁 ( Yiliang Wang,1962-2021)
生於上海(原名:王一樑),美籍流亡作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首屆傾向文學獎獲得者(1996年)、前《自由寫作》網刊編輯。1980-1990年代上海「亞文化」活動主要代表人物。1999年和地下作家及知識分子創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雜誌》,2000年被捕,被上海警方判處二年勞教,2003年流亡美國。2017年,與妻子李毓定居泰國清邁。2021年1月4日凌晨三時三十分,因食道癌於泰國北部邊城美賽(Maesai)醫院過世,終年58歲。
著作有《亞文化啟示錄》、《朋友的智慧》、《薩波卡秋的道路》等,其作品構築了主流文化之外的亞文化世界,它是反抗官方文化的地下文化世界,它更是自由對制式世界的反抗和不屑。生前主譯有哈維爾《獄中書──致妻子奧爾嘉》(傾向出版社,2004)、《城堡來回:哈維爾總統時期回憶錄》(待出版)。
後期與李毓在泰國主要從事榮格心理學方面的研究翻譯,林林總總翻譯了約十本相關作品,他們合譯的《遇見榮格:1946-1961談話記錄》是心靈工坊「榮格作品系列」中第一本出版的書。此外,已經出版的還有《榮格的最後歲月:心靈煉金之旅》、《幽靈、死亡、夢境:榮格取向的鬼文本分析》(皆由心靈工坊出版)。
譯者簡介:
戴邁河(Michael Day)
加拿大漢學家、詩人,美國國家大學教授。1980年代在山東大學、南京大學擔任文化交流學者。1986年再度至中國,認識了劉曉波、廖亦武、貝嶺等人,從而開始翻譯中國地下詩歌。1989年六四前夕,廖亦武寫了一首長詩《大屠殺》,他和廖亦武為這首詩合製了朗誦磁帶,後廖亦武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名義被捕,隔年,戴邁河以「間諜」罪名被驅逐出境。
章節試閱
在斯德哥爾摩裸奔 王一梁
一
斯德哥爾摩,不是雪、就是雨,從沒見到過陽光。
12月,下午三點,天就黑了。
我和貝嶺赤身裸體,被瑞典警察按倒在一輛高級大轎車旁,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幾次打開車門都被警察喝住了。看到她驚恐又一臉無辜的樣子,我笑。她離我們大概不到一米,但她卻正在享受著暖氣。
我穿著襪子的腳被凍得瑟瑟發抖,刺骨寒,赤裸裸的身體反倒一點不冷。
貝嶺看到我笑,他就笑。我看到他笑,我就笑。
大轎車後面,警戒線外,裡三層外三層的瑞典人更是笑翻了,幾乎人人都在拍照。
一片片的,閃光燈閃亮,十分鐘都過去了,怎麽警車還沒有來?
2013年12月10日,瑞典時間下午四點鐘。
二
大約五小時後,在斯德哥爾摩市警察局裡,警察用英語問我:「你當時是怎麽脫的?」
我說:「用手脫的。」
我是最後一個被喊出去做筆錄的人,因為「套了招」,各種路數都知道了。
我們四個人被關在一起,在一間整面玻璃窗可一覽無餘的小房子裡。
儘管依然赤身裸體,但我們人人有毛巾毯可蓋。我盤腿坐著,貝嶺說我看上去像個和尚。孟煌更牛逼,除了毛巾毯,還有一件毛線上衣,打扮得像一個花枝招展的傣族,赤著腳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
只有老廖最可憐,穿著一件塑料垃圾袋做成的衣服,頭光光地露在外面。
我們笑。
幾個瑞典女警察也跑過來,一個個探頭探腦地在玻璃窗外,衝著我們笑。
在斯德哥爾摩,幾乎看不到一個胖子,斯堪地納有無數的美女,女警察更不例外。
三
裸奔前,貝嶺最擔心的是這三件事:
一、一旦我們越過警戒線瑞典皇家警察有可能會向我們開槍。因為音樂廳裡有真正的國王和王后。
〈裸奔宣言〉是五個人的宣言,歷來五人做事,往往都有一種不幸,像「左聯五烈士」、「狼牙山五壯士」。
二、瑞典警察會把我們撲倒在地,而今年不若去年的大雪紛飛,根據天氣預報,將是下雨天。我們赤裸的身體會被甩在水泥地上,身體受傷就不去考慮了,但必須保護眼鏡!對一個近視眼的人說來,眼鏡就像武器對於戰士一樣重要。我們三個人:老貝、老廖、還有我都是「四眼」,最後決定,除了裸奔外,還用裸眼看。
三、罰款!對窮人說來,這是比坐牢更可怕的事。
四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
警察繼續啟發我:「哪怕你說只跑了一米也可以。」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想,我是從二十多度的商場裡,驟然間奔到了天寒地凍的廣場,除了像箭一樣奔跑著,腦子是一片空白,我怎麽可能意識到自己跑了有多遠呢?」
孟煌繼續笑著,他的濃眉在我的面前一晃。
他說,警察說,有人看到他往前跑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這不就像一個脫衣舞女在挑逗嗎?
和警察說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十分小心,哪怕面對著一個只是看上去忍住不笑的瑞典警察,一個非常友好的警察。
六
「你們被捕了。」
在警車上,一個瑞典警察用漂亮的英語對我們說。
當我在寒風凜冽的廣場,最後一個被警察按倒時,這一瞬間裡,我聽到警笛一陣又一陣地長鳴。
這時候,除了廖亦武穿著一件黑色垃圾袋做成的衣服,被反銬著手外,我和貝嶺都還繼續赤身裸體。
孟煌從我們的警車上被押走了。
貝嶺一拍手掌說:「啊呀呀!」
對著我說:「你當時應該和孟煌一起裸奔的。他一句英語也不會說,現在怎麽辦?」
我們在推算警察的意圖,用呱啦呱啦的中文討論著可能發生的事情。
七
又一輛警車開來,把廖亦武帶到另一輛警車上。
一輛又一輛的警車從我們的車旁開過。
我對身旁的貝嶺說:「看來女王的車隊就要到了,所以我們的車子還不能放行。」
貝嶺把全裸的身體一部分悄悄地靠在我的裸體上:「我冷。」
我說:「我們可以相互取暖。」
我把屁股縮了一縮,把肩膀靠在他的肩膀上。
坐在我們兩個裸男前面的瑞典女警察聳了聳肩。
她身材苗條,表情冷峻。如果是在咖啡館,在酒吧,我想,她一定是一個熱情奔放的金髮女郎。我們的貝嶺也一定會穿著他的古老衣服,從皮包裡掏出他的詩集或最新出版的書。
「呀,呀!」
貝嶺說,揚起或垂下他的長髮。
其中有一本用德文出版的書叫《劉曉波傳》,他肯定會將它當作第一本遞給這個漂亮的女警察,也許會作為禮物,而不是讓警察買下。
說貝嶺裸奔並非百分百正確,他的前胸和後背還貼著劉霞和劉曉波的照片。
十
我和貝嶺繼續在車上凍著。
一個看上去像是專業記者的人,跑到我們的車前,閃光燈不斷對著我們閃。貝嶺摘下胸前的劉霞照片,往車窗前一貼,閃光燈更亮了。
我也身手敏捷地學著貝嶺的樣子,摘下他後背上貼著的劉曉波的照片。
不幸的是,我哪知道上面還沾著膠水,手上拿著的是一張劉曉波三分之二的照片,就往窗口上貼去。
閃光燈,不斷地閃著。
貝嶺開始對我發火:「你好像一天不闖禍,就不能活似的。你把曉波的照片撕壞了。」
我把曉波的照片從車窗上摘下,看到曉波的臉完好無缺,這時,我的聲音比貝嶺更大:「看看,看看!只是少掉了一些頭髮和天空,你嚷什麽?」
十一
漂亮的女警察走了,又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警察,別過頭來對我和貝嶺說:「你們大概要被關幾個小時。」
說的是英語。
A couple of Hours!我的理解是二、三個小時,聽得我心花怒放。
不停地有警察過來,坐在我前排的警察就開著門和他們說話。
我開始抗議。
我說:「我冷,請把車門關上。」
貝嶺不冷,因為他坐的位置吹不到風,雖然我們是一起坐在後排。
貝嶺向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時候,老廖還穿著垃圾袋沒有被帶走,坐在前排漂亮的瑞典女警察身旁。
「哎,怎麽這裡一點都不冷?」
我和老廖異口同聲道:「因為車裡開著暖氣。」
我有些擔心貝嶺可能有些想過頭了,他擔心的不僅僅是三件事情。
幾分鐘後,瑞典警察果然開腔了,用的是另一種腔調。
十四
又一輛警車過來,一個警察拿著一條浴巾走出車門。
我知道,這一回輪到我了。
一個瘦高個兒的警察指著後排左面靠窗的位置,說:「你坐那兒。」
我用浴巾裹住身體,因為剛從外面進來,赤腳走過雨後的馬路,感覺很冷。
「再往裡面坐坐。」
車內很黑,我沒戴眼鏡,望著窗外。
「繫上安全帶。」
我照美國車子的位置和方式,摸索著。
警察動作麻利地從我的頭上拉下安全帶,我感覺有些不舒服。
警察說:「那就算了吧。」又把安全帶從我的身上鬆開。
我突然明白剛才在另一輛警車上的那塊很大的皮革,其實就像精神病院裡,給瘋子穿的緊身衣一樣,發病時把你緊緊裹住。
警車開動了。
坐在我身旁的這個瘦高個兒警察說:「這是我第一次坐在一個裸身的男人身旁。」
他笑著說。
我也笑了,說:「這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裸奔。」
十五
「我和我的朋友們關在一起嗎?」
「你們關在同一個警局,但是分開關。我們的頭兒想見你。」
「那我要求一個翻譯和一個律師。」
「我們的頭兒會講英語。」
「萬一存在語言上的誤解呢?」
我學著剛才看到孟煌對警察說的那樣。他去年就在這裡裸奔過,對付瑞典警察比我們有經驗。
「可以。」
警車筆直地向前開著。
「你住在美國哪裡?」
「紐約,但以前一直住在加州。」
「加州哪兒?」
「舊金山。」
「我去過加州的聖地牙哥。我的女朋友是個中國人。」
「那你去過中國嗎?我是上海人。」
「我沒去過中國。」
車子開始拐彎,在一個崗亭前停下。
崗亭裡的兩個警察對著我們哈哈大笑,我身旁的瘦高個兒警察也大笑起來。
警車又開動了,往一條斜路開去,彷彿下沉一般,看上去像是進入一個隧道。
瞬間,我產生一種錯覺:難道我剛才看到的不是警察,我們只是走過一個收費站?只是因為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
警車繼續往下開,一扇厚重的門自動打開,我看到裡面停滿了警車。
十六
突然,我感到疲憊。
我討厭坐牢,如果四個人被關在一起,那還好過一點。
我裹著浴巾、赤著腳,走在警察前面,走進電梯。
警察按了一下六樓的按鈕,又往回按到了四樓。
警察讓我在靠門的一排長椅上坐著。
往裡面走去。
我想,他大概是去通知他的頭兒,我來了。
不時地有警察進進出出,男女警察都有。
一個年輕、英俊的警察走過來,讓我跟著他一起走。
一拐過彎,透過落地大玻璃窗和玻璃門,我看到老廖、老孟還有老貝,正坐在一長條靠牆的凳子上,談笑風生。
我欣喜若狂,以為要把我也關進去,但警察卻帶我走過他們,讓我站在他們隔壁房間的角落裡,自己卻繼續往前走。
大約五分鐘後,我又被帶回到老地方,靠門那排長椅。
我坐著,在發愣。
時間一秒秒地流逝。
三十四
斯德哥爾摩的雨停了,但路上還是濕答答。
我行走在一條像是掛滿紅燈籠的街道上──斯德哥爾摩著名的步行街,有五百多米長。
我小時候住在上海老城。十一年前,我帶著大衛逛城隍廟,看到一家酒店前,堆滿著喝空了的黃酒罈子。我說,就在這家吧。
我們走上了酒樓。
大衛是個英國人,我和他的共同點是:我們都迷戀於榮格,尤其是榮格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簡言之,我們不相信偶然性,一切表面上看似偶然的東西,背後都存在著一種「命運的設計」。Synchronicity的意思就是「有意味的巧合」。
當一種有意味的巧合到來時,一個人就走到了命運的拐點。
大衛和我都喝得有些微醺了,我們走到陽臺前,正當我要為大衛拍照時,我被眼前的一幕愣住了:我們喝酒的酒樓正對面──這條街是如此之窄,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對面的門牌──方浜中路一百號。
哦,這正是我童年居住過的地方。
它旁邊的房子已經拆掉了,變成一座進入老城的門樓。
大衛瞪大著眼珠說:「就像莎士比亞的故居。」
我穿著拖鞋,走在濕答答的斯德哥爾摩老街上,彷彿正走回童年。
在斯德哥爾摩裸奔 王一梁
一
斯德哥爾摩,不是雪、就是雨,從沒見到過陽光。
12月,下午三點,天就黑了。
我和貝嶺赤身裸體,被瑞典警察按倒在一輛高級大轎車旁,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幾次打開車門都被警察喝住了。看到她驚恐又一臉無辜的樣子,我笑。她離我們大概不到一米,但她卻正在享受著暖氣。
我穿著襪子的腳被凍得瑟瑟發抖,刺骨寒,赤裸裸的身體反倒一點不冷。
貝嶺看到我笑,他就笑。我看到他笑,我就笑。
大轎車後面,警戒線外,裡三層外三層的瑞典人更是笑翻了,幾乎人人都在拍照。
一片片的,閃光燈閃亮...
推薦序
【附錄四】裸奔現場紀實
吳虹飛
2012年12月9號,給莫言拿諾貝爾獎的前一天,作家廖亦武,陪同藝術家孟煌去瑞典斯德哥爾摩,去追查一個多星期前,孟煌從柏林寄出的空椅子。我作為一名不合格的記者,純屬過去打醬油,看雪景。
這是個觀念作品,起源於2010年,關押於中國錦州監獄的政治犯劉曉波,被挪威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因為得主不能來,所以評審團就在台上擺了一把象徵性的空椅子。孟煌覺得不像話,幾杯悶酒下肚,正義感就上升,於是次日就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買了一把據說比共產黨的歷史還要長的椅子,萬里迢迢給獄中的劉曉波寄去,還寫了封情意綿綿的信,希望老劉可以舒服地歪在椅子上讀書。當然,大家都曉得白費力氣,別說進監獄了,就是進海關都成問題。
哪知孟煌愚蠢至極。今年莫言獲獎,他又燃起新希望。他盤算著莫言出身農民,言必稱「高密鄉」,如此樸實的作家,肯定能幫他帶椅子給老劉。他的酒友廖亦武,前政治犯,曾竭力勸阻,説像莫言這種體制內的扯謊大王,咋可能幫這種忙?孟煌卻說,雖然他的書我看不下去,可據說他參加過1989年天安門運動的請願團,人性不是太糟糕。恍眼二十三年過去了,歷史紛爭一時半會兒也在酒桌上理論不清楚,所以口齒本來就不清的廖亦武,就只得「你,你,你」了。
孟煌堅定不移地寄出第二把空椅子。從柏林到斯德哥爾摩,諾獎評審團收,並轉交莫言先生。孟煌依舊從網上追蹤,得到確切信息,就忽悠廖亦武陪他上路,還得自掏腰包。廖亦武哈哈笑,説搞錯沒有,我前幾天才寫了〈致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的公開信〉,頭版頭條刊登在瑞典最大的日報上,還用得著親自去麽?孟煌陪著笑臉,連稱「用得著」,你是德國書業和平奬得主,相當於重型轟炸機,你不去我摸不著門。
天還麻麻黑,我們三人就出門,搭地鐵去東邊機場。抵攏之際,才曉得晚點。並且一晚就晚九個小時,我們三個起義的心都有了。當天色重新變成一團墨,我們又困又乏,感覺不行了。廖亦武説,莫言必定是妖怪,在雲的那端發功,讓飛機去不成。我說既如此,我們三個一起發功,頂回去如何?
在唸唸有詞中,我們果真登機,午夜入住斯德哥爾摩市中心某小旅館。孟煌和廖亦武又開始喝酒扯皮。廖亦武還是堅持莫言不會帶椅子,孟煌説你對人性又太絕望了,椅子又不是炸彈,況且莫言是作家,也許很樂意參加這種行為藝術呢?廖亦武説,我們打賭一百歐元,莫言不帶我贏,反之你贏。我作為旁觀者,別無選擇,充當裁判。
次日上午,廖亦武和孟煌並排接受電視採訪,公開了這個賭博。廖亦武還衝著著名的瑞典美女主持人説,「你帶頭下注啊,萬一孟煌凍死在冰天雪地的異鄉,你可得答應收屍啊。」旁邊好幾個記者也説,根據莫言幾天來的言行,黨性已經壓倒了人性、獸性和文學性,不太可能幫你忙。孟煌有些急。於是我就逗他,你急就裸奔去嘛。廖亦武説,對對對,裸奔是個好主意,至少可以提醒大夥兒對空椅子和劉曉波的關注嘛。
還有對百年文學謊言的抗議,我義正詞嚴地補充,窗外雪景好美,孟煌脫光去跑兩圈兒吧。廖亦武説,不不,要脫也得去頒獎現場脫。孟煌底氣不太足,我和廖亦武就一唱一和,頭腦不太簡單的孟煌,階級覺悟轉眼就提高,還握拳入黨宣誓一般:臨陣脫逃或不脫,此生不再做人。
廖亦武的瑞典出版商,一個頭髮稀疏的高個子,滿口應承去偵查地形,並聯繫媒體。北歐的冬季,兩點多鐘天色黯淡下來。我們開始行動。諾獎儀式四點半開始,六點結束,七點正,各品種諾獎得主將一起去晚宴。而我們在四點半,趕到一燈火燦爛的購物中心,以來來往往的人流為背景,慫恿廖亦武開始一個人的空椅子演唱。
廖亦武雖然有江湖賣藝的經驗,可其時火燒眉毛,音竟然起高了,嗓子一劈,比殺猪還難受。我恨不得摀耳朵逃跑,孟煌卻稱贊他「有爆發力」,不愧是其好友。瑞典的電視台拍了下來,自由亞洲電台也拍攝了,廖亦武還朗讀他的朋友、三次判刑共二十四年的政治犯李必豐的詩:
但是冬季過早地來臨
我們的樹木開始乾枯
我們再也沒有養份去供奉
於是我們的黑髮被歲月的雪
凍得漸漸斑白
我們的皮膚像龜裂的田野
冬季來了
我們都愛冬眠.
心臟累了
血液累了
我們在雪底下冬眠.
在這樣的國家
我們只有冬眠
廖亦武還匆匆説「莫言褻瀆了文學,也褻瀆了人類精神之美,繼經濟末日和政治末日之後,文化的末日也要來了」之類的話。接著收拾行頭,我們一行,中外混雜共八人,魚貫狂奔著,趕到音樂廳外面的廣場。路已被封死,密密匝匝的警車和警察,方圓三十米還拉起了警戒繩。我們原來計劃,雇一出租車,開來開去,隨機而動,孟煌也可以在暖和的車裡脫光了,伺機而動。稍後證明是胡思亂想,因為瑞典人規矩,沒可能協助這種犯罪的嫌疑舉動。
在警戒繩的這端,記者們早已架好攝像機,長長短短有七、八台,瞄準黑洞洞的前方。我們的英文翻譯孫晟説,必須要卡在五點四十五分裸奔,要不就錯過了。孟煌鐵青著臉點頭。接着他和廖亦武去商場脫褲子。廖亦武不斷催促,孟煌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還出來招呼我去拍照。我雖然平時張牙舞爪,聲稱啥都見過,但直面真相時,就一眼沒看他的裸體,以示婦德。
這雪可真大啊,真浪漫,真美啊,大過了北京!但——沒時間欣賞雪景了!孟煌衝出戶外,跳過警戒繩,廖亦武緊隨其後。我們事先約定,在孟煌裸奔時,要有伴奏的。廖亦武說用拇指琴吧。我説拇指琴聲音太小,十多米外就隱隱約約了。可沒料到,廖亦武突然沒來由地吼叫起來,並且連續不絕,在茫茫黑天中,石破天驚。一圈兒攝影燈嘩啦全亮了,幾個警察衝過去攔截,孟煌白花花的身體,劃了一弧形,閃過了警察;而廖亦武憑著蠻勁,直接過去了。接着是第二波,大約有七、八個警察,眨眼就將孟煌和廖亦武按倒在雪地上。我情不自禁地衝過去,到了廣場中央,哈哈大笑。孟煌在廖亦武的吼叫中,屁股在後,雞巴在前,挑釁東方獨裁和西方終極權勢的合作頒獎,兩人被按翻在地,精神高貴,形體醜陋。我舉著相機,竟然忘了拍照,還是止不住笑。我想要是孟煌的屁股上紋著他夫人的名字就好了。
我也被警察抓住。架著往外拖,他大聲說:「Who are you?Who are you!」我心下感動,那麽英俊的警察,居然問我我是誰?我在天朝都沒人在乎我是誰,警察約我喝茶他們也不買單,禁我演出也不給理由,關鍵是他們外貌都不行。到了這裡,我都恨不得多被警察抓幾次。我說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進去同甘共苦。可他還是將我帶離現場。孟煌和廖亦武被送進了瑞典監獄。因為是瑞典國王在給莫言這個文學侏儒頒獎,所以戒備森嚴,所以他倆被關押了六個小時,直到將近午夜十二點才釋放。我去警察局撈人,警察是個美女,讓我回去等。我一人吃著簡餐,當時想,要是四十八小時不回來,我就坐飛機溜走,我反正也沒錢。想著屌絲真是可憐。
他們到底是回來了,我非常興奮地說,歡迎大英雄!孟煌,你了不起啊,你是第一個在諾獎前裸奔的人啊!主要是斯德哥爾摩不流行在冬天裸奔,讓你拔了頭籌。你看,你很快就會成為斯德哥爾摩最有名的二個華人了,另一個是康有為,他在流放期間,在斯德哥爾摩買了一個島,還建了園林。
當地媒體竟然當晚就放了孟煌裸奔的視頻了。不過我沒看到,馬悅然後來寫信譏諷廖亦武,你可真是個大英雄。廖亦武笑咪咪回說,你不要執迷不悟了。由於我們現場直播,艾未未和王力雄在推特上,知道了孟煌裸奔,都笑抽了。王力雄一個大作家,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事後諸葛,給孟煌又出了不少壞點子。艾未未對莫言獲獎的「獎狀」評論說,用來擦屁股比較合適。又在推特上評論說,莫言一旦說真話,比假話還難聽,還是讓他繼續說假話吧。
廖亦武問孟煌,感覺又回到中國了?孟煌説,是啊,空椅子沒下文,人卻被關了。不過西方挺文明,我一進去,人家就扔一內褲。我一穿,直接就到腋窩裡了。廖亦武説,你真誇張。孟煌説不誇張,權勢就是一個笑話。我說,下次我們去天安門裸奔,他立刻臉上變了色:天安門!還不會被機槍掃射成篩子啊!我們三人覺得,在諾獎大殿前裸奔,還是比較划算,至少不用送命或者勞教二年。
感謝國王!
2012年12月13日
作者介紹:吳虹飛出生於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八江鄉馬畔屯,1993年考入清華大學,1998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環境工程系及傳播學系,後攻讀清華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1994年開始寫歌,1996年獲清華大學詩歌大賽一等獎。1999年創立搖滾樂隊「幸福大街」,任主唱和詞曲創作。2000年獲清華大學中文碩士專業課第一名,並獲「光華」二等獎學金。獲得環境工程系工學士、中文系文學士和現當代文學碩士。曾當過酒吧歌手、《新京報》和《南方人物週刊》的記者。目前是獨立樂隊「幸福大街」的主唱。
吳虹飛與藝術家艾未未熟識,曾為之作訪談錄《童話》。
2011年5月,吳虹飛獲華語金曲獎「最佳搖滾藝人」、「最佳編曲」、「最佳作曲」、「最佳製作」4項提名,並於同年11月獲得「最佳編曲獎」。
2013年7月21日,吳虹飛在新浪微博上發表「我想炸的地方有北京人才交流中心的居委會,還有媽逼的建委」等言論,被北京警方刑事拘留,並可能面臨最高5年刑期,引起爭議。隨後,《人民日報》發表言論稱吳虹飛被拘是法治社會的試金石。
【附錄四】裸奔現場紀實
吳虹飛
2012年12月9號,給莫言拿諾貝爾獎的前一天,作家廖亦武,陪同藝術家孟煌去瑞典斯德哥爾摩,去追查一個多星期前,孟煌從柏林寄出的空椅子。我作為一名不合格的記者,純屬過去打醬油,看雪景。
這是個觀念作品,起源於2010年,關押於中國錦州監獄的政治犯劉曉波,被挪威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因為得主不能來,所以評審團就在台上擺了一把象徵性的空椅子。孟煌覺得不像話,幾杯悶酒下肚,正義感就上升,於是次日就在柏林的跳蚤市場,買了一把據說比共產黨的歷史還要長的椅子,萬里迢迢給獄中的劉曉波寄去...
目錄
在雪地裡(代序)
Ⅰ裸奔記 Streaking In Stockholm圖文 / 孟煌
第一部 光芒四射 A glittering light
第二部 裸奔宣言——意志的空間The Streaker's Manifesto—A Space for Willpower
第三部 這不是一個裸體THIS IS NOT A NUDE.
Ⅱ在斯德哥爾摩裸奔 / 王一梁
III 事件文獻 Event Documentation
裸奔宣言
Streaking with the Spirits of the Dead of June 4th
我們為劉霞呼籲 (公開信)
This is how China treats the wife of a Nobel peace prize winner
/ 貝嶺(Bei Ling)、彼特.英格隆德(Peter Englund)、佩爾.韋斯特伯格(Per Wastberg)
與六四亡靈一起裸奔
Streaking with the Spirits of the Dead of June 4th / 廖亦武
IV 附錄 Appendix
裸奔現場紀實 / 吳虹飛
野蠻之詩:一場二十五年的裸奔 / 懷昭
在雪地裡(代序)
Ⅰ裸奔記 Streaking In Stockholm圖文 / 孟煌
第一部 光芒四射 A glittering light
第二部 裸奔宣言——意志的空間The Streaker's Manifesto—A Space for Willpower
第三部 這不是一個裸體THIS IS NOT A NUDE.
Ⅱ在斯德哥爾摩裸奔 / 王一梁
III 事件文獻 Event Documentation
裸奔宣言
Streaking with the Spirits of the Dead of June 4th
我們為劉霞呼籲 (公開信)
This is how China treats the wife of a Nobel peace prize winner
/ 貝嶺(Bei Ling)、彼特.英格隆德(Peter Englund)、佩爾.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