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比利時法語文學在法國文學光譜旁占有特殊的位置,如今以我們華人朋友的語言展現其文學風景,而中文又處於西方現行語系的對映端,對此交流,我致上由衷謝忱和祝賀之意。
身為比利時瓦隆尼暨布魯塞爾邦政府文化部長,我很高興大家可在這本文集發現或重新發掘夏爾.德.科斯特、莫里斯.梅特林克、愛彌爾.凡爾哈倫、米歇爾.德.蓋德羅特等十九、二十世紀知名作家、亨利.米修等詩人、喬治.西默農等偉大小說家,以及其他早期和當代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品在在著墨我們的小小國家比利時是如何協助涵養文化的普世價值,而這些法語系作家又是如何持續不輟地吸引世界各地文學愛好者的目光。
當代社會正面臨種種經濟危機,威脅著我們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文化與文學更有如象徵武器般,可抵抗某些機巧分子的操控;文化和文學也構築起堡壘,對抗單一思想的毀滅性企圖,總之,就是對抗野蠻。
這本法語比利時文學選輯並不打算將重要作品一網打盡。然而它讓人一窺這個位處拉丁和日耳曼世界交界、受到多元文化啟發的民族精神。我希望透過翻譯,它能激發大家一探形塑這些作家的寬容大度、邊緣性格和奔放情感。
比利時瓦隆尼暨布魯塞爾邦政府文化部長
法蒂拉.拉南(Fadila Laanan)
二○一三年一月
代序
平地國的迷境高手
一場毫無預警的電視震撼:Bye-bye Belgium
二○○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三,比利時國營廣播電視法語台(RTBF)在帶狀的晚間新聞之後,接著播出固定時段的專題報導「頭條問題」( Questions a la une),再一次探討涉及比利時國內,分據南北兩半各自與法國及荷蘭接壤,也各自以法語和荷蘭語為通用語的「瓦隆尼」和「弗蘭德(Wallonie/Wallonie & Vlaanderen/Flandre)兩大地區與族群之間的歧見和不滿。
不同以往的是,報導開始播出之後三分鐘突然中斷,由晚間新聞的大牌主播領軍,緊急插播「特別報導」,披露正在發生的國家巨變:「這是一個嚴重的時
刻弗蘭德正要單方面宣告獨立『比利時』恐怕就此消失。」這時,部門主管跟著匆匆進棚,搭配現場報導進行即時評論。
報導不時穿插資料庫影像之外,更多的是,觀眾熟知的記者快速各就各位,在王宮、黨政議會場外和棚內連線,緊急採訪不同的黨政高層;同時進駐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歐洲聯盟緊急會議場外,進行直播。當然也少不了街頭直擊……
比利時王室的存在不止於象徵意義,也有化解歧異、凝聚不同族群的實質意義。國王阿爾貝二世(Roi Albert II)的反應當然是搶先報導的重點,相關新聞一波緊接一波,令人應接不暇。首先透露的是,國王得知弗蘭德最高議會突如其來的單邊決定之後,立即強烈表示不予贊同,只見首相座車在緊急召見之下直奔王宮;其後,國王自責無法繼續治國,決定與王后寶拉(Reine Paola)出走,軍機待命的鏡頭隨即出現在螢幕上。中間又傳出,弗蘭德決定盡快舉行全民公投,以便公決,到底是建立「弗蘭德王國」或是「弗蘭德共和國」?是否擁立二公主艾絲翠德(Princesse Astrid)為女王?接下來,國王與王后出走的目的地終於明朗,原來軍機飛向舊殖民地非洲剛果;同時直播首都金夏沙街頭、廣場,「黑壓壓」的人群因為猛然發現過去的殖民宗主國國王竟然也有落難投靠的一日,所以競相走告、驚喜相迎的熱鬧場面……
採訪國內、歐洲、北美不同黨政高層、學者專家、演藝名人的部分,論及的議題又更具體、嚴重。內容涵蓋國際承認、邊界劃分、經濟利弊、國債分攤。尤其最棘手的首都問題:在聯邦政體之下,「布魯塞爾首都地區」(Region Bruxelles-Capitale)和上述的「瓦隆尼」、「弗蘭德」兩大地區三足鼎立,可是地理位置夾在北半部的弗蘭德境內,有如孤島;而且,以弗蘭德裔為主的居民卻與南半部同屬法語人口,此外又是歐盟首都與眾多國際機構所在。層層疊疊,到底如何重新劃分與定位,眾說紛紜、擾擾攘攘。至於弗蘭德「急獨」、「獨立友好」以及瓦隆尼「維持現狀」、「併入法國」等等立場人士的反應,也都在報導之列。總之,所有(,) 問題有如井噴,一湧而出不可收拾!
一個著名的脫口秀藝人面對鏡頭,不改幽默答道:「我主張併入,但不是瓦隆尼併入法國,而是法國併入瓦隆尼!合併建立『瓦隆尼共和國』,這樣不是更好?」比較火爆的是,弗蘭德的獨立宣告在國際上引發骨牌效應:西班牙東北角的加泰隆尼亞、北端與法國交界處的巴斯克、法國西北角的不列塔尼和右側海上接近義大利的科西嘉、北愛爾蘭、加拿大東海岸魁北克等地的民眾受到鼓舞、刺激,紛紛走上街頭。狂歡、遊行示威、暴動火燒車的畫面不一而足,陸續傳回棚內。
本文在時過境遷事隔多年之後,針對事不關己甚至根本不明就裡的台灣讀者,以文字書寫轉述、濃縮比利時國營電視台當晚極具視聽臨場感、衝擊力的特別報導,相信很容易被看穿「虛構」的真相。
可是,對於當天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之下驚聞獨立行動的比利時大眾,特別是在高度逼真的前半時段,其實引發不少恐慌、憤慨。電視台的開放電話、官網留言版為之塞爆,可見一斑。而次日全國媒體頭條、歐洲國家頭版、北美與其他各國的國際版特稿,從國內到國際政界、媒體,幾乎一面倒,盡是譴責之詞。一夜電視報導∕一場電視演出居然引發這種規模的焦慮和責難,其中的理由,當然在於觸及敏感至極的政治問題、涉及國家最高的禁忌,在於族群的衝突確實存在、國家分裂的危機確有可能爆發。
其他暫且不論,這場壓縮在一個晚上、一場電影的一百分鐘之內,結合「時事現場直播」與「時事虛擬演出」,以十足「戲劇化」的模式探討兩個地區、族群之間長久存在的問題、對彼此的不滿,尤其是果真割裂、分離之後必須立即、陸續面對的難題,絕對不是臨時起意、輕率而為的鬧劇。相反地,卻是歷經兩年籌畫、協商、研究、編排的結果。其間的努力包括確認不違廣播電視法、爭取電視台高層首肯、說服記者參與,以及黨政要員配合現身,並且對外嚴守祕密。
當然,也不是無視新聞倫理只顧仿造電影特效的驚悚片。而是一如一手策畫的專職記者杜堤鄂(Philippe Dutilleul)自己在播出次日立即出版、詳細交代籌畫目的與過程的六百多頁專書《比利時再見》(Bye-bye Belgium)—開宗明義所言:「在一個高收視的時段,播出一個逼真的電視新聞節目,模擬『比利時告終』的實況,立意對大眾、政界造成衝擊,並且激發全國上下對此【分裂】議題【不限立場與言論】的民主辯論。」
補充一句:在次日至數日之內,民調對於電視台的震撼教育從原本的高度批判翻轉為高度肯定;後來,「涉案」與「牽連」的新聞記者、電視台主管、政府官員也無任何一人為此受到懲處。電視台反倒順應市場,推出全程報導與後續辯論雙DVD。而始作俑者也在事隔一年以後再度出書,回顧、分析當夜的報導實況、各路人馬接著進棚展開的電視辯論、次日的電台辯論、前後的民眾反應;以及國際新聞界、學界一年以來的評論、研討。其中,批為罔顧新聞本質者有之,對於國營媒體竟可不失獨立自主甚至可展現驚人創意,為此既羨且妒兼嘆難效法者亦有之。
「平地國」不可不知二三事:Le Plat pays qui est le mien
一九六二年,以詞曲全才著稱的創作歌手裴樂(Jacques Brel, 1929-1978)推出一首新歌〈我的平地國〉(Le Plat pays qui est le mien。他的作品一向詞如詩、詩同歌,不僅優雅動聽也具內涵層次,因而風靡比、法、全球法語文化圈;成名後跨足影劇演出、執導,同樣令人刮目相看。
這位也屬比利時國內不在少數的「弗蘭德裔法語人口」之一的才子寫這首歌的原意,在於向他的出生地弗蘭德致敬。然而,這首歌實在風行無阻,加上曲中所述一望無際的平原地景「大教堂就是唯有的高山」(Avec des cathedrales pour uniques montagnes)同樣適用於比利時全境;於是,「平地國」的歌名從此轉變為指稱「比利時」的同義詞,流傳國內外。有點像「荷蘭」的原文國名或者法文的直譯國名就叫「低地國」(Nederland/Pays bas)一樣;可並沒有變成正式國名,而只是非正式的詩意替代詞。當然,不是沒有「毒舌」將「平地國」解為「扁平國」,以此揶揄或自嘲;不過,那是個人的風格問題,只能由他。
無可否認,在台灣,在絕大多數國人的認知裡,「比利時」這個國家只具「模糊性的存在」,更不是「浪漫幻想」或者「崇洋憧憬」的對象。一般大眾知道比利時巧克力的地位和美味冠全球,已屬難能可貴。知道比利時啤酒的口味超過一千種,每天只限一種需時三年才能品嚐完畢,更勝法國乳酪三、四百種需時一年,這樣的人差不多可以和電視名嘴同台上節目。在半睡半醒之間拉車穿越合稱「荷比廬」(Benelux)三小國的觀光客,對於「三小」之一的比利時大概只記得飛速跳點的布魯塞爾大廣場、滑鐵盧、原子球。還有,就是鼎鼎大名的銅雕「尿尿小童」實在很小;不過,(聽說)四處街角一人小店的現炸薯條香味撲鼻、酥鬆可口,撒上薄鹽或是沾上特調醬料,在寒冬趁熱吃真是人間美味。
諾貝爾文學獎的瘋狂崇拜者應當記得,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是一九一一年的得主;不過,未必知道他也是出生、定居在比利時北半部的弗蘭德裔法文作家。至於以詩畫揚名國際的米修(Henri Michaux, 1899-1955),雖然時常得到外文學界專文推崇,卻往往認定他是法國人;而其實他的本籍是比利時南半部的瓦隆尼。
對於通俗文化有所涉獵的人,想必認識連環漫畫《丁丁歷險記》(Tintin)叢書。至於同屬超現實畫派,創意不輸西班牙畫家達利(SalvadorDali,1904-1989)的馬格里特(Rene Magritte, 1898-1967),或是「作者電影」名導之中,從二十世紀末開始嶄露頭角的國際影展常勝軍達頓兄弟(freres Dardenne, Jean-Pierre, 1951-; Luc, 1954-)、台北「女性影展」以她為主題辦過回顧展的導演艾克蔓(Chantal Akerman, 1950-),識者便可能僅止於菁英小眾了。
反倒就連對於國際局勢並沒有特別興趣的人大概也都想得起來,在二○○一至一一年期間,事關比利時的「國際局勢新聞」最終演變成「國際娛樂新聞」。因為無人願意出任首相之職,以至全國陷入無政府狀態長達五百四十一日之久,創下全歐現代史上無敵手的最高紀錄。連番報導之下,「弗蘭德民族主義」不想給人留下偏激的觀感也難。事實上,獨立、邦聯(confederalisme)、聯邦(federalisme)、回歸荷蘭,形形色色的理念各有不同的支持者。此外,弗蘭德母語、本土文化遭到包含瓦隆尼以及弗蘭德裔法語人口的貶抑、治權受其支配超過上百年;南北的經濟力量從一九六○∕七○年代開始反轉,過去擁有較多財富的瓦隆尼反而變成對方的負擔。如此遠因加近因,終於演變成今日的局面。
假使有人譏諷比利時只有一、兩百年的短暫歷史,很可能會遭到回嗆:羅馬帝國凱薩大帝(Jules Cesar, 100 BC-44 BC)曾經說過:「高盧各民族之中以比利時人最為勇猛。」(Horum omnium fortissimi sunt Belgae)這話不是沒有斷章取義的地方;不過,明確「以比利時為名之地∕之民」的信史確實長達兩千年以上,而其間千迴百折、高潮迭起,不在話下。作為現代國家的「比利時王國」的歷史的確只能從一八三○年說起;可是,至今的國情、社會、文化變遷,也是波濤洶湧,令人目不暇給。其中的族群衝突、國家認同問題固然不適合直接和台灣「對應齊觀」,卻可「對映相比」。也所以,上述的震撼內容多少會帶給國人豈止「似曾相識」、簡直「彷若攬鏡自照」的感覺。
在台灣,在國人之中,頗多喜歡高談闊論「國際視野」、「世界觀」的人。但是,在這些「有識之士」心中,「世界」可能只具「國外」,也就是「我國以外」──那是哪裡?香港?索馬利亞?巴西?──這種無名無姓、面目模糊的概念。抑或千呼萬喚永遠只限「美國」一國而不自覺。不願天長地久以此自足的人,無妨果真「『放眼』世界」,名副其實「解放眼界」,細看絕對不能粗略以「國外」之名一網打盡的「大千」世界。國家和人都一樣,「存在」就有被看到、被聽到的價值,有被瞭解、被愛護的權力;無分遠近、大小、貧富、強弱。
對法國文化有所憧憬卻不願受其自戀心態左右的人,無妨順勢由此向外展開雙臂,加大擁抱跨越歐、美、非各洲,包含法、比、瑞、加(魁北克)、北非(如摩洛哥)、西非(如塞內加爾等國所構成的「法語文化圈」( francophonie)。無妨藉此環視這個「異質共同體」之中,因為豐富多樣所以引人入勝的文化樣貌。同時,或許也能舉一反三,從中探尋「華語文化圈」的可循方向。
至於對台灣的現實處境焦慮不安的人,與其顧影自憐外加自言自語,則不如嘗試直探譬如比利時這樣的國家「相異但可相比」的處境和演變。「認識他者」本來就是「認識自我」絕不可免的管道。
值得「放眼」、「擁抱」、「直探」的角度很多、選擇性很大。包括涉獵文學。
針對比利時文學而言,一部經過彼岸學者精挑、此岸出版社細選,網羅全境無分瓦隆尼、弗蘭德、布蘭塞爾三大地區法語達人虛構文類名家高手的短篇選集,會是一個富於文化魅力而又快速有效的切入辦法。特別是,書中又附上該國以熱情向世界推介本國文學而著名的文學博士兼文化官員因飽學而益智、因誠摯而動人的研析專文,更是看熱鬧、看門道皆可的選擇。
中央大學法文系前主任暨所長
劉光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