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後一面
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四點
喀拉蚩,天就快亮了。窩在丹尼溫暖的懷抱裡,讓我覺得很安全。我喜歡這種在英文裡稱為「湯匙式」的姿勢。我們倆就像抽屜裡的湯匙,貼著彼此的曲線,緊緊合在一起。我好享受這種遺忘世事的甜蜜時刻,以及隨之而生的寧靜安詳。無論我們在哪裡——克羅埃西亞、貝魯特、孟買——這是我的避風港。這是我們迎接挑戰,面對混沌世局的方式。
我醒來以後,很難找到能夠描寫這個地方的辭彙。我猜這是身為新聞記者的詛咒,不管做什麼事,都在想著新聞故事。我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了解喀拉蚩。打從一開始,我就不信任這座城市,雖然我們之所以到這裡來,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印證這座城市的昭彰惡名是不是言過其實。一度相當安定,甚至可以說是沉寂的喀拉蚩,在一九八○年代成為毒品與軍火轉運的樞紐。而今,這座城市宛如錯綜複雜的謎團,既頹廢又凶暴,蔓延惡化成盲目仇恨與暴力征戰之都。
巴基斯坦人分黨結派,彼此勢均力敵。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人痛恨一九四七年印巴分裂之後從印度遷徙來的穆斯林。遜尼派穆斯林敵視什葉派穆斯林哻。自一九九八年以來,有超過七十名醫生在喀拉蚩遇襲身亡,他們大多是被遜尼派狂熱份子暗殺的什葉派。而潛藏此地扎根甚深的擁塔利班政權基本教義派,則仇視全世界其他的人。
這座城有很多人,可是好像沒人知道該怎麼數清楚。一千萬?一千二百萬?一千四百萬?巴基斯坦的領土泰半深鎖內陸,夾在印度與阿富汗之間,部分疆界與伊朗西南部為鄰,最遠則與中國接壤。位於阿拉伯海赤褐色海岸線上的喀拉蚩,是巴基斯坦的重要港口,因此也吸引諸多移民,從巴基斯坦鄉間,甚至遠從更貧窮的地區——阿富汗村莊、孟加拉、印度的窮鄉僻壤——跨越國界而來。白天,你會看見窮人頂著灼熱烈日的熾燄,在煙塵瀰漫的十字路口叫賣蔬菜和報紙。夜間,他們隱身於迷宮似的街道,給城裡蒙上一抹惡兆。對我們來說,這座落後的城市或許只有黯淡幽光微微閃爍,但對拚死掙扎的窮人來說,喀拉蚩卻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猶如招引飛蛾撲火的手電筒。
我在丹尼還沉睡的時候就醒來,實在是很稀罕的事,特別是在我懷孕之後。一絲柔和的光線探進我們房裡,甜蜜又懶散的感覺又回來了,我漸漸拋開喀拉蚩之謎,再次伴著我的丈夫窩進這個專屬我倆的溫暖小天地。緊緊相依,我們可以讓這一夜過得更慢一些。
上午七點。丹尼用腳頂開臥室房門。他帶著咖啡和乾巴巴——老實說,是不新鮮——的小麵包進來,舒緩我早晨仍要苦苦奮戰的害喜症狀。有時,我一醒來就衝進浴室乾嘔。光是那可怕的聲音就足以讓丹尼臉色發白。看到我受苦,似乎讓他也不好受,所以我盡量想辦法壓低聲音。丹尼認為是懷孕讓我變得陰晴不定。幾天前,我碰巧瞥見他在寫信給童年好友,在加州的丹尼.吉爾,一封直言無諱的電子郵件:
嗨!……瑪莉安的肚子愈來愈壯觀。真是不得了。預產期是五月,爆炸現場定在巴黎。她常害喜,偶爾情緒化,比平常還容易餓,不太有耐心,但只對巴基斯坦人。而沒有症狀干擾的時候,還變得「性」致勃勃……
在我心裡,丹尼的情緒也變得難以捉摸。我分不清楚,是因為他快當爸爸了,還是因為紐約的世貿中心被炸毀,許多確信的事隨之煙飛灰滅之後,這四個月來,世界變得更瘋狂殘暴。丹尼是《華爾街日報》的南亞分社主任。好戰的伊斯蘭恐怖主義或許可能攻擊地球上的任何地點,但是其網絡的心臟(如果我們能稱之為心)就在這裡,在這個地區,而他準備做的工作令人喪膽。
我和丹尼總是伴著彼此進行新聞工作。他大部分的採訪,我都陪著他一起去;我採訪的時候,他也多半陪著我。然而,我不會自欺欺人。他是閱歷豐富的資深記者,任職的報社是全球最有權勢的新聞機構之一;而我主要是為法國公共電台和電視工作,賺的錢在巴黎連每天買票搭地鐵回家都不太夠。但是,背景和文化的差異讓我們有如天作之合。我們自然而然就知道什麼時候該退讓一步,讓對方發言。
我會惹丹尼發笑,幫他忘卻煩惱;但我也知道,在他集中思慮的時候一定要保持安靜。我們兩個老是辯論個沒完沒了,談的都是些形而上的問題:關於真理與勇氣,關於如何破除先入為主的成見,關於如何學習與尊重異文化。然而,想探明恐怖主義的本質,彷彿無異身陷幽黯國度。 氣溫已經開始升高了。為了讓我心情好一點,丹尼提醒我今天是這趟巴基斯坦任務的最後一天。明天我們就會住進杜拜的五星級飯店,閒散地躺在阿拉伯灣的海灘上。要回到我們位於孟買的家,這樣走算是繞遠路,但是巴基斯坦與印度現在不和,這兩個領土相鄰的國家之間再也沒有直接的交通管道。印巴兩國為了喀什米爾喜馬拉雅山區的領土紛爭征戰不休,進而把歷史仇恨無限上綱到誓不兩立,吵到全世界都在等著看一方隨時向另一方宣戰,展開攻擊。巴基斯坦與印度都把喀什米爾當成近來提升軍備的正當理由;兩國都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也都擺出不惜一用的姿態。我不禁想起在喀拉蚩街頭巡邏的警察,身穿寒酸的制服,警棍是他們僅有的武器。
緊張氣氛隨處可聞,從我們那些巴基斯坦朋友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來。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很難得的一天,聖誕節、猶太光明節與伊斯蘭齋戒月結束的開齋節碰巧在同一天——丹尼收到一位朋友憂心忡忡的來信。這位朋友住在帕夏瓦,位於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境,一座情勢相當不穩的城市。
祝你開齋節與聖誕節快樂。也請讓我們知道你妻子的近況。印度軍隊準備和我們打仗,但是他們不知道,穆斯林會為伊斯蘭教犧牲生命。如果開戰,印度會裂成碎片,穆斯林會剝下他們的衣服。
我祈禱的是,真主,讓我們國家免受敵人之害。
在巴基斯坦,特別是帕夏瓦,生意情況不太好……最後,我要說的是,真主會永遠保佑我們,以及你所有的家人。
祝好。
瓦辛敬上
瓦辛是一家麵條工廠的主管。兩年前丹尼在德黑蘭機場認識他。他是個很保守的穆斯林,完全不信任西方人。但是去年十二月,我們去拜訪他,他把我們當成貴賓,款待我們品嘗道地佳餚,燒肉與各式點心,還邀我們去逛齋戒月的市集。當時行經一家店鋪,他隨手拿起一雙高跟鞋——守婦道的穆斯林妻女絕不會穿的那種鞋——堅持要買給我。還有一天晚上,我們有幸獲邀到他家裡用餐。他在這座過度擁擠的城市裡,擁有一幢兩層樓的豪宅。我們抵達之後,丹尼就在幾個男人的簇擁之下銷聲匿跡,我則被七個女人包圍。她們盤腿坐在地毯上,取下面紗,理直氣壯好奇十足地仔細端詳我,還一面催我吞下三盤肉丸與飯。
丹尼回信給瓦辛:
祝你聖誕節、光明節與開齋節快樂。我和瑪莉安打算帶同事以及本地的喀什米爾地毯商一起去吃聖誕大餐。這樣我們就有三個穆斯林,兩個猶太人,加上一個佛教徒,簡直就像一則冷笑話的開頭,但或許這也是期待世界和平——或者至少是喀什米爾和平——的好方法。
丹尼
我們住在艾絲拉.諾瑪尼的家裡。這位標新立異的女子是丹尼在《華爾街日報》的好朋友兼好同事。她是穆斯林,在印度出生,美國西維吉尼亞州長大,為了撰寫有關坦陀羅哷的書,到喀拉蚩來蒐集資料。坦陀羅常被拿來和「印度愛經」的性愛修煉相提並論,不過艾絲拉堅稱她著重的是精神層面的意義。她長得嬌小柔媚,但是身材健美,而且容貌出眾。她的美麗不容置疑:一頭及肩黑髮,塗著印度人每日用來作頭皮按摩的精油,閃閃發亮;臉部輪廓鮮明,有稜有角的寬闊顴骨,配上烏溜溜的大眼睛,不動的時候,活脫脫就像一尊妙音佛母,那位擁有吠陀經哸所有啟示,從智慧到奉獻的古印度女神的塑像。但是在現實世界裡,她卻是個前衛份子。在喀拉蚩,單身女子按例不得獨居,但這並沒讓艾絲拉卻步。她在名稱古怪的「第五防衛階段」地區租了一幢大房子。猶有過之的是,她最近還和一位巴基斯坦名流的兒子墜入情網,男方比她小九歲,是個很帥的年輕小夥子,但我馬上就發現他虛有其表。
為了歡迎我們,艾絲拉在家門口種滿鮮花。她的房子位於喀拉蚩最豪華的社區內,門禁森嚴,由幾個骨瘦如柴的男子負責守衛。他們輪流駐守在警衛室裡,之所以如此,是為了避開酷熱。她的鄰居們都在軍隊和政府部門位居要津,當中或許還有犯罪組織的首腦。惡名昭彰、嗜血蠻橫的幫派大哥達烏.伊巴拉幸,據說就在附近置產。丹尼還曾經想要替報紙專訪他呢。
在屋裡,艾絲拉替我們準備了一間名符其實的蜜月套房。鮮花、松香蠟燭、一瓶按摩油,以及一瓶泡沫浴精。在床鋪左邊,從一扇裝有鐵柵的小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位在中庭另一頭的房間,那裡有張折疊床占據大半的空間,旁邊則是掛滿小孩衣服的晾衣繩。那是僕人沙比爾與娜斯玲的房間,他們本身則被稱為這幢房宅的資產,因為艾絲拉在租下這個地方同時雇用了他們。我看過他們的房間。他們一無所有,就睡在地板上。他們的小女兒卡旭娃,頭髮短短,像個娃娃似的,就擠在父母中間睡。娜斯玲懷孕了。我不敢說「和我一樣」,因為我們未來孩子的命運天差地遠。
丹尼二話不說就拉上窗簾,他這個動作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我們如何能妄想應付無所不在的貧窮問題。我們的蜜月套房看起來已經像被颶風掃過。這是丹尼入住的標準作風,他的註冊商標。他打開行李箱,把裡面的東西全丟出來。襪子。他用來學習我的母語的法文漫畫(而且他看得津津有味)。刮鬍用具。他那把傅雷特艾隆曼陀林,這把琴是在蒙大拿州波茲曼手工打造,而且比他的小提琴更便於攜帶。在樓上,他吃飯的傢伙也早已吞噬艾絲拉的辦公室——一部手提電腦、一部丹尼旅行時使用,有著特殊鍵盤的掌上電腦、各形各色的電器設備、一部數位相機、好幾疊消費收據,還有他在巴黎紙商那裡買來的大量「無敵征服者」筆記本。
丹尼穿著短褲從浴室走出來,手裡握著行動電話。他是屬於那種罕見的男人,擁有一雙老是洩露心思的栗綠色眼睛;他藏不住任何事情,特別是有淘氣念頭的時候。我微微一笑,因為我覺得他好美,也因為我對他的愛如此純粹絕對。他手抓著行動電話,溜進棉被底下。他小心地趴在我身上,貼近我圓滾滾的肚子,開始和我們未出世的孩子用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語言竊竊私語。我唯一能猜到的只是,他為孩子出生的時刻,作了許多的承諾。我的手指輕輕纏著他濃密的棕髮。
丹尼總是去找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髮型設計師。設計師,這個名詞還真逗。理髮店愈古怪有趣,丹尼就愈開心。大部分的情況,理髮師都不會講英語,於是一定保證會有驚人的成品出現。這就是丹尼面對世界的方式:衷心信賴。二○○○年十月,我們搬到孟買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們那條小街上的理髮師。那人很可能一輩子沒剪過洋人的頭髮,但是他有張古老的理髮椅:髒兮兮的白色真皮座墊,搭配紅色扶手。我就坐在丹尼背後的一條長凳上,緊緊盯著鏡子裡的一舉一動。萬物俱寂,只有蒼蠅嗡嗡飛轉,剪刀喀嚓喀嚓。我突然發覺,女人其實不被允許來這裡的。管他的,就怪在文化差異頭上好了,我決定繼續留在那裡。理髮師開始按摩丹尼的頭部,用力極猛,讓他的頭隨之前傾後仰。
丹尼看起來很不好意思,極力在鏡裡閃躲我的目光。我神經兮兮地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是,眼淚卻真的掉了下來,因為在那一瞬間,我頓時心頭一驚,發覺我們真的要住在這裡,住在這一條街,這裡老鼠肆虐,女人不受歡迎,每個人看起來都兇巴巴、硬邦邦、冷冰冰的地方。在這裡,我會是一個老外。一個外人。 丹尼還在和我們口中所謂的「胚胎」講話——我想他是在告訴「胚胎」說他會是個男孩。到喀拉蚩來的前一天,我們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馬巴德一家高深莫測的診所發現,他們不只做產前超音波檢查,還宣稱可以影響胎兒的性別。
「男孩!是男孩!哇哦!萬歲!他XX,老兄!我們太屌了,老兄,我們真是他XX太屌了!!!」丹尼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丹尼.吉爾。「別誤會,女孩也很棒。但是,是男孩耶!哇哈哈!哇哈哈哈哈!男孩最棒了!」
身體裡有個男孩,真的讓我感覺有點怪怪的。我這麼對丹尼說的時候,他眼睛一亮,他每次準備說笑話的時候都這樣。「親愛的,」他說:「這一切就是這麼開始的呀……」
這天早上,丹尼比較正經。「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你竟然可以這麼愛一個你完全沒見過的人。」他驚歎不已。他說他要讀完整本大英百科全書,好應付孩子們總是問個沒完沒了的問題,諸如「天空怎麼不會掉下來」之類的。
丹尼起身,穿戴整齊。他的眼鏡讓他看起來有點嚴肅。工作的時候,他總是穿得低調而優雅。他總是無法抗拒美麗的領帶,但是絕對不會穿得像個「狩獵者」,那種裝腔作勢,老穿著狩獵外套,活像隨時準備作戰的新聞記者。
我感冒了。氣溫高達華氏九十五度,可是我卻感冒又頭痛。今晚還有個餐會,但我覺得精神不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我今天要代表法國電台去為一個防範婦女家暴的組織負責人作訪談錄音,光是準備工作就足以耗掉我全部的體力。在印度,已有較多的人關注到這個令人髮指的問題,但在此地,家暴非常普遍,曾遭丈夫拳腳相向的婦女之多令人怵目驚心,更嚴重的暴行也不乏其例——潑硫酸,甚至活活被燒死。
丹尼今天的行程也格外緊湊,會議排得滿滿的,像塞爆機場的飛機。出差的最後一天往往如此:還有太多訪問要進行,太多線索要追蹤。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裡,包括會見一位網路犯罪專家、美國領事館裡的某個人,以及巴基斯坦聯邦調查局(FIA)的代表。他還約了民航局官員談邊防安全問題,因為巴基斯坦正致力防範恐怖份子把喀拉蚩變成避難天堂。而其中最緊要的,是他正在追查那個可憐又可恨的「鞋子炸彈客」理查.瑞德(Richard C. Reid)與喀拉蚩某位激進的伊斯蘭傳教士的關連。
自從瑞德在十二月二十二日意圖炸毀一架巴黎飛邁阿密班機的計畫失敗,已有部分事證被查獲,特別是:瑞德是奉蓋達組織之命行動的,而下達命令的人就在巴基斯坦,而且極有可能是在喀拉蚩。瑞德原本打算搭乘十二月二十一日的班機,但在巴黎機場遭嚴格盤查,沒搭上預定的班機。於是他發送電子郵件給巴基斯坦的某人,問道:「我沒搭上飛機,該怎麼辦?」
那個不知名的人回答:「盡快改搭另一班飛機。」
巴基斯坦的那個人是誰?根據《波士頓地球報》報導,瑞德曾經去過一位備受敬重的精神領袖穆巴拉克.阿里.沙.吉拉尼大師(Sheikh Mubarak Ali Shah Gilani)位於喀拉蚩的家裡拜訪。但是,對瑞德來說,吉拉尼只是精神導師嗎?命令瑞德搭上巴黎飛邁阿密班機的是他嗎?丹尼花了好幾個星期透過管道追查吉拉尼之後,似乎終於獲准採訪他。他們預定在今天傍晚見面。
今天早上陪丹尼跑行程的是一個新的地陪,叫做薩依德。地陪是海外特派員的生存命脈。在從政府聲明到肢體語言無不需要解讀的地區,地陪等於是多功能的翻譯機。當然,他們也是導航員。但是薩依德從一開始就諸事不順。他剛打電話來說他迷路了。這讓艾絲拉很擔心。「連在喀拉蚩都搞不清楚方向,算哪門子地陪啊?」薩依德是烏爾都文哠大報《戰鬥報》的記者。這家報社號稱擁有兩百萬讀者,誠如丹尼所言,發行量約等同於《華爾街日報》。然而,這兩大媒體的相提並論僅止於此。比約定時間遲了一個多小時之後,薩依德終於抵達。除了身上的西式花格襯衫與打褶褲之外,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副提心吊膽的神情。
丹尼一出門,我們這幢大宅就陷入沉寂。對街,豔綠得刺眼的鸚鵡喋喋不休地頻頻招呼,取代了南亞洲隨處可見的黑烏鴉那諷刺般的咯咯笑聲。在主屋裡,娜斯玲跪在地板上,拿著一把手工自製的掃帚——幾條碎布用繩子紮緊——清灰塵。女兒卡旭娃跟在她背後,宛如一條小小的影子。那小女娃很怕我,雖然我很想和她交朋友。不過她倒是很喜歡丹尼。對小孩來說,丹尼一向比我有吸引力。
我頭痛得厲害。我實在很想念還能吃阿斯匹靈的日子。回到臥室稍事休息,我任思緒漫遊,想像著在城裡到處奔忙採訪的丹尼。我喜歡他早晨穿著燙得平平整整的襯衫出門,到了下午卻總是衣角凌亂垂在褲腰外面的樣子。丹尼闖進別人辦公室的時候,手上總是滿滿的東西:掌上電腦、活頁紙,筆和一大堆從牛皮紙袋裡參差不齊冒出頭來的檔案。他總能自然而然地贏得人心。我覺得是因為他微妙揉合孩子氣與良好教養的氣質所致。或者是因為丹尼從來不騙人?
剛進《華爾街日報》的時候,丹尼就以他在頭版中間那塊「記者開講」唎的俏皮專欄中所寫的風趣文章出了名。他寫過世界最大的地毯是在伊朗織造(「這個小鎮需要的是真正超級大的地板。」)在阿斯特拉罕唃,他描寫魚子醬商為增加產量,給鱘魚注射荷爾蒙以增加卵量,然後透過某種魚類剖腹產手術舀出魚卵。(「鱘魚免縫線手術於焉誕生。」)丹尼總是有辦法把平凡無奇的事變成不可思議的故事。
但是我真的很欣賞丹尼近幾年開始積極讓自己的報導工作更深入、更進步。他現在所探索的,是一個混沌不明的領域。他努力在一個充滿偏狹與爭議觀點的世界裡迂迴前進。他俯首觀照小街後巷,串點成線,解釋蝴蝶效應——某個地方最微小的動靜可能在另一個地方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我看見丹尼逐漸成長,逐漸擔負起作家與男人的責任。他開始更加關注這個他懷有雄心壯志的世界。他讓我相信新聞的力量。
一年前,在孟買,因為某種印度靈性力量的影響,我把辦公椅滑到丹尼的書桌旁,問他認為什麼是最基本的價值——換句話說,他奉為個人信仰的價值是什麼?我指的不是承繼自傳統的宗教信仰,而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價值。當時丹尼正忙著寫一篇製藥產品的報導。他說他了解我的意思,而且答應想想看。幾分鐘之後,他把他的辦公椅滑到我旁邊。「道德。」他用得意洋洋的語氣說:「道德與真理。」
幾天之後,我們前往北印度的古佳拉特省,他的信念就立即面臨考驗。這個地區剛遭逢嚴重震災,傷亡人數非常驚人。我們兩人都不曾報導過天災,所以一靠近震央,就驚懼得幾乎難以自已。地殼彷彿在巨力之下崩塌,埋在瓦礫堆中的千百個罹難者歷歷可見。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看著屍體被挖出來。死亡的氣味無所不在。
當時我和一個法國媒體的採訪團一起工作。我交出稿件之後,一位主筆認為我的描述「不夠多采多姿」,於是加油添醋創造了許多引人入勝的細節。回到孟買之後,我和丹尼與他共進晚餐。這人是個資深記者,但從他口中卻只聽到他對新聞的鄙視。他談到幻象與謊言,把新聞當成奇觀異景。他似乎沒有任何責任感,也毫不在乎真理。他簡直是行屍走肉。
飯後,丹尼溜到自己的書桌旁,頭埋在手裡,很沮喪地坐了許久。他已經寫完一篇關於震災所造成的經濟後果的報導,但他忘不掉屍體腐爛的臭味,也擺脫不了他無法動筆如實描寫眼中情景的感覺。於是他寫了一篇後續的報導:
印度震災現場的實況如何呢?氣味瀰漫。惡臭沖天。你無法想像搜救隊從城裡坍塌的建築瓦礫堆裡挖出數以千計埋藏五天的腐壞屍體時的臭味……死亡人數眾說紛云——二萬五千、十萬——但沒人真的知道。死亡人數不是國際媒體來到此地的唯一原因。今年死於愛滋病的印度人更多,但報導的篇幅卻比較少。在印度的歐里薩省,旱災造成饑荒的報告紛至沓來。在阿富汗,無數的難民凍死在難民營裡。但地震是突然而至的死亡,是更撼動人心的故事……
我躺在艾絲拉這幢夢幻豪宅的床上等待頭痛消失,並隨意翻著那本我從三星期前抵達此地之後開始寫的筆記。我們與艾絲拉和她的年輕情人一起慶祝除夕。他帶我們去參加一場又一場不甚有趣的派對,派對裡每個人都穿黑色,就像在紐約或孟買一樣。趕場途中,我在車上寫筆記(凌亂的字跡正足以證明小情人的興奮情緒逐漸高漲):
喀拉蚩,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二點四十五分。三名記者準備在喀拉蚩歡度新年。三人都陷入愛河。快樂……擔心二○○二年會發生什麼事?沒人提到半點擔憂的事。就算提到賓拉登,也都只是在說笑話。
我今天早上從巴黎來到此地。橫跨半個地球,和我深愛的丈夫與即將降臨的孩子三人團圓。我在蒙馬特一家高級的食品店買了一些起士和一小瓶給丹尼的威士忌。
這傢伙車開得像瘋子……
下午快四點的時候,丹尼回來探個頭。一如往常,我奔進他懷裡,把頭埋在他的頸間。我緊緊貼著,想酗飲他的氣味,想感覺他的汗水。我不喜歡離開他身邊。偶爾,我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會發現他在門口等我。他抱著我,對我說他有多想我。他一手緊緊摟著我,一手輕撫我的臉頰,喚著:「我的妻子,我的生命。」
偶爾,我喜歡離開他幾天,只為了品嘗那種愛人不在身邊的感覺——痛苦但甜美——只為了感受他到機場接我的時候,再度看見他的快樂。讀著他在旅途中寄給我的電子郵件,只為了聽他告訴我「我上路了」的純粹喜樂。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能感覺到自己完整無缺。
從傳統的標準來看,我算不上是個好妻子。我不會縫衣服,也不會燙衣服。我只會煮一道菜。而且我從來不記得要買衛生紙。幸好丹尼似乎不在意(除了衛生紙之外)。一天又一天,隨著難熬的時刻、新的挑戰,以及真心的喜悅逐漸累積,我們的默契也愈發深厚。丹尼喜歡以我為榮的感覺。去年十月,我替法國與德國公共電視拍攝的紀錄片在蒙特婁影展獲獎。那是一部爭議性頗高的影片,探討以色列使用基因掃瞄的問題。依據以色列的回歸法,幾乎所有的猶太人都有權利回到古老家園。但是你如何確認某人是不是猶太人呢?為了判定身分是否吻合,以色列當局使用DNA鑑定來查驗申請者的基因結構。我的影片探討這個程序所引發的政治與社會學效應有多令人非常困惑與不安。當時人在科威特的丹尼一聽到消息,就寄給我一封電子郵件:「我的寶貝得獎了!簽名,驕傲的丈夫。」
我們都該出發了。我和家暴專家的會議時間已經快到了。在晚宴之前,艾絲拉還有事要去處理;丹尼必須到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總部,看能不能查到理查.瑞德的電子郵件往來資料。接著,他還有另外兩個約會,然後才去赴行蹤飄忽的吉拉尼大師的約。我們在屋裡忙亂奔走,把那些吃飯的傢伙丟進袋子裡——錄音機、行動電話、特別的活頁筆記本、掌上電腦。在這麼大的房子裡,你怎麼還老是會擋住別人的路,撞成一團呢?
艾絲拉打電話到喜來登飯店,幫我們每個人各叫一部排班的計程車。在喀拉蚩,事事不容掉以輕心。傳統的慣例是雇一輛值得信賴的計程車和司機全程載你,每到一處就在外面等候。雖然丹尼跑遍全世界,也曾經在最危險的地方採訪,但他相信安全至上。他天生是個謹慎的人。我們搬到孟買的時候,他堅持要在我們那輛灰色現代「桑特羅」車的後座上裝安全帶,簡直把車商給逼瘋了。在後座?他們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但丹尼卻認為不可或缺。
喜來登飯店無車可派。之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艾絲拉又試了另一家本地車行,設法替我們雇司機和車,但還是不行,要等太久了——至少二十分鐘。如果等那麼久,丹尼的第一個會議就會遲到,這樣就會耽誤第二個行程,接著危及第三個會議。無計可施,我們只好派家裡的僕人沙比爾到警衛室外面,在街角招兩部計程車。丹尼很不耐煩地踮著腳,跳上跳下,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計程車快點出現似的。他不停看著我在他去年生日,他的三十八歲生日,送的那只款式新穎的銀錶。最後,沙比爾騎著腳踏車的身影重現了,帶領著兩部計程車回來。我作勢要丹尼搭第一部,因為他看起來比較急。他把袋子丟進車裡之後,用空出來的手攬住我的脖子,拉我向前,親吻著我的臉頰。然後,他鑽進計程車的後座裡。 不到幾秒鐘,丹尼就走了。
譯注:
哻遜尼派(Sunnis)為伊斯蘭的主要教派,相信眾人在真主面前一律平等,皆須面對最後審判,因而主張穆斯林社會可選出自己的領袖。什葉派(Shiite)則堅持穆罕默德與其子嗣的領導地位,相信其與十二門徒可不經最後審判而直接進入天堂。目前約有八五%的穆斯林為遜尼派,什葉派則掌控伊朗、伊拉克南部與黎巴嫩南部,以及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部分地區。
哷坦陀羅(Tantra)為印度部分教派祕密修煉的經文,亦為印度性力派的經典。
哸吠陀經(Vedas)為婆羅門教與現代印度教最基本的經典。
哠烏爾都文(Urdu),通行於印度與巴基斯坦的語文,現為巴基斯坦官方語文。
唎記者開講(A-Hed),是《華爾街日報》於頭版第四欄的專欄,由記者與編輯輪流撰文,題材天馬行空,從生活趣事到奇聞異史無所不包,但以幽默逗趣為主。
唃阿斯特拉罕(Astrakhan),位於俄羅斯西南部伏爾加河三角洲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