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致芬妮〉
在初創這本詩集時,迎來眾多變故,讓我不得不重視「矛盾」一詞。
詩集名稱《凋零與豐收——致芬妮》,芬妮是誰,芬妮不是繆斯,卻是我的繆斯。芬妮一詞截自希臘神話中的冥后,波瑟芬妮(希臘語:Περσεφόνη、拉丁語:Persephone),又譯為普西芬妮、泊瑟芬。波琴芬妮是一位代表豐收與植物與象徵著死亡與毀滅的少女,擁抱著鐮刀,手持稻穗,荒謬的組合。
以此為靈感,我寫下本詩集第一首詩作〈豐收〉,回想我去世已久的外婆。外婆當時躺在病床上,頭被剃得光禿禿的,被送到醫院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曾甦醒。母親想要救,一台成功率不超過20%的手術,醫生說外婆此刻很痛苦,儘管手術成功,也會痛苦的一直活著。我並不清楚當時母親與其他兄弟姐妹們如何討論,但當天外婆便去世了。
此刻想來,或許死亡,對我們又何嘗不是一種自由。
恰逢創作途中,我面臨新詩寫作上的質疑,理應說是自我懷疑。此時朋友拿著高中分手時在IG限動發的emo語錄對我說道:「我也會寫詩啊!」
我該怎麼說,怎麼說那不是詩,怎麼說我寫的是詩。該怎麼說我確定我寫的就是詩,是嗎?一直這樣想著,便想起了楊牧老師的《一首詩的完成》,想寫寫信,找人聽我偏頗的怨言。於是想起了Z,我寫了一首又一首,寫詩的詩,想像那些詩會像信一樣,在數位化的時代被一些沉悶的人所接受。
可是Z看不懂。
「矛盾」一詞,值得玩味。特別是在千禧年後,網路文學興起,「新詩」一詞的定義被不斷討論,時至今日,經久不衰,我認為這是時代變遷下,詩也許正在向全新的形態蛻變。喜是進化,但面向退化甚至消亡也並非不可能。
新詩始終是自由的,有些人以此為敷衍作辯,有些人試圖在自由下設立框架,去探究分行之間的罪惡。我更傾向稱之為現代詩的「法律」。此刻我們清晰認知,如以古時候漢摩拉比法典般嚴格的去設立框架,我們終將得到詩不詩,文不文的藝術遺骸。
法律不該是約束,而是底線。我始終認為詩人大部分都是有「情」之人,所誕下每一首詩都有其相連接之事物,無關虛實。但脫離與「情」之外,底線理應是避免一位書寫者敷衍的濫情。
我們都有著自己的美學觀念,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於我自己喜稱之為責任,這是一種尊重,對藝術,對學者,甚至於對待自己的作品。
對於詩我是如何看待的。詩是虛無的,儘管我們用符號與意象的連接作藝術,用想像在空白肆意作畫。於是寫詩是痛苦的,無論世俗抑或思想。人所熱愛之事物必然讓自己痛苦,在化塵埃前,將化恐懼灌溉痛苦。不止詩,自由,愛情甚至於親情皆是如此。
當我作為牙牙學語的嬰兒向您們傳達我所反思之題,所悲痛之物,用作傳達的詞,分行甚至是一個逗點,皆是我正捲舌發出語素,神經與符號相連接時的吞吐。而為了更準確的傳達,必須將語言精煉再精煉,將神經剝離再剝離,用於縫合每一個意象的誕生。此時便是一次次將自己反覆凌遲的過程,在不斷的自我否認下,留下骨架般再也不留任何肉糜的詩作。
這是作為一位詩寫者對於詩的熱愛——莊敬,嚴肅。
這是作為一位詩寫者對於詩的痛苦——否認,割捨。
同時間也是生而為人對於生命的熱愛與痛苦。
於是我用詩書寫生命;用生命撰寫詩。
〈給Z的第一封信:寫一首詩〉
Z,這是因應你要求而寫的
一首詩。這很難。
想像新年聚會時一些讓我為他們寫詩的親戚一般
我一度認為過分荒唐。但我寫了
一首給你的詩該有什麼,我認為
哲學與詩是必然的、但你可能喜歡愛情多一點。
愛情是抽象的,就像意象一樣
我在半吊子的專業裡尋找足夠份量的文辭描寫
於是我打算寫一寫灰暗
但自認為浪漫的死亡。這足夠沉重
光暈跌落在墓碑之上
多米諾骨牌將墓園鋪平
腐爛的玫瑰花在祭臺上方
風、雨滴、陽光與負面;再一年會換新的
香燭燃燒的特別快,儘管是無風帶
只有雞腿沒有入味,那是少女的食量
被擲出的銀器在泥濘中掙扎
上面刻畫著一些已經發生的時間
我們像被聽完的樂章,換來片刻的掌聲
與短暫的討論,偶爾被重播幾次錄音版
我渴望我們的墓碑足夠巨大
讓我能夠為你刻畫一些足以讓後人生起妒心的
刻畫一首被詬病的詩給你,臨摹一封信
詩中的文辭是抄襲,已被用爛的詞——
Z,我寫了四十封信給你。因應要求
寫下了第一封,接著便愛上了寫詩
你認為我是位荒唐的詩人,在你
收到我手寫信的那一刻。足夠醜陋的字體
水墨畫中的留白你看過嗎?
一大片的留白是我當時的手寫信。
左上角孤寂的,致Z
遙望右下角一位寫詩少年的署名
當時你以為我忘了寫一首詩給你。Z
「那片留白,便是一首——寫距離的詩。」
〈給Z的第三封信:隱喻*〉
Z,是否抬頭看看今日的滿月
或許沒有,畢竟你如他人一般執著於瞳孔小範圍的凝視
更喜歡那片留白,轉動
比之瞳孔,衍生出更多血絲勾勒一幅情緒
鑲嵌暗流端詳的朽木,其他
目視遠方地平線瀕危的垂暮
垂暮的軀殼,殞落——
腐爛,孕育閃爍炙烈的火蜂群
唯我處最底端,鄰近水面足以
瞥見那群裹挾信件的漂流瓶
光——透不過他們有物的軀殼,折射
海——透濕了軟木塞打濕了一篇,語言
看不清,模糊的字體渲染一片陌生的汪洋
無法得知他們自何處啟漂,何時相遇
他們就這樣。只是這樣——
一面聳立在遠行的海,一面抵禦垂涎的蜂群——
自顧自地,揮發體內殘留抑或
被泛黃方正的思緒吸收,發酵小麥種植的土壤芬芳
遠端聳立露尖尖礁石,漲退潮肆意沖刷
是否,應模仿那些漲高低迷的浪。是否?
那封封無人揭曉的信,哭泣
我了解,因加入他們,反射那不曾凝視的滿月
一封隨月光在體內反覆折射
誕生的信,暈染了我長久的緘默
請——不要質問一位詩寫者
並非每一句提問都帶有虛掩——
只是單純的——單純的稱讚今日的滿月
讓你放下對思念的忙碌。
Z,是否看見
是否——
補充:
*收錄於《創世紀》216期秋季號,開卷詩獎。
〈西西佛斯*〉
然後再度推著落下的針
往上,如此反覆一次
又一次直到日光死去
將重回到最低點,如此反覆
保持規律秒數的睜眼
閉眼,阻礙繚亂的吸引
路邊,花安靜盛開絕對不是我駐足的理由
一杯正翻覆的美式,或許
一條深藍色繩帶這樣鉤掛
區分存在與存在哪些是存在的
當肉身在提拉的絕對過程中
心臟如此難受,被拉拽
幾顆反覆迴轉的滑輪承載著我
推動的小腿微微屈伸,滑動的
柔軟與柔軟的布料緊貼布料
堅硬的腰間盤突出
保持規律秒數的睜眼
閉眼,一彈塵埃起伏都如此誘人
彷彿老式瓦房門口的抽水機
拉上,壓下,帶出幾滴避免乾燥
當探究電腦與人體的接觸距離
固定位置的手指幻想自己不是我的手指
是一位聾子音樂家的,在跳躍
日復奏出死板的樂符收錄文件夾中
存檔,沒有撰寫日記習慣的
我決定將樂章交付接近神明的
祭祀去聆聽與記載所有的
當圍繞圓形祭壇描述今日所彈奏的
神明虛假的寓言絕對不是我駐足的理由
門口的存檔記錄算一個,只有片刻
地面顯眼的水漬絕對不是我駐足的理由
在俯衝的山路上,沒有任何可反抗引力
又一次直到日光死去
將重回到最低點,如此反覆
我應該開心,因為有西西佛斯
我應該悲傷,因為有
——西西佛斯,於是乎
我嘲笑那些嘲笑我的神話
當我跳出這首詩作,寫下文字
我知道我是西西佛斯
註解:
*西西佛斯:
西西佛斯(希臘語:Σίσυφος;又譯西緒弗斯、薛西弗斯等),是希臘神話中一位被懲罰的人。他受罰的方式是:必須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每次到達山頂後巨石又滾回山下,如此永無止境地重複下去。
〈無神論者——觀起乩的阿嬤而作〉
在我死後
可以麻煩你成為我的乩童嗎?
近乎暈眩的,站在大石磚地板上
拒絕進入眼前這座廟宇的我的阿嬤
屋裡的神祖牌前煙霧裊裊,比鄰
輝煌的神臺,上面供奉著一些阿嬤所熟識的神明
神臺上的水杯兀地濺起,覆蓋的銅幣猛地掉落
咣噹——
沒有地面發起震動,沒有風可以繞過緊閉的落地窗
只有一個慌張的老人,自屋外的花圃衝了進來
被紅布遮蓋起來的,當問起
「阿嬤老啦!」如此說道
在時間尚未拉拽她緊繃的皮膚前
隨著船隻遠下南洋,抵達了馬來西亞
在學堂拒絕女子進入的時代,操著一口普通話
閩南語,在馬來人面前比手畫腳的
我如此記得,連兩元的馬來文都不會的
阿嬤跟我說世界不存在鬼,如此果斷
將我打造成為一名無神論者,一名
恐懼死亡後消散的無神論者
在時間尚未拉拽她緊繃的皮膚前
幼小的我看著如神棍般的阿嬤
家門前擺放紅色的四方桌,香爐
黃色的符紙,幾枝毛筆在不會書寫的阿嬤手中
我如此記得,連兩元的馬來文都不會的
當一位馬來友族愁容坐在她的對面
眉頭緊皺,掀起了遮掩拿督公像的紅布
以一口流利的馬來話激昂對話
Kalau ada soalan-soalan *
當無神論者看見神
——該如何提問
當我成為一隻遊魂
是否有人可以證明我的存在
讓桌上的調料罐跌落
還是利用廁所燈光控制營造夜店氛圍
當我死亡,是否又會有個乩童
讓世人知曉我真實存在
如這首詩,是媒介、是咒語、是
——乩童,如此誦讀我是真實存在的
記得阿嬤告訴過我,是觀音娘娘找到她
成為專屬的乩童,因此確定觀音存在
那是否是詩找到了我
還是我找到了詩
確定了詩的存在,同時
確定我以我以外的形態存在世上
模糊、虛幻、磁場、幻想的
——一位詩人
註解:
*Kalau ada soalan-soalan
馬來文:有什麼問題嗎?
〈給Z的第五封信:保值期——觀《重慶森林》後作〉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
所有東西上面都有了保質期
而我,看見時間
在信仰上發酵
變質一段信仰
佛教已死
這是一位僧人不甘的感歎
一群忠實的佛教徒
跪在惡魔的雕塑前
像曾經跪在佛像金身前那樣
口中念念有詞
佛教已死
菩提樹也已經枯萎,腐朽
破敗的樹桐一片漆黑
信徒說:
「菩提樹只是菩提樹」
菩提樹上沒有數字
沒有明晚的幾號球
也沒有告訴信徒明晚
阿根廷抑或法國會贏
佛祖也不曾給予明示
所以惡魔不再是惡魔
就像
佛祖不再是佛祖
〈初次〉
那是少年的初次體驗
認識到比羽毛來得輕盈的傷害
那是在意識的彼岸
少年看著老人意識清晰
在小舟上自我擺渡
撥開密集的蘆葦叢
便看到更多孤獨的小舟
一隻流浪狗在小舟上焦急吠叫
浪輕輕拂過舟底,翻覆了小舟
水裡看不見流浪狗,看不見魚
小舟底部更沒有藤壺
這片海太過乾淨
乾淨得,顯得只有岸上的人是污穢的
那是少年初次體驗,死亡的發生
〈給Z的第九封信:毫無情感〉
偏頗的,多情的
它們曾被我賦予太多
太多感情(或許是錯誤的)
悲傷是潮濕的
像梅雨季,細膩滋養
了無生息。像磅礴的
大雨,哭泣時
衣服必須是濕透的
結局必然是太陽高掛
愉悅像樹根般過動
如結局月色明亮
那帶淚的烏雲離此刻不遠
我曾賦予它們
太多——太多
雨水,陽光,月光
甚至是雪
不帶任何感情
肆意的降在所有人的
頭上,肆意的降在
悲傷的人
愉快的人
孤獨的人
不帶任何情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