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十五日,星期二
我該如何坦誠以告?揭露自己因為恐懼而將祕密藏在心中?我思索著該如何措辭,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該怎麼承認自己的羞愧、失敗,以及……懷疑。
我看著汽車後照鏡中的自己,幾乎認不出鏡中和我四目相接的女子。我必須對著自己大聲說出那些話,真正地把那些話說出來,這樣我才能把事情告訴別人。
「我認為……」話聲猶疑不定,墜入了沉默螺旋。
這實在太難以說出口了。說出那些話,感覺就像是背叛。如果我判斷錯誤怎麼辦?如果我這樣做是錯的怎麼辦?如果……
我深深吸了口氣,再試一次。
「我認為自己的其中一位案主是連續殺人犯,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誰。」
2.
約莫兩星期前
八月三日,星期六
……
我沿著步道來到公園裡的一張長椅,那裡可以俯瞰柴鎮公共圖書館台階對面的兒童遊樂場。
褪色的灰色台階盡頭是開啟的門扉,門內擠滿了出來享受陽光的家庭。一名女子打扮成小丑模樣,正在操作一台移動式爆米花機,機台周圍的地上掉落許多爆米花,幾隻小鳥正在地上啄食。
一旁的草地上有許多小孩圍繞著一名女圖書館員,她的身旁放著一疊書,手上拿著一本大繪本,文字寫在左側書頁,圖案畫在右側頁面。她的手指沿著文字移動,口中高聲朗讀,臉上露出微笑,認出文字的小朋友也會大聲跟著把字唸出來。
那群小朋友形形色色,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瘦、有的胖、有女生、有男生、有的安靜、有的吵鬧。有的小朋友盤腿坐在草地上,有的則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無法乖乖站好。幾個比較害羞的小朋友圍在圖書館員身後,讓好奇心戰勝了心中的遲疑。
當中只有一個小女孩十分突兀。
她坐在一旁甚遠之處,雙手緊握身前,目光偏離正在朗讀故事的圖書館員。她的所坐之處正好足以讓自己聽得見故事,但又遠得不用參加活動,因為圖書館員有時會請小朋友幫她把字閱讀出來。
小女孩往前移動一點,離那群小朋友靠近了些,但隨即又後退挪動身子,怕自己靠得太近。
我想越過公園,牽起小女孩的手,帶她加入其他小朋友。我想讓圖書館員注意到她,讓她加入活動。我想找到小女孩的母親,詢問為什麼她的女兒會坐得離其他小朋友那麼遠。
但最後我什麼也沒做。說不定小女孩跟我一樣,不喜歡接近群眾。但我看得出來,她雖然坐得很遠,心裡其實很想加入其他小朋友。
我聽不見說書者的朗讀聲,也看不見書本的封面,但那群小朋友發出的聲音讓我內心深處充滿寧靜,讓我想永遠待在這裡。
我坐在長椅上,直到說故事時間結束。我看見那群小朋友解散之前,說書者分送提袋給小朋友。有些小朋友發出驚喜叫聲,興奮地奔回父母身邊;有些則打開提袋,拿出裡頭的書,臉龐開心無比。
唯一沒去拿提袋的,就是先前那個小女孩。
「羅蘋,我們走吧。」小女孩的母親出現在台階上。小女孩抬頭望去,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站起身來,朝母親的方向踏出幾小步,又回頭用失望的眼神朝那群小朋友看了一眼,只見孩子們正在嬉鬧,興奮得不得了。
「快點過來!」母親雙手一拍,口氣很不耐煩。
說書者注意到了小女孩。「別忘了來拿這個袋子喔。」她朝小女孩高聲喊道。小女孩停下腳步。
「羅蘋,立刻給我過來。」女子站在原地,雙臂交疊,胸膛起伏,肩上掛著一只肩背包。只見她朝圖書館員狠狠瞪了一眼,看得我幾乎要站起來。
小女孩陷入天人交戰。到底是要聽母親的話,還是跑去拿那袋要送給她的好東西?
「妳是聾了嗎?難道我養了一個笨小孩?」女子厲聲說著,同時步下水泥台階,朝女兒走去。
「立刻給我過來。」她朝身旁指了指,重重踏上草地走向女兒,口中不停咒罵,胸部挺起。
這態勢簡直就像是一頭龐然巨物打算找小動物打架, 又彷彿是《聖經》中的巨人歌利亞對決大衛。一個母親竟然威脅自己的小孩,難道她看不出這行為有多不恰當嗎?
我注視著這一幕,手指捏著長椅邊緣,指甲掐入木板之中。
每個人教養小孩的方式都不太一樣,這我可以了解。我的案主對我述說過許多遭受凌虐的可怕遭遇,他們的父母根本不想要小孩,家庭被怒火燒得四分五裂。
每一種行為都會有反作用力。
而對孩子惡言相向……這種行為顯然很不恰當。
羅蘋的頭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緊縮,雙手垂落身側。我從遠處看去,仍然看得見小女孩的雙手握成拳狀。
見羅蘋用微小的行動表達憤怒,讓我心中浮現一股欣喜。
「幹得好。」我低聲說。
「妳這個不懂得感恩的小混蛋,回家看我怎麼修理妳。」
就在我猛然起身的同時,那位說書者也離開了那群歡鬧的小朋友,跑到羅蘋面前,比羅蘋的母親搶先一步。她彎下了腰,和羅蘋四目相對,將提袋遞給了她。
我看不見她們的表情,但我想像羅蘋接過提袋時,兩人臉上一定都浮現了甜美無比的笑容。羅蘋一定低聲說了句謝謝,眼中閃耀欣喜之情,迫不及待要展書閱讀,期盼自己會有不同的人生際遇。
我不知道實際情況是否真是這樣,但內心深處如此希望。
不知羅蘋是否期盼自己有不同的人生際遇?我想到此處不禁喉頭微哽。
只見羅蘋的母親從她手中搶過提袋,朝裡頭看了看。「我們可不付錢,把它拿回去。」
羅蘋乖乖地把提袋拿回去,臉上露出沮喪和失望的神情,看得我整個心揪成一團。
我聽不見那位年輕女圖書館員的回答,只看見羅蘋的母親突然面紅耳赤,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拉著她穿越草地,朝停車場走去。
如果我是那位母親,一定會為了自己的行為而羞愧得無地自容。
羅蘋急忙跟上母親的腳步,提袋因此從手中鬆脫,裡頭的東西掉了出來,有些滾到了停車場的車子底下。羅蘋想叫母親停下腳步。
我想像羅蘋坐上車時一定雙眼圓睜,眼淚滑落臉頰,嬌小的身軀發出啜泣聲。
我應該採取行動。
我應該跑過去,爬到車子底下,撿起提袋裡掉出的東西,趕緊交到羅蘋的母親手上,再對羅蘋微微一笑,讓她知道一切都會沒事。
有很多事我應該做,有很多事我可以做,卻最後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原地看著一切在眼前上演。
幸好在場有別人行動了,那人跑去撿起掉落的東西,交還到羅蘋手中。
那人比我堅強。
我在執業的過程中學到一件事。多年前,在看見無數案主那不同於我的人生際遇之後,我學到了一件事。
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成為一個稱職的母親。
但每個小孩都值得被愛,也值得感受到愛。
我的目標是協助那些孩子明白自己值得被愛,而且能脫離成長過程中的陰影,活出有別於原生家庭的人生。
但老實說,我經常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