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幕
學校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了,痛楚在外眼角扎了根,頭痛隨時可能萌發。明明短期內還有好幾個鐘頭的功課等著我去完成,但在步行穿過公寓外的停車場時,我還是滿懷渴望地考慮先睡個午覺再說。此時此刻,我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對折後塞在我家信箱裡的牛皮紙信封袋。
我無奈地哀嘆一聲,將它從信箱裡拔出來……信用報告有這麼大一份嗎?應該是附了各種指示吧。我心想。我恨不得把信封丟在家門口,暫且忘了它,不過我還是盤腿坐上家中的綠花紋二手沙發,倚著扶手撕開了信封。
我的人生中,有幾個近似電視機壞掉的瞬間,現實彷彿在我眼前閃爍、躍動,這一刻便是如此。它在我腦中留下了慢動作的記憶:我的手指滑到信封蓋口下,感覺黏膠被我撐開、厚牛皮紙破成鋸齒狀的撕口──我所理解的存在,就在那最後難以抹滅的感官中灰飛煙滅。然後,銳利的紙緣確確實實躺在我手中,我的存在被另一種存在取代了。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身分。
信封裡沒有任何指示,只有和期末報告差不多厚的一疊報告書,滿滿都是以我名義刷的信用卡費用,以及以我的名義借貸的討債文件。探索銀行(Discover)、第一銀行(Bank One)、美國第一銀行(First USA)。陌生的數字與日期寫滿了好幾張紙,宛如某種我看不懂的外語。第一張信用卡是在一九九三年辦的,當時我十一歲;是爸媽身分遭竊的那一年。
我的信用評分是三百八十,在那一瞬間,我還寬心地以為那可能是好事吧,畢竟在學校,滿分是一百分嘛。結果,我看見附在一旁的說明,原來三百八十分在全美國是第二百分位數,幾乎沒有分數比我更低的人了。
我癱軟在沙發扶手上,大腦奮力運轉,試圖理解那些荒謬的數字。他們一定看得出有問題──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不可能做這種事啊。淚水刺痛了我的臉頰。對我做出這種事的人,究竟是誰?
◆ 1 ◆
即使現在對自己的說法存疑,過去有多年時間,我一直相信艾略特外公(Grandpa Elliot)是傑伊郡(Jay County)第一個裝衛星天線的居民。我還記得小耳朵矗立在他家單層樓牧場風格的石灰岩房屋外,在後院投下巨大的陰影;在夏季,熱氣會懸浮在它凹陷的內面上方,使得更後方的草地折射成綠色蒸氣。很多時候,我下午在屋外幫爸爸餵動物,就會聽見馬達的低鳴,看見小耳朵轉向印第安納州天空的另一隅,想必是外公深深陷坐在棕色的沙發躺椅上,轉到別的頻道了。
小耳朵從芝加哥白襪隊(White Sox)的球賽轉到晚間新聞頻道時,我會用目光追著它緩緩畫出的弧,堅硬的米白色金屬映著生機盎然的鄉村風景,在後院移動,幾乎不像是真實的東西。
外公買衛星天線是為了看球賽──印第安納溜馬籃球隊(Pacers)、印第安納大學山地人籃球隊(Hoosiers),以及芝加哥白襪棒球隊──而我的小確幸是,它也將卡通帶進了外公位於偏鄉的農舍,大幅改善了我放學後、媽媽下班前,我和外公兩人待在家中的時間。理論上應該是他照顧我,但實際上主要是我在照顧他,因為外公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和其他病痛,只能由我幫忙把各種東西從屋子各個角落送到他手裡:他的藥丸、他的飲料、電視遙控器。他的手指與手腕痛得動彈不得,所以我成了他的專屬啤酒開罐器;每次開啤酒罐,老密爾沃基啤酒(Old Milwaukee)開罐的「噗灑──」聲,以及輕搔我手心的小泡泡,都令我驕傲萬分。
我不介意幫外公做這些,這種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比起獲得四健會(4-H)的緞帶,我更喜歡參與外公生活中種種神聖的儀式,一想到他這個高大的男人允許我幫忙,我就感到意氣風發。
心臟病發之前,他糟糕的健康狀況已經維持了數十年,不過外公最嚴重的問題並不是胃潰瘍、循環不佳或關節炎,而是他對自身壽命毫不留情的認知。他極少出門,偶爾外出也是為了帶他那隻綿羊白小貴賓──莎西(Sassy)──去兜兜風,家中壁爐檯上的擺飾物已經累積好幾十年的塵埃。被診斷出憂鬱症後,外公選擇在午餐時間乾一小杯加拿大會所威士忌(Canadian Club whiskey),配著抗憂鬱藥物一股腦吞下肚。
他就是因為身心狀況如此糟糕,當初才有辦法說服我爸媽陪他住在農場上。在我出生前,他們將一間拖車型活動房屋搬到了那片土地上,從蒙夕市(Muncie)遷回波特蘭市(Portland),那時爸媽只打算在我外婆──樂拉(Lelah)──和乳癌奮鬥那段期間暫居此處。外公和我爸媽一樣沒想過樂拉真的會死,結果他深受打擊,之後數月都鬱鬱寡歡、不苟言笑,還不停呻吟著說不曉得自己和這座農場以後該如何是好。看到他消沉沮喪的樣子,媽媽過意不去,於是同意在附近多住上一陣子,但她也一再重複,她預計之後會和我爸爸搬往他處,因為她渴望更豐富的社交機會,也希望能多賺一些錢。爸爸有自信能調遷到布魯明頓(Bloomington)的單位,媽媽則經常滿懷期望地提起他們將在布朗郡(Brown)構築的新生活──它是印第安納州一個風光明媚的地區,遊客時常被它綿延的丘陵與綠意盎然的植被吸引,流連忘返。
然而,不知怎的,多年後,爸媽仍待在他們從小居住的小鎮上。爸爸基本上成了業餘農人,而我從小唯一的家就是這座農場,和外公家僅僅相隔一條車道。媽媽在目睹母親被癌症擊敗的十五年後,又將面對父親的消亡。
三月份某個星期六,血液突然不再流往外公的心臟,引發了嚴重的腎衰竭。他被匆匆送往醫院,在醫師的治療下穩定了下來,但醫師也告訴我爸媽,外公死期不遠了。那時,外公似乎憑意志力恢復了狀況,至少狀況好到可以出院,回去死在家裡。儘管爸爸不贊成(我務實的爸爸認為是時候送外公進臨終安養院了),外公還是在媽媽的同意下回到了石灰岩農舍。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客廳裡的他,只見他痛得無法出聲,背靠著租來的醫用躺椅、盯著天花板,彷彿在努力找尋自己一時想不起來的字詞。面對他那陌生的身形,我十一歲的小小身軀害怕得縮了起來。
接下來數日,爸媽無法待在家時,就指派我照顧外公。在某一個平日,媽媽工作、爸爸在農場上幹活,我被叫去陪伴外公。此時,外公和租來的病床被安頓在後面的臥房,也就是後來會變成我房間的那一間。他身上穿著媽媽幫他套上的紅色運動衣褲,運動服裝癟癟地掛在孱弱的身軀。為了填補房裡的寂寥,我讀書給外公聽。
「我好熱。」他突然開口打斷我的朗讀,伸手拉扯長袖上衣。我緩緩放下書本,往房門與客廳的方向望去,不見援軍的蹤影。
「外公,我知道很熱,可是現在先不要脫掉好不好?」我知道他一脫上衣就會覺得冷,然後動手去抓皺皺地捲在他腳邊的被子。
「該死,我太熱了!」他嚷得更大聲,甚至把上衣下襬拉到下巴的高度,露出蒼白、枯瘦的腹部。
「外公,拜託不要這樣,爸媽說──」我站起身,雙手停滯在他胸口附近的空氣中,卻不知所措。他所剩的精力已經不多了,我還和他比力氣,這樣是不是不太對?我看著他病弱的臉從裡朝外的水手領羅紋之中冒出來。
「艾克絲頓!妳怎麼可以讓他脫衣服?」爸爸忽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有勸他啊!他說他很熱嘛!」我邊說邊舉雙手以示清白。
「喬治(George),我知道你會熱。」爸爸的語調毫無耐心,他輕輕推開我走上前,撿起汗濕的運動上衣,開始摺衣服。「會餓嗎?醫師說你想吃什麼都沒關係,那你今天想吃什麼?」
「雪酪和老密爾沃基。」外公立即回答。
我默默走向廚房,幫他拿啤酒去。
◆ ◆ ◆
兩天後,外公陷入昏迷。媽媽週六不用出門上班,她像皇宮守衛似地頻繁進出小臥房,每十五分鐘準時進去報到。我早先在戶外幫爸爸餵動物,中途進屋,正打算從外公的橙黃色雙門對開冰箱裡拿一罐可樂,忽然聽見小房間傳出媽媽的尖叫聲。
「艾克絲頓!去叫妳爸!外公沒有呼吸了!」
還沒完全消化媽媽的這段話,我的腳就自行動了起來。我用肩膀撞開棕色板門、進入戶外開始褪色的午後斜陽,朝畜舍奔去。爸爸離畜舍不遠,我大聲一喊他就聽見了。
我回到屋內,像擺在架上的洋娃娃似地坐在橘色花紋軟沙發上,背部挺得筆直、雙手擺在膝上。這感覺是無比碩大的時刻。我不必豎起耳朵,就能聽見爸爸安慰媽媽的說話聲,媽媽則發出了我從沒聽她發出過的聲音。
他們雙雙走出小房間,爸爸攬著媽媽的肩膀,慢慢領著她走進客廳。她臉上閃爍著淚光,胸口不時突兀地起伏、震顫。
「他走了。」爸爸一面扶媽媽坐上沙發,一面對我說。
「艾克絲頓,去跟他道別吧。」媽媽抽抽噎噎地說。
我站起身,爸媽卻沒有動,我這才意識到他們要我獨自進房。我走下短短的走廊,一時間喘不過氣。我不想在外公面前哭泣──他向來理性到了極致,總是深信一切都能用理智解決──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外公的臥房裡,就只有天花板的燈亮著,燈下的他彷彿在熟睡。
我在他床邊站了一段時間,觀察他放在衣櫃上的獎盃:一個迷你版金色小男孩定格在投籃動作,下方則是「波特蘭高中,區冠軍賽,一九二六」幾個字。外公十年級那年是籃球校隊隊員,後來上大學了還有打球,沒想到經濟大蕭條來襲,他就這麼失去了籃球獎學金。
「外公,我一定會用我的人生做很多很多事情。」我突然放聲哭了起來。「我保證一定會去參加六年級籃球隊的選拔。」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還說了些什麼,或有什麼試著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語,只記得自己滿心希望他能醒過來,請我幫他拿遙控器。不久後,殯葬業者來了,外公被裝入厚厚的黑色屍袋,被他們運走了,那畫面就和電影演的一樣。
媽媽哭得傷心欲絕。
◆ ◆ ◆
「艾克絲頓,還不穿上洋裝!」
「媽媽,它很醜耶!我才不要穿。」
「艾克絲頓,妳給我穿上去!」
我們已經持續爭論將近一個鐘頭,爸爸早就隨便找了個藉口出去,到畜舍裡沒事找事做了。
「那是葛瑞格(Greg)和凱西(Kathy)花很多錢買的洋裝,我叫妳穿妳就穿。」
「外公才不會叫我穿,他一定會說衣服要穿得舒服。」我大聲呼號,打從心底相信這句話。外公的衣著搭配非常糟糕,對他而言,彩格和條紋混搭根本是家常便飯。他才不管衣服怎麼穿才好看呢,他很清楚那不是穿衣服的重點。
一週前受洗時,我穿的就是那件淺藍色印花洋裝,以及與洋裝白領相配的白色仿皮鞋。那套衣服和鞋子是葛瑞格與凱西──我爸媽的好友,也是我現在的教父、教母──送我的受洗禮物。我很喜歡他們兩位,他們在溫徹斯特(Winchester)開溜冰場,我大部分空閒時間都是在那裡度過的……不過我之前就暗自下定決心,受洗日將是我最後一次穿上那套討厭的服裝。洋裝的淺藍色印花簡直像舊沙發的布套,而且我每次走路,那雙鞋就像狗玩具似地嘎吱作響。
「今天下午,全世界都會到場,」媽媽回道。「妳打扮得那麼邋遢怎麼見人?」外公去世後那幾天,媽媽本就不多的柔軟都消磨殆盡,只剩下哭泣與罵聲。她沒了父親,成了無人管照的孩子,彷彿將她固定在港口的繩索斷了,她只能在汪洋中漂蕩,在漂浮與溺水之間掙扎求活。
最終,我穿著正式的白襯衫與黑色格紋西裝褲參加外公的喪禮,穿著打扮也許不符合媽媽心目中漂亮、體面的定義,但至少我穿的是比較近似自身風格的衣服。終於抵達殯儀館時,我擠入絲襪與滌綸西裝褲的叢林,尋找之前在溜冰場認識的朋友卡莉(Carrie)。我們探索了殯儀館的各個角落,最後躲進化妝室,兩個人坐在有著粉紅色軟墊的椅凳上,在鏡子上方照下來的明亮燈光下,看著鏡中的彼此。我們聊到學校與溜冰場,卡莉一次也沒問起外公的事,沒問到他的遺體,沒問到他是怎麼死在了以後將是我臥房的房間裡。為此,我很感謝她。
忽然間,媽媽笑聲的回音裹住了我們,刺耳的笑聲彷彿彈射在一面面牆壁之間,在群眾平穩的嘈雜交談聲中,她的笑聲再清晰不過。我瞠目看向卡莉,她已經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了;我們默默滑下椅凳、躡手躡腳地走下走廊,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我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只見她和老朋友站在房間另一頭,她像街頭藝人一樣誇張地揮著手臂,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大大笑容。每說一段,她便浮誇地仰頭,又發出一陣詭異的大笑。
她身後,外公躺在棺材裡,臉上塗了腮紅、皮膚像是橡膠做的。
「妳覺得我媽是出了什麼問題啊?」我問卡莉。
卡莉由衷不解地聳肩。
媽媽詭異的狀況持續了一整天。追悼儀式結束後,我們回家宴請悼客,直到最後一位客人在深夜離開後,媽媽才恢復正常。她默默脫下跟鞋,癱上沙發,一癱就是六個月。
院子裡,衛星天線開始轉動,在空空蕩蕩的夜空中找尋家庭購物電視網(Home Shopping Network)。
◆ 2 ◆
我從小在印第安納州傑伊郡長大,該郡位於州份地勢平緩的東部邊界,這裡的牲口遠多於人口,人們以農耕循環與宗教節慶量度時間的流逝。傑伊郡不怎麼富裕,包括我們在內,大多數居民都過著節儉的生活,外公占地一百英畝的農場,絕對是我們家價值最高的資產。傑伊郡位於波特蘭市以南七英里,是個人口約六千的小聚落,有座低矮的法院,鎮中心則設有郵局與圖書館,我們家在特別的日子一起吃飯時,也會去鎮中心買一桶李氏名雞(Lee’s Famous Recipe Chicken)。
我們家鮮少一起吃飯;媽媽從不下廚,爸爸太忙了,他們和各自的兄弟姊妹感情也沒特別好。但有時候,外公會遞張二十元鈔票給媽媽,叫她去買一桶炸雞回來。外公不用特別說,媽媽也知道「一桶炸雞」還包括麥當勞薯條,而既然都特地跑了一趟麥當勞,那就順便幫貴賓犬莎西買份漢堡吧,莎西最愛吃麥當勞漢堡了。食物買回來之後,我們會圍著外公的餐桌吃一頓油膩膩的大餐,用印了紅色公雞圖案的老舊黃餐盤裝炸雞。
也有些時候,我和爸爸會在花園裡採蔬果,隨便選幾種成熟的蔬菜帶回活動住房裡的小廚房,我負責洗菜、爸爸負責切菜。接著,我們會將所有蔬菜放進同一個大鍋,加入奶油、胡椒、鹽與蒜頭。在我看來,這種做菜方法挺好玩的,媽媽卻覺得很噁心,她從不加入我們的大鍋菜晚餐。
媽媽就是這樣,她對農場相關的事物都不感興趣,畢竟她從沒想過要回到自己從小住到大的這片土地、回到自己小時候的房間,再次望向窗外那棵白蠟樹。她就是從小在那棵樹下玩耍到大的。某方面而言,她和我一樣是獨生女。媽媽出生時,她同母異父的哥哥們都已經十幾歲了,所以她從小沐浴在父母心無旁鶩的關照下,在必要時,她也很享受父母的疏忽。到我出生時,麥克舅舅(Uncle Mike)與賴瑞舅舅(Uncle Larry)都很少回來了,只在聖誕節與復活節回老家露個面;他們印象中就只有艾略特外公這一個父親,但在他們母親去世後,本就鬆散的家庭關係又更加疏遠了。
在當時,我忙著參加四健會活動,沒時間為缺乏表兄弟姊妹發愁,而且我還為了我生平的第一場四健會競賽努力研究牲畜的解剖結構。我幾乎是從一出生就等著加入四健會──鼓勵農業服務學習的全國青少年計畫──即使不是一出生就下定了決心,那至少從我開始參加傑伊郡的園遊會之後,我便以加入四健會為目標。我看著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們養羊、養雞時,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甦醒了。爸爸年輕時曾是美國未來農人組織(FFA)成員,在我滿十歲、終於有資格加入四健會時,他幫我弄到了幾隻矮腳雞(不是在農場長大的孩子可能不知道,矮腳雞就是迷你雞),讓我自己養大,並在我第一次參加的四健會園遊會上展示出來。我花了幾個月餵食、照顧與認識那幾隻雞,這份任務就和我想像中一樣刺激有趣,我在畜舍裡工作得如魚得水。時至今日,我依然喜歡在畜舍裡幹活。
儘管如此,前去園遊會會場的路上,焦慮感仍像沉重的岩石,壓在我腹中。爸爸坐在駕駛座,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試著撫平我的焦慮。
「別想著要贏。」他告訴我。「這是妳第一年參賽,妳只是來練習和學習的。」
我點了點頭,但我緊張不是為了輸贏,光是參加園遊會就讓我心慌得要命。要是評審問我問題,我卻不知該怎麼回答,那怎麼辦?要是我的公雞被什麼東西嚇到,用翅膀拍我,那怎麼辦?要是我在所有人面前絆倒,那不是羞死人了?
我幾乎不抱有任何期待,結果數小時後,評審將少年組展示獎的獎盃放在我的公雞籠上,我驚得腦子一片空白。我困惑地轉向站在後方的爸爸。
「他這是給我的嗎?」我指著自己問。爸爸驕傲地笑著,點點頭。對年幼的我而言,那可是人生中最棒的一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外公並不在場。外公沒力氣在家禽舍站好幾個鐘頭,所以他那天上午躺在躺椅上祝我好運,沒有跟著來園遊會,我等不及趕緊回家,用我養的雞贏得的一個個獎盃與緞帶給他一個驚喜。但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和外公反方向駛來的貨車擦身而過,他想必是載著莎西去鎮中心兜風了,我必須等他們回家才有辦法對外公炫耀。我失望極了,但爸爸心裡有了計較。
「不然我們先回屋子裡,把妳的緞帶和獎盃都擺在桌上,怎麼樣?」他帶著狡猾的笑容說。
於是,我們偷偷溜進外公家,把他的廚房改造成我的獎盃展示區。一個鐘頭後,外公腋下夾著莎西從通往車庫的門走進來,我已經等在那裡了。他在門口愕然止步,臉上綻放了罕見的笑容。
「喔?把事情前前後後全部說給我聽!」外公故作鎮定地說。
媽媽也為我感到高興,但她不怎麼認同四健會,在幾年前一場關於綿羊與冰塊的爭議過後,她就認定四健會「都是愛作弊的騙子」。小鎮生活就是這樣,是八卦和小恩小怨堆砌而成的,但我可不打算讓這些事情阻礙我做自己擅長的事。我在家是獨生女,在學校又算不上善於交際的孩子,所以我特別喜歡四健會給我的歸屬感。
許多方面來說,我比傑伊郡許多小孩子幸運,他們很多人都是在破舊的房子前等校車。然而,我也感覺自己與眾不同,我們家似乎和他們格格不入──也許是因為我們和同學的家庭不一樣,不會在星期日吃盛大的晚餐;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家庭破破碎碎的,隨著我年紀漸長,我漸漸發現我的家族史滿滿都是離婚與家暴;也許是因為在媽媽決定讓我受洗之前,我們技術上而言不屬於任何教會;也許是因為媽媽拒絕表現得和其他人的媽媽一樣,她當了一年的班級志工媽媽之後,老師就沒有再邀她回來幫忙了。無論我們無法融入小鎮的原因是什麼,在外公去世後,我感覺情況變得更加嚴重。其他人家有種種家族傳統可以仰賴,他們可以穩定生活,而我們家不一樣,在媽媽罹患憂鬱症之時,我們家本就與眾不同的生活模式已瀕臨崩潰。
◆ 3 ◆
我一直等一切恢復原本的樣子,一直等著炸雞桶晚餐或下午去溜冰場玩。我們慢慢將東西從活動住房搬進外公的房子,這段期間我滿心期望能看到什麼徵兆,滿心期望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全家會恢復原初的樣貌。
然而,每天下午背著背包走進門,我總是會看見她癱在外公萬聖節色的沙發上,在電視機前發呆。我們家電話平常擺在分隔客廳與廚房的黃色富美家塑膠吧檯上,但很多時候我回到家,電話已經移到了媽媽身旁的位子,有時我進門,她就在講電話。我回到牆上釘了四健會得獎緞帶的新房間,把功課鋪散在地上,可以聽到她透過電話禮貌地訂她喜歡的耳環顏色或項鍊長度。
她說那些是「便宜、粗製的首飾」,它們確實相當粗糙,和聖誕樹裝飾品同樣閃亮,卻也同樣中空,至於便不便宜我就不曉得了,她買了那麼一大堆,加起來應該也是不少錢吧。難得出門上教堂或購物時,她會對朋友炫耀自己的戰利品。「看看我新買的戒指。」她會這麼說,然後在別人的注目下短暫地恢復活力。在那些時刻,我總感到訝異:原來買那些閃亮亮的首飾不是為了讓她打扮得漂亮,而是為了讓人關注她。
從來沒有人教我省吃儉用,但我從很小就開始注意金錢問題。爸媽經常公開談論錢該與不該花在哪些地方,他們不想要我聽見時,往往會壓低音量討論經濟方面的壓力──這就是一般中產家庭的日常數學。我們的處境很明顯優於大部分同學的家庭,不過在相對貧窮的傑伊郡,這也不算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我只確信,我們並沒有錢買那一堆堆毫無意義的首飾。
一天天午後延伸了好幾個季節,夏天過了、秋天來了,媽媽的購物電話仍一通一通撥出,像在背誦九九乘法表似地流利唸出住址與信用卡號。她開始派我穿過屋外車水馬龍的公路去領包裹,爸爸在雜貨店的班次結束、他回到家之前幾分鐘,媽媽還會召喚我去幫忙把購物包裝清理掉。只有在爸爸即將歸來的時候,她才會離開沙發、去別的地方找事情做,電話也會擺回廚房吧檯上。
「媽媽,我覺得妳還是不要再買首飾了。」一天下午,我鼓起勇氣對她說。
「唉呀,艾克絲頓,那就是一些便宜貨而已,又不會害到誰。」電視螢幕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她心不在焉地回應。
數日後,我又看到一個包裹被硬塞到信箱裡,我將包裹送到坐在沙發上的媽媽手裡時,她興奮得全身緊繃,堅持要我拆開它。包裹裡是兩枚一模一樣的金戒指,兩枚都飾有張嘴大吼的獅子,獅頭鑲嵌小小的假紅寶石,看上去像是珠光寶氣的門環。她說一枚是給我的,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推著獅子的一枚是給我的,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推著獅子的一雙耳朵,將戒指戴上細瘦的手指。
看到她心情好,我自然也很開心,但是成為媽媽這份新消遣活動的共犯,並沒有帶來幫外公取啤酒那種特殊的榮耀感。
◆ ◆ ◆
當時,媽媽是自己當自己的老闆,幫當地人與企業處理稅務與薪資帳冊。在此之前,她在保險公司上班,上司誇她很能幹、應該自己開業才對;媽媽從以前就很認真看待別人給她的讚美,於是她真的開業了。
媽媽憑藉在保險公司建立的人脈,成功吸引了不多不少的一群客戶。有時她出門向客戶取文件,還會讓我跟著去兜兜風,我最愛跟去的地方是金尼咖啡(Jinny’s Cafe)。在小小的布萊恩鎮(Bryant)那間加油站餐廳更名為「金尼咖啡」之前,在US 27公路仍是連接佛羅里達州與密西根州的主幹道那個年代,我的外曾祖母曾在那間餐廳工作。而到了我的童年,它依然是間小餐廳,店門口有幾個汽車用的加油泵,店外另一側還有供長程貨車使用的油泵。媽媽叫我在貨車上等她,她進店裡收集時間表與八卦時,我就在車裡想像外婆的媽媽來上班時,這地方是長什麼模樣。在我的想像中,餐廳是老電影般的黑白色調,外曾祖母撫平了圍裙上的摺痕準備上工。
外公去世後,媽媽比較少出門收文件了,她顯然還是以某種方式完成了工作,但她似乎失去了當初創業的精神。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會偶爾外出,我總是非常期待每月一次的購物中心行程,除了可以逛書店之外,還能暫時逃離屋子裡陰暗的客廳。
每月例行的母女約會,一開始其實是因為外公必須接受治療,後來才演變為繁複的外出行程。外公的人生接近尾聲那段時期,媽媽每週三載他去代頓(Dayton)做螯合治療(chelation therapy)──那時外公血液循環很差,必須整個下午待在那邊,讓機器吸走他血液中的重金屬。外公接受治療時,媽媽就會到塞勒姆購物中心(Salem Mall)逛逛,後來為了有個伴,她還讓我週三翹課一同逛街。逛完以後,我們會回門診中心接外公,剛做完治療的外公總是疲憊不堪,身上還飄著蒜味,這是螯合治療無可避免的副作用。
後來日間出遊成了常態,老師開始質疑我請假的理由,我就毫不示弱地叫他們自己問我媽。
儘管失去了遠征隊的一員,同時也失去了去逛街的藉口,媽媽仍未失去開車一小時去購物中心的興趣,我為此鬆了口氣。現在,我們改成每月一個星期六去逛街,行程總是一樣:首先是帶我去逛書店,我通常會找最新的《保母俱樂部》(The Baby-Sitters Club)或《甜蜜谷高中》(Sweet Valley High)系列書來看;接著,我們會去一趟媽媽的愛店,維度加加(Added Dimensions)。維度加加賣的是大尺碼服裝,不過是媽媽喜歡的款式,套句她說的話,它們並沒有「沃爾瑪樣」。我都坐在店外的長椅上看新買的小說,她則在店裡試穿上衣與更多首飾。逛街行程的最後一站通常是藥局兼便利商店,媽媽會鼓勵我挑選新色指甲油;那時候她還不准我化妝,但她喜歡看我把指甲塗成淡淡的粉紅色。
有時在回家路上,我們會順道去一趟女侍餐廳(Maid-Rite),這是俄亥俄州西部知名的碎肉漢堡連鎖店,小小的餐廳裡,牆上黏滿了別人嚼過的口香糖,我還聽說他們的漢堡肉都用激浪汽水(Mountain Dew)醃過。
這些例行行程與小確幸讓我感覺自己很特別,我喜歡受媽媽關心,也喜歡參與令她開心的活動。但是,我知道她客戶雖多,大多數都是一些小企業,給的都是印第安納州波特蘭市較低廉的費率。在理財方面,我爸媽從以前就一直規規矩矩的、不會恣意揮霍,我實在不曉得這些錢是哪裡冒出來的。
總之,對我而言,和媽媽出遊最棒的部分並不是購物,而是從波特蘭往返代頓的車程。我們行駛在雙線道路上,穿行鄉村平原,吉姆西(GMC)貨車內總是充滿了關於學校與動物的閒聊,我也會說到自己和班上哪些女生關係比較好──和我要好的人向來不多就是了。媽媽會給我一些「內線消息」,告訴我要避開哪些小團體(說是要避開,我其實也沒得選)、哪些同學的家長很討人厭,畢竟那些家長就是她從前讀東傑伊國中(East Jay Junior High)時的同學。她還會對我說起爸爸家的祕密、她自己家的故事。這些故事與諄諄教誨,在我腦中定型為不容質疑的事實,在我心中,媽媽說的話堪比福音。
有一回,艾略特外公去世過後幾個月,她帶我去俄亥俄州代頓市近郊,拜訪外婆的一位老朋友,盧絲(Ruth)。媽媽告訴我,她希望我能和外婆產生或多或少的連結,我沒能親自認識到艾略特外婆的那些面向,她希望我能透過盧絲認識一下。我們在老婆婆家的客廳待了一個下午,聽了好幾個鐘頭的故事,我只能一再提醒自己專心聽。
即使在小時候,我也感覺得到媽媽深深思念她已故的父母,以及他們共同的歷史。州界的另一邊──靠俄亥俄州那邊──有個名為印第安湖(Indian Lake)的熱門度假區,媽媽家從前在湖邊有一間活動住房,她不時會懷念地說起那裡的種種。她對我坦承,她這些年來一直都想說服爸爸在那裡買房子,但爸爸說什麼也不肯,他說我們買不起,而且他很厭惡印第安湖。我就是想不明白,印第安湖是媽媽回憶中充滿魔法的美妙地方,爸爸怎麼會不想住在那邊呢?我在心裡暗想,也許可以省下買首飾的錢,說服爸爸在湖邊買一棟房子。如果我們住在印第安湖,媽媽應該就不會整天癱在沙發上,也會像以前一樣,在過節時邀她的兩個哥哥來聚餐了吧?
實際上,只有在去代頓逛街的時候,我才有辦法讓媽媽的視線離開電視螢幕。週末出遊過後的星期一,我滿懷期待地放學回家,希望她今天感覺好些了──然而打開家門映入眼簾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富美家吧檯上,本該擺放電話機的位置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