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本書獻給「尼克寶寶」和「凡恩寶寶」,以及無數從未被尋獲、沒有名字的寶寶,與,雷曼豪輔育院的女孩們。
「母親怎能忘記她吃奶的嬰孩,不憐憫她親生的兒子呢?」──以賽亞書49:15
第一章
電視正播著難看的晨間節目。天線的訊號很差,電視關了靜音模式,反正迪芳也不是真的在看,她只是茫然盯著螢幕,看著那些晃動的人物上演啞巴劇,這對她一點意義也沒有。
她躺在客廳沙發,身上緊緊蓋著毯子,感覺身體虛弱,心裡空蕩蕩的。窗外下起毛毛雨,淅瀝的雨聲頗有安定、舒緩的作用。這是個灰濛濛的早晨,陰暗的晨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透進來,不過她不在意。陰鬱的天氣正適合迪芳此刻的心情。
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終於閉上了。
門外傳來鑰匙清脆的碰撞聲。
她立刻張開眼睛,困惑地拚命眨眼。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四肢僵硬、胃部緊張。她渾身發冷顫抖,好像生病了一樣,覺得好想吐。
「可惡!」
有人在外面說話!迪芳轉頭望向大門那邊,她緊張極了,心臟噗通噗通狂跳。
「哦,行了!我——找到了!」
迪芳聽到後鬆了口氣,隨即又倒回沙發中。只是媽媽在自言自語,然後就是她努力開鎖的熟悉聲音。因為媽媽的前任男友曾經踹門闖進來,所以大門變得很不好開。房東是修過門鎖了,不過只是隨便修修,之後大門就一直很難開關。
「我才不會付半毛錢——除非那個沒用的混帳滾過來把門修好——我是認真的!別想拿走我一分一毫的辛苦錢——」
迪芳閃過起身幫媽媽開門的念頭,從屋內開比較容易,但她隨即又想到:此刻她應該離開沙發,趕快溜回自己房間才對。但她的身體就是動彈不得。
「對,我就要告訴他——」
大門砰地打開。隨即又被用力甩上。
「迪芳?」
迪芳把身上的毯子拉得更緊了。
「妳沒去上學?」
迪芳沒有回答。她回頭去看電視,盯著那一張張無聲的笑臉。
「迪芳?嘿——」她媽媽拉開大門旁邊的百葉窗,灰暗的光線灑進屋內,照亮昏暗的房間角落。「妳還好吧?」
砰砰——迪芳聽到媽媽踢掉鞋子,感覺媽媽光腳踩在髒汙的地毯,朝自己走了過來。門口離沙發不過五步遠,沒多久媽媽就在迪芳身邊彎下身,她的金髮拂過迪芳的臉龐。迪芳聞到一股混和了溼氣、廉價香水、香菸、薄荷口香糖的味道,這是媽媽身上慣有的味道。媽媽「幾個星期前」就答應要戒菸,但還是留下證據,她又說謊了。
「別這樣,小芳,我工作一整晚累得要死,難得第一次白天見到女兒,妳連個小小的招呼都不打啊?」她等了一下。「身體不舒服嗎?親愛的。」她把冰涼的手掌貼在迪芳額頭,確定她沒發燒才聳聳肩。「嗯,迪芳,待在家裡真不像平常的妳,不過媽真高興看到妳。」
迪芳轉著黑眼珠仰頭看媽媽,努力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然後又深深陷進沙發中。
媽媽似乎覺得很滿意,隨即起身離開迪芳身邊。「唉,今晚真慘。」她重重嘆了口氣。倒在那張破爛的躺椅上。這張躺椅是媽媽的前任男友離開後唯一留下的東西。「我告訴妳,總有一天我要辭掉大夜班的工作,妳等著瞧——」
媽媽開始嘮叨工作上的事,她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安心生鮮超市上班,迪芳聽著媽媽描述夜班那些雞毛蒜皮的故事,但不太能理解,她抓不到媽媽說話的重點,只是繼續盯著電視螢幕,看雷吉斯和凱莉靜靜主持一場咖啡評比:星巴克、畢茲、石磨、西雅圖咖啡。只見主持人張口大笑,嘴脣無聲地張合,淘氣的眼神似乎在挑逗對方。
媽媽突然站起來,迪芳嚇了一跳,她看著媽媽走進廚房,嘴裡叨念著:「對了,今天早上有大新聞呢!我不是一早下公車嗎?結果那邊真是瘋狂,救護車閃著紅燈,一堆人擠成一團——」
迪芳努力跟上媽媽連珠炮的速度,覺得自己又要飄走了,但她力圖振作,強迫自己張開眼睛繼續盯著電視,她需要找點東西讓自己保持清醒,免得飄離這個現實世界。電視插播廣告了,有四個女人在陽光下打網球,那似乎是個溫暖的地方。
「所以我當然要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對吧?」
廚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接著是打開櫥櫃的聲音。迪芳知道是媽媽在泡阿華田,她總是加一半水、一半牛奶,這是她「睡覺時間」的點心。
「我看到其中一個刑警,就是那種便衣警察,妳懂吧?從他們的髮型就可以分辨出來。那實在太明顯了,他們以為穿便衣就能騙得了人啊?不過他長得還不錯就是了——」
接下來的廣告是某個健康俱樂部的促銷,只見一名綁馬尾的女孩臉上掛著燦爛笑容,在鏡頭前踢腿、出拳,賣力表演有氧拳擊。
「——在後面垃圾桶那邊圍起黃色封鎖線,不是我們倒垃圾的那個,而是再過去,在巷子底那個大垃圾桶——」
媽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一下子很遠,一下子又很近,好像行動電話收訊不良似的。
「——我走過去——問他發生什麼事——」
微波爐嗶了一聲。迪芳畏縮一下。她聽見媽媽打開微波爐,然後又關上。接著就是湯匙在馬克杯裡攪動的聲音。
「妳一定不會相信的,迪芳。」
迪芳想像咖啡色的阿華田牛奶在杯裡旋轉——棕色和奶白的漩渦不停轉動,她覺得頭好暈——於是又閉上眼睛。
「妳絕對不會相信他們在垃圾桶發現什麼。」
垃圾桶。迪芳隱約有些擔心。垃圾桶——這個字讓她不安——但她很快拋開這個想法。
「可憐無助的東西,竟然就像隔夜的披薩被丟在那裡——」
披薩?話題怎麼會轉到「披薩」呢?迪芳的思緒還停留在長得不錯的傢伙以及那杯阿華田,對了,還有垃圾桶。她的身體好沉重、好冷——
「但我沒有看到,因為——妳知道嗎?那小傢伙還活著!他們趕著把它送到醫院了。」
送披薩去醫院?迪芳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覺得好茫然。媽媽端著阿華田小心走回躺椅,經過沙發又停下來看看迪芳,然後端起馬克杯喝了起來。
拜託,媽,求求妳走開,讓我一個人在這裡,我好累——
「最奇怪的就是我們可能認識做出這種事的人,我們可能和他打過好幾次照面。或許在洗衣店路上,或許在公車上。對方看起來可能百分之百正常,這真可怕。這個社會的怪胎還真多,妳想都想不到。他們整個晚上經過安心超市的櫃檯——」
最後是全然無聲的寂靜引起迪芳的注意,她在毯子底下動了動,轉頭去看媽媽在幹什麼,只見媽媽整個人在躺椅上放鬆下來,空的馬克杯掉在地上滾到一旁,杯子裡面還有一圈巧克力殘渣。
媽媽和迪芳四目相對,開口說:「這真好,小芳,妳不覺得嗎?我們難得享受片刻的家庭時間。妳應該多生幾次病才對。」媽媽笑了出來,等著看迪芳怎麼說。
迪芳回頭去看電視。
「嗯,我沒有那麼累,我還要花幾個小時做完家事,然後才會上床睡覺。妳想做什麼?」她停下來等迪芳開口。「我們可以一起看部電影,我來弄爆米花,我們好久沒這樣做了。應該很好玩吧?電影和爆米花?」
媽媽的聲音充滿熱切的期待。迪芳想到要掃媽媽的興,忍不住又畏縮了一下。她媽媽想花點時間和女兒相處,可是迪芳不想看電影,也不想吃爆米花,她什麼都不想做,今天不行。
媽媽沒出聲。感覺時間過了好久,但是她不確定,或許是媽媽靜默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她自己不小心睡著了。
「妳今天還真健談啊!」媽媽的口氣變了,原先的熱切期盼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語帶諷刺,其中隱隱有一絲受傷的感覺。但此刻迪芳無力改變這種情況。「妳知道——算了。如果妳打算像塊石頭躺在那邊不動,至少把電視的聲音打開吧。」
媽媽從躺椅上起身,低頭瞪了沙發上的迪芳一眼。「我本來想和妳聊聊天的,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妳又不是躺在那裡快死掉了——」
迪芳閉上眼睛。
「我要轉臺看其他節目,我無法忍受這些白痴。那該死的遙控器在哪裡?」
有人敲門,大門被用力拍了三下。
迪芳立刻張開眼睛,慌張望向門口那邊。
她媽媽悻悻踩著沉重的腳步去應門。「也不想想別人現在可能在睡覺!」
她拉開門鎖,用力將大門打開。「什麼事?」
迪芳打了個冷顫,隨即把頭埋到毯子裡,只露出漆黑眼珠和一頭潮濕糾結的黑髮。
「誰呀!」迪芳看到媽媽朝左右兩邊輕輕點頭。「嗨,兩位。」她的口氣完全變了,不但聲音提高,口吻也顯得俏皮嫵媚。
迪芳不知道誰在外面。只知道媽媽很興奮能和對方交談,她只看見一個人影。
「後面那條巷子,對吧?」迪芳的媽媽單手插腰,故作不經意地倚在門口。「我還問你發生什麼事,記得嗎?」她把頭轉向另一邊。「你在那邊圍了警戒線?」她甩了甩披在肩上的金色長髮。「那種黃色封條?」
黃色——迪芳的媽媽有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就像穿透灰色雲層的陽光,也像檸檬糖的色澤一樣。迪芳再度閉上眼睛。
「你也記得我,不是嗎?」媽媽咯咯笑著。「沒錯,我從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記得我——」
「是的,女士,嗯——我記得剛剛好像和妳說過話——」
那不是媽媽的聲音,那個聲音更為低沉有力。
當然了,是媽媽剛才提過的男人。
「不過我之所以一早來敲門——」
「砰、砰、砰。」迪芳的媽媽笑了。「我以為你只會開槍發出這種聲響呢!」
「嗯,是啊!」那個人清了清喉嚨。
迪芳鬆了口氣。一切只是媽媽在施展「魅力」。不過就像往常一樣,媽媽總是太賣力放電,那樣不但讓人覺得輕浮,而且只會吸引一種男人——一些不怎麼樣的失敗男人。
「抱歉打擾妳,女士。」那個男的繼續說。「但我不會耽誤妳太久的,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
迪芳的神智開始模糊,盯著大門的目光也開始渙散。
「隆恩。」迪芳的媽媽以腳趾把大門推開了些。「還有你,你說你叫布魯斯,對吧?你們好,隆恩和布魯斯,我是珍妮佛.戴文波。快點寫進你的小冊子,隆恩。你想佔用多少時間都可以,不管是幾秒、幾分、幾小時。只要是你,我整天都有空。」
迪芳睜開一隻眼睛。為什麼媽媽不抄下電話,然後讓他們離開呢?
「我喜歡妳的態度。」那個低沉的男性嗓音說。「我們只是在清查這一區,看看能不能查到什麼——」
「是啊!真是病態。」迪芳媽媽的口吻變得有些氣憤。她以手指拉了一綹長髮繞著玩,鮮紅色的修長指甲在金髮中鑽動。「可憐的小東西。」
「我們只是想請教一下,妳今天早上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不尋常的事?」
迪芳的腦袋昏昏沉沉的,透過半睜的眼睛,她看到媽媽的嘴巴動個不停,臉上還掛著微笑,兩手不時揮舞,紅色的修長指甲特別顯眼,媽媽光著腳踢著大門玩,她的腳踝有一圈小小的黑蛇刺青。
「我剛下公車——然後就直接走向你了——我想你會知道一些什麼的,隆恩——抱歉幫不上忙——也許我女兒——」
迪芳聽到「女兒」整個人僵住了。渙散的眼神也立刻變得銳利。為什麼他們談話會扯上她?她看到媽媽把大門敞開,朝她的方向點點頭。媽媽的聲音變得很有趣,好像站在隧道的另一頭想傳達訊息。迪芳集中精神想聽清楚他們的對話。
「她整個早上都在家,生病了。」她靠到那個男人身邊,神祕兮兮地說:「她是這樣說的。」
「真的嗎?那太好了,這位太太,介意我和她談談嗎?」
「我不是『太太』,隆恩。」迪芳的媽媽說完往旁邊挪了一步。「別這樣叫我,拜託!我又沒有那麼老!」
「對不起。」那個男的走進公寓。他迅速環顧一下房間,然後目光就鎖定迪芳。
大門離沙發不過五步遠,那個人經過迪芳的媽媽,三步併作兩步朝沙發走來。迪芳現在可以看清楚另一個和媽媽講話的人了。他站在門口裹足不前,但他的身影看起來很熟悉:他穿深藍色制服,還配戴金質徽章。
迪芳的媽媽尾隨第一個男人進來。她的臉上充滿笑意,好像知道自己勝券在握,接下來就看她發揮魅力似的。「抱歉家裡一團亂,隆恩。迪芳就像典型的青少年,她是不會幫忙打掃家裡的——」
那個男的彎腰看著迪芳。她可以聞到他的呼吸有乾淨的肥皂味。他笑著對她說:「嘿,妳是迪芳,對吧?」
迪芳抬頭看他。他講話的聲音好模糊,彷彿從水裡對她講話似的。她覺得全身僵硬,不禁皺起眉頭。
「我是隆恩.伍德警探。妳好嗎?」
迪芳的頭還是昏沉難受,她搖搖頭,努力看清楚眼前這個人。
他很像衝浪客,一頭金髮剪得短短的,棕色眼珠,皮膚曬得很黑。他穿了一件厚絨外套,好像是REI那個運動品牌。媽媽稍早說了什麼?她在外頭遇到一個長得不賴的傢伙?迪芳注意到他的笑容,這是他的優點,他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那個男的蹲在迪芳旁邊,伸手要和她握手打招呼,等了一下卻發現迪芳沒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只好又把手放下來。「覺得今天很糟,是嗎?」
迪芳盯著他,漆黑的眼珠眨也不眨。她想不通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他一直盯著她看?難道他是那種禮貌先生,想追媽媽還要先和女兒打招呼的?他想假裝自己是真心喜歡小孩的男人?這種例子迪芳看過太多,多到幾乎數不清了。
「迪芳!」媽媽現在站到那個男人身邊,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坐好,女孩子要莊重點!妳想丟我的臉啊?」媽媽臉上出現慍怒的神色,但她連忙假笑幾聲掩飾。「快點回答他!他可是警察啊!」
警察。迪芳意識到這個字,眼睛立刻睜大了。她望向站在門口那個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原來這兩個人都是警察。
「喂!妳聽到了沒有?」
迪芳動彈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嗯?」媽媽快步上前,尷尬地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然後又怒視迪芳。「不管妳病得多嚴重都不是藉口——」媽媽伸手猛然一拉,被單就像一面迎風的旗幟飛揚起來。
媽媽嚇得往後退。「天——啊!」她小聲驚叫,臉上慍怒的表情不見了,她睜大眼睛,嘴巴開開的忘了闔上。「我的天——」
那個男人倒抽一口氣。
迪芳突然整個人警醒起來。她看看那個警官又看看媽媽,兩人長相完全不同,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臉上有鬍渣,膚色是健康的褐色,一個是臉上有殘妝,膚色非常蒼白。但他們兩人的表情竟一模一樣。
迪芳縮起膝蓋,兩手蓋在大腿之間,盡力想遮掩自己。
她的指尖碰觸到身上的足球隊運動服,但是還有別的東西,感覺溫溫黏黏的,而且很濕,非常的濕。
她低頭往下一看。
經過整個早上的不舒服,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驚慌,一切是那麼真實,她心臟狂跳,那是一種想要逃跑的驚慌失措。
他們看到了。他們全看到了。
他們看到血了。
迪芳東張西望,急著找個東西遮住自己,找個出口逃走,或是找個地方躲起來。
迪芳放聲尖叫。「還我!」她伸手急於奪回媽媽拉開的被單。「把被子還我,求求妳!媽!」迪芳爬過沙發那顆又濕又黏的枕頭。原本她把枕頭墊在身體下方,希望枕頭能吸收這混亂的一切,如今她整個人崩潰了,但還是伸手想把被子拉回來,只是她好虛弱,感覺體內傳來一陣痛楚,淚水滑過臉龐,流進她的嘴角。她頹然放下手臂,整個人倒在地上。「抱歉,媽。」她喃喃低語。「我真的很抱歉——」
那個男人轉頭示意在門口等的警察,大喊:「快叫救護車!」
迪芳聽到無線電喀擦了一聲。
「不!不行!你想幹麼?」媽媽的聲音快歇斯底里了。她瘋狂追打那名警官,紅色指甲看起來特別猙獰。「你以為她——不!她只是今天不舒服沒去上學,她生病了,不是懷孕!懂嗎?她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
男朋友。她腦海中浮現他的臉、他的雙脣,還有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好長好美,簡直不像男孩該有的睫毛。她連忙搖搖頭甩掉深藏心中的影像。「不!媽媽,不要!」迪芳的聲音虛弱顫抖,她勉強撐起身體。「求求妳——」
「我的女兒要是懷孕了,我會不知道嗎?什麼樣的母親會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懷孕了?哪種母親會——她是那麼負責的小孩——你懂嗎?你他媽的聽清楚沒有?」
迪芳連忙轉頭看著警官,希望他能瞭解事情真的很簡單。一旦他瞭解就會離開,媽媽也會停止尖叫。然後她們母女倆就能睡個覺,她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我只是——只是遇上——特別糟的生理期。」迪芳結結巴巴地解釋。
警官對著她點點頭,看來他完全瞭解。
「我——我不知該怎麼辦!」迪芳繼續解釋,她越說越急。「我試過——但棉條無法——血量實在太大了,我不曾有過這麼糟的——拜託——」
「不!你給我出去!」迪芳的媽媽衝向警官,抓住他的肩膀想推他出去,長指甲深深陷入他的外套中。「快點給我滾!聽到沒有?」
門口那個穿制服的警察突然出現。他拉開抓住警官不放的媽媽,把她從腋下架起來,硬是把她拖離警官、迪芳和那張髒亂的沙發。
「你——不要碰我!」
「媽——我很抱歉——」迪芳小聲說。「妳別生氣。」
「我要去舉報!你——我要提出告訴!」
媽媽憤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人在廚房,只聽到又是尖叫,又是摔東西的聲音。「我知道我的權利!放開我!」
迪芳緊緊閉上眼睛,顫抖地揉揉太陽穴。水。她心裡想著。我要喝水。她有好幾個小時沒喝一滴水了,事實上她整個晚上都沒喝。
「迪芳。」那個警官說。「看著我好嗎?喂!看著我。」
迪芳睜開漆黑的眼睛看著他。
他輕輕拉開迪芳按住額頭的雙手。「這才對。」然後他捧住迪芳的臉,他的手好大、好強壯。他靠得很近,銳利的眼神簡直快穿透迪芳的眼眸深處。「現在仔細聽好了,妳必須冷靜下來聽我說。妳做得到嗎?」
他的聲音堅定沉穩,吐出的字句就像雨聲一樣。迪芳覺得有股熱流席捲全身,她再度閉上眼睛,然後再張開。眼前的事物都鍍上一圈銀白色的輪廓,一切真是亮得發白。
「這很重要,知道嗎?妳要專心聽我說——」
迪芳試著照辦,她努力集中精神,但感覺自己一直飄走,無法凝神注視警官。事實上她開始眼冒金星,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她聽到媽媽還在尖叫——嚷嚷呈報上級之類的。
「妳有權保持沉默,妳所說或所做的一切將成為呈堂證供。妳有權聘請律師——」
他的聲音在空中飄著,迪芳覺得自己也飄走了。警官的話、媽媽的歇斯底里、她的砰砰心跳都變得好遙遠。她看到警官的嘴巴在動,看到他那口整齊雪白的牙齒。她努力呼氣、吐氣——
然後世界遁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