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期間,我在薩爾斯堡家中接受了西班牙國家廣播公司的電話採訪,他們製作了「唐吉訶德出版四百週年」特別節目,想聽聽中文譯者(和讀者)的看法。
主持人一開始就問了個我一時答不上來的題目:您對《唐吉訶德》哪一個篇章印象最深刻?
我答不上來,原因是答案常因不同的經驗而改變。
學生時代讀到唐吉訶德央求桑丘看他脫褲子翻筋斗(第25章),曾經在宿舍床上狂笑不止;在南部鄉下的老家,我錯把一堆草繩當成一團毒蛇龜殼花,覺得自己真像被壓布機嚇破膽的桑丘(第20章);看到政客信口開河時,總覺得唐吉訶德忠誠的騎士精神既高尚又可貴……
最後,我給了個最沒有新意的答案:風車。去年夏天,我獨自走了一趟「唐吉訶德之旅」,在小鎮鞏蘇埃格拉〈Consuegra〉親眼見到了挺立在原野上的風車,從此難忘這個經典場景。把風車當巨人,轉動的風車翼成了揮舞的手臂……塞萬提斯以驚人的想像力,將風車塑造成「挑戰不可能任務」的象徵,四百年來,風車已成為拉曼卻最有價值的文化資產!
《唐吉訶德》,有聽過沒看過
「中文讀者聽過《唐吉訶德》嗎?」主持人這樣問我。
很少人沒聽過《唐吉訶德》的大名,但讀過這本小說的人,實在沒有想像中的多。
不只是外國人,很多西班牙人也沒讀過《唐吉訶德》。我在西班牙求學期間,隨口問了周圍的同學們,讀過的,大多為了應付學校作業!而且大部分是只看了幾章而已。明明是有趣的小說,卻因為內容龐雜而使人卻步,真是「叫巨著太沉重!」
我想,能夠輕鬆愉快閱讀《唐吉訶德》的,恐怕只有十七世紀的西班牙讀者吧!對現今的外國讀者而言,許多人想看,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相隔四百年的時代背景,加上文化差異,而且塞萬提斯在書中提到了許多現代讀者很陌生的騎士小說……為了因應讀者的需求,許多語言都有《唐吉訶德》簡易版。
二○○五年正逢《唐吉訶德》出版四百週年,西班牙書市出現的改寫版本不知凡幾。
既然選擇有很多,為什麼只譯介這一本?
因為它好看!
因為它忠於原味!
改寫經典名著,有人側重情節,有人注重對白,但最常見的問題是失真,最糟糕的是把原著趣味丟掉了。這本書忠實保留了《唐吉訶德》原作裡對話的趣味,刪減了艱澀難懂的論述部分,換言之,讀者「畏懼」的部分不見了!
淺顯易懂的文字,搭配圓潤可愛的插圖,這個討喜的組合,果然讓讀者願意親近!這本書不僅受到青少年歡迎,也獲得許多以前不敢讀《唐吉訶德》的成人讀者青睞。對於外國讀者而言,這本《浪漫騎士唐吉訶德》大大降低了文化隔閡的困擾,讓閱讀回歸成單純的樂趣。
《唐吉訶德》,偉大的暢銷書
一六○四年,塞萬提斯拎著《唐吉訶德》原稿,到卡斯提亞省政府去申請出版許可。當時,名重一方的出版業龍頭羅布勒斯(Francisco de Robles)已經口頭答應要出版這本小說。《唐吉訶德》一六○五年元月問世,光是紙張的成本就占了預算的一半,塞萬提斯最後領到稿酬大概只占了預算的五分之一。
煮文維生大不易,古今皆然。
塞萬提斯一生沒見到書中崛起的黃金屋,不過,他確實享有盛名,只是時間太短。
《唐吉訶德》出版後,大獲好評。一六○五年二月,賣出葡萄牙文版版權;同年三月,西班牙文版二刷,又印刷了一千八百本。一六○七年,精裝本在布魯塞爾出版。一六○八年,西班牙文版三刷。《唐吉訶德》成了國際暢銷書,沒出現盜版,倒是有人以筆名阿維亞內達(Alonso Fernandez de Avellaneda)替《唐吉訶德》寫了「假的」下冊,這本假書於一六一四年出版。塞萬提斯不甘示弱,同年年底就繳出了「本尊」下冊,但直到隔年秋天才面世。
一六○五年出版《唐吉訶德》上冊時,塞萬提斯還有精力一再修改、校正、勘誤,到了一六一五年出版下冊時,他已年老多病,幾個月之後就去世了。因此,有人把《唐吉訶德》下冊比喻成了衣著邋遢的流浪漢。
但是,這個「流浪漢」的內涵依舊是饒富趣味的。塞萬提斯在《唐吉訶德》下冊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創意:唐吉訶德在途中遇見的人,都認出他是小說裡的主角,於是就和他聊起了過去那些冒險事件,唐吉訶德也可趁機為自己辯白或修正做法……好比照著鏡子整理衣裝一樣!這個創新的寫作手法,如今讀來,仍然富含現代感!
《唐吉訶德》,文壇巨擘推崇
《唐吉訶德》四百歲了!在現代傑出小說家眼裡,這本小說依然是無可比擬的偉大巨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柯慈認為,《唐吉訶德》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本小說。米蘭昆德拉說:《唐吉訶德》開啟了「小說的藝術」。
不過,塞萬提斯寫小說的時候,腦子裡沒想過這些「偉大」的事情吧?他寫著好玩、寫得過癮;他越寫越長,以至於偶有前後不連貫的謬誤;他天馬行空,在小說裡告訴讀者,書是會做法的摩爾人寫的,他只是譯者……塞萬提斯創作「唐吉訶德」的過程中,最不在乎的就是「真實性」!
世間一切,常是虛幻的!人、事、物都沒有絕對的定義。唐吉訶德搶了理髮師的臉盆當頭盔,可是,誰說臉盆戴在頭上就不是頭盔?再提一個出現在下冊的例子:有個善良的鄉紳好心邀請唐吉訶德回家坐坐,這位鄉紳的兒子是個詩人,詩人兒子比鄉下老爸機靈多了,一眼就看出客人是個瘋子。唐吉訶德請詩人吟誦一首詩作來聽聽,浪漫的老騎士一聽,立刻讚揚他是偉大的詩人。詩人兒子沾沾自喜,根本就忘了誇獎他的人是個瘋子。請問,究竟是誰比較瘋呢?
《唐吉訶德》不只是笑鬧而已。書中呈現了敏銳、精緻的喜劇性,足以讓人深思,如果讀者願意思考的話。這種特質,就是我們所謂的幽默。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曾說,「幽默」是現代一項偉大的發明,它與小說的誕生息息相關,塞萬提斯更是重要的推手。
《唐吉訶德》讓人發噱:那不是恥笑,而是會心一笑。我們笑他的時候,或許會發現自己的人生更可笑。我們可憐他的時候,再想想,原來自己比他更悲哀!
所以,唐吉訶德對杜希妮雅的愛情,不盡然是天大的笑話。如此堅貞的深愛著一個可能不曾謀面的女子,只因為所有的騎士都應該有個意中人,就像夜空中必有繁星點點?回顧過去的閱讀經驗,多少小說描述過背叛的愛情、絕望的戀人?……塞萬提斯跳脫了「戀人」這個範疇,他討論的是「愛情」這個概念。愛上一個不認識的人,算不算愛情?愛情,純然是心志的決定,還是一種模仿?(因為別的騎士都有心上人?因為同學都交了女朋友?……)
這個問題很蠢嗎?想想,「包法利夫人」不就是為了模仿書裡的浪漫愛情而落得身敗名裂?
《唐吉訶德》學問大得很,但是,千萬別怕《唐吉訶德》!
或許有人崇拜「唐吉訶德」,但塞萬提斯並未將他神格化。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和桑丘,不是史詩裡的傳奇英雄,而是兩個具體、平凡、有血有肉的小人物。讀者無須「美化」唐吉訶德的一再挫敗,只要用心去理解就好;生命中多的是難以避免的挫敗經驗,除了理解它、接受它,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虛構的《唐吉訶德》,呈現了真實的人生。
這就是小說的藝術珍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