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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顆溫暖的心 共和國出版集團社長郭重興
說來奇怪,明知維維和爸爸已經完成環島徒步行,初讀文稿時,我仍無法相信他們真的走完了,一直擔心不知讀到哪一段,他們會說:「算了,我們回家吧。」可想而知,我是讀得多麼投入、多麼不安,心情隨著父子二人的腳步而起伏,彷彿也親身參與了這趟旅程。
這個帶點瘋狂的念頭,似乎從一開始就亂了套。兩人原本計劃的環島順序是逆時針,先西部再東部,出發的前一刻維維卻忽然堅持改成順時針,爸爸竟然也同意了!看到這裡,同樣身為父親的我不免想著:這個同意的背後,是多少的包容和愛啊!
於是他們從淡水出發,往東北方推進,接著走向習稱「後山」的台灣東部。四條腿,兩顆心,踏進大山,涉過深水;儘管前途未卜,卻也沒忘了為旅途添加一些有趣的回憶:父子倆在台灣的東西南北各個端點「開瓶慶祝」,而且一次比一次有經驗,最後多虧維維記得老師教過「可樂與曼陀珠」的組合,終於讓泡沫噴得好高。父子二人站在地標前,維維開瓶、揮出飛沫、堆一臉的笑,爸爸從相機的觀景窗看見噴出的泡沫在天空劃出一道弧線、看見維維身後的山海一色、看見維維燦爛的笑顏。
爸爸寫下沿途所見的景色與人物,寫維維,也寫他自己。
維維會急躁、會生氣,也會害怕。一路上他心無旁騖,一步步地認真前行;但當他摔倒受傷、又累又熱時,終於釋放一切,在爸爸懷裡痛快哭了一次。那哭聲一定響徹雲霄,足以把南台灣的驕陽、眼下無邊無盡的巨石堆以及旅程的嚴酷都比了下去。在那個當下,相擁的父子一點都不孤獨,天地間就屬他倆最幸福。
雖然為人父,但書裡的爸爸也有任性、嘔氣的時候,常常顧不得維維的催促和不耐,自個兒抓著相機走開,流連於絕美的景致裡,因為對他而言,「這也許是我一生最後一次機會了」。
父子對於這段路有著不同的期待與需求,勢必產生許多歧見與衝突。然而,經歷日復一日的艱苦步行,彼此終究漸漸地磨合,兩顆心靠得更近。
但是再長的筵席也有散的時候。幾乎從墾丁轉到西部,一路北上時,旅程就不再是邁向前方,而是步上終點了。終點意味著自由的結束,意味著父子這五十天相互扶持的日子將成為剪貼簿上的照片和一再述說的「那時候……」。不過,或許就在這趟環島行結束之際,更可以看出它的積極意義──
維維和爸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也是。我們從父子二人身上學習到:站在人生旅途的每個分岔點上,不論最後選擇哪個方向,唯有鼓起勇氣、說走就走,才能活出獨特的生命味道來。
【前言?爸爸說】走自己所想、所愛的路
環島這件事,很早就在我心裡醞釀著了。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九八四年,我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當時已經有了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直沒有化為行動。
二十年後,父親去世了,平常攝影拍底片機的我,在那年三月買了第一台數位相機,引爆了對於攝影旅行的喜好。每逢假日回到清境農場老家,下山回程時我和維維就會沿著海岸公路下到西海岸邊,拍照、玩耍。由於利用的是回程短短的時間,每次只能停留一個定點,我們就這樣一次一小段海岸,做簡單的旅行。幾次下來,我們探訪過了梧棲、大甲、通霄、外埔、海口、永安等地的海邊。
天黑後,從海岸邊開車上高速公路奔回台北,邊聽著收音機邊聊天,我對維維說:「要找時間逛完台灣的海岸線。」維維也很高興地期待著這個「有朝一日」的願望。
去年五月,公司執行長召見說明了部門要做重組和調動,聽完之後,我心裡覺得好累好累。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大量加班工作,遇到部門重組調動搬遷,很多事情又得重新來過。這次已是部門第五次的調動了。大量的工作,讓我沒有時間和自己的內在獨處,也很難去做一些所想和所愛的事情,內心始終處於嚴重的失衡狀態。
早年從事廣告工作時,幾次得到時報廣告金像獎,相映著同仁們的歡欣,自己卻感到無比的虛無。二十幾年的職場生涯,都是為著配合這個、配合那個這麼地過著。然而,自己的內心卻變得越來越淡泊,一直想著能否從職場上退下來,只做想做的事、只過簡單的日子?此時,似乎到了該下決定的臨界點了。
五月中旬,我做了慎重的思考,下了離職的決定。周日早晨,天氣晴朗,客廳落地窗透著明亮的陽光……如果離職後,很快地我們將面對家裡經濟來源不穩定的問題,我將想法告訴維維媽媽,看看她的想法。「我決定離職了,你覺得怎樣?」「很好啊,早該這麼做了。」她說得一點也沒有猶豫。「可是……我的收入會有問題。」「你可以有其他的辦法的!」她亳不擔心地說。
雖然獲得維維媽媽的支持,但是,這麼重大的決定還是讓我心裡很不安,我說:「可以讓我抽塔羅牌嗎?」她笑著說:「好啊!」我抽到的是國王的寶劍,代表的是「明智的決定」,還有一張牌代表「全新的開始」,這我也是知道的。
維維放學後,穿著迷彩服和戰術背心到我的公司來,和我一起加班,寫他的功課。晚餐時在何媽媽的餐店裡,維維吃著很喜歡的麻辣鴨血,我將離職的決定告訴他。維維聽了很高興地說:「太好了,那麼我們就有時間來環島了。」「嗯!我們可以開車環島。」他說不要。「那麼,我們騎自行車。」他也不要。「那你想怎麼環島?」他斬釘截鐵地說:「走路!」
我聽了有點嚇到。「你要走路環島嗎?」
不料他竟認真地回答:「對!」
「可是暑假天氣很熱,走路會很辛苦耶!」他聽完之後,依然堅持:「我就是要走路!」「為什麼你想走路?」「不知道,就是想走路。」
最後,我雖同意了維維走路環島的想法,但是為了了解他的決心,那幾天有機會我就問他是不是真的要用走的?總共問了三次,他每次都堅決地說:「就是要走路!」於是,我們開始著手徒步環島的準備。
首先,我們買了台灣全圖,攤在客廳的地板上,量了台灣海岸一圈,計算出大約是一千一百到一千兩百公里。換算起來,如果每小時走三公里,每天走八小時,每天走二十四公里,共需四十五至五十天。
這麼長的時間,如果每天在旅社或民宿過夜,費用會很可觀。所以,我們決定把費用投資在帳篷裝備上,用露營學校的方式解決過夜的問題。維維對於這樣的計畫感到很高興,他一直嚮往著有一天我們可以在野外露營。
然而,這樣一來,我們需要的裝備變得很多。由於沒有從事過野外活動,完全沒有戶外野營的經驗,我們上網搜尋了相關的知識後,採購了比較便宜、但還算可以的專業裝備──背包、防水鞋、健行登山毛襪、防水綁腿、斗篷式雨衣、帳篷、睡墊、簡單炊具、行軍鍋等等。除了這些,背包裡還有換洗衣物、沐浴和洗衣的洗劑、藥品、手電筒、對講機、收音機、手機、電池、宿營工具、地圖、筆記本,以及我的兩機兩鏡單眼數位相機、防水消費數位相機、腳架、電池等,再加上步行時還得攜帶大量飲水和一些備用食物,背包變得相當沉重。我們後來才知道,這樣的重量對於專業登山來說,已經屬於重裝徒步了。
六月二、三日這個週末,我們將全部的裝備帶著,進行一次北海岸模擬試走。
周六的下午,天氣很好,我們從淡水紅毛城出發,傍晚時在漁人碼頭用餐,並利用廁所模擬野外洗澡,再沿著海邊走到沙崙海水浴場露營。周日早上從海水浴場出發,頂著烈日,沿著台2乙公路接台2線公路走到淺水灣,下午便乘坐公車回淡水,轉搭捷運回家。
坐在公車上看著走過的路在身後飛逝而去,維維說:「爸,我們走得那麼久、那麼辛苦,結果坐車一下子就過了。」我笑著回答:「對啊!」同時想著在這般酷暑烈日下,重裝步行真的很辛苦,於是問他:「這樣走你覺得可以嗎?確定可以走路環島嗎?」
「可以,沒問題。只是在漁人碼頭的廁所洗澡時,隔壁有人在大號,很臭,覺得很噁心而已。」
「這是最後一次問你了,決定了就不能反悔囉。」
「好!我可以走!」
經過這趟北海岸試走,「走路環島」已經箭在弦上,只等著我離職了。
整個計畫從原先想和維維一起開車環島做海岸攝影,變成了陪他徒步環島。對於這樣的轉變,我雖然覺得辛苦了點,卻也對於能夠和維維親密地一起做一些事情而感到開心。
平常我工作加班完回家,維維已經睡了,他上學時我還沒醒,即使同住一起,卻只在假日才能碰面。不過,我們一直很親密。從占星血型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親密也許是天生的(註1),也許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長時間相處所培養的,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生,更也許我不是一個管教式的父親。
當初我和維維媽媽講好,不要生小孩。那時,我很害怕養小孩,不是怕養不活,而是不知道該如何教養孩子──我覺得自己一直長不大,對社會有一點適應不良,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的自己要怎麼去教養一個小孩。
因此,當維維媽媽每天拿著溫度計量體溫決定要生一個小孩時,我的內心開始恐懼起來;眼看著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我也開始做惡夢,常常在半夜裡嚇醒過來。我如此害怕一個生命和我有這麼直接的關係,也如此害怕必須為一個新生命負責。我真的不知道要把他養育成什麼模樣?
直到有一天,就像阿基米德洗澡時靈光乍現地叫喊著「我發現了!我發現了!」去揭穿金匠的詭計一樣,我也在洗澡時也突然明白了。我高興地跑去對維維媽媽說:「我們要開心地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我知道怎麼養他了!」
小孩誕生的那一刻起,面對未知的明天,他和我是站在同一個起跑點的,他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我也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我和他的差別在哪裡?在於我擁有過去所累積的經驗吧,這些經驗讓我在面對明天時,有能力可以應付未知的一些事情。
所以,我不需要教小孩什麼,只要依循著他、培養他的能力,讓他有能力過自己未來的生活。
那麼,什麼是他需要培養的能力?第一是「知道」的能力,他要有能力去獲得知識。第二是「思考」的能力,他要有能力去判斷、重組、推演獲取的知識。第三是「實行」的能力,他要有能力實踐他想要做的。
我一邊興致勃勃地向維維媽媽說明這番領悟,同時發現,這正是我自己需要學習的功課──因為,我不會的東西,我沒辦法教得出來。於是,維維啟發了我的學習之路,我感謝上天送給我維維這麼一個很棒的禮物,透過和他的交流,我開始向生命學習。
讀到紀伯倫《先知》裡談到「孩子」的那首詩(註2),我將它打字列印出來,貼在辦公桌的隔間板上,時時觀照。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們是生命本身充滿渴望的兒女
他們經由你來到這個世界 但
他們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他們你的愛 但不是你的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他們的身體住在你的屋裡 但
他們的靈魂並不
因為 他們的靈魂居住在明日之屋
甚至 在夢中你也無法前去探訪
你可以盡力讓自己變得像他們 但是
不要使他們像你 因為
生命不會倒流 也不會在昨日佇足
你是弓 經由你
射出子女的生命之箭
神箭手瞄向無窮遠的標的 以牠的神力將你拉彎
把箭射得又快又遠
任那神箭手將你彎滿
那是一種真正的喜悅 因為
一如牠喜愛飛快的箭
牠也同樣喜愛沈穩的弓
我不會教小孩,所以我就陪小孩;我不知道要教他什麼,但是我可以給他大量大量而無所要求的愛。在維維成長的路上,我盡可能地陪伴他,甚至在加班時也常常帶著他在公司裡陪著。
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只要他在路上看到各種感興趣的事物,我們就停下來陪著他看;他想畫畫的時候,就陪著他畫;他想玩什麼玩具,就陪著他玩;他喜歡看鋼彈卡通、組鋼彈模型,就陪著他做;他喜歡軍事和生存遊戲,就陪著他看電影、做模型、玩槍戰;他喜歡聽相聲,就陪他一起聽、一起哈哈大笑。
我把自己當成他生命中的同學、朋友,而不是長輩,我們一起走過昨天、經歷今天、面對明天。我不會要求他必須這麼做或者那麼做,我只是陪著他,和他討論彼此的想法;我告訴他,他要學著探索自我,找到自己最喜歡的事;在他需要的時候,我會盡可能地幫他。
環島,是維維和我都想做的事;徒步環島,則是維維自己提出來的。
我支持他的想法,一起陪他完成這項艱困的挑戰,完成他對自己的承諾。希望藉由他這次親身走完台灣,創造他自己的高峰經驗,鍛鍊達成目標的能力,讓他在末來能實現自己生命中所追求的每個夢想。
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生命旅程,我期待我們都能快樂、單純而成功地走在自己所想、所愛的路上。
這次,我陪著維維,他也陪著我,我們從「徒步環島」開始,學著走我們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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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維維和我在星座及血型上有很相似的地方──我們都是B型,太陽在摩羯,月亮在獅子,金星在射手座。
註2:貼在工作隔間板上這首紀伯倫的〈孩子〉為齊若蘭所譯,但是,想不起來是從那本書抄下來的了。
【後記?爸爸說】如常地平靜生活
走完環島後,我們全家配合媒體的邀約上了幾個節目,大家對維維充滿了興趣,也對我們教導孩子的方式感到好奇。
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特出,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都能夠做而沒做的事情罷了。也不覺得我們教養維維的方式,是不是比較好??我只是從自己生長過程裡,所經歷過喜歡和不喜歡的經驗,盡量保留比較快樂以及修正後的部分,和維維相處。
在清境農場的山上,我是父親的小跟班。他要到田裡或到哪裡走走,總要我跟著去,平常在家裡沉默的他,在路上便一直和我說話。我習慣這樣的父子感情,所以,我到哪裡也想維維一起跟著,或者,我陪著他做他想的事。
小時候在暴烈情緒母親不穩定地打罵及拿著菜刀追砍的陰影下成長,我也帶著不穩定的暴烈情緒,當自己明白後,便努力用和緩穩定的情緒和維維相處,希望他不再有我過去的印痕。
我的人生一直迷失於在乎別人看法、看起來實際,但並不太能對自己交代的情況中。所以,我給維維相當大的自主性,讓他在自主作為的辯證中,去明白:「我是誰?我的人生是什麼?」
有一天我看見,外表已是成人的自己內心有太多的缺角,明白自己內在是個缺乏愛的小孩。於是,我給維維大量大量沒有任何要求的愛,他不必用乖巧、懂事、成績、才藝來換取,也不必汲汲向我索要,不必用冷酷吸引我的注意,不必用壞脾氣要我撫慰,不必裝可憐要我憐憫。所有我們相處的時間,我用大量的愛把他灌滿,讓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處在滿滿的愛和溫暖中,支持著他在面對自己的困境時依然能夠安然自在。
我是生活在山上的封閉小孩,在國三以前根本不知道可以考高中,在唸高中以前根本不知道還可以考大學,大學畢業後也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因此,有機會我便讓維維做不同的體驗。我們不強迫他,徵求他同意配合媒體上節目,這也是一個很棒的體驗,去了解傳播怎麼運作,和人們感興趣的是什麼;下節目後,再和他聊他的感覺,注意有沒有帶來什麼變化和影響。
很多人遇到我時,總是問我,維維在環島後有沒有什麼改變??老實說,我也說不太上來。有個朋友說,大概還沒有時間發酵吧!我喜歡這個說法。改變,總是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才比較看得出來改變的軌跡。
比較明顯的是,維維變得不再害羞,自信心增強、自我的決斷力增強、自我的控制力也增強了。
他上學後自己決定加入了童軍團,這是他認為學校中最接近軍事活動的隊伍。他也在學校的活動中,和同學自動上台做相聲表演。他對事物和喜好開始更有了看法,問他要吃什麼時,他不再說「隨便」或「都可以」。他自己開始主動減重,很有紀律地控制自己的飲食,不管再好吃的食物怎麼引誘,都能節制地吃飽了就不再多吃。他每天規律地很早五點半就自己起床,六點半到學校做運動。情緒控制也變得更好,比較容易耐煩,比較能好好說話,莫名的情緒性語言少了很多。
感覺上,他越來越像個小大人了。
至於學業,他大概還未能體會到學校知識的樂趣,不是他想花時間投入的項目。
環島也讓我收穫很多。
走過台灣的每個地方變得很親近,自己內在認同的領域不再只是台北和清境農場了。一路上有很多人主動支持、加油和幫助,也讓自己在感動中,對同樣土地上的人們,有更多的認識和感受。
自己由固定的上班族,變成了一個沒有固定收入的自由工作者,在對未來不明的狀況下,還是能保持著信心,就像旅程中每天早上扛起背包開始要走路出發一樣。
在行程的後期,我看見了自己內在不穩定的躁動,知道自己離追求自在圓融還有一段路要走。這趟旅程也引發了自己原本內心裡深藏的一些念頭,接下來,還得一步步地繼續向前。
讓我很開心的是,雖然我們走路環島引發了不小的熱潮,但隨著行程結束,整件事情很快地便歸於平靜,我們的生活也回復原來的平淡。
維維在學校裡沒有變成風雲人物,沒什麼人認得他,老師和同學也沒有對他特別矚目,他能平靜又平淡地做他自己,沒有壓力地和大家一樣混在藍色的校服中。在街上也沒有人認出我們,這是我們最感激大家的地方,讓我們可以如常地平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