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自序
我在一九六六年初次接觸莊子,當時我在社區大學選修夏季課程,研讀亞洲文學譯本。從那門課開始,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迷戀持續不輟。在六○年代,美國文化騷動不安。許多年輕人在尋找答案,而我的答案藏在佛教傳統中。
一九六八年,我在檀香山唐人街的東寶戲院初次踏入「江湖」。當年我還是夏威夷大學中國佛教史的研究生。此後,中國武俠電影一直是影響我創作最深遠的類型。如今我在波士頓大學教授關於探討東亞電影和小說中英雄人物性格的寫作課程。
一九八五年,從夏威夷大學獲得中國史的碩士與博士學位,又在耶魯大學獲得東亞研究碩士學位之後,我轉向文學創作。或許是因為我曾密集研讀佛教的《高僧傳》(Biographies of Eminent Monks),所以我從中國鬼怪故事開始。身為學者,我對構築唐代佛教禪宗的僧侶傳記感興趣。這股興趣帶領我從檀香山飛到台北學習古典中文(文言文),然後佛教古文,以便研讀重要的唐代文本。後來在耶魯與夏威夷,又學了日文以備次要研究之用。《高僧傳》收錄了許多高僧在深山與異次元力量遭遇的「超自然」故事。我喜歡讀這些故事,單車環遊台灣山脈並探訪偏遠寺院之後,更加深了我的迷戀。我不僅是佛教史的學生,也成了尋求心靈導引的佛教徒。
在台十四年期間讓我有機會認識各方大師。一九七一年八月,我初次遷居台灣,在台北的師範大學語言中心研讀中文,寄宿在一個當地家庭四年。這段期間,我認識了許多佛教大師,並下定決心寫完碩士論文之後,要放棄學術搬回台灣繼續培養我的慧根。
我認識的第一個華人大師是成一法師,他的寺廟在我台北家附近。當時我的口語能力還不足以進行哲學討論,他介紹我認識曉雲法師,而她的佛學院在陽明山上的中國文化大學。她是香港人,能說點英語。我開始跟隨曉雲法師練習正式坐禪。我參加了幾次禪七課程,深受坐禪與她的教誨影響。後來我在台北周邊騎單車時,認識了兩名禪宗法師:續祥禪師和靈源禪師。在七○年代,我就追隨上述師父皈依三寶,除了續祥禪師,他說:「毋須如此正式。如果你有疑問就來問吧。」
我的師父們給了我無數的正面影響。但是很遺憾,除了成一法師之外都已辭世。我身為徒弟感覺有愧於他們盡己之力傳承佛法的教誨。他們的影響無疑已經深入到我的寫作中必定帶著一些他們慈悲的痕跡。至少我希望如此。
一九七六年我回到台灣,在成一法師的寺院住了一年,我問他像我這樣的老外,如何能在這麼偏遠陌生的環境感覺自在。他微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所以或許這個道理衍生出我小說中的主題之一──偉大的唐代詩人李白──如果陌生人認知自己的因緣,原本陌生的也會變熟悉。當然,後來內人高靜華與我在寺院邂逅,認知了我們的緣分,幾年後,在寺裡舉行了婚禮。
二○○八年,我們回到台灣探親,我拜訪了成一法師,就像先前許多次見面,我有滿腹疑問。這次我想請教身為寫作者的目標應該是什麼?我告訴他我開始寫武俠小說──或許對佛教史學者有點奇怪──他照例以機智幽默回答:「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這倒是很棒的武俠作者口號!當我問他佛教徒是否適合當作家?他嚴肅了起來。他說,「達則兼善天下,不達則獨善其身。」所以我想我們或許可以問「為什麼要寫武俠?」與「武俠能為天下人帶來什麼好處?」
一九七六年我在華嚴蓮社的停留結束,是因為我在夏威夷大學的教授要我申請耶魯大學,他的老師在做佛教研究計畫,有興趣收我當學生。完成第二個碩士學位之後,我回夏威夷大學做我的博士研究。耶魯的教授對佛教語言學有興趣,而我感興趣的則是唐代佛教徒的社會與學術史──這項研究受到我夏威夷大學指導教授的鼓勵。但是如我所說,我一拿到博士學位就改行搞文學了。
我研究中國史是因為希望多學習中土佛教傳統。我想透過歷史的學術研究應該能找到某種程度的「真理」。有趣的是,我注意到我的某些佛教師父對歷史傳統的了解與歷史學家不同。但是漸漸地,我開始了解「真理」是相對的概念。成一法師期許作家的「刀子」如果技巧純熟,其實可能比「寶劍」更有影響力。作家有時候可以表達出超越歷史家所刻畫的真理。
我的第一個短篇故事〈離開〉描述一個年輕和尚的悟道經驗。那是基於我多年研究高僧傳的虛構故事。這個故事被《Inside Kungfu》雜誌買了下來,並說他們通常不登小說,但是我的故事抓住了武術研究的精神,他們願意為讀者刊登。我撰寫時毫無任何武術知識──雖然當時我已經練了幾年中國武術。所以憑我最初的一點想像,作者的「刀」還是留下了痕跡。
我寫了許多短篇故事,全是嘗試磨練文筆的中式鬼故事(神怪故事)。至於初次嘗試小說長度的作品是我在台北擔任廣告文案時,我寫了篇謀殺懸疑類型小說──因為這種類型比較簡單──是依據我一九八六年在北京的半年工作經驗。証明了自己能寫長篇故事之後,我才轉移到我最初的摯愛──唐代歷史小說。
影響我撰寫中國歷史小說最深的作家是偉大的義大利作家恩伯托.艾可(Umberto Eco)。我看了他的歷史小說《玫瑰的名字》之後心想,「唐朝當然比十四世紀的義大利有趣多了,我也可以做到。」何況,我一向喜歡李白的詩作與生平故事。而且自夏威夷時期我就沉溺於武俠片直到旅居台灣。過程中,我知道我必須學習如何寫好故事。而我求學時期的解析式寫法反而成了生動敘事的大敵。
我開始閱讀更多作品,甚至花了五年在東吳大學教寫作以磨練自己對創意寫作的了解與技巧。追尋之中,我最推崇兩位作家:因為神奇的想像力與文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是我的最愛。直到此刻,我還記得閱讀他的小說《百年孤寂》結尾時,在天母東路計程車上前往東吳大學上課途中喘不過氣來。我發現南美洲的魔幻寫實類型很接近中國武俠神怪的「奇幻」感。
另一位影響我最大的作家是派崔克.歐布萊恩(Patrick O’Brian),他或許可稱得上是最佳的歷史小說家。他是長達廿冊的拿破崙海戰歷史小說作者,主角是歷史上兩位最佳人物:英國海軍軍官傑克.奧伯瑞船長,與隨船醫師兼情報員史蒂芬.馬杜林。歐布萊恩的作品啟發我創作了一系列設定於唐代、以少林僧侶跟儒家官僚為主角的故事。但你或許會問,為什麼要寫武俠類型?
一九六七至六八年間,身為大學生,我跟一位韓國師父學習柔道。我是個小人物,希望危急時能有一些防身之道。韓國師父非常嚴厲,我在跟同學練習投擲中受傷。後來我發現照師父要求要同時喊叫並攻擊別人實在很難──我放棄了。隔年,我在夏威夷當研究生學習道教,聽年長的華人教授解釋道家哲學如何昇華成一種武術──不用喊叫──一種仰賴內力的武術。不久後的一九六九年,我認識了楊氏太極拳師父──神奇的董虎嶺老師。我隨後跟他的公子與孫子學習。當我回到台灣,我被介紹認識陳氏太極拳的潘詠周老師。直到今天我還在練這兩家的武術。我記得跟師父們談過很多銀幕上與現實生活中的武術。起先我很驚訝他們對「電影功夫」的幽默反應,直到我向他們學習,才明白了箇中差別。認識這些師父讓我更加了解江湖的世界──熟練在電影裡一再出現、由不懂其中辛苦的人用鋼絲演出的招式,其實是需要多麼辛勤地實際苦練。
然而,武俠片擄獲了我的想像力。電影中,眾家導演都影響了我,但最重要的兩位卻是並非以武俠片聞名的人:黑澤明與王家衛。我想您看到這裡可以發現我的創作影響不是來自武俠類型,而是敘事技藝方面。馬奎斯與歐布萊恩就像黑澤明與王家衛,都是高明的敘事者。塑造故事是我的執迷與熱情所在,然後才是武俠類型本身。
如同我在波士頓大學向課堂裡的同學解釋:武俠有兩個特徵,武是知識上比較容易理解的部分,意思是「武術」與關於武士倫理的事物。但是俠才是令我著迷的地方。在英文裡,它通常被翻譯成「騎士精神」(chivalry)。但是這裡的關鍵是這個詞的相對意義──「騎士精神」通常指涉的是西方中古歐洲的基督教文化,跟中國傳統佛教、道教、儒教有很大的差別。
此刻與其落入歷史解說,我只想簡單解釋我身為英文作者對俠的認知。對我而言,俠的重點在友誼。這或許是最深奧的友誼概念──因為俠士願意基於心中的理想;為了能在自己追尋的道路上達到更高的境界,為剛認識的陌生人犧牲生命。我感覺俠的概念可以提升到佛教菩薩悲憫眾生的理想。這是人性最深奧、最感人的理想之一。或許,這就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核心。這份友誼的理想正是這部李白武俠小說的核心。
所以,我相信這個類型的全球化將會感動每個國家與文化的人心,如同成一法師對筆者的訓勉:「達則兼善天下,不達則獨善其身。」
我希望本書的中文譯本至少能提供中文讀者一點娛樂性,如同我對英文讀者的希望。
達安伯(Albert A Da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