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再讀《清貧的思想》
將近三十年前,一九八八年,中國掀起出國潮,我也隨大流東渡,趕上日本經濟正好得呼呼冒泡,不可一世。據說是由於投機,房地產等資產價值大大脫離了實體經濟,蒸蒸日上。一九八七年,日本電信電話公社民營化(NTT)上市,起初股價是一百一十九萬日圓,不到一個月突破三百萬日圓。全民炒股,用股票擔保向銀行借錢買地,地價高漲。
土地、股票的事我至今不懂,或許因為生長在長春,歌唱過解放牌卡車、紅旗牌轎車,所以對「西馬現象」感一點興趣。西馬(CIMA)是日產一九八八年推出的高檔車,價錢昂貴,第一年竟然銷售四萬輛。你為什麼買?回答最多的理由是它貴。專家分析其原因有二:一是房地產漲價,有房子的人油然生出了豪闊的感覺;二是房地產漲價,首都圈公寓價格漲到上班族年收入的八倍,既然買不起房,乾脆用攢下的首付錢買車。我當時在一家小公司打工,天天下了班就陪著老闆去喝酒,啤酒清酒威士忌,喝到錯過末班車,叫計程車回家也能報帳。那時最佩服日本人,喝到再晚他們第二天也能按時上班。可是,不知怎地,經濟就蕭條了,雖然酒還是照舊喝,但幾乎不再下館子,更不去酒吧,就在事務所裡喝,一大瓶清酒,下酒菜是香菸盒大小的一、兩包豆類。聽說是政府對這種泡沫般的異常狀態使出了一招「地價稅」,又限制銀行融資額,於是股價跌、地價跌,西馬也伏櫪了。一九九一年泡沫經濟崩潰,持續近二十年的穩定發展期結束,歲月荏苒,被稱作失落的二十年,甚至某經濟智囊團預測將失去三十年,長此以往,二○三○年前後日本就不屬於發達國家了。說起來我僑居日本這些年,大部分時光活在經濟不景氣的「清貧」中。不過,很多同胞倒像比日本人幸福,活得風生水起,尤其是上了點歲數的女人,迸發著廣場舞大媽的勁頭。
一九九二年讀到了《清貧的思想》。這一年十大暢銷書中有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和經濟學家宮崎義一的《複合不景氣》,轉年,《清貧的思想》在暢銷書排行榜上高居第四位,「清貧」一詞也在社會上流行。不過,這本「清貧」之書應該與泡沫經濟像櫻花一樣爆落無關,不是要反省由盛而衰,是非成敗轉頭空,而是為泡沫經濟像櫻花一樣爆開而作,告訴人們兩件事:一、「好像世上往往相信金銀什麼的擁有得越多人越幸福,再也沒有比這更荒謬的想法了」;二、「日本過去有清貧這種美好的思想。有一種悖論性想法,把那種對擁有的欲望限制在最小,反而讓內在的自由飛躍」。經濟忽喇喇似大廈傾,人們準備過窮日子,需要打起一點精神,恰好此書出版,便爭相購讀。假如仍然在經濟繁榮中狂歡,有誰願意聽他說清貧?
作者中野孝次(1925-2004)是作家、教授,八零年代走上世界,聽到各國抱怨日本人,諸如:日本只考慮本國的利益,大量出口搞亂了外國市場;那種物美價廉有什麼不好的態度很露骨,絲毫不顧及別國的情況,怎麼能共存共榮;說話只談錢,好像完全憑有錢沒錢決定人的價值;年輕女人也腰纏萬貫拚命買名牌,對當地的文化、歷史毫無興趣;很少看見日本人有自己的哲學,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信,凡事能提出自己的見解,甚至對本國的歷史也無知;對貧窮國家的人很傲慢,覺得自己有錢,幹什麼都行;我行我素,吵吵鬧鬧不像樣,招人討厭,等等。
對這些抱怨,中野只好拿過去的日本人來辯護,就是說,「日本不光有大量製造商品或賺錢追求現世富貴榮達的人,此外還有重視心靈世界的文化傳統」。他舉出本阿彌光悅、鴨長明、良寬、池大雅、與謝蕪村、吉田兼好、松尾芭蕉,現世裡簡素得能活即足矣,遊於風雅的世界。這才是人的最高尚的生活方式,日本最值得驕傲的文化,日本文化的精髓。可以用這種崇尚清貧的傳統或思想對抗早已成為主流的物質萬能風潮。當年常有人說看不見日本的臉,藝伎的一臉慘白,力士的一身肥碩,漫畫的豐富乃至氾濫也只是把日本畫成了漫畫,而《清貧的思想》是日本的自畫像,畫出了「日本文化的一個側面」。不過,中野承認這好似文人的夢,也不無美化的傾向。
清貧,實質不在於貧,在於清。不是貧而清,而是清而貧。如作者所言:「清貧不單單是貧乏,那是靠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積極造成生的簡素形態。」日本文化裡也有金閣寺的金壁輝煌,三島由紀夫文學的富麗繁縟。清貧的思想主要產生於閉關鎖國的江戶時代。芭蕉有一首俳句:「賞櫻花:碗筷湊不齊,且在松下抬望眼,自有賞花心。」人們在櫻樹下開懷縱酒,窮人不好湊上前,遠遠的遙望,這般風雅的,不是芭蕉本人,他是被前呼後擁抬著食盒來賞櫻的。良寬住在五合庵,有「囊中三升米,爐邊一束薪」,才得以「夜雨草庵裡,雙腳等閒伸」。清貧的思想在詩文裡。窮人的問題是囊無米,爐無薪。貧窮生活是統治者、領主強加給他們的,何「清」之有?說他們甘於「清貧」,簡直拿窮人開心。清貧的思想是對於欲望的度的把握,任何時代都應該是人類的根本性生活方式,也要以這種態度使用資源,對待自然。
中野孝次在前言裡說:現在去國外旅行,覺得哪個國家對日本及日本人都很關心。不用說,理由首先是汽車、電器、表、照相機等日本產品大量打入。由這些產品知道日本具有非常高度的工業技術和生產性,可是,製造它的日本及日本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看見物質卻看不見人的臉。但二十多年過去,這裡說的日本及日本人或許要換成別國及別國人,那些人又有著怎樣的嘴臉呢?日本造了一個詞:爆買。倘若爆買之餘喝一杯啤酒,那就會知道,泡沫總是要崩潰的。
李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