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選摘
第一章 詩書可卜中興事,天地還留不死人——牧齋的詩學工夫論與「自我技藝」觀
面對、閱讀明清之際文壇盟主、歷史爭議人物錢謙益康熙二年癸卯(1663)冬斷斷續續寫下的四十六首〈病榻消寒〉詩時(《有學集》,卷13,頁636-674),於我腦際浮現的,時而是一個鶴髮龍鍾、窮病交煎的衰頹老翁;時而是一個指點江山、議論文壇、意氣飛騰的辯士;時而,又是一個追懷前緣、喋喋不休、舊情綿綿的戀人。嬉笑怒罵,窮情極變,他的意緒時或消沉,或鷹揚,或婉轉,或忿懟。身閱明清二朝,他看盡世態炎涼,但前塵影事、悲歡離合卻又無法去懷。不過,他始終得面對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年過八秩之期,他已耳聾眼昏,氣息交喘,體衰力竭。時日,似乎無多了。是以〈病榻消寒〉詩多環繞老病的情境展開、作結。然而,細味這四十六章詩,我卻發現有一股暗湧在默默地流動,那是一股頑強的生存意志,在在對抗著老病的詛咒。人生非金石,年壽有時而盡,但心事未了,牧齋不服老,不願死。久病纏綿,他當然得靠藥物維生,但同時,我亦感到,詩乃至於文(兼取狹、廣二義)亦是他賴以續命的「藥劑」。(詩題「消寒」,意味著賦詩這動作、這種精神活動能給予作者某種能量,抵禦寒苦。)控引情理,離章合句之際,牧齋演排記憶、振起神思、鍛煉生機。
我想到法國哲學家Michel Foucault(傅柯)的「自我技藝」觀(techniques of the self),他構築的這個主體性建構原理頗有助我們瞭解〈病榻消寒雜咏〉這組文本的生發過程,以及牧齋將病榻上的「呻吟語」轉化為一首一首律詩的特殊意義。拙著要析論的是明清之際(十七世紀中葉)錢謙益的詩作,並認為援藉 Foucault 晚年提出的自我技藝觀可有效地闡發〈病榻消寒雜咏〉底蘊的某些特質。也許我先對這一思想參照作一闡釋性、理論性的轉化,建立「自我技藝」觀與牧齋晚年詩論的會通基礎,予以這個思考方向必要的合理性。牧齋的詩觀與其詩作實踐息息相關,是理解牧齋〈病榻消寒〉詩的重要基礎。通過下面的分析,我們也可發現,牧齋的詩學理論具有相對完整的論述結構與向度,而中國傳統詩學與現當代文論、哲學未必就一定風馬牛不相及。不同文化、傳統、體系的比較分析,也許能激發異樣的思辯趣味,開拓更多的論述空間與可能性。
此外,雖然拙著的研究焦點是牧齋的詩作實踐,但隨著議論的展開,我們將會觸及若干更深刻的課題,即:中國古典詩的創作過程與經驗是否可以(及如何可以)視為一種思想及身體上的工夫論,創作者可以從中鍛鍊出主體性(subjectivity)?此中的主體意識與文本性(textuality)如何區判?文藝創作的經驗與機制又會給詩人帶來何種實存或體質上的變化?中國傳統強調「技進於藝,藝進於道」的追求進程和理想目標,有一個分別和價值的高下序列。但形而下的「技」與「藝」與超驗的「道」究竟存在著怎麼樣的相互、辯證關係,而「道」又是否可以內蘊於「技」或「藝」之中,有無內在統一的可能?
一、「自我關注」與生命的終極意義
牧齋詩序透露,〈病榻消寒雜咏四十六首〉寫於癸卯(1663)年的隆冬。那時牧齋已是八十二歲的耄耋之人了。牧齋詩序下署「臘月廿八日」。癸卯年十二月廿八日已是西元的1664年1月25日,而牧齋歿於甲辰年五月二十四日,西元為1664年6月17日。由此可知,從〈病榻消寒〉組詩輟簡到牧齋逝世,相隔只有數月而已。〈病榻消寒〉詩幾乎是牧齋詩藝的最後展演,《有學集》所錄牧齋詩亦止於本題。〈病榻消寒〉詩這個頗為特別的寫作背景讓我聯想到Foucault「自我關注」(care of the self, epimeleia heautou, cura de soi)理論的某些面向。
始自七十年代(上世紀),Foucault 即不厭其詳地說明,在希臘–羅馬文化裡,「自我關注」發展成一個普遍的德目(自我技藝觀即內蘊其中)。在他論述的現象裡,有幾個方面是頗可以比照牧齋所面對的情境以及錢詩所興發的意緒的。一者,自我關注原先在柏拉圖哲學裡是以一個教育的(pedagogical)模式存在的,而到了這時期,一個醫療的(medical)模式取而代之。自我關注轉變成一個長期的醫療訴求:人必須成為自己的醫者,始能成就自我關注的義諦。再者,既然自我關注須終身以之,它的目的已不是為成年之後的生命或生活作準備,而是為生命的某種終極意義(a certain complete achievement)作準備,而且這終極意義是要到生命的最後階段方能完成的。這種安樂─死亡相倚(a happy proximity to death)的認知強調了老年作為完成(old age as completion)的義諦。此外,前此伴隨著「自我教養」(cultivation of the self)的發展,各種自我認知(self-knowledge)的實踐(practices)已然形成,比如「緘默的教養」(a cultivation of silence)、「傾聽的能耐」(the art of listening)等等。到了這時期,傾聽真理的方向更反躬內省:人必須收視反聽,觀看並聆聽自己,從而發掘蘊藏內裡的真理(looking and listening to the self for the truth within)。(TS: EST, 235-36)要之,自我關注已非一時一地為將來生活的準備,而是一種生活的方式。它變成一個對自己──且為自己──關注的德目:人應該是自己的目標,為的是自己,且終身以之。
上述的一些觀念,對我們討論錢詩中生死病老的意象及其象徵意義是相當有啟發性的。自秋徂冬,病榻纏綿,牧齋無疑處於「長期的醫療訴求」中,老病衰頹的自我和身體成為牧齋必須對治的目標,而「自我關注」現在成了牧齋時時刻刻要做的功課。長期臥病在床,在嚴寒冬日中一首詩又一首詩的完成,不啻牧齋「自我技藝」的展演。不難想像,這些文本都是自我凝視的產物,充滿內省的意味。牧齋面對的是自己,關注的是自己,一生的記憶與當下的自我、病體互動互為,表述、抒發的是一己認定的真理。此時的詩,是老人邁向死亡路上安排種種自我知識、真理最絕對的手段,無人能干涉。老、病、主體(書寫的、思想的、感覺的)、詩互攝互融,成就著一種終極意義。然而老人始終不願意在這個寒冬中死去(他的確也是撐到隔年仲夏才撤手西歸的),他掙扎著,思想、情緒劇烈地活動。這四十六首詩最後命名「消寒」,而牧齋對抗的,不僅是寒冬,更是死亡。「雜咏」,不唯意指即興、無組織的詩作,它還見證著老人的思維、思緒還能延展到生命、記憶、經驗的不同角落,而生命本就雜亂無章,「雜咏」是生命還在生發著。
牧齋如何面對、描畫並企圖克服「老病苦」、「生死海」帶來的焦慮與困境?我們將會發現,牧齋賴以超越的精神資源之一是「文」:詩文、文學、文史以至於為義更深廣的文化。伴隨著年老病痛的形容刻劃,牧齋〈病榻消寒〉詩傳達、體現著一個心靈探索與掙扎的歷程。「文」在〈病榻消寒〉組詩中有結構性及象徵性的重大意義。一者,它影響著某些篇章出現次第的安排以至於〈病榻消寒〉組詩的整體面貌。再者,反映在詩篇內容裡,「文」是牧齋克服老病,轉出主體性的關鍵所在:牧齋締造的自我形象(intended self-image)之一就是以一個「文」的承載、傳遞者活著(並企圖活在他身後的歷史記憶中)。這其中的自我塑造(self-formation)、自我改造(self-transformation)與主體性的互為互動關係,Foucault的自我技藝觀可為我們提供很精微的分析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