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牧齋之身後名
辛亥革命後,中華民國北洋政府於1914年設立「清史館」,趙爾巽等百餘學者受命編修《清史》,至1927-1928年間《清史稿》刊印完成。《清史稿.文苑傳》為繆荃孫所撰(馬其昶修正),其〈序〉述論有清一代文學,首舉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1582-1664),云:
明末文衰甚矣!清運既興,文氣亦隨之而一振。謙益歸命,以詩文雄於時,足負起衰之責;而魏〔禧〕、侯〔方域〕、申〔涵光〕、吳〔嘉紀〕,山林遺逸,隱與推移,亦開風氣之先。
清史館學者多清朝遺老,「清運既興,文氣亦隨之而一振」、「謙益歸命」云云,似「我大清」史官言,不必當真,而其謂牧齋以詩文雄於時,有「起衰」之功,對牧齋於明清之際文壇的成就、名望、領導地位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斯則得之。
《清史稿.文苑傳》中有〈錢謙益傳〉,篇幅不長,卻大有玄機在。傳文錄如後:
錢謙益,字受之,常熟人。明萬曆中進士,授編修。博學工詞章,名隸東林黨。天啟中,御史陳以瑞劾罷之。崇禎元年 [1628],起官,不數月至禮部侍郎。會推閣臣,謙益慮尚書溫體仁、侍郎周延儒並推,則名出己上,謀沮之。體仁追論謙益典試浙江取錢千秋關節事,予杖論贖。體仁復賄常熟人張漢儒訐謙益貪肆不法。謙益求救於司禮太監曹化淳,刑斃漢儒。體仁引疾去,謙益亦削籍歸。
流賊陷京師,明臣議立君江寧。謙益陰推戴潞王,與馬士英議不合。已而福王立,懼得罪,上書誦士英功,士英引為禮部尚書。復力薦閹黨阮大鋮等,大鋮遂為兵部侍郎。順治三〔按:應作「二」〕年 [1645],豫親王多鐸定江南,謙益迎降,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馮銓充明史館正總裁,而謙益副之。俄乞歸。五年 [1648],鳳陽巡撫陳之龍獲黃毓祺,謙益坐與交通,詔總督馬國柱逮訊。謙益訴辨,國柱遂以謙益、毓祺素非相識定讞。得放還,以箸述自娛,越十年卒。
謙益為文博贍,諳悉朝典,詩尤擅其勝。明季王、李號稱復古,文體日下,謙益起而力振之。家富藏書,晚歲絳雲樓火,惟一佛像不燼,遂歸心釋教,著楞嚴經蒙鈔。其自為詩文,曰牧齋集,曰初學集、有學集。乾隆三十四年 [1769],詔燬板,然傳本至今不絕。
對初接觸牧齋其人的讀者而言,讀此傳或可知其若干生平事蹟,若問牧齋何以為其時文苑一大家,傳內只以三句接引學人:「博學工詞章,名隸東林黨」、「謙益為文博贍,諳悉朝典,詩尤擅其勝」、「明季王、李號稱復古,文體日下,謙益起而力振之」。明清之際,牧齋為文壇一代宗師,「四海宗盟五十年」(黃宗羲語),著述繁富,波瀾壯闊,執贄從游者多名士,卓然名世,此傳之不足以表其詩文成就、貢獻,思過半矣。或謂此傳統史傳體例所限,一般只能突出傳主生平行實、事功,固難周全。唯唯,否否,試取《文苑傳.序》中所謂與牧齋「隱與推移」的「山林遺逸」魏禧、侯方域、申涵光、吳嘉紀諸傳讀之,其所述諸人之詩文特色、文學主張、文壇軼事又何以較牧齋傳為詳?且牧齋傳中所述之牧齋遺事,更難言「事功」。雖然如此,此傳文最後一段可說是近現代「官史」對牧齋評價(相對於清乾隆朝以降的「定論」)的一大突破。上述數句肯定了牧齋為明季清初文壇作出過的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乾隆三十四年,詔燬板,然傳本至今不絕」云云,亦從側面反映出朝廷禁燬牧齋著作是一回事,而民間愛讀、私藏牧齋著作又是一回事,乾隆朝對牧齋所作「定論」之不足以服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然而,傳文的主體顯然以敘述牧齋的政治、歷史行跡為重心(佔全文篇幅四分之三)。傳文所敘牧齋事蹟有四大端:一、牧齋名隸東林黨,屢歷明季萬曆、天啟、崇禎數朝黨爭。二、南明建立之際,牧齋先擬擁立潞王,已而福王登極之局成,復輸誠於福王,並陰結權奸馬士英、阮大鋮等。三、清兵下江南,牧齋以禮部尚書迎降,復仕清。四、辭清官里居後,坐黃毓祺謀復故明事,訟繫金陵。此數事者,錯綜複雜,撲朔迷離,關乎明季政治內幕並明朝衰亡之一因、明清易代之際士大夫之人格操守、人之忠奸賢佞。傳統知識分子素負道德使命感,以褒忠貶奸之責在己,對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尤喜議論,加之牧齋曾參預的政治、歷史事件不可謂不重大,足以引起許許多多論者的興趣。明乎此,就不難瞭解清史館館員於《文苑傳》中修此〈錢謙益傳〉時,何以詳於牧齋的政治經歷而略於其於「文苑」的成就。
究其實,《文苑傳.錢謙益傳》最大的失策在於其取材。此傳文其來有自,除了最後一段為新增外(約佔全文篇幅四分之一),幾全襲自十八世紀乾隆帝(1736-1795在位)敕修之《貳臣傳.錢謙益傳》,但撮略其辭而成文耳。(如此一來,《文苑傳》作者雖未直接評論牧齋的政治行為,但傳文先天上就帶有強烈的道德批判意味。)《貳臣傳》牧齋傳之撰,乾隆帝特下了御旨,文末附記此事始末:
〔乾隆〕四十一年 [1776] 十二月,詔於國史內增立《貳臣傳》,諭及錢謙益反側貪鄙,尤宜據事直書,以示傳信。四十三 [1778] 年二月,諭曰:「錢謙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歸命。乃敢於詩文陰行詆謗,是為進退無據,非復人類。若與洪承疇等同列《貳臣傳》,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癉!錢謙益應列入乙編,俾斧鉞凜然,合於《春秋》之義焉。」
《貳臣傳》中傳文對牧齋所加的「筆削褒貶」之義不言而喻,在此也無庸細表了。